徐卿安婉拒:“不妨事,还是见陛下和太后娘娘要紧。”
说着,他随手拿了张帕子出来了对着伤口擦了擦,再简单一包。
整个过程轻松简单,不见他脸上有丝毫伤口被触的痛泛之意。
苏尚见状,不觉蹙了眉——
这点伤也会影响拉弓?
二人一齐去了观台,猎物分别放在二人身前。
围观的众人见状纷纷伸直了脖子——
真是稀奇了,那位徐大人刚说了要猎山鸡现在面前放着就果全是山鸡,一只其它动物都没有。
而苏大人几年未曾上场,骑射却也依旧厉害的,不过半个时辰便猎了小十只猎物,还各式各样的都有。
除了山鸡。
上官栩当着苏望的面对两人客套地夸了两句,只是对苏尚表现得要亲近些,叙白叙白地叫着。
徐卿安始终垂眸含笑听着,话虽说得不多,但也如刚才说好的那样,将猎得山鸡献了出去。
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但到底是一片心意,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上官栩和苏望便都收下了。
苏尚的猎物自也同理。
之后便是春猎的其他章程,直至日落宴毕,众人散去,这才告一段落。
趁着春猎热闹气还没过,小皇帝又请徐卿安进了宫。
夜半三更,月光洒入,是漆黑的殿内唯一的光源。
青年掌心朝上,将手放在案上,掌中伤口没有愈合,还隐隐带着血色,但雪白的药粉撒在上面,悄然将那抹刺目、突兀的红掩下。
上官栩专注地给徐卿安的手伤上着药。
徐卿安无声瞧着,感受她的细致动作,唇角不觉起了弧度,然而转瞬间又被压了下去。
她对其他外臣也这样么?她今日称呼苏尚那样亲切,可曾为他也做过这样的事?
徐卿安手指蜷了蜷。
“做什么?”上官栩一把按住他,语气中带着对他胡乱动作的不满。
徐卿安回神,向她看去,噙笑道:“药粉太凉,撒在伤口上臣一时没忍住。”
上官栩讥讽道:“都说了这药要自己上才知轻重,谁让你偏要拿着药要我给你上,如今痛,你也只能忍着。”
说起来也是好笑,上官栩知道他这伤是昨天解马绳时伤到的,但谁知他春猎开始前没有什么措施,春猎结束后在请安时,却反而包了层巾帕,那帕子包得粗糙,很是显眼,小皇帝瞧见了便好奇地多问了句,他只说是旧伤复发,一时间不便再骑射,小皇帝闻言便立马借着这由头让他进宫讲戏,也说要赏药给他。
那场合之下,气氛使然,自是越热闹越也好,反正左右不过小孩儿玩乐,而小皇帝近日用功也多,其它人听了自也不会对皇帝此举有所反驳了。
只是他拿了皇帝赏的药他却不自己处理,非揣在身上,等到夜阑更深,要与她独处时才拿出来半求半哄地让她给他上药。
上官栩见惯了他的无赖品性,也懒得与他周旋,只当借此在轻柔触碰间能更拉拢他的心。
徐卿安轻
驳她的话:“其实还好,不是很痛,只是那一瞬间不适应罢了。”
他不仅对她有些无赖,就是对自己也惯会找理由,刚才蜷指分明是被心绪所扰却偏要把原因归在药粉上。
他这次来不仅带了药粉还带了纱布。
上官栩撒好药后一边帮他缠着纱布一边说道:“对了,借薛弘之事我已想法将羽林卫中的将官调去了金吾卫,多亏了你之前在朝堂上的配合,让他们两方没有对此事多加注意。”
他盯着她,并不真心实意地说道:“为娘娘做事,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
上官栩抬眼瞧他一眼,月光照映下,她眼中笑意清晰,只是带着几分戏谑,显然也没把他的话当真。
她垂眸说:“你如今在刑部,有些事情确实说得上话,然而刑部固然掌管律法但若想要主事、掌控主动权,还是得进中书,最近朝内官员致仕众多,这正是你的机会,你若有想法变提早考量着。”
徐卿安轻声:“娘娘这是在为臣打算?”
上官栩语气如常:“徐卿既然选了为我谋事,其它地方我能帮到徐卿的,自然我也都会想法帮。毕竟你我同谋,求的不就是个共赢么?”
“那那位苏大人呢?”他蓦地问道。
纱布的结刚刚打好,上官栩的手便骤然一顿。
她未将手拿开,只抬头问:“哪位苏大人?”
只见他正色道:“今日春猎上,与我同猎的那位,苏叙白,苏大人。”
上官栩微一蹙眉:“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徐卿安道:“我见娘娘似乎与他颇为交好?”
“幼时相识,又差不多年龄,是有些交情。”
熙宁七年上巳夜的事,上官栩查出来与苏尚并未关系,纵然因为他身份的原因让她心中对他有了隔阂,但以往情谊她也并不否认。
徐卿安见她并不否认,说不出是冷是热地笑了:“那娘娘可曾为他打算过什么?”
上官栩没懂他的意思:“我为他打算过什么?他是苏相的儿子,有苏相在,还需要我为他打算什么?就算他真有所图,其他人也无须帮什么忙吧?你这话问得着实奇怪。”
说着,她就要将原本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收回去。
然而只一瞬间,一只手追来,纤长如竹的手指将她勾住。
两手相扣,她的掌心感受到他的指尖微凉,而她的指尖触碰着被他焐热的纱布。
她方才抬起眼,就见青年如水般透润的眼眸向她望来,随即他一倾身,她便看不见了。
额头相抵,未曾伤过的手掌蒙在眼前,她听见他潮湿又隐泛着卑微的声音。
“臣知道娘娘亲吻时不喜有光,这一次便容臣为娘娘遮挡吧。”
气息打在脸上,唇随之而覆。
“臣知道娘娘亲吻时不喜有光,这一次便容臣为娘娘遮挡吧。”
听到那话的一瞬间,上官栩的脑中蓦地空了一瞬。
她不过只与他亲吻过一次,他便察觉到了她和他亲密时不愿周围有光的心思。
而这一次他的吻来得突然,加上她因他的话失了神,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被他压着靠在椅背上承接他的亲吻。
不过她并不觉得硌,只因他的另一只手挡在她的背后,先压在了椅背上,甚至她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纱布带来的不平感。
再被他蒙上眼后,他就离开了座位,跪直身子在她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带动的亲吻方式勾起她的下颌与她缠绵。
刺啦一声,感受到了他动作的趔趄,座位之间的案几被他用腿推开,他便靠得更近,吻得更深。
手掌始终覆在双眼上。
她依旧看不清他。
但和那晚不同的是,这一晚更炙热,也更温柔、更缱绻。
上官栩的手撑在他的肩上,这般温热湿润下,一种让人流连的晕晕然竟在她心中漫开。
苏府内,一间卧房的蜡烛久燃不熄,苏尚坐在案前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春猎场上的事他一贯不关注,自始至终他不过想的都只是伴在一人身边。
然而今天不同,他关注的那个人的身边似乎多了一个陪伴者。
更重要的是,他还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了这四年以来都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所以他今日重新出现在了春猎场上,甚至在他久未猎得所想之物时,他下意识就去寻了那个人的踪迹,想一探他的行猎情况。
徐卿安,徐晏容……
去年十月方过铨选,今年三月就已官居六品。
苏尚垂下眼眸骤然抬起,拳头砸在案上。
他接近她定然不安好心!
行宫太后殿内,上官栩坐在梳妆镜前用手指抚着自己仍有些泛麻的唇。
刚才那样缠绵的亲吻之后,两个人脑中都嗡嗡的,一时间周围沉寂,只余下气息声交互。
那时他依旧跪在她身侧,只是蒙在眼前的手已经拿开,转而移到脸侧,和他视线一起描摹着她的面容。
眼前重新有了光亮,她将他的脸看得清晰。
然而纵然她身体仍处在亲吻后的温情余韵中,她也仍果断地撇开头,不去看他。
于是他手上一顿,向后退开,似在恍惚之中说了告退。
她察觉到他带起了挫败的、又狼狈的气息。
可她又如何不狼狈呢,她竟在他的亲吻里寻到了几缕触心的温暖、撩人的惬意。
肌肤上的触碰她并在意,然而那侵入到心里的感觉却是令她无比不安。
上官栩坐在妆镜前,手指狠狠地擦过自己的唇,呼吸愈发不畅。
深夜,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她毫无困意,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再清醒一点,把那些不堪的感受全都抛掉。
终于,茶盏砸在桌面上,她终是将自己拔了出来。
今日容他胡来,不过就是想着她还有事要与他说,而那要说之事事关重大,便是想着提前给他尝些甜头让他好好帮她,没想到竟反被他带偏,耽误了正事。
调息之后,上官栩唤了青禾进来:“明日陛下听皮影戏时告诉陛下,念他近日功课做得,又快回京了便许他再玩一天,至于他想玩什么他自己安排便是。”
纵然今日心乱一次,但总归不能因噎废食,正事更为重要。
青禾明白上官栩吩咐的话。
特意挑在听皮影戏的时候去对陛下说这等喜事,不就是为了让那位徐大人抓住时机让陛下再留他一日么。
又是一晚夜会。
自二人开始于偏殿夜会后,每每相会,先到的都是徐卿安,甚至,有些时候上官栩到时都见他支着额,唤他时他动作也都带着刚醒时的惺忪气。
上官栩不知道他提前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到得这么早。
不过她也并不关注。
唯有这一次,二人在殿门外遇见。
隔了几丈的距离,他驻足停下,朝她行礼。
而她继续向前,转身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她进殿后径直去了寻常二人坐的地方,而他后来晚几步进殿,一如往常地将殿门关上。
大约人眼适应光线需要时间,她看见殿门外投进来的夜光随着关门声寸寸变窄直至消失不见后,隔了几息才听见青年的脚步声。
“娘娘今日与臣是要说正事吧?可要开窗?”脚步声停在身前不远处,随后而起的是青年净冷的声音。
他这话虽主要问得是要不要开窗,但其实却隐含着昨夜之事,或者更深地就是暗带着她与他之间的亲密密辛。
开窗作何解?
不开窗作何解?
不过是问她今夜要不要再来一次昨夜之事罢了。
上官栩自然要说:“开,今夜月色好,不开窗岂不浪费?”
昏暗之中,她听见他极为微小地笑一声,再去开了窗。
开窗之后,徐卿安扶着窗框,仰脸望月道:“今日十一,月亮比昨夜的更圆,又恰逢夜间无云,月光便是要更亮些。”
他侧过身看她。
夜间的光线不算太亮,但恰好够她看清他无波无澜的眼中潜藏的其它含义。
他问过她,是否喜欢月藏云间那样的夜色。
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便是与她今夜的话是矛盾的。
然而也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现下的确需要借助那抹微薄月光看清他的面容,以免她心中再出现与昨夜同样的境况。
她不接他的话,而他也没继续往下挑出往日她对他所问的回答。
他应该想到了,但或许与她一样,没有那些心思。
青年漫步回来,到了她身侧位置坐下。
上官栩先道:“我听青禾说,今日她去寻陛下时,你正在一旁为陛下做皮影,皮影始制,一日难做出成果,所以陛下一听了青禾带给他的消息后就立马把你留了下来?”
徐卿安点头,轻轻“嗯”了声,如实道:“是这样。”
上官栩便摇摇头,笑叹道:“那看来我让青禾去传消息是多此一举了,纵我不让她去,你也有办法再留一夜。”
“还是不一样的。”徐卿安道,“臣想办法留下来只是臣的想法,只有今日娘娘将青禾掌事派到了陛下那儿,才能说明这是我们一致的意图。”
“昨夜,你也有未说尽之事?”上官栩问。
徐卿安:“和娘娘一样,如今金吾卫的事告一段落了,就想着该筹备下一步计划了。”
他迎上她的目光。
上官栩:“你可有想法?”
徐卿安默了默,视线移向了她倚在椅背上的手臂。
他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将她朝他拉去。
上官栩起初下意识地挣了下,但见他力度轻柔,没有丝毫冒犯之意,便暂时放松仍由他动作。
徐卿安将她的手拉过去之后,把她的手掌也翻了过来,掌心朝上,拇指从手腕滑至掌心再滑至指头。
从食指起,他一个一个手指的给她轻按着,又漫不经心地答她的话道:“先有御史台及工部职权受阻弱化,再有薛弘之事致禁军大变,如今政、兵都动了,接下来就该是……”
他刻意未将话说完,手上的动作重新回到她的掌心,他抚触极轻,像在珍视一件爱物,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
他在她掌心中写了一个字——
上官栩轻声:“江南水运。”
徐卿安掀起眼帘,勾唇道:“看来臣和娘娘想的是一处。”
上官栩也朝他看去。
苏望至今能网罗这么多势力,钱是很重要的一点,其中也还包括他给别人的挣钱路子。
江南水运繁盛,但近年来却一直被几个商户垄断,上官栩查过,那些商户背后的靠山正是苏望。
苏望凭借江南的水路近些年笼络了不少人,或以商路、或以货物,各类生意交错,几乎江南排得上号的商铺、大家族都与他有关系。
所以上官栩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能给的路子都拔掉,甚至转而将那些线路掌控在自己手里。
徐卿安见她看过来,笑了笑,先道:“臣生于扬州,对江南的格局当然也就了解得多些,况且苏公在江南的所为其实也并不低调,有心者只要稍加探查,便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他将她的疑惑解答后,再道:“这些年来各地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天下士子皆以苏公为首’,这句话虽是站在士子角度上的说的,但能传扬天下,绝不可能是仅凭话中之人在官场上的作为就能实现的,其中定然是有其它助力。”
“娘娘知道么,近几年苏公虽未曾去过江南,但是江南的诸多事中却一直有他的身影,为官施政,那些自是不必多说,只是就连江南的为善谱上,功德最高的竟然都是咱们这位远在长安的相公。”
“建书馆、赠粮布,可谓从士子到贫民,他是将每个人都顾及到了的,如此民心所向,那句‘天下士子以苏公为首’又怎能不传遍四海呢?”
上官栩似笑非笑般嗤了声:“无论是士子还是贫民,都是天下苍生,为官者能够事事为他们考虑,那当然是极好的,也是朝廷福气。”
上官栩没将话说完,只在心中补齐道:怕只怕那些士子百姓以为的,那些由旁人襄助他们的东西,其实是早该由他们所得的,如今被“襄助”到手上的也不过只是被人巧取豪夺后施舍的残羹冷炙,如此,不仅他们被蒙在鼓中,还要在被剥削之后由衷地歌颂幕后者的高尚。
徐卿安洞悉着她的神色,替她把后半句说了出来:“然而事实却总是事与愿违。”
他在她的注视下挑了挑眉,只说回之前的话题道:“江南的那几家船商并不干净,偷运货物,少缴税款都是最小的事,娘娘要想在江南水运上做文章,就可以先从这几家入手。”
上官栩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她在他的提议之后却先问:“你此前在牢中被薛弘所伤,伤愈之后,你在一间茶楼里见了苏望,你们之间说了什么?”
她开门见山,不试探问他见了谁,而是直接问他和苏望之间说了什么。
徐卿安惊诧道:“娘娘竟然还知道这事。”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点头道:“臣那个时候是和苏公见过一面。可是娘娘,您这样问我,就不怕我说假话来搪塞您?”
上官栩:“说不说是你的事,但相不相信就是我的事了。”
徐卿安长“嗯”一声,似乎颇为赞许,他道:“其实这事臣没告诉娘娘只是因为臣觉得意义不大,他不过就是问了我一些薛弘在牢里的事,再问了问依我来看,谁适合接替薛弘的位置。”
上官栩追问:“那你怎么答的?”
徐卿安嗤笑:“还能怎么答,第一问照实说,第二问便是真真正正地搪塞过去,顶多再多说了句希望继任者可与他共安军心的话。其余的,我才不想去掺他那边的浑水。”
他强调道:“我可是娘娘的人。”
“继任者可与他共安军心……”上官栩没管他的最后一句,只思忖他之前的话,“原来你那时候就想好了让谢谦去顶薛弘的位置。”
徐卿安不否认:“有备无患嘛。”又追问,“那娘娘呢?可相信臣这个回答?”
江南水运是苏望主要的钱财来源,而钱财是行事之根本,江南水运若动,苏望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上官栩若要行此事便不能用一个举棋不定之人。
而如今听了徐卿安的回答,她便对他放心了许多——当时谢谦能顺利顶上薛弘的位置,一个关键就是在于苏望的态度,她那时便觉得太顺了,原来是因为徐卿安提前在苏望心里埋了种子。
上官栩扬起灿然笑意,给出宽慰的回答道:“我当然相信了徐卿,只是有些事情没有得到解答便始终觉得是压在心里的石头,而如今徐卿替我将这石头移开了,我感谢都来不及呢,又如何会不去相信呢?”
“徐卿,你当真是我此行路上的重要依靠。”
徐卿安眼尾带笑地听着她这些虚情假意的话。
他早已习惯了与她的这种相处方式。
猜忌、抚慰、试探、和解,周而复始,他们是同盟,然而利用和怀疑才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常态,但是若偶尔一次碰上她真情流露时,他便会如枯漠遇水般甘之如饴。
例如那一次在花圃中,她为他包扎,反驳他所说的‘年少不知真情’。
例如昨夜,她与他亲吻时不受控的喘息。
所以他刻意记住她的每一次虚情假意,看看几次能换得她的一丝真情,越多他越恨,但越多他也越觉得那一丝真情越甜,而甜中带着背叛,又带着流连。
虽有月色,但终归是比不过白日的明亮,在月光照不进的阴翳里,她没发现他唇角扭曲的笑意。
徐卿安声音喑哑:“是啊
,毕竟臣是娘娘的人呐。”
春猎结束,陛下太后重回京城太极宫,朝臣也一同随返。
京城内,自谢谦上任金吾卫大将军后,金吾卫内部重整,现已继续负责了京城内的治安工作。
徐卿安坐马车回的京城。
马车在主道上行驶一阵,便拐道进了坊间,坊间诸多巷路并不宽敞,马车行驶其间难免占据了大半位置。
徐卿安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滚滚声,闭着眼养神。
声音渐小,渐缓,马车停下。
车夫在外道:“大人,是顾中郎将。”
马车前几丈的位置,一位青年将军身着铠甲,高坐马上。
那正是由羽林卫调来,金吾卫新上任的中郎将顾筹。
徐卿安声音自马车内传出:“安策。”
安策,是顾筹的字。
顾筹闻声轻驾了下马,遛马到了马车旁,转头却也只道:“徐大人。”
徐卿安掀起半幅车帘,微微笑叹道:“你我之间,倒是难得如今日这般正大光明地见上一面啊。”
顾筹道:“是,是难得如这般正大光明。”
此前,顾筹还在羽林卫司职时,他与徐卿安见过三面。
一次,是为上元游船一事,在上元前日,他曾着便装,与张凡一起到徐卿安私宅见过徐卿安。
那时他为帮徐卿安推动计划的一环,借羽林卫之便利在船舱内部动了手脚。
一次,是春猎前夜,徐卿安约他至林场花圃处商谈事情。
可惜中途被上官栩打断,事情并未商议完成。
而最近一次,就是春猎当日,苏尚撞见徐卿安猎得山鸡的前一刻。
幸得那次,徐卿安提前发现了苏尚的身影,在苏尚赶过来将事情说完,掩护了他离开。
而如今二人,一人是司京城治安之责的金吾卫,一人是路过街巷正要回家的朝臣,这般见面,确实说得上正大光明,也名正言顺。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顾筹的声音仍是很小声:“郎君安排的做事,已经处理妥善,就在郎君说得那个位置。”
顾筹从羽林卫调入金吾卫后,比其它朝臣要提早回京城几日,也就在这几日内,他将徐卿安吩咐的事完成好了。
徐卿安眨眼点头:“好,有劳安策了。”
“心舟也要进京了,接下来的事便由他来做了。”他放下帘子,叫了车夫,然而临走他又道,“对了,还要谢谢安策之前告诉我林场内哪些地方山鸡多呢。”
他叹:“到底四年未曾去过,许多地方大不一样了。”
车轮滚滚声再起响起,顾筹骑在马上看着马车离去,他想起了春猎当日他们的见面。
那日徐卿安的第一句话是:“哪里容易猎得山鸡,且先带我去,你我之事路上聊即可。”
回了宫,礼部就将这次出使西燕的各项事务的成果总结好后汇报了上来。
而苏尚作为使节,则拿着折子亲自到了上官栩面前详陈。
“西燕自宣宗皇帝将他们打服称臣后,便一直安分着,纵然这几年他们内部出了些问题,但这次臣出使时,他们无论哪派都还是因臣是大晋的使节而对臣颇为礼重。”在上官栩看折子时,苏尚道,“所以依臣看朝廷不必太过担心西燕会野心复燃再度进犯,只需加强戒备就好。”
上官栩轻嗯一声:“他们西燕内部怎么闹和我们无关,但是之前将战火殃及到了我们大晋边境一带,那就不行了,这次派使团去西燕也是为了震慑他们,而如今叙白去了那儿亲眼所见了他们现下情况,自然就是听叙白的建议,让边防增加戒备就好了。”
上官栩放折子时,苏尚随着她的动作发现她案上还摆了其它东西,他认出那是几张皮影小人,问道:“殿下也对皮影感兴趣?”
上官栩便笑一声,将皮影拿起来看了看:“这是陛下送来的,他觉得好玩,就说也送给我解闷。”
“陛下当真是敬重殿下,对殿下颇有孝心。”苏尚随口赞。
上官栩内心却因此突然伤怀起来。
小皇帝虽与她母子相称,但若真以最初的亲缘论,她应是小皇帝的叔母。
小皇帝原是庄帝第三子,赵王周晁的儿子。
昔日赵王周晁、丰王周昱和太子周景知相互交好,而赵王长其它两人几岁,还时常教着他们骑射练武,是皇室内难得见的兄友弟恭的三兄弟。
但也正是这样好的三兄弟,同年内死了两个,一个久病不治,一个“意外坠水”。
也是那年,小皇帝没了父亲,上官栩也没了夫君。
所以比起所谓的母子名义,上官栩对小皇帝更多的情感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的相互依存罢了。
“这皮影可都是刑部的徐大人制的?”上官栩想那些事情时,苏尚的注意力一直聚焦在那几张皮影上。
上官栩回神,将皮影随手放下:“好像是吧,没听说过宫里请了其它工匠来做这些,而且这些皮影的颜色都差不多,应该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说到颜色,上官栩方才注意到这几张皮影颜色单一,都是以蓝黄为主,她不禁问道:“皮影的颜色都是以蓝黄为主么?我记得以前看皮影戏时,那些皮影的颜色挺多的吧?”
苏尚应道:“是,臣也记得少时和殿下一起看的那些皮影戏里的皮影都是活灵活现的,其样式颜色也是丰富多彩的。”
上官栩望着那几张皮影沉吟:那他怎么?还偏偏以这两色为主……
“许是这两种颜色做起来更方便吧。”苏尚随意猜了猜道,“徐大人到底非专门做皮影的匠人,许多方面自然也就不能和我们以前看的那些皮影做比较了。”
说着他又劝:“不过依臣看,娘娘还是应该多注重陛下的功课,这些小玩意接触得多了难免会让人在学习上生了怠慢。”
上官栩微扬笑:“这是自然,之前不过是因为在行宫,许他多玩乐一阵,如今回京了他便需刻苦起来了。”
“今日他就去练射箭了,之前春猎场上他自愧只能拉动最轻的弓,回来之后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像那些将军一样,长大之后能骑烈马,射猛禽。”
苏尚埋笑:“昔日以武功镇守一方的赵王殿下的骑射就是当世一流,陛下如今又有如此决心,他的目标定会早早实现的。”
上官栩闻言随笑,目中却染了怅然。
是啊,能以武功镇守一方的人,怎么最后就重病缠身,早早去了呢。
徐卿安回了京城的宅府,刚坐下喝了口水,荀阳便拿了个装在信鸽身上的信纸进来。
“你的信。”他递过去后,顺势坐在了徐卿安身侧的座位上。
徐卿安将信纸打开只看了眼,就又重新合上:“心舟启程到京城来了。”
“沈心舟也要到京城来了……”荀阳问,“那他江南的生意怎么办?”
徐卿安不以为意道:“所以信上说是江南的事先准备好了他才出发的。”
荀阳扬眉:“看来沈大掌柜的生意是要做到京城来了呀,他落脚之地你给他安排好了?”
“嗯,之前让安策去帮忙做的。”徐卿安又喝了口水。
荀阳不是朝廷里的人,对徐卿安所谋的那些事也不过当听故事一样解闷,他来当然是有他的事。
荀阳端正身子,高昂头,正襟危坐地朗声道:“行了,别想你那些事儿了,先把手伸出来,循例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