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个月,章小姐诞下一枚女婴。
头衔仍然是章小姐,并未如愿在产前嫁入周府。
不过,那小婴儿瞬间夺得乃父全副关照,有整两个月时间,周先生不履他地。
庭韵推测,这种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她去林美珠的公司做工,上设计课,打发长日无聊。
想起理一理自己的户头,她打电话给自己的经理人。
这些年,周先生按月打一笔款子给她零用,每年都有涨,因物价每年涨。生意人就是这点周到。
有时想,自己的涨薪方案或许也由秘书团集体讨论商定,交由周先生最后批准。
做人女友到这境界,也可当一份事业。
至今为止,她是名好员工。
这笔款子积累到现在已有不小分量,美珠劝她入股市。
“金融狙击手周君的女人是股票白痴,旁人知道了,真要笑掉大牙。”
她坚辞,“许家人一向没这方面的财运。”
她想起十年前继父亏进股市的一千万。如果没有那一千万,今天的许庭韵会不会不同?
周家办满月酒,庭韵让阿伟带一份礼物到半山别墅。
这处产业是周先生大本营,但不常住,一般用作举行宴会。
章小姐生产后,便搬来此处。
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庭韵与章小姐渐渐形成默契,不照面即可假装天下太平,伉俪成双。
过几天,周先生光降许庭韵寓所,言语甚温存。又送一条红宝石手链,十分夺目。
周君这是补偿这些日子对她的冷落,为着维持多位伴侣地位的相对平衡,不是不费心思的。
齐人之福也不是谁都能享。
庭韵揶揄几句,耍一点性子,也便领情。
周先生有一项好处,他从不主动提生儿育女的事。不给女伴这方面的压力。
因此,他与结发妻离婚后的十多年,女友虽有那么多位,真正为其繁衍后代的也不过章小姐一位。
庭韵问,“听说生产时很辛苦。”
周先生淡淡答:“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走一遭。”
“章小姐现在好吗?”
“胖许多,多愁善感起来,对保姆十分不满,已换掉三个。”
言语间似有不满。
“周二小姐怎么样?”
周先生立刻笑逐颜开,翻出婴儿照片,展示给庭韵看。
照片上不过一团红红皱皱的小东西,或打呵欠,或眯着好奇的小眼睛,或在睡,大睡特睡。
这一刻,周君不比普天下任何一名人父更特别。
“果然可爱,很漂亮。”
她实在看不出刚满月的婴儿有何特别,随口敷衍。
周先生却是一拍即合,兴奋说:“像她母亲,还好像她母亲。都说女儿肖父,女孩子若长了我这副尊荣,怕长大后不好嫁人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振屋瓦。
“周家的二小姐恐怕不难嫁,皇帝的女儿向来不愁嫁。”
伊朗卡扎尔王朝的公主扎拉卡侬,身材极肥硕,胡须浓重。却有百多名优质青年先后求婚,更有不少爱而不得者,选择轻生。
说到胡须,欧罗巴人种地中海类型的女性,确实容易有胡须困扰。
还有胸毛,噫——
庭韵游学时,曾不小心见识过一位异国女同学的旺盛毛发,效果十分惊悚。
她故国神游,等回过神,周先生还在喋喋讲小女儿。
“妈港的那个晚上,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怕,却也似乎重新燃起对生命的热望。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顿一顿,“韵,这一切都多亏你,我不会亏待你。”
她微笑,乖顺地伏在周先生怀里。
至今,周先生还未叫错过名字。
真叫人佩服。
似乎,人人得到好结局。
许太太再不必为生计发愁,许先生不再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职员。
三姊妹长大成人,人人有凭依。
生父?谁说死亡不是一个好结局。
这世界,一半的人在生,一半的人在死。
日与月,同样值得膜拜。
周先生喜得爱女,章小姐快要美梦成真。
连阿欢也要去内地定居,含饴弄孙。
还有梁佳明,他年轻,正寻找自己的人生路径,一场似是而非的罗曼史只是个小小插曲,几年后,他或许压根不记得许庭韵是哪位。
第二天醒来时,周先生已出门。
庭韵淋一个浴,吹干头发。
她拉开窗帘,阳光好极,被海面一映,像金色麦浪。一大捆一大捆扑进落地窗。
伸一个懒腰,吹一吹风。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是快活,走路都像在云团。时间久了,也不过视作一间大屋,窗外景色好些。
阿欢做了云吞面,用清鸡汤做底,香喷喷一碗呈上来。
“阿欢,我会一直怀念你的云吞面。”
“说得像最后一次吃。”阿欢呶嘴,“这阵子我多做几次,争取让你吃到倒胃,从此想到我,便倒尽胃口。”
“至恶毒诅咒!”庭韵笑。
她换一套便装,到衣帽间找到一只黑色小皮箱。
它在那里,一直都在。
里面有内衣睡服,不大不小一摞纸钞,还有护照、身份证件。
提着这只小小箱笼,她可无顾忌到任何一个国家歇脚。
她打发阿伟去浅水湾买一种点心。
从保险箱拿出一套分量很足的金饰给阿欢。
“本想等你走的时候再送,提早几天也无妨。”庭韵打开金饰盒,宝光灿烂。
阿欢怔怔的,落下泪来。
“小姐……”
一开始,只是份工作,时间久了,不知不觉生出感情。人毕竟是万物之灵。
“阿欢,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她哽住。
阿欢见过她最糟糕的时候,很多时候,有她在,就觉心安。
主仆都感伤异常。
还是阿欢打破悲伤氛围,抹泪笑骂,“我还有一个月才走,现在就送临别礼物,好比下逐客令,呵,明天怎么相见?”
庭韵只是笑,“这封信,请帮我转交给周先生。”
她从抽屉夹层取出一只信封,素笺,没任何标记。
那纸张似已泛黄,不知何时放进去。
“周生的信?为何你不亲自拿给他?”阿欢终于疑惑。
但很快,她松开眉头。
“你终于下定决心……”
“是。”
庭韵忽然露一个舒心微笑,似雨后初霁。
阿欢郑重点头,接了那封信。
庭韵感喟,一切的一切,阿欢都看在眼里,她比许太太更懂她,三个姐妹是血缘亲,人人有自己的小家庭在张罗,谈不上知心。
她笑着挥挥手。拎起那只小皮箱出门,只觉脚步从未这么轻快,在街角叫一部的士,报一个目的地。
航空港一如往常嘈杂。人人行色匆匆,急于离开。
她在柜台报一个地名,所幸尚有余票。
英法日俄德意美奥都赴过,不外是经济发达、建筑美丽,最后想起八国联军侵华,生出许多感慨。除此也无多少趣味。
她往内地去,去看沙漠和戈壁。以及雪,大片大片的雪原。
生在香江,长在香江,看雪的机会罕有。去世界知名滑雪场滑雪,也没有实感。
从有记忆起,都会就是嘈杂的,每天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繁华又荒凉。有时真受够了这种人海。
她要去看真正的荒漠,最好没有人烟,一个人茕茕孑立。
这班飞机的部分航线恰好与祁连山脉重叠。从窗户看出去,白雪覆盖的山脊线条,古朴一如老树裸露根须。
辗转了几班交通,她在一个小城落脚。
这小城千年前是丝绸之路上一个重镇,遥想当年驼铃叮当,大批大鼻子的胡人往来贸易,贩进西域的龙涎香、宝石、宝马,又运出古中国最有名的瓷器、丝绸、茶叶。
一定热闹非常。
现在也不过是个千篇一律的工业化小城,公路纵横,四通八达。
这里的住宅楼不甚高,街上行人也少,比起香江的人潮人海,冷清太多,建筑也破败。
庭韵觉得异常快乐。
她甚至在街头抱着行李箱转一个圈。
看得街边卖小吃的阿婆表情十分错愕。
随便吃点东西,下榻当地一家星级酒店,条件不甚好,不过已经是当地最高水平。
用纸巾抹拭桌面、床头、小几,取出随身带来的几件衣物、洗漱用品,杂物,一一规制好位置。
这些事情做妥,她给佳明发一封邮件。
只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邮件末尾,她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
最后,说了自己已离开周先生。
还是有一点期冀的。
虽然知道不该有任何指望。
少年人的恋爱总来得那样快,佳明或许已交往新女友,那种跟他一样青春肆意的女学生,漂亮又可爱。
在酒店睡个把钟头,醒来时天已经全黑。
她从落地窗看出去,万家的灯火亮起来。
比起都会,这里的霓虹低矮、疏朗些,似乎也更空旷。她所住的酒店楼层虽不甚高,已可以俯瞰周围建筑。
开了窗,一阵冷风吹进。
空气是冷冽的,她激灵灵打一个哆嗦。内心却兴奋起来。
——终于有一点实感,对这座西北小城。
庭韵把毯子披起来,睡乱了的头发也不去理会,就静静看窗外,吹来自遥远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冷风。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是她生活的核心。她每天的安排再不必围着周君转。
她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健康,还有很多时光挥霍。
她手上尚有一笔小小节蓄,经济或许会比以前拮据,钱用光,她可找一份工作。美珠会帮她,她在设计行也算有一点基础,大不了从助理做起。
总能够活下来。社会总体繁荣,现在已很少听说有人饿死。
她像是霍然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咿,竟那样亮堂,她从前在做什么,在那么多时光无目的地沉溺。竟不知打开那大门。也不过是扭一把门把手,不见得多费力。
查一下手机,除几条垃圾短信,并无别的信息。
不过也不足为奇,她离开都会不到十二个小时,尚无人发现她的不告而别。
周君要大约多久才发现?
阿欢是否已将信件转交,还是等周君上门。
周君要过多久才登门?噫,这说不好。她本来就接近下堂妇的地位。
关掉手机,落得清静。是更清静。
洗一个淋浴,庭韵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雪原,大片大片,映着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庭韵穿一双冰鞋,从缓坡上滑下去。
她身姿曼妙,想做的动作居然毫不费力就做到。
像一只白鹤,轻灵舞动。
佳明的脸蓦地出现,高大、健硕,脸上闪着光。仔细看,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反射太阳的金光。他身上,连汗毛都漂亮起来。
他们手拉手舞蹈。
四周围的风景都虚幻起来,他们眼睛里只有彼此。
那是最极致的快乐。
原来,身无长物,头顶无一砖一瓦,也能得享那快乐。
一晃眼,佳明已不见。她手里空空,茫茫然望出去,脚下一滑,跌进一个怀抱。
是周先生。
他笑:“你逃不掉的……”
她终于惊醒过来,心跳得狂乱。
惊骇之余不免好笑,梦里的周君竟是紧咬不放的魔王。
据她所知,周君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潇洒,真不至于紧咬着不放。再说,去旧迎新,谁不欢喜?
渐渐觉得浑身烫起来,西北小城的地暖太足,皮肤有种烧灼感。
她发起烧来。
以前跟父母姐妹六人住潮湿逼仄,时有蟑螂出没的公屋也不觉什么,这几年身体却对很多东西开始过敏。
宠物是不能养的,灰尘一多她就觉不适,有些洗涤剂用了也不行,身上会起小红疹,有时还会发烧。
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地养下来,变成活脱脱一个病娇。
庭韵深深叹息。看窗外,天还黑着,她翻一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总归是死不掉的,身体会渐渐适应。并没有一直做病娇的资本。
睡到下午,勉强睁开眼,头昏昏沉沉,一点食欲也无。
女服务生敲门问是否需要打扫。
庭韵赶忙攒足残余力气应一声,强撑着起身,拿过钱包,要服务生去附近药店帮忙买退烧药和抗过敏药。
那小姑娘眼神似乎是怜悯。
她在想什么?
住酒店最好的房间一定是有钱人,可病到爬不起身,没一个亲友可以关照。哎,有钱人的烦恼。
她接了钱快步去了。回来时还自作主张买了几个包子带给她。
“我妈说,越是生病越要吃东西进肚子,身体才有力气好起来!”
庭韵点头,勉强坐起来。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水,从钱包里拿一张钞票给她。
是美币,面额20。
这是通用货币,哪国人都认。
服务生赶忙摆手,“不用不用。”
却又好奇看过来,“咿?上面是外语,这是哪国的钱?”
“是美金,你拿着吧。以后还有事情麻烦你。”
她声音沙哑。
那女服务生这才接过,看了又看,很是好奇。
包子还热乎,庭韵就着水吃了一口,味道如何是吃不出的,也不太分辨得出是什么馅料。
她从来生起病来就不怎么吃得进饭,以前生病,有阿欢的清鸡汤和砂锅粥吊着,并不觉太难熬。
现在在遥远的他乡,无一人认识她的西北小城,只有几只尝不出味道的包子相伴。
出师未捷,一出来就病倒。庭韵只有苦笑。
吃完半只包子,就了水吞下药片。她觉得精神好一些,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杂志翻一翻。
没翻几页,赫然是周先生的半身照。
扫一眼那巨幅报道,赞美之词几乎溢出来。
嚯,这不知名的西北小城也是周君触须所及范围。到处是周君拥趸,财富拥趸。
过半晌药效上来,困意又上来。
她开了电视,听着声音迷迷糊糊盹着。
电视里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雪。
与病魔斗争了三日夜,这日晚上头脑才彻底清明。在房间里实在闷坏了,庭韵胡乱披一件大衣,抓一抓头发,去楼下散步。
西北小城的风是干冷的,扑在人脸上像小刀割下来。
她紧一紧开士米大衣的衣领,脖子缩一缩。
空气让人舒爽,天空中已经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晚归的人步履匆匆。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突然就想到李颀的《古从军行》。
千年前,或许诗人就是在这所西北小城,倚马写就千古名篇。
一片雪,两片,无数片……
庭韵伸出手,冰凉凉的触觉,却又不那么诗情画意。
诗情画意多是不具形的,在画上,诗里。古人造词多么讲究。
一阵刁钻又粗犷的冷风刮上来,尘土迷了眼。
视野再清晰时,梁佳明出现在庭韵眼前。
她又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幻觉,或许病还没有好。
然而梁佳明就在那里。
人群虚化起来,他独个儿居于中心,身形又高大,又伟岸,十分突出。
他的眼睛也看过来,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会,庭韵觉得风像是忽然消停,西北小城的雪景有那么一点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旖旎。
梁佳明走过来。
“好吗?许小姐。”
他把她拥在怀里。
庭韵直觉像在做梦,怔怔的。
“佳明,你怎么在这里?”
这半年时光匆匆去,梁佳明的眉眼鼻嘴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大家也好像只有几天不见的样子。
时光重新无缝衔接。
“你告诉我旅行的城市。”
“可是我没说下榻的酒店,也没说我此刻在哪。”
她迷迷惘惘像在梦里,这梦是粉红色的,有棉花糖的味道。
“只要想见面,总归是能见的。”
“可是我没来得及梳妆洗漱……”
天地一色,纯白,他们在大雪地拥吻。
第二日上午,他们招一辆计程车去景区。
小城名目虽小,却有世界知名的壁画佛窟可供参观。
虽是雪天,仍有的士在接活,司机瑟缩着围住酒店,见客人出门忙不迭迎上去,哈腰涎笑。
他们这一程需要驱车七八十公里,是优差,几个一脸沧桑的司机几乎争抢起来。
真要谋生,哪管什么好看不好看。
这里的人看起来比南方温润地带的人,普遍要苍老些,土地是贫瘠的,气候又恶劣,人人脸上有风霜之感,早早挂出褶皱纹路。
公路两边是一览无余的戈壁,矮小的山体并未被积雪完全覆盖,向风的地方露出黑褐色筋络,贫瘠得不生一根草。
这样的肃杀,也只有在这里寻到。
车子里是暖的,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韭菜包子的味,大约是司机的早餐。
庭韵说,“真要在这种地方定居也好。虽然不如陶渊明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也可以琵琶美酒夜光杯。”头偎在佳明肩上。
“好,你到哪里我都无条件跟随。”佳明笑着抚摸她秀发。
“只是琵琶在哪,美酒夜光杯又在哪?而且,有琵琶就要夹带着美人。其实出来打仗,哪顾得上带琵琶和夜光杯,遑论美人。”
“所以说古人真浪漫。”佳明说。
何止浪漫,李白一辈子不顺心,照样狂歌纵酒,呐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总是有些凄酸的。”
“五千年历史,李白只一位。不顺的境况里,有些人忧郁愤懑,有些人豪放高歌。为什么世人倾向赞美后者?”
庭韵答:“不知道。我只知道更多的人求神拜佛。”
他们此程就是去看神佛,最好的艺术都用在他们身上。
因是雪路,司机开得小心翼翼,暖气又足,走了小半路,庭韵就盹着。
迷糊中看到远处延绵的雪山,天也是白的,大朵的云团遮天蔽日。路边,有牧人赶着骆驼群放牧,可以听到渺远的驼铃声。
庭韵第一次见骆驼,立刻兴奋起来。
“阿伟,车子停一停,我要下车看骆驼。”
一出口立刻后悔。她睡意中恍惚以为开车的是阿伟。旧生活以这样的形式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
尤其,她旁边坐着的人是佳明。
她转头看佳明,还好,面色并没有变得太夸张,表情似乎有些木然。
偏偏这时司机转过头,操着口音浓重的西北话问她刚刚说什么?
她几乎尴尬到流冷汗。
等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再说一遍自己想停车看骆驼,带一脸愁苦皱纹司机无奈表示:路太滑,不敢踩刹车。
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意思是懂了:不能停车。
佳明宽慰似的握一握她的手,转向窗外看风景。
戈壁滩比想象中还要单调,若不是恰巧遇上雪景,还要乏味。
狭小的车厢里升腾起沉默的尴尬。
他们算什么?
情侣吗?三天前,她还是另一个男人的女友,七百万人口的都会人人皆知。
朋友吗?司机都瞧得出不止,直言他们这地方最适合情侣来旅行。
呵,哪里又不适合呢。
好在又行小半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
流水淙淙,河谷两岸的峭壁上凿出大大小小几百个石窟。
里面有精美雕塑、壁画。最早可追溯到唐代。
“嚯,一千多年前的壁画也可保留得如此鲜艳夺目,仿佛昨日刚刚画就。”
讲解小姐答:“人烟稀少,又有独特地理条件,种种机缘造就奇观。”
“佛祖保佑。”游客笑赞。
有家长不住催促小学生专心听讲,牢记历史知识要点。
偏偏讲解小姐十分配合,对着小学生循循善诱。
“做人真累。”庭韵嘀咕。
佳明体贴地说:“石窟里空气不好,要不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大病初愈,脸色依然苍白,恹恹的。
“没关系。我想继续听。”
泥塑木偶,绘画雕刻,他们奇异地对时间没有焦灼感。千年前是那个样子,现在,也差不多。
真让人羡慕。
佛窟内没有人工照明,讲解小姐擎一直手电筒,照来照去。
昏暗的石窟里,她忽然感觉惊惧,紧紧握住佳明的手。
“佳明……”
佳明拢她在臂弯,印一个吻在她唇边,低声慰抚:“不要紧,我在这。一直在。”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庭韵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壁画。
看着看着,只觉自己也成了那线条、色彩的一部分。
时间的旅行静止下来。未来,前途未卜的未来不再重要。
我们实际拥有的,能抓得牢的,也只有现在。
回程已是下午,阳光映在积雪上,泛着晶莹金光。
“什么时候回去念书?”
“不念了。本来也不喜欢念书,这半年多几乎是荒废。”百无聊赖的神情不像是作伪。
“那,工作吗?还回林氏?”
佳明有些厌倦似的,摇摇头。
“不如我们去浪迹天涯,找一个世外桃源定居。”
庭韵笑,“好!”
然后呢,男耕女织?
他们原有的家园是回不去了。
保守的梁家家长会怎么看?跟佳明形同私奔的关系,周君知道后作何感想?
再想下去只有头疼。
奇怪,当初跟周先生在一起就没有这么多顾虑。
半路上,车子抛锚,司机下车查看故障。
等了个多小时,仍没有修好的迹象。
戈壁滩人烟稀少,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别的车辆。
天擦黑了。
司机打了很多通电话,眉头的皱纹紧了又紧。
还是没有办法。
路太远,天黑了,雪太厚,没有车子肯立刻来相助。
救援车辆要到明天早上才上工。
最理想的办法是在没有暖气的车子里等一夜。
或者用两条腿走回市区,鬼知道还有多远。
庭韵的手机扔在酒店,佳明的电池已死掉,又能打给谁,在这孤独的无一人相识的西北小城。
“我们走一会,或许会有车子经过,捎带上我们。”
司机对他们的天真嗤之以鼻。
“一路上,你们可看到半个人影?呵,鬼影也没有一个,真是倒霉。”
天完全黑下来,又不是特别黑,雪原泛着月光,像另一种白昼。
司机已自顾自睡去,并不焦躁或不安,可见这样的经历不在少数。
佳明和庭韵在车附近散步,对新情侣来说,所有的意外都具新鲜感,他们迫不及待制造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
“看,星星。”佳明突然兴奋地喊一声。
一整片天幕上全是星星,像黑丝绒上的碎钻。也似仙女面纱上缀的宝石。
周围没一点遮挡,一棵树,一栋建筑都没有。又敞亮,又豪迈!呵,荒原上的星星真是奇观。
佳明极兴奋地一一指出自己认出的星座,这个像纺锤,那个像猎户,北斗星最好认,七颗星组成一柄勺。
“念小学时,家父送一架小型望远镜给我作生日礼物。可惜香江多云,少有这样一览无余的夜空。少年时,跟家父的很多回忆都是一起看星星。”
“那多好。”
庭韵眼前浮现父子欢笑着看星星的场景,真让人艳羡。梁父不仅给家人面包黄油,还带给他们无数欢笑。
她的童年没有这样一位父辈遮风挡雨,即便后来长大成人,也常常觉得凄惶。
唯有父母不能自己选择。
“我那时的愿望是当宇航员,去月球或火星。最好是火星,还没有人登上过火星。”
庭韵不想说,她小时的愿望不过是住大一点的房子,每餐能吃到炸鸡肉。
她不想扫佳明的兴。
这些,周先生都知道的。这些年断断续续讲过一些给他。周君倒不觉怎样。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长在温室。”
他讲自己创业的艰辛,为了赶一批工,如何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夏天,在汗蒸房一样的小房子里倒下就睡。并不觉蚊子如何恼人,因为疲惫到几乎无知无觉。
“那时,精力真是旺盛啊,二十六岁,我掘到人生第一桶金!”
周先生的第一桶金是一个亿,美金。
那时,庭韵媚笑着说:“十九岁,我也掘到人生第一桶金。”
她拿杏眼瞟他,带点轻佻的意思,像看战利品。
顶着掘金女郎的名头,她有时会拿出来自我调侃。
“你赢!”
周君爽朗的大笑声振屋瓦。
回过神来才知道佳明在叫她。
“饿不饿?冷不冷?”
佳明的口袋里还有一块巧克力,她们分食了。水已经喝完,真渴极了,一整片雪原都是水分。
司机先前介绍,小城今年下这么大的雪可谓妖异,往年戈壁滩几乎没有降雨,植物也零星只有耐旱的骆驼刺。
自此也算是有了野外生活的经验。挨到明天上午应不是问题。
身上冷起来,庭韵和佳明回到车里,小小的车厢,暖气已不起作用,他们彼此依偎着,互相取暖。
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庭韵忽然想,若是周先生在,他会想什么法子脱困。
偌大的秘书团队一定会想到办法吧,无数的金钱可供挥霍,金钱之上,是权力保驾护航。权与钱,从来是对好拍档。
想起酒店床头柜的杂志里那篇周先生的采访专稿,那样的雄姿英发,舍我其谁。
是,他一定有办法。
蓦地惊觉,她还在周先生的影子里。像草原上一只兔子,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鹰的翅膀。
硕大的鹰的身影,映到草地上,像一团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