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忽地探手拽住了他的袍袖。
吕三神色为之一动:“你果然记得。好好想清楚,要不要说实话。”
杜氏眸中的光亮又暗淡下去,只重复地唤“杳杳”。
失望不已,但吕三仍未放弃,留她一人在灶下,出门在廊下站了一站。
老金道:“你方才还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小年休沐了,咱就这点人手,还得赶紧去把周围人家全部搜检一遍。说句不中听的,寻不寻得到人有什么要紧,负责押解的又不是咱们,追不追究的也不干咱们的事,交完差安生过年才是正事。”
吕三看向被押着往回走的周缨,只说:“这女的不对。”
“有破绽?”
“没有。”吕三凝神,缓缓摇头,“但我直觉不对。”
“行了,何必多事?”老金劝他,“两个女人而已,小的弱,老的疯,就算真碰上了,怎么救?”
“倘若他命大没受伤,只需搭把手就能救下呢?”
“怎么可能,那陡崖,不死也残。”
吕三摇头,闭目想了一想,说:“容我再试一回。”
周缨被押回近前,吕三叫人堵了她嘴,将耳房门从外锁上,唤来那矮猴:“她的声音都记住了?”
矮猴点头。
“问里面那人。”
周缨登时意识到不妙,方要挣扎,已被大力制住,紧贴在壁,动弹不得。
那矮猴低低清了清嗓,冲门内唤道:“娘。”
声音竟和周缨有七八分相像。
杜氏正惶惑不安间,听到熟悉的声音,蹒跚往这边赶来,却被反锁的门阻住去向,只得停在门后,听这声音继续道:“咱们家里那人突然找不到了,你看见过没有?”
门内传来极轻的低语声。
吕三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将耳朵贴在门上,尽力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能辨清,只得指使矮猴接着使诈。
“娘,这些人非要抓我去县衙,说找不到人就要将我投进大牢,你有没有看见过他?要是能找到他,我就没事了。”
里面沉默了半刻,杜氏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出来:“那混账早死了,就、就摔、摔在沙河里。”里头嘶哑得近乎诡异的声音传出来,“摔死的。”
矮猴毛骨悚然,压低声音同吕三道:“这是真疯了,就算真能诈出来,疯子说的话又怎么能信。”
“你错了。”吕三瞥周缨一眼,“疯子说的话,比清醒的人说的可靠。”
“可这也没问出来什么。”老金在一旁接话道,“这村里这么多户人家,咱可还得挨家挨户地搜呢,明日必得结了这差事好过年,别再耽搁了。”
两人既资历相当,互相都得给个薄面,吕三不好擅专,摆手叫人放开周缨,率队撤出小院。
周缨目送这一行人撤往后山,揪着的心缓缓坠回原地,爬起来打开门锁,将杜氏拥入怀中,轻抚脊背替她顺气:“阿娘,莫怕,我在。”
杜氏仍旧是那副不大清醒的模样,方才所言大抵也并非突然神智清明巧妙避开陷阱,而是巧合使然。
周缨将她安置在灶后烤火,绕到西侧将受惊四处扑扇翅膀的鸡赶回竹篱围成的圈中,喂完食后,高亢的“咯咯”声终于停歇下来,吵闹的小院恢复了寂静。
安抚好黑豆后,周缨进到杜氏房间,将被翻乱的房间仔细收拾干净,铺床时更是将床褥一点点地整理平整,极为尽心。
手指无意间触到棉絮中间的一小块硬块,周缨在榻沿坐下来,欲将坏棉拆掉重新缝制一遍。
方将线理清,慢慢拆了半圈,她便顿住了动作,那处极小的硬块并非预想中的坏棉,而是一张折叠数次的泛黄纸张。
犹疑片刻,周缨将那张薄脆的纸张摊开来,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细看了一遍,上头写着几个小字,笔迹隽秀,但她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那晚崔述问她是否想学,她回的那一句“学来做什么”虽是半真半假,但今日悔恨自己不识字却是极真。
思及此处,周缨抿唇将这纸叠好放入怀中,顺着原本的针脚将棉絮重新缝好。
等收拾好床榻,她引杜氏回房休息,将炭添得更旺。
杜氏歪着头看她,她温声安慰:“放心,咱们没事了。”
将杜氏安顿下来,周缨退出门,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房间,天擦黑时,听得外头传来对话声。
林婶笑着同大伯母徐氏打招呼:“你怎么也来了?来看阿缨?”
“可不是么?”徐氏赔着笑脸,“邻镇有户人家喜欢我们丫头得不得了,这才几日间便来过两次了,想讨我们丫头去做他家儿媳。人家这般诚心,我少不得要来跑一趟了。”
“哪户人家?”
徐氏遮掩道:“家里殷实的,附近数一数二的人家,也看重丫头,托媒人来提了两次了。”
“那是好事啊。”
徐氏叹道:“可不是么?可惜咱们丫头年纪还小,不懂事得很,半点看不上,上回我过来,直接拒了不说,还迁怒于我。”
“阿缨兴许是想多陪陪她娘,不过这事确实也耽误不得,晚些我帮你劝劝。”
徐氏这才乐起来:“你怎么今日也来了?”
“阿缨这丫头实在太讲礼数,前几日借了我家骡子使,便买了些肉来……”话到此处,林氏意识到旁人倒无碍,独独此人面前不能说这事,忙止了话头,“刚官府盘问到我们家去了,我才知道这山里居然有逃犯,她们娘儿俩独门独户的,我不放心,赶来看看。”
然而徐氏已经听明白了,这小贱蹄子居然给外人买肉反而对她恶言相向,遂冷嗤一声:“这丫头主意大着呢,能有什么事。”
周缨立在窗下听完二人的对话,开门出来,徐氏瞬间收了夹枪带棒的措辞,换上一副讨好的笑:“丫头,上回伯母同你说过的事,今日天刚晴,人就又请了媒人来说合。对方接连来两次,聘礼也给得足,这般有诚意,往后必然好好待你的。你说你这丫头,不要不识好歹,再仔细考虑考虑。”
林氏这才听出几分不对劲来,再去看周缨凝了寒霜的面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问道:“阿缨,你大伯母说的是哪户人家?我帮你参谋参谋。”
“还能是哪家?”周缨提手去拿靠在墙边的扫帚,“邻镇赵铁匠的三儿子。”
林氏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徐氏便斥道:“你好歹是做伯母的,怎么能把自家侄女儿往火坑里推?”
没想到外人居然也敢这般指摘她,徐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提高声音反呛道:“你睁眼说瞎话个什么,赵家在咱们十里八乡算是多么富足的人家,我这是为她寻个好前程,她一个小孩儿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这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也跟着犯浑?”
“我看你是连‘羞耻’二字都不知怎么念了!黄白之物看得比命还重,自家侄女儿却视如死物。”林氏痛心疾首,“你年轻时也是谁见着都要夸一句贤良的人,老来怎么变成这副见钱眼开的孬种模样?”
徐氏被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一转头看见周缨闲倚在墙壁上看她笑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敢骂家中有男人撑腰的林氏,便一跺脚骂周缨:“你这小蹄子,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说罢瞥见黑豆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吓得屁滚尿流地疾步逃了。
林氏这才拉过周缨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伯母是个老糊涂的东西,这副嘴脸着实可恶,但愿你伯父明些事理,不要胡乱为了几个臭钱就干出卖侄女儿的勾当来。”
周缨垂目,淡声道:“我娘还在,我的亲事还由不得他们做主。”
“可你娘,”林氏话说到一半,叹道,“罢了,往后再说。若这俩人当真财迷心窍,我和你成叔必然护着你,请族老替你做主,阿缨不怕啊。”
周缨鼻尖一酸,请她去耳房坐:“婶婶怎么来了?”
“衙役搜到我家去了,我本想着那逃犯从后山上摔下来,应当不死也残,没什么大事。”林氏顿了一顿,“但有个捕快不知为何问了许多关于你们娘儿俩的事,我心里发慌,便想着过来看看。”
周缨笑笑,不甚在意地说:“我家离那儿最近嘛,怀疑我也是应当的。只是一个大男人,我家中这样,怎么好收留他的。查不到证据,官府也没有随便抓人的道理,婶婶放心。”
“那便好。不过也不知人到底是不是真摔进河里了,要是只是暂时藏起来了,你家偏僻些,万一遇上歹徒,实在也……这样,我叫你成叔过来守上两日,等确认没事了再回家。”
周缨连连阻拦:“官府都说是十七那日的事了,这么冷的天儿,若真侥幸没摔死,在山里也早就活活冻死了。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我家就我和我娘两人,成叔过来也不合适,容易惹闲话。”
“也是。瞧我这脑子,做起事来顾头不顾尾,那便罢了,你自己当心,万一有事记得来找我和你成叔。”听她应下,林氏又问,“你娘好全了么?我瞧瞧她去。”
周缨将她往杜氏房间引:“寒症好全了,其他的,也就是平常那样了。”
叙话几轮,周缨留林氏吃晚饭,林氏不肯,她也不强留,将人送出院门外,回来着手做晚饭。
等吃过饭安顿杜氏睡下,周缨也不急着动作,在檐下听了半宿的风声,回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日早间便背上背篓去后山照看茶树,顺带捡柴。
吕三派人暗中蹲守了一整日,都没见着异常,反叫她折腾得怨声载道,迫不得已鸣金收兵。
等将近入夜时分,在沙河岸边搜寻的衙役也无功而返,此事便定性为囚犯失足坠河失踪,暂且告一段落了。
周缨依旧谨慎,耐心再等待了两日,到小年那日官府张贴告示闭门休沐,确认再无风险,将近入夜时分,才沿着山道进入侧柏林。
她进到洞穴中时,崔述正坐在榻边倒水,预备盥洗休息,瞧见她来,愣了一下方说:“遮掩过去了?”
周缨颔首:“应当没事了。官府今日闭门,一直到上元日过后才会重新理事,你家人可以趁机带你离开,便算彻底安全了。”说完又纳闷儿道,“但你家人怎么还没跟来,难道官府闹出这么大阵仗,你家人却还在睡梦中不成?”
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彻底坠下,她此刻脸上神色放松,暗室似也添了两分柔和。
崔述拧干手中巾帕递给她,唇边无意间也带了丝浅淡的笑意:“擦擦吧。”
“哪里脏?”周缨接过帕子,却不知何意,只好等他指示。
崔述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右脸颊,周缨与他相向而立,顺势往自个儿左脸擦去,他不由一笑,指向她的右颊。
周缨失笑,抬手去擦方才在林间穿梭时染上的脏污。
箭矢破空之声在此刻传来,崔述猝然抬眼,一支自弯道处射出的弩箭疾刺而来,正正对向周缨的后背。
深夜幽穴,阒寂无声,唯有气流被骤然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四散涌动避逃。
此箭快若流星,周缨不及作出反应,正自仓皇间,左腕陡然被人扣住,旋即一股大力将她拽偏,身子斜摔出去的瞬间,箭身擦着她的脸颊快速掠过,径直没入床榻上方的石壁中。
周缨扶着山壁稳住身子,惊魂甫定地看向暗处的石壁,其上箭尾犹在嗡嗡颤鸣。
周缨犹觉身子发软,深吸口气,向崔述投以感激的一瞥。
方才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腿上的伤,剧痛令崔述额间冷汗涔涔。留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崔述忍疼向她颔首,示意她安心,随即转头看向来人。
一击不中,以黑布遮面的来人再次平举右臂,缚在小臂上的弩机蓄势待发。动作不疾不徐,鹰眼中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道全。”
崔述准确无误地叫出来人的名字。
羽箭即将离弦,却在此刻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
崔述了然,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就这般容不得我,设法逐我出京尚不够,非要我身首异处才能彻底放心?”
周缨闻言往这边看来,因听不懂他话中纠葛,目露探询之色。
不速之客取下面巾,向崔述谦卑颔首。
被道破身份后,道全目中杀气尽敛,甚至带着些许平和与恭敬,然而左手仍旧平举持高,箭矢一分不偏地对准崔述胸膛。
“小的不过奉命行事,并不知崔三郎与我家主人有何渊源,故不能回答此问,还请见谅。”
“也罢。”崔述淡淡苦笑,斜觑周缨一眼,而后目光凝在前方泛着冷光的箭镞上,平声道,“不得取无辜之人性命。”
“方才不过因欲先发制人而误判形势,崔三郎放心,此言道全谨记,定不敢擅作主张多造杀孽。”
方才如此笃定出言,也是清楚他家主人的性子,知他不会平白无故滥杀无辜,闻得此言,崔述放下心来,微阖双眼,等待弦响。
方才受崔述之恩,被他从鬼门关拉回,周缨见他竟安然赴死,下意识地往前急奔一步,欲要阻拦,忽地瞥见他微微抬起的左手,又生生顿住了动作。
“哧”的一声,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幽室静谧,仅有一盏油灯用以照明,盛着灯油的灯碟被箭风带翻,室内倏然陷入黑暗,仅炭盆里残存的火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借着这晦暗的光线,周缨恍惚间看见崔述所在的方向仍有一团雾影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处,那身影虽因痛楚而微屈,但并未脱力坠倒,再回头看去,拐角处的不速之客已猝然栽倒在地,才缓缓回过味来,原来并不是他用以防身的暗器所致,而是救兵到了。
她站直身子,看向沿着窄道进到拐角处的两人。
二人逆光而行,身形轮廓隐约可辨,要确认身份却有些困难,但从方才行事来看,必是他口中所说的家人了。
来者是崔述的两名亲随,一名奉和,一名束关。
二人向崔述叩首,一名个头稍矮的解释道:“此人并非独自行动,外头还有埋伏,小的们被绊住,不得不先解决外头的麻烦,故才来迟,险些酿成大祸,还望郎君降罪。”
应是早就料到如此情景,崔述并未多问,也未苛责,抬手叫起,吩咐二人先将内外痕迹处理干净。
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暗室里恢复初始的静寂。
幽暗的空间里,炭火蓦地轻爆了一下。
光线乍然亮了三分,崔述侧身看了周缨一眼,缓步走至她跟前,弯腰拾起坠落的灯碟,将棉线制成的灯芯理顺搭在碟口边沿,取火折子引燃灯芯。
烛火毕剥了一下,灯花轻轻爆开。
灯油几乎倾倒完毕,仅底部残存些许,火势微弱,扑闪间忽明忽灭。
周缨慢慢回过神来,随他投过来的目光往下看,方注意到自个儿仍旧握着那方帕子,只是热气早就散尽,已然冰凉如铁。
她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将巾帕放回盆中,崔述自她手中接过,歉然道:“因我旧怨,累姑娘涉险,还请恕罪。”
“我当初出手相帮时就想到过这情况,所以还好。”周缨心绪已渐渐平宁,淡道,“只是那时以为撞上的会是县衙官差,没想到会是你的私敌。”
腿上的伤疼得厉害,崔述扶着榻沿坐下来,取炉上水壶往盆中新注入一半热水,躬身仔细清洗巾帕,拧干递给周缨。
周缨接过,往他先前所说的位置胡乱擦了两下。
温热之感循着肌理缓缓传入心房,周缨终于确认此事已然结束,往后不必为此提心吊胆,心中缓缓松快下来。
“这十日,多谢姑娘照顾。”崔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这显然是辞别之意,周缨简单“嗯”一声,示意她知道了,并未过多客套。
“你日后有何打算?”
“嗯?”周缨一怔,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
崔述开口略显迟疑:“上回无意窥听见你家中私事,你伯母颇为强势,你可会被刁难?若有需要,我可助上一臂之力,以还今日之恩。”
“我阿娘在,婚事他们做不得主的。”看他素日行事做派,再看今日这二人的身手,周缨知晓他应当有这样的本事,不是虚言,但她素来没有依赖旁人的习惯,何况她即将离开,徐氏奈何不得她,于是淡道,“再说我也将离开此地了,她的如意算盘成不了的。”
崔述微愕:“离开此地?你打算去哪儿?”
问完又觉得此问有些唐突,但也未找补,反而更为坦荡地看着她,静等着答案。
周缨迟疑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纸,缓缓摊开递给他:“说到这个,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崔述接过这张年份久远的纸笺,凝神看去,其上只记载着简单的几字,疑惑地看向周缨。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纸上写的是什么。”
的确是个不识字的农女罢了,崔述垂眸,刻意放缓速度,一字一顿地念出纸上的字——“棠县,周宛,父周秉全,母裴润。”
“哪个宛字?”
“宛如。”崔述取过一枝冷杉,在地上勾画出一字。
周缨同他道谢,并未多言。
“你要去此地?”
周缨几乎在顷刻间便做下决定,“嗯”了一声。
“棠县在宁州,地处北方,从平山县一路往北,马车出行,路上若无意外,需一个半月,食宿中等的话,两人需盘缠近二十两。按你娘的状况,若要舒适些,恐怕要翻番。”
周缨垂目看着手中的巾帕,视线聚焦在她刚擦上去的一小团脏污上,平声道:“好,我知道了。”
平心而论,崔述心内难免讶异,贫瘠之地见识浅薄的农女如此突然地说要离开生长之地去往外地,确实并不常见。但他想了一想,并未追问缘由,只征求她的意见:“棠县距玉京不远,我要去一地办事,事成后立即折返玉京,你若愿意,可与我同行,如何?”
见周缨不出声,他又解释道:“放心,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女子在外多有不便,我将绕行之地又不远,不会耽误太久,故才出此言,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周缨蹲身,将巾帕放入盆中,缓慢搓洗起来,水流撞壁之声哗哗响起,她絮语道:“你既有事在身,我带着我娘一道终归不方便,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麻烦。”
她既如此坚持,崔述也不好再劝,便道:“也好,你何日动身?”
周缨盘算了下,笑着说:“原本可能还要耽误些时日攒盘缠,但你这财神爷自己送上门来,有你先前答应的报酬在身,等上元过后官府开衙办完凭由就走吧。”
她不因开口索财而赧然,反而落落大方,崔述没忍住一笑:“这是自然,劳神费力这些时日,纵是雇人也该有重酬,此酬姑娘应得。”
奉和自外头进来复命,崔述从他手中要来银票,留够他们三人的盘缠后,将其余厚厚的一沓一并递给周缨。
周缨辞不肯受:“说好八十两便八十两,我不贪心,先前同你说过的。”
僵持片刻,崔述递过来几张散票:“面值总共只有百两,出门在外,散票方便些,你留着吧。”
周缨将手中巾帕放下,站起身来,在身上擦干手,用两指取过:“也好,你我两清了。”
崔述颔首,转头吩咐亲随:“束关,等年后,你回此地,护送这位姑娘去往棠县。”
束关沉声应是。
周缨还要推辞,崔述道:“我有要事在身,需要他一同前往沧州几日,不然此刻便会将他留下。你不必再辞,倘若你不喜生人同行,他会藏于暗处,不会现身扰你。”
相逢以来,他惯来言语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当下这一番话却强硬有加,根本不容人有分毫拒绝。
周缨思虑片刻,不再推辞:“既然如此,多谢。”
崔述面色稍霁。
“夜深了,山路不好走,这儿物什还算齐全,你们三人在此再歇一晚,天亮之后再自行下山治伤吧,我就不送了。”
“好。”
周缨往外走去,将过拐角时,转头看了崔述一眼,而后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去了。
冬寒凛冽,雪势复起,山间小镇满目皆白。
新岁将至,周缨将屋里屋外打扫一新,满心欢喜地准备年夜饭。
等肉食出锅,她拿碟子盛了一半,用竹篮装好送到五里坪,和杨成夫妇互相问好道贺以后,返回家中预备开饭。
今夜菜式丰盛,杜氏屋中常用的小几无法摆全,周缨破例就在厨房的大八仙桌上摆饭,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将杜氏搀扶过来就座。
灶旁燃着火,门窗闭合,屋内暖和,黑豆安静地趴在桌下,眼珠子却随周缨的动作转来转去,只等着盛宴开始。
周缨夹了两块骨头扔至它跟前,黑豆将骨头捧握在嘴边,专心致志地啃着。
周缨笑看了片刻,搓搓因浆洗太多而泛红蜕皮的手,替杜氏夹了两块她往日最喜欢的酥肉:“阿娘,现炸的,味道好些,你尝尝。”
过往数年间,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从未有过如此丰盛的年夜饭,杜氏不知缘由,脸上却挂着笑,乐呵呵地挑自己最爱的菜吃。
周缨替她盛了半碗米酒,笑说:“年夜喝这个也是极好的。”
杜氏接过,仰头喝过一口,满足地冲她笑笑,惹得周缨唇角微扬。
酒饭过半,周缨趁杜氏吃得认真,冷不防地试探唤了一声:“周宛?”
杜氏起初无甚反应,周缨再唤了一声,便见她执筷的手动作停滞了下来。
“原来你忘了这么多东西,却还记得你的名字。”周缨浅浅笑了一下,“阿娘,等上元过了,我去官府办好凭由,带你回家好不好?”
杜氏没出声。
“带你回棠县,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周缨语调放得极轻,似在哄小孩。
杜氏没有接话,却破天荒地多喝了半碗米酒,以至于染了醺意。
周缨扶她回房歇息,坐在榻沿看向她布满风霜的脸,微屈上身,将右颊贴在她颈侧,轻轻地叹了一声。
回到厨房坐了片刻,炉上水沸,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白汽,周缨轻抚着黑豆的背,看了须臾,神思逐渐恍惚起来,脑中渐有眩晕之感,顿觉不妙,恰巧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周缨心头一凛,摇头迫自己保持清醒,凝神看向那扇老旧木门。
徐氏刻意压低的尖刻声音从门缝传进来:“你这烟到底管不管用?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晕没晕。”
周缨定睛往门口看去,门板下方果然伸进来一支竹管,正往外冒着白烟。
她举袖捂住口鼻,听见自个儿大伯父犹疑不定的声音:“老婆子,要不别干了,这事总归缺德。弟妹人还在,咱们就这么悄悄把阿缨嫁了,说起来也不占理,何况这大过年的。”
“干都干了,你怕什么?就她娘那个样,她还能说到门什么好亲事不成?又当真能为她的婚事做主不成?咱们这也是为她娘俩儿好,嫁过去别的不说,至少吃穿不愁。”徐氏声调陡然一高,“再说了,你这会儿充什么好人,你当年悄悄上官府告人家毒害你弟弟的时候怎么不当好人了?”
被人揭了老底,杨固的声儿低了下去。
徐氏意犹未尽地骂骂咧咧:“我警告你,别给我拖后腿,我都和赵铁匠谈好了,就是要趁着过年官府不理事,将人送过去。等过完年,生米早煮成熟饭了,这小贱蹄子定也不敢声张,何况去报官。你要不敢动人,就给我盯住了她那只小畜生,别叫它咬人。”
徐氏说完,重重将门推开。
门板撞到墙上,激起一阵飞灰,徐氏刚抬手一挡,肩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棍。
周缨提着一根粗壮的榆木棍站在门后,眼神不善地盯着她,黑豆跟在她脚边,狂叫起来。
徐氏怒火中烧:“你这什么破烟,连个女人都药不倒!”将袖子一捋,吼杨固道,“过来搭把手!”
杨固被吼得一激灵,手中的石块当头砸下,黑豆被药得行动迟缓,未能躲开,血迹顺着脑袋蜿蜒往下。
周缨原本迷迷瞪瞪的,被这一幕骇到,登时清醒了三分,瞥见徐氏气势汹汹地朝自个儿走来,用尽全力再次举棍,只是这回木棍还没落下,就被有了防备的徐氏一把夺过,反手在她身上抽了两棍,将她打倒在地。
周缨挣扎着想要起身,勉强试了几次,手肘处的衣物都已蹭得肮脏不堪,还是只能半跪着撑起半个身子,站不起身。
徐氏上前将她一脚踹倒,取下腰间缠着的粗麻绳,使劲儿将她双臂扭了:“就知道你这贱蹄子不老实。反了天了,竟敢打你伯母。”
杨固在一旁看着没动作,徐氏怒气更盛,边将周缨四肢扭在一处绑紧,边呵斥他:“就你会做好人!你不贪那十两银子,你跟来做什么?赶紧滚去找个厚实的麻袋来。”
杨固被她一喝,如梦初醒,赶紧举着灯碟四处照看。
灯盏被拿走,仅剩地上的火堆照亮,周缨躺在地上,面庞被近在咫尺的火光烘得亮亮的,耳畔是黑豆痛苦的呻吟声,只得睁圆了双目,死死盯着徐氏。
徐氏被这眼神看得心虚了片刻,不过须臾,又啐她一口:“早让你听话,三家皆大欢喜不好?等你嫁过去,你娘再一死,你爹留下的这些东西都归了我,岂不对谁都好?非要作孽。”
药效渐起,周缨眼皮沉重得支撑不住,逐渐耷拉下来,再无反抗之力,只能试图和她讲和:“我有钱,你放了我,我给你更多。”
“你能拿得出十两银子?唬谁呢?一年到头忙活得像头老黄牛,能攒够几贯钱?”徐氏冷嗤一声,随手扯过条布巾浸过水,在周缨脸上胡乱揩了两把,反手团成团塞进她嘴里,不许她再出声。
“这老东西买药都不舍得买点好的。”见周缨死死盯着她,徐氏怒从中起,反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讽道,“难怪瞧得上你,这么一看,长得倒也还算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