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崴了,怎么?”
“脚崴了?严重——”话说到一半,徐氏鼻子一耸,大惊小怪道,“你还舍得买肉?一年到头也没见你家开几次荤,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她眼角一挑,“你发横财了?”
周缨忍无可忍,上手将她往外推,砰地带上门,从外面落了锁。
“你这贱蹄子,把我当贼一样防。”徐氏气得跳脚,“真是白养你几年,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饿死!”
乡野村妇叫骂起来火力十足,一副要将四邻一并叫过来评理的架势。好在他们家孤门独院,并不会引来看热闹的乡邻。
周缨半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撒泼,过往种种令人不悦的记忆逐渐聚合,慢慢凝成面前这张刻薄的脸。
徐氏仍在喋喋不休地叫骂,等她消停了,周缨才冷淡发问:“所以你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施舍了我几碗掺了土渣子的馊饭吗?”
徐氏被揭了老底,脸一阵红一阵白,将肩上挎的竹篮重重往地上一放:“好心给你们娘俩儿送点吃的过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你和你娘都是一个德性,早晚被天收!”
“谁稀罕,你拿走。”
见周缨软硬不吃,徐氏强逼自个儿平心静气地同她讲道理:“你那会儿年纪小,不明事理,错怪了大伯母的好心,大伯母不跟你计较。”
“错怪?”周缨冷笑。
徐氏同她强攀亲热,拉过她的手要叙家常。
周缨如被蛇咬一般,瑟缩了一下,强行把右手抽了回来。
徐氏古怪地打量着她,见她反瞪回来,又挤出笑说:“咱丫头年纪也到了,白日里天气不错,邻镇的赵铁匠散集后就托了人来找你大伯,说你这丫头模样还算标致,又勤快能干,一人将一个家打理得还勉强像个模样,是个好生过日子的,想讨你去给他家三小子做媳妇。你瞧瞧,媒人诚心说合,天色晚了才回,等她一走我就去窖里忙活了大半天,把个头最大的红薯都挑了出来,赶紧给你拿了过来……”
周缨一口气哽在喉间。
想必是午间去抓药时被人看到了,没想到今日走这一趟,倒还牵扯出了这样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赵铁匠家的三儿子?”她似笑非笑。
“是啊。”徐氏满脸堆笑,“就邻镇东头那铁匠铺,家底算咱们附近几个场镇里数一数二的,怎么样,伯父伯母没亏待你吧?”
周缨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是不是天天坐在铁匠铺前的那个鼻歪嘴斜口水直流的傻子?”
徐氏脸上臊得慌,扭扭捏捏地点头:“怎么说话呢?就是反应比常人慢了点,但懂疼人的,绝不会亏待了你。”
周缨眼神一冷,自打父亲过世,徐氏便总想打她家这两间破房子和两亩薄田的主意,但因了娘亲的一些旧闻,表面上倒还有所收敛,如今见娘亲越发不好了,竟这般急不可耐地盘算着要将她卖个好价钱。
“黑豆!”
周缨陡然喊了一嗓子。
徐氏猝然受惊,原形毕露,指着她鼻子骂:“一条捡来的死瘟狗,天天当宝贝似的!”
“咬她!”
听闻号令,刚从厨房里蹿出来的黑豆迅疾抖落刚在灶下钻的满身炭灰,直扑徐氏。
徐氏见这恶犬目露凶光,吓得连连后退。
黑豆一跃而起,“嘶啦”一声,将她厚实的棉裤撕了一大截下来。
出师告捷,黑豆龇着牙瞪她,持续低吠以示警告。
徐氏一个趔趄,栽倒在满院残雪和泥泞中,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小畜生!”边骂边抹眼泪,假惺惺地哭嚎,“可怜我那早死的弟弟,要知道他竟生养了这么个东西,还不得气活过……”
“黑豆!”
徐氏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哭丧似的躲到崖后,才破口大骂起来。
周缨开锁进门,神色冷峻地束起帘幔。
崔述抬眼看过来,隔着晦暗的灯火,低低笑了一声。
◎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笑什么笑,没见过放狗咬人?好生焐着。”周缨这会子形容凌乱,又被人笑话,一时恼羞成怒,剜他一眼,端上碗出了门。
崔述乐了一阵,见她又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返回,承她照顾,自然敛了笑意,乖乖喝药。
等他喝完,周缨将小桌收至柜上,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吹灯出门。
药效一起,脑袋晕晕沉沉的,光线昏暗,崔述不自觉地又眠了过去。
再醒来时,顿觉精神头好了不少。他摸索着坐起来,扶墙走到窗下,将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拨开一条缝,往外望去。
夜色沉沉,窸窸窣窣洒落一院白。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日,他一时辨不清时辰,迟疑了下,轻轻将门隙开一条缝,瞧见隔壁房间灯火已熄,扶墙慢慢走进东侧低矮的耳房。
他推开门,没瞧见人影,只有灶膛中的火光照亮四壁。
他往内走去,行动不畅,镣铐惊起轻微声响,周缨从后门探头进来瞧见他,慌张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崔述指指火光:“有点冷。”
“想烤火?”
“嗯。”
她那屋子的确太小,床上又是铺的干草,崔述状态又不好,难以及时察觉异常,放火盆进去容易把床一起燎了,之前冒险端火进去给他烤衣服,她都一直悬着一颗心。
反正已近子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周缨在作裙上擦净手,将家里唯一一把扶手椅搬来给他:“坐吧。”又把门栓插上,将熏笼上的衣物和鞋袜递给他。
崔述接过来,没有动作。
周缨纳闷儿地摸了摸:“都烘了一天一夜了,干了啊。”
衣物上沾了淡淡的木炭烟熏味,又被隐隐的皂角清香中和。鞋上被划破的地方已经被缝补好,针线细密,又在里面添了几层布料,比先前厚实许多。
“多谢。”崔述将衣裳放至一旁的椅上,弯腰艰难地穿上袜子,换上自个儿的麻鞋。
周缨起身替他将衣裳披好,又自灶中铲了一铲烧得正旺的红炭出来倒在地上,火势陡旺,烘得他面色酡红。
“一整日就吃了那么点儿东西,饿没?”
崔述老实点头。
周缨从桌上的竹篮中挑了两个个头饱满的红薯,到后院洗净回来,埋进火堆里,“太晚了,不想动锅了,烤个红薯给你吃吧。”
“好。”
周缨没忍住一乐:“你是不是有点呆?什么都说好。”
她笑起来时倒显出她的真实年纪来,和他这几日见惯的冷肃模样出入颇大,崔述看呆刹那,默然收回眼。
周缨也不管他,回到后院继续忙活,等烤红薯的香味飘到后院,才拿着一支以麻布包裹好的木拐走进来。
“你试试。”
崔述接过,站起来放至左腋下,稳稳当当地走了两步。
“矮了小半寸,差得不多,不影响用,就不改了。”周缨坐下来,拿竹篾拨出红薯,赤手翻了个转儿,重新放上火堆。
崔述拄拐走回椅前坐下,将拐杖放至椅侧,左手抚在其上的麻布上。
留意到他的动作,周缨解释道:“时间紧,打磨不出完全平整的,不缠容易划伤手,将就着用吧,你家人到了自然会再替你买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述收回视线,再度同她道谢,“多谢。”
周缨没应声,神色依旧保持几分淡漠。
崔述也已习惯了她的性情,并不在意,借着红彤彤的火光,抬眼看向她沾染了几片碎雪的鬓发,忽然发问:“你叫什么?”
周缨奇怪地盯他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叫什么有什么要紧的?”又不解道,“你不是听到我伯母叫我了么?”
“听到了,只不知是哪个字?‘落英’的‘英’?”
周缨想了想,答不出来,反手掰断一根枯树枝,在泥地上划了几笔。
“你会写字?”崔述颇为惊喜,然而仔细看去,那字歪歪扭扭的,他辨了好半天,才认出来是个近乎睡倒的“缨”字。
“不会。”周缨坦然得很,“没钱念书,小时候看阿娘写过,大概就长这样吧?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模仿着画过几次,也不知道对不对。”
崔述微愕,抬眸打量她一眼,试图透过浓密的睫毛,窥探出三分她被遮去的心绪。
见周缨侧头来看他,意识到失礼,崔述收回目光,应道:“对的。形是对的,是这个字。”
周缨不甚在意地“哦”了声。
“但结构不对,这字不应该这样写。”他觑她一眼,“你想不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缨闻言,拿脚随意往土上一踢,将那歪歪斜斜的字迹抹了,用竹篾将红薯拨出来,笑着看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学来做什么?”
崔述哑然。
她赤手拿起一个红薯,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拍打了几下,将沾上的炭灰拍干净,递给崔述。
崔述迟疑了下,伸出左手来接。
“嫌脏?”周缨收回手,将红薯皮撕下来,握住红薯底部重新递给他。
“不是。”
崔述这回速度快了些,赶紧伸手接过。
黑豆闻着香从角落里爬出来,在脚边蹭来蹭去,周缨将刚撕下来的红薯皮扔给它,笑说:“这小崽子,闻到点儿香味,觉都不睡了。”
崔述低笑了声,埋头咬了一口。
刚出炉的烤红薯香得馋人,然而实在太烫,他手不方便,正左右为难,周缨将红薯接过去,取一片枯叶缠住底部,再次递回给他。等他接过,自个儿利落褪了另一个红薯的皮,埋头专注地吃起来。
崔述吃东西慢,周缨边烤火边等他吃完,才问他:“洗把脸?”
又是一个“好”字,周缨见怪不怪,打了盆热水过来,拧好帕子递给他。
崔述擦洗完,同她别过,拄着她新做的木拐,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转身关厨房门的时候,他刻意多停留了一阵。
周缨蹲在灶下,注视着方才围坐的火堆,那里不知何时添了一个新字。她看了半晌,尔后,拿起木棍,跟着地上的字迹,专注地描起自己的名字来。
崔述多看了一眼,带上了门。
这两日觉睡得足,崔述第二日醒得早。
东方未明,四野俱寂。
他打开房门,站在檐下,在如墨的夜色里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户人家只有两间矮小的夯土房,并一个更为低矮的耳房,独门独户地隐在崖后,借地势之故,若非逐寸搜查,的确很难发现此处,倒是个极佳的蜇伏之处。
刑部签发批文将他流放到郢县,一路移交给沿途州县,押解的官差换了一批又一批,原本初十那日他将被移送明州,而今秋复核时明州定下足足二十余人发往郢县,等同明州汇合交接完毕,押解的官差人数必然大增,他再要脱身就很难做到悄无声息,于是只能选在这一段路上动作。
原本上一段的同行之人皆已被移送完毕,只剩他一人,看管必然松懈,于是他提前派亲随埋伏在半路,预备半道脱困。
谁知官差因心急返程回家过年,天一转晴就临时弃了官道,改从此处抄近道解送他前往明州,这才打乱了他先前的计划,于是他只能冒险一博,而他的亲随此刻也必然已经发现不对劲,循着蛛丝马迹往这边摸过来了。
只是今日这轮新雪的势头比前几日还要大上许多,亲随不知还要几日才能确切地寻到此处,而在官差放弃搜寻之前,他既不可能让周缨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去替他送信,更要防范着官差查到此处来。
以他目前的状况,没有名医良药,一月半载间很难恢复到行动自如,更何况,他孤身一人,绝不能现身人前,否则恐会再陷囹圄。
如今这境况,还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待手下人尽快寻来。
他想得深,站了盏茶功夫,风吹朔雪,寒意扑面而来。
他拄着拐慢慢走至厨房,门似乎从内被抵住了,他用了全力才将门推开。
周缨被惊动,自灶下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他。
崔述颇有些吃惊:“你没睡?”
周缨“嗯”了声,目光越过他落在黑沉沉的夜色里,面露诧异:“这时辰,你起来做什么?”
“睡够了。”他跨过周缨拿来挡门用的两块柴禾,看向她乱糟糟的头发,“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周缨不说话,将头埋进臂弯,好一阵没动静。
崔述慢慢走到她身旁坐下,将那支用起来还算趁手的木拐放至一旁。
周缨看着他缓慢但还算有条不紊的动作,往火堆中添了几块干柴,应了他方才的话:“好,我去睡一小会儿,你自个儿当心。”
崔述点头。
周缨走至门口,回头问他:“等会儿要天亮了,虽然雪大,还是不能大意。你过来关门不方便,我在外头将门锁上?”
“好。”
周缨也不再多言,关门落锁回到隔壁。
久不通风的室内弥散着淡淡的发闷的味道,她将门窗大敞开,行到榻前去整理床铺。
家中没有多余的褥被,周缨将棉被翻了个面儿吹着,等室内的浊气散得差不多了,抓紧时间上床休息。
卧榻内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却令她觉得莫名心安,双眼才将将阖上,倦意便已涌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已经死了!◎
连日劳累奔波,尽管在睡前极力暗示自己,醒来还有要事要处理万不能贪睡,周缨这一觉仍睡得沉,足足两个时辰才醒来。
她收拾完床榻回到厨房时,崔述正坐在灶后,将地上未烧完的柴禾放入灶膛中,听见开门声,回头看来。
周缨步子微顿:“你在做什么?”
“烧水。”
“渴了?”周缨径直走到灶后,往水壶中掺入两瓢冷水,又将他方才预备好的柴禾放入炉中,将水壶放在炉上烧着,才解释道,“壶里烧出来的水干净些。”
火势起得快,火光映在崔述面上,添上一层橘色的光晕。
周缨注视了他片刻,又透过后门看了眼已然大晓的天色,起身将两道门一并堵死,寻来斧头和凿刀,撂在他脚边。
“你坐那个矮凳。”
崔述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把扶手椅拖走,缓慢挪至那张矮条凳上坐下。
周缨拿来一个木桩,放在他身前半尺处,拿斧头用力往下敲了六七下,将木桩固定在土里。
这动作来得突然又迅猛,崔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在讶异,这样惊人的力道竟是由这样一副弱小的身躯所发出。
留意到他的目光,周缨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斧子放回原位。
蜷在灶下的黑豆被惊动,起身抖落一身灰,迷迷瞪瞪地绕着崔述走了一圈,缓缓摇起尾来。
“这小畜生好像还挺喜欢你。”
崔述伸出左手,想去摸摸它脑袋,似是嫌脏,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
黑豆主动凑上前来,舔了舔他的食指。
崔述滞了片刻,极轻地笑了笑。
“若不是这小家伙非要引我去找你,你或许有办法自救,但多半会多遭更多罪。”周缨顿了一顿,“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崔述默然不语。
周缨边将手边的麻布裁成大小相同的两半,边吩咐道:“把左手伸出来。”
崔述照做,周缨拿右手托住他手腕。
肌肤相触,他下意识地觉得于礼不合,想要躲开,手缩回半寸,又止住了动作。
周缨取过一块裁好的麻布,一圈一圈地往他腕上缠。
崔述垂眸,注视着她的动作,没有出声,手指却无意识地颤了下。
周缨将他左手手腕缠好,吩咐道:“放在木桩上,手掌打开,贴着放平。”
等他将手放好,周缨拿凿刀比划了下,卡住镣环上的锁扣,使劲儿往下一压。
整只手被完全固定在这方寸大小的木桩上,锋利的凿刀挨着他的手掌没入木桩,稍有不慎,便可洞穿他整只手掌。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周缨左手压着凿刀,右手握着斧柄,冷然看着他。
这场景不知为何让崔述想起一个词——逼供。
这是她第三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崔述依然沉默。
“不说算了。”事不过三,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所谓道德大义,赚到银子即可,倒也不是非要过问。
他反倒开了口:“看错了人。”
“被别人陷害的?”周缨似懂非懂,“是么?”
崔述再度沉默下来。
“倒也是,监狱里押着的囚犯,也未必都是真奸人。”周缨不再追问,举斧往凿刀上猛地一敲。
巨大的力道沿着凿刀传至崔述腕间,迅疾冲向肺腑,激得他闷哼一声。
他抬眼看向她,唇边噙着隐隐的血色,眸如点漆:“这就不问了?没得到答案就敢如此,不怕我是穷凶极恶之徒么?”
周缨哂道:“就你这副样子,我把这斧头给你,你敢给我来上一下吗?”
“这倒难说,穷途末路,难免会行平素不欲之事。”
周缨似是没料到这回答,沉默片刻,哂道:“那前日,你为何明明可以用毒逼迫我帮你,最后却收了手?”
她手中举着方才从他袖间取下的那枚细短银针。
崔述目光凝在针尖上,半晌才正视她:“你当时既已察觉我有此念头,为何最终仍旧帮我?”
“虽然我那时提了一些办法,但不可能完全打消你的顾虑,其实你用了这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你选择了信我。”周缨淡笑道,“当日处境危险,你行事都是这般。我今日即便帮你解开这镣铐,你又会怎样对我不成?”
崔述目视着她将那针随意放至一旁的椅上,淡声道:“人常有一念之差,你怎知我当真不会?”
周缨低头看向他动弹不得的左腿,重新握住斧柄,似是懒得应他这出。
崔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嘲一笑:“也是。”
“很疼,你忍着点。”周缨不再和他闲话,再次抬手。
斧头落下,凿刀精准卡住的锁扣松动了三分。
崔述咬着唇,没有出声。
血色再次自他齿间隐隐溢出。
周缨看他一眼,将熏笼上烘着的一张布巾递给他,叫他咬着。
崔述没有忸怩,坦然照做。
这回没了顾忌,周缨用尽全力往下一敲,锁扣应声弹开,绷到墙上又弹回来落到地上,锁链则从木桩上滑落至地上。
崔述左手被震得麻木不堪,半天没有动作,好在有布料护着腕骨,尚不至于血肉模糊。
周缨看向他右手,迟疑了下,征求他的意见:“我不知道你家人什么时候能来,你右手有伤,强行开锁会伤得更重,后面会怎样我也不敢保证。你自己选吧,是等还是砸。”
“开吧。”
他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犹豫的时间。
周缨并不意外,自行将他动作困难的右手换过来放好,因方才消耗了太多力气,这回重复了四次,方见锁扣有松动的迹象。
即将重获自由,崔述不见多大反应,倒是周缨面露欣喜。
她刚动了动唇,还未及出声,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板声。
周缨拿着斧子的手颤了下,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杨泰,快开门!”
周缨手上一松,斧子滑落在地。
“你又打人了是不是?那是你女儿,你混账!”门后的声音越发焦灼。
黑豆蹿到门口,前爪不停地在门板上扒来扒去,带出刺耳声响。
周缨似乎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茫然地看着门板。
“杳杳,杳杳……”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绝望的啜泣声,“我跟你回去,你别打她了。”
周缨起得急,抬脚时绊倒了木桩,踉跄了下。
她试图用脚拨开堵门用的木柴,然而脚上莫名乏力,只能蹲下身用手去扒。
门刚松动一线,一股大力从门后传来,将她撞倒在地。
杜氏急急冲进来,看见她跌坐在地,连忙跪倒,将她拥进怀里,左瞧右看,哭着问她:“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周缨坐稳身子,神思慢慢回正,扶住杜氏的肩,使劲晃了几下,逼她清醒:“阿娘,你看清楚,我都长这么大了,他也已经死了!”
杜氏茫然抬头,环视四周,瞧见坐在灶下的崔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恍惚地呢喃道:“不是他,对,不是他,他没这么瘦。”
周缨看着她这副样子,悲从中来,左手抱住她,将头抵在她额间,右手在她后颈上轻拍,放低声音安抚她:“阿娘,没事了,他死了,放心。”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杜氏懵懂重复。
周缨扶住门框站起来,将杜氏扶起,搀着她回到榻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安抚好。
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妇人,周缨鼻尖一酸。
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到过阿娘说这么多话了。
她站在原处,注视了杜氏许久,方长吸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天色大白,周缨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吸了吸鼻子,掩住所有情绪,沉默着回到厨房。
崔述仍安静地坐在灶下,见她进来,似乎想说句什么,动了动唇,又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周缨将门重新堵死,将已经烧沸的水壶提下来搁至一侧,倒出一杯晾着,问他:“还受得住么?”
见他点头,周缨坐回原位,将方才绊倒的木桩重新固定住,声音比方才要冷上三分:“继续吧。”
崔述迟疑了下,说:“改日吧。”
“我喂她吃了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周缨指了指木桩,冷静地道,“今日雪大,应当没人出门,这声音不会引人过来。何况马上就要成了,一次解决吧,不必再拖。”
崔述略一思忖,任由她如先前一般,凿开锁环。
周缨将那条沉甸甸的镣铐藏好,感慨道:“还好不是死镣。”
这本是她可以用来牵制他的物件,于她获取酬劳亦有几分保障。崔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本不必废这个劲的。”
周缨看向他腕间,流放之途山高水迢,整日间牵扯摩擦,那里已皮开肉绽,溃烂可见腕骨,任何动作恐怕都会牵出钻心的疼。
她垂下眼眸,昨夜脚下这方泥地上,有他用不太习惯的左手勉强写成的“缨”字,有点像她小时候在阿娘桌上偷看来的模样。
“你也不容易。”她随口一答,将炉中之火添了一道,放好药罐,问他,“烧退完了?”
其实还在断断续续的低烧,但他自认为不大碍事,所以点了点头。
周缨本想换副治外伤的药,想了一想,还是又加了副伤寒药来煎,想再巩固一下药效,怕后面又反复再烧起来。
她执瓢慢慢注水浸没药材,一抬头见崔述仍旧看着她,犹疑了下,问:“有话要问?”
崔述点头。
周缨想了想,猜出他仍旧执著于方才那一问,想知晓她为何没有探问清楚缘由就肯助他恢复自由,于是指向门口:“瞧见刚刚那人了吗?我阿娘,疯疯癫癫的。”
她将晾好的温水递给他,停顿了很长一阵,才接道:“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疯的。”
她的语气不无黯然:
“现在学乖了。”
◎就像握着一枝郊野冻草。◎
大雪压山,除了贴地穿行的凛风呼啸而过,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灶膛中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周缨的脸庞红了又暗,暗了又明。
“所以,不说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缨添了一把柴,火苗两下蹿起来半人高,垂落的几绺鬓发被燎出焦糊的味道。
她站直身子避开,手指拈上被火舌舔过的蜷曲发梢,不无可惜地看了一眼,在毕毕剥剥的干柴燃烧声中,很轻声地叹了一句:“不知道也不会怎样。”说罢将方才怕伤着他而取下的银针递还给他,起身从后门出去。
崔述将银针藏回袖间,注视着她的背影,沉思良久。
明明看着极伶仃的一把弱骨,做起事来却是与之并不相称的麻利和果断。
说起话来,更叫人听出一股子不显的倔性。
周缨不知在后头做些什么,半天没有回来,只听得“咚咚”之声藏于萧索寒风中,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崔述也不曾起身去窥探,只安静地坐在灶后,看着火光微微发怔。
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受了方才那一通罪,此刻伤上加伤,正缓缓渗着血。
他将手腕举至火苗上方,平静地看着腕上血迹蜿蜒坠向火堆,惊起轻微的“滋滋”声响。
直至木门“嘎吱”声起,将他从这钝痛中唤醒。
他一抬眸,便撞上了一双蕴着薄怒的眼。
“你在干什么?”
崔述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不必对她生惧,于是平声应道:“一时失神,无碍的。”
周缨冷声叱道:“你便是寻死也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能不能不要跟尊大佛似的,火都快熄了,不知道搭把手么?”
崔述低头看去,木柴果然已烧完了大半,凌乱地散在各处,火势聚不到一处,药罐中“噗噗”的沸腾声较先前安静上不少,他说完抱歉,试图倾身将药罐取下。
他手不便,这事做起来困难,周缨惊觉自个儿这通脾气发得莫名,走近端起药罐,等他帮忙将散落的木柴堆好后,重新放回炉上,再转去灶后打来一盆温水放在火堆旁,又折返拿着个白瓷碗与土陶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角度,她眼角的一抹微红恰恰暴露在崔述视线中。
崔述低头看向火堆,佯作不知。
周缨将手中的绢布绞成几段,取过碗中泥泞的一团放至布料中间,用竹篾细细摊平。
清浅的药香钻入鼻尖,崔述垂眸,将周缨被染绿的指尖收入眼中,听她冷硬地唤他:“手拿过来。”
“好。”崔述应下,将左手拿至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