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大抵是彻底认出她来,欢腾地将前爪搭上她的肩头,要和她像幼时那样嬉戏。
周缨已不大抱得动它,只好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又顺着脊背轻抚了几下,任它在脚边雀跃打转。
待驭风玩累了,周缨才站起身来,同束关与奉和道:“我先回宫复命了。”
束关道“好”,奉和倒是欲言又止,被束关打断:“少说两句。”
虽猜出奉和想说什么,但周缨没有点破,笑着同他俩别过,入景和宫,求见皇后。
皇后今日召几位太妃一起宴饮,此时正忙着,便遣司檀来同她交代,叫先好生休息,明日再见。
今日明德殿有日讲,齐延忙于课业,周缨也不便去拜见,便先去了一趟尚食局值房,约见沈思宁。
甫一见她,沈思宁眼眶便泛了红:“好几月没见你了,都说你得了时疫,被移到西苑养病去了。我托张津设法去打听打听,都没有门路,只道西苑那边管得严,没半分法子。真怕你挺不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周缨笑着哄她:“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了么?”将一盒栗糕递给她,“你们那边的风味,进宫前特地去若华门给你买的。”
强憋着的泪倏地滚落下来,沈思宁道:“好几年没回家了,都没想出宫之前还能吃上这东西。”
“快了,到明年你便可以出宫了。”周缨作势掐了掐她的脸蛋儿,“是不是一出宫就要成婚了?”
沈思宁连连点头,一点儿不设防地同她说来:“前几日他还说聘礼已攒得差不多了,待我出宫回家,他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那我可得赶紧攒些礼钱了。”周缨替她开心,两人寻个僻静角落坐下,将那栗糕分着吃了。
待回到景和宫,却见齐应的近侍来请:“周掌籍去哪了?圣上有召。”
周缨微愕,但面上不显,身上带的物什也不多,便将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给他:“久等了,有劳带路。”
待至明光殿见完礼,齐应道:“周卿,王统制为你请功,认为你智勇双全,斩杀匪首,智退山匪,实为女中英豪,应当嘉奖。”
周缨没料到这一出,有些意外,只道:“此乃为臣本分。”
“入宫快五年,确也该进一进品秩了,我会与皇后提此事。”
周缨跪地,推辞道:“臣有私心,当不得嘉奖。”
“论迹不论心,料想周卿也非胸怀狭隘之人,即便有为一人之心,但应也有为绥宁县百姓除匪患之意,当赏。来日绥宁修县志,当地想来也会记上一笔。”
齐应转而问道:“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推辞的,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还有别的想要的赏赐么?”
周缨默然不语。
齐应补充道:“允你一件赏赐,尽管开口,朕都应允。”
周缨伏地叩首:“臣有一愿,虽知于制不合,但斗胆求陛下,允准臣旬休时暂离宫禁,归外宅。”
“还以为你会求朕赐婚。述安待你,心诚意真,也算苦等数年了。你此番亦肯为他弃性命于不顾,想来也是一番真心。”
齐应道:“内官出宫居住,国朝仅有过两例。一是承平年间章献太后临朝时的制诰女官赵氏,二是景和年间的尚宫纪氏,因通晓经义,学识誉享宫廷,得世宗皇帝特赐永康门外宅第一区,旬假可出宫归第。”
她不过初初提及,日理万机的帝王便能对内廷之事如数家珍,应是早已命人在浩如烟海的卷册中翻阅许久,才找出这两例特例。
想来是早在为他俩思量解法了,周缨心下感激。
“此事虽有违常制,然有成例在先,故可特旨准行。朕赐你嘉善坊宅第一区,距含嘉门不过二里,往来便宜。另赐鱼符一枚,旬休之日可持此符自含嘉门出入宫禁,朕遣中使护送你归第休沐。但寅时初刻前仍须返宫应卯,不可延误。”
“谢陛下恩赏。”周缨叩首。
齐应叮嘱道:“既然不愿退居内宅,差使上仍当用心,若皇后有不满,也只得遣你出宫了。”
“是,谨记陛下教诲。”
周缨谢恩出殿时,崔述仍在大理寺,未及入宫复命。
当日信使将消息传回玉京,齐应震怒,当即将徐涣革职下狱,却破天荒地没动用缉狱司,只命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崔述入京后,先来大理寺交接嫌犯,并移交一应卷宗。
交接完后,他到大理寺狱见了徐涣一面。
大理寺惯审高官之案,狱中还算整洁,也不苛待犯人。
下狱两月,徐涣精神尚可,只头发近乎全白了。
崔述命人添茶,自个儿提壶斟了一盏,奉与徐涣。
徐涣垂目看他平静的面色,将杯盏接过:“线报说,你几乎丧命。”
崔述点头:“奈何致仁恨我至深,想见我痛极之场景,反倒侥幸令我捡回一条命。”
“不该,不该啊。”徐涣慨叹,“从去岁开始布局,又挑的绥宁这个虽然偏远,但距边地又还有段距离的小地方,调兵不便,实在很难输的一场局。”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崔述一笑。
忽然想,的确得众人相助,有崔则、龙骧卫、宜丰路、乐亭路两路厢军和绥宁百姓,方能破一原本必输之局,守住宜令河。
但若非她执意要冒死越函关,恐怕龙骧卫权衡之下也会半途放弃,他还真回不来。
渡宜令河,风急浪高。
越函关,崖峻路险。
后来光听王举说起那夜场景,他几乎都忍不住心脏抽疼。
那样柔弱的一双手,是怎么冒着夜雨攀援过函关的破败栈道的,时隔数月,他仍不敢去细想。
徐涣目光落在他面上,长长一叹:“你何时开始疑我?你前脚出京,后脚圣上便接手密探司,令其监视于我。否则,若能再加上些助力,郑守谦倒不一定败。”
“很早了,清账肃贪时。徐公若愿帮我,便不会在那时提及将令嫒另许人家之事,更不会在那时上书乞休,名义上是以退为进帮我向政事堂施压,实则是避免对此事正面表态。只是我那时候想着,政见不同实属正常,即便您不愿意与我站在一块儿,但至少您有底线,不会用世所不容之事来阻我。”
他顿了一顿,接道:“不过只是隐有猜测,并无半点实据。况且您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蒙您栽培数年,不到最后关头,实在不愿这样揣度您。”
“只是,群臣联名参我之庆丹安抚使魏明成事,以及宫人状告内廷掌籍,名义上是控告她不守宫纪,实则污我交掖内廷,操控殿下。”
“此两事,前者我只同徐公一人提起过,后者,应当也只有徐公知晓。”崔述叹道,“至此,我才不得不信,暗示了圣上一句。但毕竟没有实证在手,圣上信与不信,便是我无法左右的事了。”
“当初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您,将我当门生提携的是您,后来要用她和郑守谦置我于死地的还是您。”即便一路行来已有数次痛心疾首,此话当真出口时,崔述仍难以做到情绪全无波动。
“黄白之物尚可退让,子孙后路如何让?若你之子孙资质庸常,身为长辈,难道你又能真正坐视不管不为其谋么?你说得再冠冕堂皇,也不过是因为你现在膝下无子,体谅不到为人父母的苦心。哪怕是你爹,当初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私下奔波走动又少了么?”
“为人父母,自然希望为子铺路,但也不能令庸碌之辈坐上高位,主宰一国政事,若致大势倾颓,再难扭转。”崔述平声道,“何况,倘若我之子孙后世当真如此庸常,斗鸡走犬过一生又有何不可?”
徐涣不以为然,只道:“一步步官至副相,手握权柄,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大权旁落是什么后果?”
“想过,但无惧。若是因怕失权而要扼杀政敌……”崔述后半句话说不出口。
“朝堂之上,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谁不是苦苦熬过来的?可你不一样,圣上信重,年纪轻轻,在政事堂里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你让我们这些人,心里怎么甘心?”徐涣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朗声而笑,“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不与众人为敌,恨你者亦无穷极也。”
崔述举杯敬他,将茶饮尽:“我一直不愿意怀疑您,哪怕回京路上,也始终不敢相信您竟会用百姓生民来致我于死地,此非清正之臣所为。”
他哀恸一叹:“权势熏灼,毁人不殆。您先时可是为了天下司法公正,花了整整五年,心无旁骛主持编纂出《永昌律疏》的人啊。”
“数年恩义,今日,晚生在此谢过徐公。”崔述拱手相拜,尔后转身离开,未曾回头。
待至明光殿,齐应尚有政事在议,内侍请他入偏殿,孙太医显然候得有些久了,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见他来,忙起身同他见礼。
崔述无奈落座,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来:“当真已无大碍了,不必如此紧张。又劳烦孙太医走这一趟。”
“崔相这身子,圣上挂念也是难免。”号完脉,又验看过伤,孙太医道,“伤势颇重,亏耗许多。但陈年积症这两年倒养得好,有些成效,当真能好生将养,过上两三年,应当也能调理好。”
两人闲话了两轮,外头有动静传来,想是议事的官员刚行告退,孙太医见状也起了身,正欲去向齐应回话,倒见他自行来了偏殿,忙将病情汇报了一遍。
齐应道一声“有劳”,命近侍送孙太医出去,才伸手拦住崔述,叫他不必起身。
“绥宁之事,奏报我都看了。盘州空缺官职,吏部拟的人选我也都阅过了,待会儿拿给你瞧瞧。”
“龙骧卫之抚恤论赏,已安排下去了。案子全权交由三司,你先安心休养一段时日,不必再操心。”
崔述正要开口,齐应又道:“徐公所为,基本已明晰,只待后续审理定罪。徐公罢官,我亦不打算擢你官阶了,此次便功过相抵,往后,仍以参知政事之职暂总领中枢事吧。
崔述没有应声,目光落在天子袍袖上的海水江崖纹上,沉静而幽深。
齐应似有所感,但有些不敢置信,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你竟生了退意?”
“思安、思变、思退,人之常情。”崔述淡然道。
“是因为她?”齐应霍地站起身来,“你从前可是引颈就勠,也在所不辞的。”
崔述没有说话。
“可自你走上这条路,决定与我同行时,便做好了万箭攒心九死不悔的打算。经绥宁之行,猝然思退,很难不是因为她。崔述安,连你竟也过不了美人关吗?”
崔述默认。
以他俩的身份,必然不能正大光明修成正果,否则如何也难逃朝野诟病。
他不愿她饱受攻诘,但又想给她一个真正的家,漂泊在世二十一载,她实在太过艰辛,令他不忍。
她不愿退,时至今日,他退也无妨。
崔述笑了下:“陛下为英主,革新之政,必能长久,无可撼动。”
偏殿狭小,空气微浊,情绪激动,吸入了太多熏香,齐应剧烈咳嗽起来,话里说得断断续续:“新政至今,虽已过半,但要真正见成效,还需数载。况军备未整,边关之患未除,律法未新,你之所图尚未完全实现。”
“既如此,为何不肯再陪我一程?”齐应面露痛色,话里亦有几分哀戚之意,“述安,我不想失同路人。”
崔述微有动容,但到底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怕有朝一日,以身殉道,留她一人身如浮萍。可你明明舍不下,十余载寒窗苦读,十年苦心谋划,至今日,你当真能放得下吗?”
“述安,陪我再同行一段。你之所求,我都会一一应允。”齐应语气笃定而郑重,“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功成身退,绝不会让你负她。”
“况且,她恐怕也不愿让你退吧。若叫你因她废志,又叫她如何安心?”齐应慢慢平复下来,似抓住了他的软肋,一时间语气又平缓起来,“方才她求朕,允她旬休之时,离宫归第。”
崔述霍然抬眸。
齐应面色彻底平静下来,笑道:“嘉善坊有处先帝时籍没的官邸,工部前两年修缮好后,一直空置着,此番周掌籍立了大功,赐作嘉赏正好。雪蕉庐虽雅,但到底偏远,来往不便,往后你当随周掌籍居于嘉善坊。”
崔述默然许久,终于谢恩:“是,谢陛下。”
齐应遣中使送周缨自含嘉门出宫,周缨自门前回望宫墙。
自永昌二十五年十月入宫以来,整整五年,她不过离开过宫禁六次。
一次伴齐延至崔府探病,一次随储君至王庄习稼穑,一次蕴真成亲,伴皇后道贺,一次送崔易回府,一次至文庙代中宫处置宗妇,最后一次,得齐应恩旨,直奔千里之外的绥宁。
从十六岁至二十一岁,她决然地斩断过往,迈入巍峨宫墙,换来五年困于深宫。
从未生悔。
今朝,却也是她主动求来,迈出这深宫,走向另一种人生。
天色沉沉,她心中却自有明月相照,明亮而澄静。
下马亭外马车正慢悠悠往这边驶来,拉车的青骢马一眼看去有些熟悉,是往日她学骑马时的那匹座骑。
周缨笑了一下,同中使告别。
内侍见有人来接她,也不强行送她回府,还她一礼,恭敬道:“周司记慢行。”
马车停在跟前,周缨仰头冲束关一笑:“有劳。”
束关仍同往常一般,道一声“客气”,仿佛中间这五年不过平常出门宴游,此番他也不过是接到一个刚刚踏青回来的十六岁的她。
车马粼粼,不到一刻,便已至嘉善坊。
周缨自马车上下来,仰头看了一眼这座宅邸。
朱漆大门高大巍峨,自显威仪景象。
沿着中庭走至二进院中,灯火燃得正盛,女使正鱼贯摆膳。
崔述站在阶前,见她进来,快步迎上来,唤道:“阿缨。”
语气里竟有几分无措。
听得周缨没来由地一笑。
她上前极自然地挽过他的手,牵着他往里行去。
鹅卵石硌得脚底轻一阵重一阵,心中亦如扁舟,飘来晃去。
直至迈上平整的石阶,扁舟靠岸,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周缨与他在膳桌前对坐下来,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大抵还是离开净波门外后,头一回能只有他们两人,光明正大地安然同坐一案,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吃上一餐。
哪怕先前在绥宁,庶务缠身,人多眼杂,亦不过是草草吃上两口,难有此时的宁和。
周缨连尝了几道菜,自然得宛若这几年,他们一直都是这般相处一般,从来不曾受困于宫规,交游自由。
崔述替她搛了两块鹅肉:“去一趟绥宁,瘦得厉害,多吃些。”
周缨说“好”,又问:“你搬过来住了?”
“暂且没有。也算当上客人了,过来帮你收拾下,你出来便能住。”崔述点头。
周缨“噗”地一笑,取笑道:“当朝副相,深受圣宠,自己不曾置处宅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几年过去,连处宅子的赏都没讨到?说出来也不怕同僚笑话么?”
“住哪都一样。”
周缨倒无言了,三日一朝会,早起应卯,长年累月下来,换作是她,恐怕断是吃不消的,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
她便有些生气:“怎么能住哪都一样呢?”
崔述会错意,想了想,只说:“如今住这里,自然倒是极好的。只是偷摸些,不好叫人知道。”
周缨“噗嗤”笑出声来。
忽然有些想逗他,便问:“同僚想寻你去何处寻?总有些人想拜访你吧。”
“白日间我几乎都在公署,离署后,我本也不见外客。”崔述答得正经。
树敌甚多,攀附阿谀者亦繁,官居高位者,不见私客倒是常情。
周缨便没有什么话好说,待吃完这一餐,女使呈上来几碟精致的当季水果,周缨眼神方往橘子上瞟了瞟,崔述的手便跟了过去。
纤长骨感的一双手,灵活地褪了皮,除了橘络,才将橘瓣递过来。
周缨轻轻凑上去,咬住了这瓣橘子,香甜又沁凉,令她没忍住笑了笑。
“中宫将你调往尚宫局了?”崔述手上动作没停,将橘子剥好皮,分瓣放至眼前的空碟中。
周缨随口“嗯”了一声:“司记有缺,便让我顶上了。”
“掌文书、印玺、符契,这些事对你来说倒不难,上手得快吧?”
“还行,跟着林尚宫学做事,林尚宫比祝尚仪还严厉些,但也有求必应,有惑必解。”
崔述“嗯”了一声:“皇后选人眼光不错,眼下宫廷中,少有德不配位者。”
女官重学识德望,与普通宫女选擢机制自来大有不同,已适人者入宫禁为女官在各朝都并不违制。
但周缨情况并不一样,他为太子师,她若还随侍东宫,必常有往来。
既知二人前事,中宫掌宫壸教化,自不会允他二人再于宫闱中有私交,将周缨调离是必然的事。
周缨倒并不觉得惋惜,只道:“没关系,都是做事。都说东宫是个香钵钵,来日必享荣华,失了可惜。但眼下连升两阶,后廷内又有谁不羡慕我?近日见我,有些人连眼珠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崔述一笑,见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便知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周缨尝了几瓣橘子,他便又道:“天寒了,尝尝即可,别贪多。”
“好。”周缨托腮看着他,点破他心中所想,“真只想当客人?没话想对我说?”
崔述净手时水都溅了些在铜盆边缘,他以热巾擦干手,长吸一口气,才道:“那自然不是。阿缨,你愿不愿意……”
周缨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瞳亮汪汪的,像一汪蕴着柔波的秋水。
他竟有些紧张,喉结滚了一下,才接道:“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周缨没有说话,眼睛眨也未眨地盯着他,颊边梨涡浅浅。
“虽碍于内外交结,不便公之于众,但必不可少的婚仪,还是不想亏欠你。这几日一直预备着,虽仓促了些,但绝无轻慢你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你我当结为夫妻,往后必不敢相负。你若不愿……”
周缨打断他:“同崔公和韦夫人知会过了么?你如今同家里还有联系么?”
崔述摇头:“已有几年没有来往了。但这事当知会一声,无父母之命,怕怠慢你,恐有些不妥,前几日遣人送了书信过去。”
崔述指了指内院:“母亲悄悄派人送来十抬物件,道是她自个儿给你添的嫁妆,都替你收在库房了,礼帖在内院,晚些你瞧瞧。”
周缨微垂眼帘,叹道:“韦夫人有心。”
“母亲那时囿于门第之见,或许对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但只是望我往后能走得顺一些,并没有轻慢你的意思,她心里其实将你看得很重。”
崔述顿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辞,才接道:“如今经了许多事,早没了那等想法,二老都很赞同,只望你能原谅她昔日之语。”
周缨眉眼微弯:“其实那时韦夫人顾忌我颜面,并没有真同我说什么,我自然也不可能为此生气。赠礼时遗漏你一人,只是因为我没想好要赠什么而已。”
“那如今想好了么?”
“一个无需顾忌与权衡,没有隔阂与疏离的家。你可要?”
崔述猝然握住她的手。
半晌,手上的力道才松了两分,崔述道:“自然。只是聘礼倒没攒下多少,先时给家里和老师那里送了不少,也没置下什么田产庄子,望你不要嫌弃。只有些御赐之物不好转手的,倒都还存着,已搬过来了,还有雪蕉庐一处,冬雪夏月都还不错,你应会喜欢,地契房契也都一并交予你。”
周缨笑着应了一声“好”,站起身来道:“这几日都准备了些什么?带我去瞧瞧吧。”
崔述随她起身,牵着她的手,一并往内院行去。
靠近大内,寸土寸金,三进的宅邸,内院并不敞阔,但胜在雅致,引水穿庭,水中枝影横斜,倒映着一弯皎月。
沿幽径往里,檐下悬竹节风铃,贴一幅他亲笔所书的红底新婚庆联——“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
进得明间,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满室椒馨兰馥。
花梨木几案上,静立着一只影青釉冰裂纹花觚,觚中斜插几枝丹桂,疏朗有致,碎金缀玉。
另一侧翘头案上,金盘撒果,银烛烧花。
龙凤双烛静静燃着,崔述牵着她进入内室,朱红鸳帐上铺撒喜果,枕边置着两套喜服并宝钿博鬓,案上置以红线相连的被剖成两半的匏瓜。
周缨眼眶忽地有些湿。
喜服工艺精细,绝非短短三日可以赶制而成,想来早已备好。
换上喜服,对镜理妆,崔述来迎她到外间,对月拜完天地。
共饮完合卺酒,周缨悄悄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
深宫寂寂,有段时间,她极爱读《易经》,里面讲天行之道,七日来复。
七载岁月,实是很长的一段光阴,足够令炽烈的情感从燃烧至寂灭,而他们,却足足跨过了七载,才终于得以共饮一盏合卺酒。
周缨一时只觉恍然如梦。
数载相依,已无需更多言语。
崔述将她抱坐至榻沿,缓慢倾身,蹭了蹭她的鼻尖。
周缨微微垂眼,这个角度,恰能清晰地瞧见他眼下的那颗小痣。
跃动的心跳,灼热的呼吸,三分情动,七分克制,她一一感受,全数接纳。
她伸出手,极轻地触了触那颗小痣,似心生爱怜,又似同初见之时一般,轻易被这张备受上天眷顾的脸所蛊惑了一息。
崔述随她的动作看来,捉下她的手,低头来吻她。
起先极尽温柔,轻触、碾磨、珍而重之,后来便有些克制不住,圈住她的手越发用力起来,含吮、勾缠、流连,继而游走至脖颈、锁骨,再慢慢下移。
腰带落地,鸳帐垂落,他覆上来,将头埋在周缨颈侧,很认真地道:“阿缨,我等这一日,已太久了。”
红烛昏昏,帐幔轻摇。
周缨也似置身扁舟,摇摇晃晃,荡进月光与昏黄的烛影。
更漏将残,喜烛已燃了大半,借着晦暗的光线,周缨侧头来看他。
压抑隐忍太久,一朝得偿所愿,他难免尽兴了些,餍足过后,睡得正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温雅持重,待她处处礼数周全。
宫禁不便,数年恪守宫规自然不提,但离京数月,朝夕相伴,人前人后,他亦不曾有过半分逾越,生怕婚仪未行,唐突轻慢了她。
即便今夜,也仍顾念着先取悦于她,才顾得上索求。
回望从前种种迹遇,周缨忍不住轻叹,上天垂怜,竟让她遇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她轻轻撑起上半身,单手抚上他的侧颊,在他唇边落下极轻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婚房描写参考宋词《满庭芳·金贴鼓腰》,作者不详。
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周敦颐
朱甍碧瓦覆残雪,琼枝玉树缀寒酥。
又是一年冬至时,前朝君臣大朝宴,内廷里,中宫亦按制宴命妇。
整个内廷忙得不可开交,林尚宫被司檀传话叫去景和宫,周缨临时受托到赐宴的嘉福殿,与各尚核对最后的细节。
刚刚忙完一段,稍稍得了喘息的契机,沈思宁不知从哪儿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递给她一块油纸包好的梅花酥:“今儿又不知要忙到什么时辰了,你先垫垫。”
“好。”周缨说着,走到僻静处,将这糕点吃了,待觉得步子轻缓了些,又去前头查看尚仪局的导引情况。
一直忙到午时三刻,钟鼓礼乐之声自嘉福殿前层层荡开,命妇按秩就坐,尚仪局司赞高声唱赞,章容着袆衣、戴九龙四凤冠出席,尚宫、尚仪随侍。
殿中百盏莲花树盏宫灯齐燃,鼓笙齐鸣,尚食局精心准备的花炊鹌子、蟹酿橙十二盏菜式被呈至各命妇身前的案几上。
觥筹交错,舞乐笙歌,皇后赐织金袄、珍珠冠,直至申时,礼官鸣鞭,众命妇谢恩,宴饮方毕。
忙忙碌碌大半日,至命妇皆自贞度门离开,众人才得以松口气。
尚宫局女使同周缨道:“周司记,尚食局给您送的膳怕已凉透了,我们正要去会食廊,帮您领一份回来罢。”
周缨正忙着,便“诶”了声说好,解下膳牌递给她:“劳驾。”
“司记客气。”女史说着话走了。
周缨仍在整理今日席间章容的谕令,待汇总后存档。
等忙完后,天色已暗,周缨拎着提盒回到住所,身心乏累,简单吃过几口,便没了胃口,将筷搁下,起身将窗打开。
冷风灌入,令她瞬间倦意全无。
冬至休沐,本来有假,看着崔易离宫,她本也有些想回,但崔述伤才刚好全,又奉命出京,会同兵部巡检边防。
年关将近,崔述本还有些犹豫,刚历生死劫,他私心还想多陪陪她,但她却力劝他早些去。
她读到那句“铁枢铁楗重束关”时,距她入宫已过去很久。
那时她才明白,崔氏这二小生的名字里,有他所向之志,所求之道。
他既不在家,她也没有出宫的必要,思虑片刻,便歇了这心思,回想起近来的诸多事情。
自绥宁县回来后,京中起了些变化。
五卷《倦翁笔记》校勘完毕付梓,因著书人籍籍无名,先时销量平平,后得口耳相传,在士子中渐有风靡之势。
徐涣之案,大理寺主审,三司会审,不如缉狱司只手遮天,其间难免几多博弈,徐涣最终被判削职监管原籍。
崔述去九里亭送他,两相对视,相顾无言,最后徐涣朗笑离去。
政事堂中格局亦有变化,从前尚有徐涣以资历居首,而今自然以崔述为首,另补两员高官议事。
齐应大刀阔斧裁撤密探司,永不再置,与此同时,吏考再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