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林叙然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关灯
护眼

营帐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崔述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试探道:“你会不会说汉话?”
那小孩不知听没听懂,总之没有应声。
两相对峙间,外间幽远的鹿鸣声再起,幽绿的鬼火悬浮在空中,林间愈发诡异起来。
越山族人犹豫再三,终于往后退开,气得郑守谦大骂:“一群废物!”
山匪头子吐掉嚼烂的野草,嘲笑道:“阁下看重这帮蛮子,认为其身份能使官府避退,战力上也能帮上大忙,谁料这帮蛮子怕山鬼,见了鬼连刀也提不起来!”
山匪附和而笑,一时山林中回荡着诡异的笑声。
正当此时,闪电骤亮,一支弩箭随即破空而来,直接钉穿了一名山匪的喉咙。
笑声戛然而止,山匪怒目拔刀,却被黑暗阻了视线,盲目张望间,闪电再起,箭雨随光急射而来,血肉被扎中的“噗噗”之声不绝于耳,哀嚎声四起。
“这群王八羔子,背后伤人!”山匪头子命人点燃火把照亮,拔刀迎上,“有种出来,正面较量!”
林间光线骤亮,更为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中箭者不过一息间便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箭上有毒,大家小心!”郑守谦边提醒山匪,边往营帐中赶。
脚步声逼近,崔述再唤了那小孩一声,用稍显生硬的越山族语同他道:“告诉你的族人,官府并非有意损毁越神祠,真正毁祠之人就在你们之中。止战退走,官府会在明年越神祀之前为你们重新修好越神祠。”
昨夜猜出敌人毁越神祠的因由,找来懂越山族语的百姓,仓促间习得这一句,不知有无作用,崔述冲他微微摆头,示意他快走。
脚步声越发近,那小孩掉头就跑,将刚进营帐的郑守谦撞得一趔趄,郑守谦正要将其一把揪起,余光瞥见崔述正勉强坐直身子,不知在图谋些什么,当即也来不及管那小孩,大踏步往前,刚一拔出匕首,未及动手,营帐顶端突然坍塌,将二人压在其下。
跛腿被砸,郑守谦痛得倒吸凉气,正欲站起身来,石块自林间滚落之声、山匪被砸中之声、吃痛哀嚎声以及方才那小孩惊恐的呼喊声纷至沓来,闯进耳膜。
越山族头人穿过混乱的人群,将小孩抱起,问他消息从何而来,小孩边比划边解释,族人围在周围,等着头人的号令。
半晌,头人命令道:“撤开三丈,不参战。”
越山族常年生活在山林间,山间行动速度并不比这帮山匪慢,此时山匪陷于恶战,也无心再拦他们,只怒目而视上方,搜寻隐藏在密林中暂且遁形的敌人。
上方,箭矢已尽,王举率众人以石块攻击敌人,不期然见对方一半人马忽然撤退,登时愣住,然后才看向伏在一枝悬空的榕树枝干上的周缨,叹道:“分析得还真没错,果真是两方势力,并不牢靠。还好将这越山族分化驱逐开了,不然顾忌着安抚之训,动起手来多有掣肘,来日也易因此被追责。”
来时路上周缨才同他解释,之所以带一个精通越山族土语的百姓过来,便是为着拆散两方势力,既减难度,又减束缚。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分化之策才实施到一半,越山族竟当真退了。
匪首实在受不了这样装神弄鬼的暗中攻击,命人迎着石块强行往上冲,要将敌人斩杀刀下。
然而甫一冲上斜坡,便有更急的石块阵等着他们。
匪首怒不可遏,忽地想起营中还有个人质,往这早被压塌的营帐走来,长刀在营帐上方捶打拍击,试图寻找活物,猛地拍在郑守谦的伤腿上,痛得郑守谦吃痛怒骂:“混账东西!”
到底是财神爷,匪首不敢得罪,忙两下将帐顶划破,将他扶起。
郑守谦指了指东边:“在那。”
匪首慢慢往东挪移,脚下被绊了一下,当即俯身将崔述自帐下拖出,正当此时,一支弩箭急射而至,却偏了半寸,正中郑守谦脚边空地。
山匪头子愣了须臾,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暴喝而起,一刀便要割下崔述脑袋。
霎时,可贯山海的又一箭凌空而至,贯穿了他的头颅。
山匪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斜上方那枝枝干粗壮的古木,而后轰然倒地。
周缨看向王举,向他做了个多谢的手势。
若非方才他急中生智放出的那一支掩护之箭,以她所在的角度,并不能如此精准地射中此人。
双方已酣战了有一阵,龙骧卫秉持着能使诡计便绝不蛮斗的策略,引诱匪徒分散,而后再近身格杀或推至崖下,勉强能支撑着不败之势。
山匪伤亡不小,此刻头目被杀,群龙无首,越山族人又退避三舍,战阵顿时混乱起来,王举一跃而下,指挥龙骧卫近身鏖战起来。
方位已暴露,笨重的弩机不再适用,周缨换铁胎弓,搭箭上弦,直指郑守谦。
郑守谦昂头看来,闪电照亮林间,周缨看清他唇边诡异的笑容,登时头皮发麻。
冷箭离弦,却射偏了半寸。
郑守谦大步上前,抄起山匪跌落在地的长刀,挥刀欲砍。
弩箭再次射至,直取其要害,却在离弦的最后一刻故意射偏了两分。
“噗”的一声,郑守谦胸腔间正中一箭,手中长刀轰然坠落。
周缨将要跳出胸口的心重重落回胸膛之中,她能模糊辨出树下便是崔述,但来不及去探查他的情况,便连忙变换方位,取箭搭弦,再帮激战中的龙骧卫杀敌。
持续将近半个时辰,这场厮杀才终于结束,剩余的山匪眼见不敌,仓促败退而走。
周缨顾不得满手的伤口,手脚并用地从泥泞不堪的林地里摸爬下来,赶至崔述身旁。
泥泞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大雨滂沱,浇得满地染红。
崔述脸色惨白,显然伤势不轻,但还勉强保持着最后一丝神智,直到看见她安然出现,勉力微微扬起唇角。
“没事了,堤坝那头应当也安全了,放心。”周缨嗓音沙哑得厉害。
崔述终于阖上沉重的眼皮,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周缨只觉心里满满当当。◎
杀戮已止,山匪四散奔逃,密林中静寂下来,只余倾盆大雨哗啦啦浇在枝叶上的声响。
王举指挥龙镶卫搜索着山匪留下的可用之物,以残存可用的帐布搭了两张帐,将昏迷不醒的崔述移了进去。
雨势过大,连日奔袭,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龙镶卫班直们亦已到了支撑不住的临界点,身心俱疲,草草处理完伤口,除了值夜的守兵外,其余人胡乱挤在一处睡了。
不多时,呼声四起,周缨静静躺在崔述身旁,握着他的右手,贴在自己颊侧,片刻不肯松开。
暴雨连下两日,两边都无法渡河互相支援,他们一行来时为求速度,只带了必要的伤药与少量干粮,被困在山间,吃住都成了问题。
王举愁眉苦脸地同周缨抱怨:“可盼着雨快些停,来这一趟,本来就把兄弟们折腾得厉害,万不能再因为没饭吃而饿死几个人了。”
明明是极悲惨的一句话,却听得周缨一笑。
“王统制,给您指条明路,越山族暂时退走,但雨大,行动困难,而且未必放心我们,多半想暗中监视我们的动静,肯定没走远。带上那位村民,他常到山里做越山族的生意,或能说得上几句话。”
王举一拍脑袋,连说三个“对”字:“我这就去。”
掀开营帐,雨势稍歇,班直正冒雨清点敌方伤亡情况,每一颗人头都是军功,一名班直越数越兴奋:“保住一县百姓,救回崔相,杀敌数百,怎么着这趟绥宁来得也不亏了吧?”
同伴附和道:“论功行赏起来,我们兄弟起码都能升上一级吧,赏赐应当也少不了,回家准能让媳妇儿高兴高兴。”
王举闻言,回头冲周缨道:“首功当是你的。”
周缨只说:“自然是王统制和各位班直的,我不过是个添乱的。”
“过谦了。世间智者多,勇者少。”
王举看向她满是伤口的双手,沉默片刻,道:“说实话,如果不是你坚持要来,人手太少,我可能真会听他命令,死守宜令河,不会来此。就算来,我应该也不敢选函关……走其他路,按致仁的谋划,应当会被半路阻截,并不能成。”
周缨没出声。
王举一笑离开,带上十名将士前去寻找越山族的踪迹。
天幕转黑时,王举率众回来,想是解释清了越神祠的事,又看在村民的面子上,对方还算客气大方,带回来些肉干,士兵们就着雨水大口咀嚼,夜色里,以雨水当酒,以兵刃敲击为乐,朗声唱起歌来。
周缨竖起耳朵细听,雄浑有力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来,叫她零零散散地听清了两句:“雨打残甲,齿嚼冷肉……青山埋骨处,饱餐胜封侯!”
疾雨下了两日夜才止歇,崔则提心吊胆地率军驻在堤上,在水位已有漫堤之势时,雨势忽然渐歇,慢慢停了下来。
不多时,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后一跃而出,遍洒金光。
堤上官兵民众喜极而泣,欢呼雀跃起来。
这场护堤之战,最后能获险胜,一是因参战者皆不惧死,奋勇杀敌,全无退缩之意;二是因崔述当夜便派人连夜前往乐亭路所调之厢军及时赶至;三则是因为崔则组织城中青壮年,分发器械参战。
三方合力,方能力挽狂澜,挽救一场原本必败之局。
山匪败退后,因雨势太大,崔则担心溃堤,亲自率官兵在河堤上巡防,以便若遇险情,及时通知城中百姓撤离。
待雨歇后,崔则命人备船,候了一整日夜,待第二日午间,水势才歇下来,崔则率军渡河,在山脚下接到了险胜的龙骧卫。
龙骧卫将仍在昏迷中的崔述抬至船上,周缨跟随上船,崔则几乎已要认不出她,形容凌乱,冠帽早已不知丢到何处,发上缠满林间的杂草穗子,衣裳上亦满是泥污,然而她却浑然不觉,只问:“有热水么?”
崔则愣了一下,才连忙道:“有。”
周缨接过水囊,拔出木塞,先倒出些净了手,才倾身来喂崔述。
崔述伤得太重,到底是没能喝进两口,周缨将水囊递还给崔则,道:“龙骧卫的军医简单处理过,但草药器具都不全,又已拖了快三日,再不快些回去找大夫,恐怕很难捱过这一关。”
崔则点头,到船头催促了一遍船夫。
“还有个俘虏,王统制说是他旧识,但下手这般狠,瞧着倒像有血海深仇似的。”周缨指向横躺在甲板上的男人。
连日大雨已将郑守谦面上的山魈图案冲刷得干干净净,崔则凑近一看,便认了出来,咬牙道:“难怪他存了必死之心。他们二人相识二十余年,智计相近,又实在太过了解对方的路数和软肋。”
周缨扫了那人一眼,淡淡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回城后,崔则整日间忙得应接不暇,暴雨刚过,赈灾之事还得继续,除了发粮,还得及时核查受灾情况,安置灾民,发放粮种,让百姓趁此天气补种,多少能添几分收成。
奉和与束关尚在养伤,龙骧卫与厢军亦基本都挂了彩,一时之间人手奇缺。
周缨手伤得重,身上亦有几处不轻的跌伤,但见众人忙得分身乏术,虽不便再握笔,仍自告奋勇,白日里仍帮崔则做些杂事,夜里则常候在榻前,安静地守着崔述,读当日齐应所归还的最后一卷《倦翁笔记》。
皎月相伴,静室里药香氤氲,令人心平气和,一丝躁念也生不出。
崔述醒来时,便瞧见她素衣披发坐于榻前,左手轻扶着膝上的书,埋头专注地看着,似遇到难题,眉目不经意间轻微蹙起,右手却一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月光自窗棂缝隙中照进来,为她投上一层淡淡的朦胧光晕。
他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开口唤道:“阿缨。”
实在太过专注,周缨闻言才抬眸看来,见他已醒,急急将书往旁边案上一放,握住他的手添了几分力,眼圈也有些微红:“你可算醒了。”
崔述声音哑得厉害:“害你担心了,对不住。”
周缨不叫他说话,端来半碗温水,小勺喂给他。
“伤得重便好生歇着,好生养伤,即便醒了,万事有二郎呢,不许操心。”
她手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崔述凝神看着,声音里的哑意褪去了三分:“伤得厉害么?”
雨夜密林,潜行杀敌,这般艰险的事情,他都不知,她是如何能生出这样的勇气来的。
“轻伤,比不得你的十之一二。”
周缨声音陡厉,带了几分怪罪之意:“既坦然赴死,为何瞒着我?怕我拦你么?”
“不是。”崔述有些无措,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他知晓她的情与义,知她不会阻拦,但亦有害怕之处,他极轻声地道:“只是怕你难过。”
周缨沉默片刻,刻意冷着声道:“只此一回了。往后再敢有事不与我商量,我必不会原谅你。”
“好,都依你。”崔述笑着应下,语气却极郑重。
周缨忽然俯身,在他唇角轻触了下。
她能感受到,他身子几乎是在瞬间便僵住,她便又俯下身来,在他唇畔留下一个停留得更久一些的吻。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周缨抽身离开榻边,将碗搁至一旁几上,坐回案后,平声道:“你先休息,我在这里陪你。”
僵硬之感缓缓褪去,他仍是应了一个“好”字。
令周缨又想起初识时的那个冬日来,他身负重伤,她不过略施援手随意照看,惯常冷言冷语,但他却从来都是如此,从不反驳她,说什么便听什么,乖顺得像个误入尘世的温润公子。
忆来已是六年多前的事了,经历了这中间许多事,几度生死,叹一句恍如隔世绝不为过。
可如今,这人又身负重伤,安安分分地躺在了她跟前。
命运真是奇妙又诡异,她好似走了很多路,走出了很远很远,一回头,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到底是不一样了,数载沉浮,共同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平浪静与惊心动魄,终于从初识时的萍水相逢、试探猜疑,走至今日的彼此信任、生死相托。
唇角微弯,她轻轻笑出声来,三分无奈,七分满足与感恩。
崔述悄悄睁开眼,却没出声扰她,静静看了少顷,重新闭上了眼,只是被她嘴角的弧度所感染,唇角亦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斜月清晖,淡扫而过,令满室都盈满淡淡的光影。
花梨木案上,书卷上字迹密密麻麻,字字蕴满数年不曾出口的深情切意。
四年多前,心中在清波桥上莫名缺失的那一块,在终于得以静静相守的今日,竟奇迹般地被填补完全,宛若神迹。
周缨只觉心里满满当当。
轻轻以手托颐,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周缨再度无声地笑了起来。

◎二哥这些年,怨过我么?◎
蝉鸣愈发聒噪起来,那两株观音面已然凋零,后院缸中的睡莲却在某个午后悄然绽开,周缨路过时惊叹一声,驻足观赏了盏茶功夫。
崔述养了近半月伤,待能下地,又开始闲不住,马不停蹄地拖着病躯接着审案。
窦裕和见大势已去,倒也没什么气节,将徐涣与他密谋之细节,并他后来如何找郭成礼做替罪羊加征役钱之事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郑守谦虽一字不肯吐露,但经仔细查验,山匪所携的匕首倒与义庄那两具尸体之伤口契合,两名先前爽快认罪的县衙胥吏也招供了因利顶罪之事。
那江聚川亦认下受郑守谦巨利收买,售卖坏粮种之事。
审案结果整理成册,先派驿传分别走不同路线驿送回京,此事算暂且告一段落。
崔则暂且还没有回清平路复命的意思,整日间仍忙着赈灾之事,每日将近日暮时才能稍得空闲,有时下到乡里,和当地百姓了解民情,一扎便是一整日,夜里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辰,便随意在村民家里借宿上一日,第二日晨起,又换个地方继续。
越神祠以工代赈下来,民夫能得些银钱,进度亦加快不少。
时近六月末,夜里吃着饭,崔述问道:“二哥什么打算?还不回去复命?”
“上谕本就命两路会同处理赈灾事宜,既还没处理好,暂且不急。”
崔则想想,又说:“早些年母亲总念叨说你在地方上不易,平日家书总是嘘寒问暖,你难得回京一次,更是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一并叫你搬走,那时觉得母亲有些偏心,不想亲自来走一遭,原比她那时想象的还要苦些。”
崔述一笑。
周缨起身,行至院中去看花圃,近来雨水逐渐丰沛起来,院中原本将近蔫死的花草又逐渐焕发了生机,绿意盎然。
崔述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她的身影。
半晌忽地问了一句:“二哥这些年,怨过我么?”
“真要说实话,以前我确实不太理解你。”崔则淡淡一叹,“父亲为你铺好了路,你自己也争气,安安生生地做好分内之事,怎么也能一路高升,既遂父母之愿,又能圆己之志。实在是没有必要,将好好的一个家折腾成这样。”
崔述垂首,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对不住。”
“你也没有对不住谁,只是父母亲难免为你忧心。这两年外任,父亲虽远离朝堂,但每半月寄来一次书信,事无巨细将你近来之动向告知于我,笔下皆是担忧。有时母亲也会写上几句,嘱我多添衣、按时餐食,休沐尽量赶回去探亲,很像那几年里她时常念叨你的话。”
“你在缉狱司那一月,二老恐已肝肠寸断,竟没来过一封家书。”崔则自嘲一笑,“说实话,爹娘对你之偏爱,骗不得人,有时候难免生出几分羡慕。”
“我总在外头招徕祸事,累二老挂心。”崔述黯然道。
“自当年你出京赴任,我们二人所走之路就已完全不同,素少交集,平日在家中也难有深谈。我非圣贤,也很难当真觉得,你之所为,没有给我,或者给家里带来祸患。”
崔则想了一想,才说:“后来易哥儿入宫,得你悉心教导,回府时经常与我谈起你,那时我才觉得,你原来还是幼时那个三弟,才尝试慢慢放下心结,真的去理解你。”
灵台霍然清明,当日周缨所谋,或许到今日,他才真正明白。
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都默契满满,但崔易之事,立场不一,却很难达成一致。她也知他必然不会同意她之作为,故而宁愿被他误解,也不肯出言解释一句。
他希望家人远离漩涡,不因他之所为而被卷入祸患。
她却怜他于泥泞中挣扎不易,妄想帮他一把,免他众叛亲离之苦。
甚至后来,来绥宁的路上,奉和将那一月间宫中之事与他细细说来,他才知晓,她当初让易哥儿进宫的另一成意图。
依她当日所说,她早在寓居崔府时,便从藏书楼中读过他的《临溪问渠笈》,自然一早便窥出些他之打算,亦能从史书经册中望见他的命途。
帝王心难测,师生之谊或许不见得能保下他,但与储君的棠棣之情,常人难以比拟,兴许某日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真能救他一命。
他身在局中,对齐应尚有几分了解,可以赌上一赌,安心在缉狱司待上一月。
但她在那一月间,该有多么惶恐难安。
易哥儿在齐应提前放他出狱之事上,应也出了不少力。
当日最难理解的一事,到今日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她那般早,就已在为他筹谋了。
崔述不由笑了一下。
念头一转,他问:“这么些年了,二哥当真不曾怨过我么?几度调迁,被刺命悬一线,皆是受我之累。”
“只是先前不太理解,你为何即便搅得家宅不宁,也非要走那刀山火海之路,但从来不曾怨过你。”
“往日父亲择定你,或许那时尚还年轻,应当心高气傲自视甚高,故而生怨生憎。”崔则话说得慢,“但平心而论,我学识不及你,恤民不及你,由来也只想做个按部就班的循吏,做好分内之事,不负食禄即可。父亲慧眼识人,一早看出你我之不同,选中你也是应该的。”
“后来慢慢理解了,更不会有怨。天生万物,各有不同。庙堂之高,有人执灯破迷雾,就该有人循光随行,不使执灯者踽踽独行,回望时身后空无一人,以致独木难支、寸步难行。”
崔则目光落在窗边这道又显清减的身形上,语气平静:“我自问无你之才,更无你之胆魄,做不了这执灯者,但一直对你生敬、生惧、生怜,有何必要对你生怨?”
崔述回头,久久地端量着他这位兄长。
世间之事,无一事能靠一人之力而成,不过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原来崔则当日主动请命出京,竟是为此。父兄皆远离朝堂,他便不必再为顾忌亲人而束手束脚,而兄长也可以挣脱所谓避嫌的枷锁,到地方上大胆地做一做那循光而行的小吏,为所谓大业添上一把薪柴。
“再者,这些年,我一直以你长兄自居。即便先时不解,但既结兄弟,休戚同之,因何会对你生怨?”
“二哥。”崔述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些什么。
崔则行至窗边,与他并立在窗前,一并看向院中那道忙于侍弄花草的灵活身影,岔开了话题:“来日修书,或有可慰二老之言。”
崔述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伤员皆将养得差不多,崔述启程前往盘州,以彻底肃清盘州官场,留下崔则在新知县赴任之前,全权暂代绥宁县务。
在盘州又停留了近半月,将官场上下整肃一清,才启程返京。
经此一役,盘州至绥宁县官场上下一新,下狱者众,因路途遥远,又有全权处置之令,崔述没有手软,落马官员与富商皆从重判处,就地处置,该杀者杀,该流者流,以杀鸡儆猴。
独独留下郑守谦与窦裕和暂未判罚,以便解送回京与徐涣对质。
回程路上,因不赶脚程,一行人走得慢,路上崔述也没闲着,一路复盘此次教训,思索吏改的进一步方向,奏疏删删改改,写了十来次才定稿。
途经明州临近州县时,周缨修书一封,随信附上这些年攒下的银票,驿递回平山县。
信上她写:“林婶,成叔,一别六年多,二位身子可还康健?阿缨现在过得很好,吃穿不愁,与当日那位崔姓郎君相知相守,请叔婶放心。随信附上阿缨心意,还望叔婶往后少做重活,保重身体。等阿缨来日得闲,再回青水镇看望两位。”
另提到:“我种在黑豆坟前的云松可有碗口粗了?还请叔婶得闲时帮我照看些许。”
笔触简单,能让他们轻易在镇上找到识字之人帮忙念念。
将进京的头一个晚上,众人宿在京郊驿站。
临近京师,达官贵人来往频繁,此驿条件还不错,周缨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月光清冷,她搬了把椅子至院中,在月下篦发。
崔述不知何时走至近前,接过她放在膝上的巾栉,轻轻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周缨目光落在院中的一只小黄狗身上,看着那小狗在花圃中跳上跳下扑蛾子,独自乐呵。
半晌,终是忍不住,“嘬嘬”将那狗儿唤过来,小黄狗在她脚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摇着尾巴,令她乐出声来。
“驭风养在雪蕉庐,已长得很威猛,明日你可以去瞧瞧再进城。”崔述看得高兴,语气也柔和。
周缨转头,奇道:“我当日不是托付给蕴真了?怎么倒叫你养上了?”
“还是我养着妥当些。”崔述道,“那时想着,她早晚要嫁人,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养着吧,也能留个念想。”
伸出去逗弄小狗的手愣在半空,周缨一时无言,半晌才说:“多谢。”
谢他数年默默守护与相伴,谢他这份从不干扰她之选择的情意。
崔述却道:“其实我那时生过邪念。”
“什么?”
崔述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息,话说得坦荡,但语气里着实藏着几分羞愧:“文试那日,我不是特意去等你的。我带了厚礼,预备等一等祝尚仪。”
妄图将她黜落。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生出如此不光明磊落之心思。
他没有将话说完,周缨却听得明白,但只是一笑:“及时收手,也不算什么邪念。
“这几年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入宫,会不会境遇大不相同,会不会不用这么劳心费力,走得更容易些。”
周缨想得远,眉目间透出几分淡泊来:“但我之志向,是在明德殿的灯盏与书简中真正成形的。你我之际遇,也是在明德殿中,才真正有了羁绊。如此种种,实在很难称一句后悔。”
多的话不必多说,崔述只问:“往后呢?有什么打算?”
“经此一事,我猜皇后不会再让我随东宫做事了。但没关系,在哪都一样。”周缨颊边的梨涡又浅浅浮现出来,显然此话出自真心,并非强装。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终是止了话头,只道,“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周缨侧过身来,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脑袋贴在他硬实的腰腹间,感受着他轻柔而缓慢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旬休之日暂离宫禁,归外宅。◎
第二日,周缨与崔述在南郊分道,去了一趟雪蕉庐,将路上陆陆续续整理好的最后一卷《倦翁笔记》放置于漱石山房,又去看了一回驭风。
上回来去匆匆,又兼崔述心情不好,那两日奉和将驭风看得极紧,生怕惹着崔述,故没瞧见。
这回见面,时隔四年有余,驭风已不记得她,甫一见面,对她并无半分热情,待围着周缨转了几圈,那尾巴忽然摇了起来。
周缨蹲下身来,唤了它两声,它便愈发兴奋,在她腿上蹭了两下。
当年的小狗已长得体格健硕,毛发黑亮,显然上下仆役都知晓其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哪怕发生接连两件大事,主人离府数月,亦不曾怠慢过它。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