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殿顶的弓箭手怕伤及自己人,投鼠忌器,迫不得已暂停攻势。
守在越神祠前的伏兵见状蜂拥而上,将龙骧卫众人逼至战圈中心,举刀迎上。
敌人人多势众,九人很快被冲散,各自陷入苦战。对方招式狠绝,一言不发,既不自报家门,也不开口劝降,刀刀直取要害。
鏖战一炷香后,众人皆已身负重伤,更有两人兵刃脱手,当场被乱刀砍倒。
龙骧卫队将面沉如铁,伺机跃至奉和身侧,低声道:“你伤势较轻,身手也最好,我来开路,你先走。”
奉和不肯:“断没有独自逃命的道理。”
“证物恐怕只此一份!”
奉和咬牙,终于点头。
队将骤然暴起,疾冲上前,瞬间将一名劲敌割喉,一线血珠喷溅开来,周边绝大部分火力围攻而至。余下龙骧卫见状,也明白过来其意图,亦纷纷疾奔而至,以搏命之势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出一条血路。
“诸位恩情,定当铭记!”奉和趁机纵身冲出。
身后厮杀声震天,追兵紧咬不放,奉和一路疾奔至先前那间茅草屋。留守在内的两人闻声而出,一见情形便知不妙,当即就要赶往越神祠支援。
奉和从怀中取出那卷分毫未损的绢帛,塞给二人:“我来断后,务必亲手将此物交给崔相。”
二人见他伤重,迟疑不决,奉和冷叱:“此行死伤惨重,就是为了它。你二人未曾负伤,行动更快,更能互相掩护,还犹豫什么?”
二人凛然领命,转身疾奔而去。
奉和横刀站于林中,微眯双目,看向枝叶间泄下的炽烈日光,举袖慢慢擦拭手中的斩岳刀。
日光渐渐变得暗淡,慢慢消散于群山之后,四野像笼盖着一块正在渍染的青布,在染料缸中浸久了,慢慢沤染为墨色。
暮色之下,两名绥宁县衙的差役正厉声呵斥:“走快些,照这个脚程,还得个把时辰才能到驿站。”
王大有嬉皮笑脸地道:“差爷,这镣铐实在太沉,想快也快不起来,您要不先替小人解开脚镣,待到驿站再锁上?小人绝不敢逃。”
差役冲他一笑,挤出两道横肉,反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你倒想得美,”伸出两指捻了捻,“这都没有,谈什么条件。”打量两人一眼,斥道,“都老实点儿,别打歪主意。”
王大有被扇得耳中嗡鸣,恨恨地暗骂了一通,面上倒是赔着客气谄媚的笑。
方朴则一言不发,极安分地走着。
“走快点儿,还等着将你们移交给开阳县,好早几日回去复命。”差役又催促了一道。
话音刚落,倏然飘散来一阵白色烟雾,四人“哐当”倒地。
两条黑影倏然跃落,将两名犯人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架起王大有,两下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王大有是生生被人泼醒的,一醒来便觉察出自个儿正身处山林深处,五名黑衣人手抱宽刀盯着他,登时后脖一凉,向着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扑通”一声跪地,谄媚道:“江管事,就知道您不会放弃小人,没有雇人办事却坐视不管的道理是吧?”
他膝行向前,欲去拽那江管事的袍角,虚空横过来一柄大刀,阻断了他的去路。
他讪讪收回手:“江管事这是什么意思?”
江管事转过身来,怒目而瞪:“挑唆百姓纠斗这样的大罪,竟只判了流刑,那姓崔的又查到了稻种上,你是不是交代了什么?出卖东家以减刑是不是?”
王大有惶然辩驳:“江管事莫要诬陷小人。”说着将衣领往下拨,将颈上的可怖枷痕暴露于众,“我若出卖了东家,官府可还会对我用如此重刑?”
“怎知不是你扛不住酷刑交代了?”
“血口喷人!”王大有忽地灵光一至,猛地站起身来,逼近那江管事,质问道,“好哇!你当初不是同我说,无论判什么刑,你都有法子给我捞出来,哪怕死刑你也能找到人替,现在却问我为什么只判了流刑?”
“你当初给的那点银子,原是赏给我的烧埋钱啊!”
王大有怒目而视:“原来烂种的事是你们干的!还伪装成外地商贩,好你个姓江的,一肚子坏水,还忽悠我帮你卖命,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些话来的!”
“便是我们干的又如何?有钱便是王法。”江管事不屑一笑,“你到底出没出卖东家?”
诡异的笑声自林间腾起,王大有大笑不止:“当然出卖了!你倒有心思跟了我一路,来这里抓我,不如赶紧回去瞧瞧你东家是不是已经被投进大狱了!”
江管事心下一凛,向黑衣人递了个眼神,打好结的粗壮麻绳自林间垂下,两名黑衣人将王大有架起,将脖颈按进绳套间。
王大有痛骂不止:“姓江的,你说话不算话,早晚必遭报应。”
黑衣人手一松,整个人的重量都悬在那麻绳上,王大有憋得面色紫涨,不住乱蹬双腿,已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一柄匕首凌空而至,割断那索命之绳,王大有砰然坠地,不住咳嗽起来。
十名龙骧卫一跃而出,将其余六人围困其间,一番酣战下来,将其全数生擒。
皂靴停于耳畔,王大有硬忍着喉间的干痒之意,断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那靴子下一刻就会踩在自个儿脑袋上,令他顷刻丧命。
束关拿鞋尖轻拨他下巴,问道:“我是崔相下属,只问你一句,可愿回县衙做证,再录一遍你方才所招供的事?”
“愿意,愿意。”王大有哪里还敢说半个不愿,一来是怕此人将他就地格杀,二来钦差尚只判他流刑,这姓江的却想要他死,眼下谁更适合投靠他还分得清。
江管事闻言暴起,唾骂道:“王大有,你敢乱说一句,就别想活着走出绥宁!”
束关微抬下颚,便有人将江管事按跪于地。
“都这样了,还妄图威胁。”束关猛然抬脚在他胸间一踹。
血迹喷溅,束关微微侧身避开,吩咐道:“都押回去,别弄死了。”
龙骧卫持崔述印信,与那两名晕晕乎乎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县衙差役会合,将涉案众人与方朴一并押回绥宁县。
待一行人到得县衙,崔述简单问讯了两句,当即便命郭成礼率人将江家众人逮捕下狱。
郭成礼面色还算平静,冷静传讯命点卯,崔述命一队龙骧卫同往。
待郭成礼率人走远,崔述微微垂目,道:“奉和应是出事了。”
束关瞳孔骤缩,抬眸看来,眸中寒芒尽显。
“午时率十名龙骧卫去的越神祠,至今未归。”
“我去走一趟。”
“我已派人去寻了,无论是何结果,应当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两名龙骧卫搀扶着进来,扑通一声跌坐在阶上,束关两步蹿至近前:“怎么回事?”
“遇伏,对手强劲,敌众我寡。”意识尚还清醒的一人将怀中的绢帛递予束关,“幸不辱命,还请崔相过目。”
崔述接过,却未打开看,只道:“其余人呢?”
“恐怕凶多吉少。”
“后来派去寻人的龙骧卫,你们未曾遇到?”
那人话说得极艰难:“追兵咬得厉害,我二人四处逃窜寻到此间,应是错过了。”
“先治伤。”崔述搀扶起伤得更重的另一名班直,周缨听见动静,从里间出来,帮忙扶住他另一臂,欲引两名伤员往内。
“此时人手大多派出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得待其余人马回来方才算安全。”束关阻道,“这些人既敢明目张胆动手,恐怕连您也是不惧的,郎君还请速随我撤离。”
这几日奉和一直随侍崔述左右,凡有接触,断无人不知他是崔述的人。
即便来前便设想过绥宁县情况可能并不简单,古来有去无回的钦差也不在少数,此行或许会遭遇危险,但等真到此地,知晓这帮狂徒竟吃了豹子胆,当真敢铤而走险对钦差的人动手,束关还是有些克制不住的愠怒。
“无妨,带着伤员也躲不远。”崔述与周缨一并搀着重伤的班直往里走,解释道,“我已命龙骧卫趁机将郭成礼绑了,咱们还有一些人手,撑至他们回来,便当安全。”
说是如此说,但援军何时回来,谁也说不准。
待将伤员安置好,崔述捉过周缨的左腕,将一副特制的袖箭绑在她小臂上。
“机括在此,旋转箭仓,可六发连射,射程在三丈之内。”他捉过她右手食指,带她触到一处凹槽,“若当真有难,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设法保全自个儿。”
月光轻轻洒下,给明仪街披上一层薄薄的淡影。
郭成礼率队行在最前,行经街角,他招手命人都向东转入一条小巷。
巷内狭窄清寂,仅容两人并排通过,所率差役紧随其后,将龙骧卫远远隔在后面。
“走慢些,轻声点,莫打草惊蛇。”郭成礼吩咐完差役,自个儿迈大步子往前疾走,待行出三尺开外,忽然敛衽疾奔起来。
县衙差役不明所以,以为遭遇埋伏,慌里慌张闹嚷起来,混乱间,郭成礼侧身闪进一座矮小简朴的民居,反手关上大门,贴靠着门板,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院内的接应之人问道:“可要趁夜出城?”
“窦知州来了么?”郭成礼仍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
“应当明日便能入城了,若您这边失手的话,也该您自己担。”那人道,“要么畏罪潜逃,要么下狱待审,您自己选吧。”
“崔述已查到江家头上了,估摸已知晓粮种之事始末。即便役钱的事他查不到实证,凭这个也可巧立名目治我死罪。”郭成礼道,“即刻安排我出城。”
“马已备好,请。”那人引他往后,边走边不忘警告,“小人派五十人护送您,就在街口等您,不出意外,您自能顺利出城。但倘若运气不佳被擒,所有罪名,您可务必一己承担。否则,您唯一的儿子还在知州府上作客呢。”
说话间打开后门,郭成礼先是错愕,旋即转为恐慌,转身拔腿就跑,孰料身旁之人溜得比他还快,几息功夫,已疾奔至前门。
然而前门洞开,赫然仍是持枪的龙骧卫。
两人被绑缚至堂屋,其余县衙胥吏也一并被带至此看押。
院外,一个黑影疾奔至街口报信。
少顷,一队人马匆匆赶至,与驻守在此的龙骧卫激战起来。
郭成礼在手,这帮贼人却不曾投鼠忌器,营救不成反而显出要杀人灭口的架势来,显然另有其主。
眼见此案涉及的势力越来越多,龙骧卫队将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让郭成礼这等重要嫌犯折在自己手里,忙命下属卯足全力应战。
龙骧卫主力在此,三次突围无果,那帮黑衣人疾退奔逃,队将忙喝止道:“穷寇莫追!一半人马留下看守此处,务必保证嫌犯安全,一半随我前去,捉拿那江姓奸商。”
龙骧卫疾行至江宅时,江家已是一片混乱,审问了几个近仆才知,家主得知知县出事,已仓促逃往乡下。
扣下郭成礼不过两刻前的事,一个商贾之家竟能埋下行动如此迅疾的暗探,并快速逃散。
队将啐了一口:“这绥宁县真是漏成了个筛子!”
一直率众追出五里地,龙骧卫才将那为富不仁的奸商江聚川抓住,其妻眷却已被其提前设法送走,查不出踪迹。
与此同时,被龙骧卫打得四散溃逃的黑衣人却重整队形,悄然逼近绥宁县衙。
众人紧贴县衙墙根,只见大门虚掩,内里门窗紧闭,灯烛尽灭,整座衙门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
“不对劲。”有人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为首者握紧腰间双刀,冷声道:“既然没能解决郭成礼,那狗东西便有守不住口的可能。今夜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让那京官有来无回!”
众人屏息前行,小心翼翼,却一路畅通无阻,刚刚稍放下心来,变故陡生。
内院青石板不知何时被人泼了桐油,前排杀手脚下一滑,还未惊呼出声,四面墙壁突然发出机括转动的“咔嗒”声。
刹那间,数十枚铁蒺藜破空而来。
地面异常湿滑,前排杀手接连滑倒。众人心头警铃大作,还未及反应,四壁又疾射而出数排密集的铁蒺藜。
杀手们慌忙挥刀格挡,但那铁蒺藜力道惊人,众人躲避不及,跌倒在地的几人更是无处躲藏,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阵形大乱之际,龙骧卫手持弩机从四方屋檐后现身,“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暗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顷刻间便有两人中箭倒地,迅疾气绝身亡。
“箭上淬了毒,小心!”
暗箭连发,还未见到钦差人影,己方已折损过半,首领怒喝一声:“一队牵制弓箭手,一队随我杀进去。”
此令一出,箭雨登时更加密集,“噗噗”数声,又有几人被射杀在地。
杀手首领暴喝一声,不顾肩上中箭,掠入檐下死角,堪堪避开弩箭射程。
束关从暗处跃出,持刀拦住去路,与他缠斗在一处。
二人纠斗之际,几名杀手趁机突破防线,冲至廊下共同围攻束关。
束关独战四人,渐渐左支右绌,另有两人便趁机越过战圈,闯入内室。
然而内室空无一人,并无半分钦差身影。两人快速搜查着每间屋子,几名龙骧卫弩箭用尽,也纵身跃下拦截那二人,再度厮杀起来。
这边战况正酣,牵制住了龙骧卫主力,那头便有几名杀手趁机突破防线,继续搜索剩余房间。
遍寻无果后,正与束关缠斗的对方首领突然厉声喝道:“去大牢!”
束关手中刀势一滞,对方当即明白猜中,攻势愈发凌厉。
束关一时难以脱身,脸上渐渐显出焦灼之色来。
五名杀手持火把闯入大牢,照亮幽暗的牢狱。
众犯早已被外间的打斗声惊醒,惶然不安地看着这几个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又惊惧至极地垂下头。
县衙监狱狭小逼仄,仅四间牢房,三间关押男囚,一间关押女犯。
崔述藏身在最里间,见杀手进来,佯装不知,与众人一并垂首不言。
“谁是今晚新关进来的?指认出来就饶你们不死,否则全都得陪葬!”一名杀手用刀背敲击铁栅,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惊得众人越发缩作一团。
一人突然抬手,指向隔壁牢房:“那个男的,刚进来不久!”
杀手将将转身,此人却突然从后扼住他的咽喉,手中短匕寒光一闪,鲜血霎时喷溅而出,杀手已然气绝。
其余杀手惊觉中计,立即结阵围攻此人。
这时,一名龙骧卫自另一间牢房跃出,刀光剑影四下乱晃,惊得狱中尖叫连连。
三名杀手缠住埋伏在狱中的最后两名龙骧卫,剩下一人得以喘息,提刀环视牢中众人,最终锁定最里面的牢房。
他大步走近,劈开牢门铁锁,厉声喝问:“我再问最后一遍,谁是今晚新进来的?”
杀手高举大刀,面露狞笑,似乎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
正当此时,“噗”的一声,一支袖箭从对面女牢急射而来,精准命中他的后心。
杀手踉跄转身,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才全然忽视的女牢。
只见一名女子紧贴栅栏间隙,左手尚还平举,维持着发射姿势,右手转动箭仓,预备随时再补上一箭。
“当啷”一声,长刀脱力而坠,杀手轰然倒地。
崔述抬眸看向周缨,见她神色沉静而坚毅,左手却轻微战栗着,冲她轻轻颔首以示赞赏,她才缓缓放下左臂,长呼出一口浊气。
堪堪赶至的束关闻声顿住脚步,心弦蓦地一松,将二人请出监室,才道:“郎君与周姑娘先在此地再委屈一阵,待外头事了,再遣人来请二位。”
束关转头疾奔而去,崔述牵过周缨,慢慢走进狱卒平素休憩所用的窄间,擦了擦长条凳,让她坐下。
握住他的那只手似忘记卸下力道,攥得他的手隐隐作痛。
他未曾抽出左手,只以单手不甚灵活地慢慢点燃灯烛,仔细去瞧她的神情。
“别怕,咱们的人虽不多,但都是龙骧卫精锐之精锐,寻常匪患奈何不得的。”
他轻轻往她那头挪移了下,将她揽入怀中,极温和地在她耳边道:“阿缨,你之胆识,胜万人矣。”
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松懈下来,周缨闷闷道:“嗯。”便又陷入沉默。
崔述轻轻揽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道:“先歇息会儿,放松些。”
她当真闭上眼,但轻颤的眼皮仍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复杂心绪,崔述便慢慢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今夜之敌恐非寻常打手,恐怕是有人下了血本雇的江湖杀手或者自行豢养的死士,各个都不把人命看入眼当回事,与训练有素的龙骧卫相较,实力也不遑多让。真近身博弈起来,我们未必能赢,好在提前设伏。”
他话越说越慢,后来便能听出些咬牙的意味来:“但龙骧卫也绝非泛泛之辈,若奉和率队与其遭遇,当真能遭致覆灭的结局,定也是遇到了伏击。越神祠里,恐怕……”
周缨猝然睁开眼,眼神瞬间清明,方才那丝亲手杀人所致的惘然消散殆尽。
外面战声渐止,一名龙骧卫脚步匆匆地进来,请崔述和周缨出去,只道是奉和回来了。
周缨动作比崔述还要快上三分,牵着他便往外走。
步履匆匆,在狭窄不平的甬道里也脚底生风。
◎善不能尽善,恶不敢极恶。◎
派去寻奉和的龙骧卫在战局将尽时赶回,两队人马会合,两下将残兵败将收拾了个干净,还顺带生擒了两个活口。
两人进到厢房时,禁军医官正替奉和清理伤口,束关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周缨避在屏风外,未曾进来。
见崔述入内,束关转头同他禀道:“方才还醒着,军医用了些麻沸散,这会子睡着了。没有性命之忧,郎君放心。”
这些年来,也不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崔述目视奉和胸口处那骇人的伤口,仍是不忍直视。
“遭遇伏击,龙骧卫舍命护他将证物递出来,他倒好,白白地又跑回去送命,抢下了两个班直。”
束关道:“那两名班直伤得不如他重,龙骧卫在帮忙上药,应当也能活。”
“能救一个是一个,让他一个人逃命,他这重义性子做不来的。”崔述交代,“你先守着,有情况来同我说。”
转身出来,却没瞧见周缨的身影,崔述到院中一转,才发现她已换回男子装束,混在龙骧卫中,正帮忙处理轻伤伤员。
崔述没惊扰她,自行寻到王举,询问情况。
王举忿忿道:“今晚还好,敌明我暗,胜算大,只有六七个兄弟伤得重些,不曾有人殒命。可惜去越神祠的那批兄弟,基本都折敌人手里了。”
“待明日一早去敛骨罢。”顿了顿,崔述又道,“抚恤嘉奖,虽于事无补,但我会向圣上进言多加争取,聊表心意。”
“禁军嘛,本来过的就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日子,虽说近年京中太平,刀口舔血的日子少了,但也无人不曾设想过这一日。”
王举慨然一笑:“底下兄弟们的盼头大多都是,马革裹尸,奋勇杀敌,死得其所,家人得享荣光,余生衣食无忧。此行虽非战场,但为一方百姓除奸,又如何不算死得其所,想来当无悔矣。”
“抚恤虽是身外之物,却是阵亡兄弟家中妇孺赖以活命的凭依,未亡人与亡人同等重要,我代手下兄弟谢过崔相。”王举行揖礼道谢。
“虽是公事,但你倒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崔述说完,将怀中那份以惨重代价换来的绢帛取出,仔细阅看了一遍,递与他一观。
王举看得握拳,张口便骂:“郭成礼这王八羔子!反了天了!”
处理完伤员,已将近丑时,众人皆结伴去休息。
县衙地方不大,龙骧卫人数众多,占据了所有空着的客房,崔述想了一想,让周缨住他先前所住的东厢。
周缨的确也累得狠了,连续奔驰近一月,早间方从城外赶至,各种事便一件接一件地冒出来,又提心吊胆了一整个晚上,脑袋实在是又昏又沉,草草洗沐,一沾枕头便睡得极沉。
崔述却并未睡,龙骧卫已趁夜将郭成礼先行单独押回县衙,他亲去审讯了一趟。
既已沦为阶下囚,郭成礼也不再装傻充愣,初到时那副虔诚卑微的模样,抑或后来的谄媚阿谀都不见踪影,冷静发问:“崔相拿到什么东西了?”
“你应当猜得到。”崔述将那张绢帛摊开给他看。
郭成礼瞳孔骤缩,猛然暴起,目眦欲裂,直冲崔述,然而刚冲出两步,便被人绊倒在地,班直掐着脖子,将他的脸压在青砖上,呵斥道:“老实点!”
崔述摆手让放开他,班直拎着后领将他提起,令他重新跪好。
郭成礼啐了一口,冷声笑道:“百密一疏,当日为不留下任何实证,都是让衙役鸣锣口头相告,可惜县学这帮蠢货学生,非说朝廷征税必有明文,让出示布告,这才不得不制了一份糊弄他们。”
“只是不知这帮学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份只张贴了一日、且有衙役镇守的布告掉包的。衙役撕布告时直接销毁,想必也未认真核查真假,才让此物得以留存。”
“莫非县衙中出了叛徒?可我待他们不薄。”郭成礼思绪一转,自言自语道。
如何做到的?
崔述神色渐冷,这郭成礼深知县吏世代盘踞地方的道理,自入绥宁县起,便对胥吏多加收买善待,难遇这样宽和的上司,役吏自愿为他卖命,即便是这样的恶事,亦不会背叛。
崔述目光落在这方绢帛上,背面以矾水写下一行小字,他以草木灰水涂之,方显其形。
“吾院诸生,愿以身为炬,为绥宁百姓求公理。”
字迹凌乱,也未斟酌词句,显是慌乱中匆匆写就。
一帮手无寸铁受制县学的学生,到底是如何从一帮为虎作伥的衙役手里完成此事的,想来仍令人唏嘘。
方朴最后挺身而出,一是年少赤诚,家中又无负累,不惧牵连,二来,恐怕也是因身负同院诸生的期望,肩上担沉,不敢生退缩之意。
崔述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如幽谭,半分震慑之意也无,然而郭成礼却蓦地觉得脖颈一凉。
“你征这役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种必诛连亲族的大罪,纵有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干。”郭成礼斜乜着他,满目嘲讽。
“那便是虚张声势,故意制造恐慌,引百姓生事。”崔述淡淡一笑,“冲我来的?以一县百姓之性命,妄图给我扣顶罪帽。”
“纵观历朝,这样的消息传至京中,即便最后真相或许另有其实,但要迅速平息民乱,给百姓一个交代,涉案者没有不立即革职下狱甚至即行处死的。只是你们失算,不料圣上一反常理行事,甚至还派我亲自前来处理此事。”
他骤然拍案,令案上烛火都跳跃了一下。
“绥宁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在你们眼里不过就是颗搅弄朝堂的棋子!”
他难得失态,眼底怒意灼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问话:“区区一个知县,断不敢有如此胆量。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郭成礼蓦地大笑起来:“崔相如此涵养,竟也能一怒至此,纵搭上这条命,也算值了。”
“你打算自己扛?”崔述平静下来,话说得极慢,“不管你是否当真打算征收这役钱,布告实证在此,这滔天大罪,你一颗人头可扛不下来。”
郭成礼满不在乎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以你之家世官阶,若非贪赃,断然养不起这么多杀手。”崔述道,“贪赃,刺杀钦差,私自征赋,没有一条不是大罪,你若当真打算以一己之力扛下,死罪难免,或可祸及亲族。”
“崔相不会以为我方才那般说,就当真会在意亲族死活了?被贬至此,我心已如顽石。”郭成礼满不在意地道。
“你与背后主使并非一条心。”
崔述目光里有几分惋惜:“为官之路,只要愿意自担后果,好坏皆能自洽。独独你这样的,善不能尽善,恶不敢极恶,进退维谷,首鼠两端,最是煎熬。”
郭成礼眉头轻跳了一下,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
“你不是极恶之人,我来之前,你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设法完美处死王大有和方朴,却没有草菅人命,也曾开仓放粮安抚百姓,尚存一线良知。
“你若要搅乱局势,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混水摸鱼。但你先时以为此二人没有实据,多添一份口供并不足为惧,毕竟满城百姓都可录此口供,遂留下其性命。只是因方朴被解送前所说的话,你才又怀疑他手里有你之把柄,故而派出杀手抢夺证物,着实很矛盾的一个人。
“永昌十二年同进士出身,累官至淳州同知,却于永昌二十二年被贬,昭宁元年调任至此,皆因性子刚直,与上司政见相悖,故两度调迁。观你此前行事,应是到此贫瘠之地,终于学会了曲意逢迎。
“但当年能铁面怒斥上司‘公卿坐高堂,黎庶堕阿鼻’之人,如今竟能做出此事,着实还是令人震惊。我到礼部和吏部架阁库查过你的档案,途经你先前在任的淳州,也曾住脚一日,调查过同僚及百姓对你的评价。
“到绥宁后,我亦暗中查访过你之政绩,知晓即便你来此地之后心灰意冷,但仍然想尽办法驱逐鹿鸣山中的山匪残部,还一县百姓以安宁,并尽力筹资安抚越山族,维持一县稳定。我见到你之前,其实对你印象不差。”
郭成礼被缚在后的双腕轻微一抖。
“我审案素来不喜动刑,你既不愿招供,便先歇着吧,待我会会窦裕和再说。”
他到此已过两日,窦裕和得知消息后必匆匆赶来,此时应已近绥宁县,但郭成礼被擒,若窦裕和与此事有干系,定然不敢再踏入绥宁一步,必会半路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