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知悬崖勒马,如今也算自食其果。”
“行至今日,纵斧钺加身,也勉强算是无憾了。”
未出口的话被扼断在喉间,薛向看他一眼,半晌方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官靴踏地声远去,狱卒送来棉被和暖壶,狱门重新落锁,牢室中昏昏沉沉,不见天日,更辨不出时辰。
崔述活动了下麻木酸软的手腕,慢慢靠回壁上,合上双眼,感受着背上凉得沁人的温度。
夜来生寒,桌案冰凉,周缨趴靠着小憩了盏茶功夫,凉风吹至,将她冻醒。
她以冷水净面,迫自个儿清醒过来,又重新起笔,以端正工整的笔迹慢慢写着文章。
崔述入狱后,朝中反对新政的高官显贵联合沽名钓誉之大儒,自称“守正之士”,大肆作文抨击暂未完全形成定制的吏治三策,称其重用匠人,败坏士风,违圣贤之道,变祖宗法度。
国朝推行儒治,先前杀杜悯尚是因其罪证确凿、声名尽毁,儒生为其出头者廖廖。
但现今形势,缉狱司可诛官身,却诛不得并无功名在身的大儒学者,否则必致朝野内外怨声载道。
一时之间,遍地儒生群起而攻之,大有鼓噪民意之势。
亦有支持新政的官员儒生为与之对抗,自称“更化之士”,作文反对。
一来二去,朝野之间,兴起一番关于祖制是否可违的论辩,两派文人以笔为刃,以文采为筏,引经据典,持续拼杀了大半月。
周缨自认能力有限,既不像才名出众的儒生自有拥趸,也不像品秩高资历老的官员一呼百应,但仍不肯袖手旁观,兀自参与进这一场大乱斗中。
半月间,凡守旧党中有佳作面世,她必匿名作文以反击,头一回是趁崔易休沐,令其夹带出宫,送至新党的暗中据点明俞书肆,后来有一回则设法托沈思宁那位相好张津送出宫城。
新党中凡有佳品,得明俞书肆背后的儒师评阅认可,书匠便会趁夜誊抄,翌日一早,春光未明,便已张贴于玉京内大街小巷,供人口耳相传。
苦读六载,阅遍经书,周缨已非当初腹中无墨的草莽,但真比起学识来,总难以与自小进学的大学者相较,故而先前所作两篇,仅有一篇入选。
帝王虽居九阍之高,亦不敢不顾民意,更不敢不顾读书人之口诛笔伐。
两派皆知成败在此一举,后世子孙荣辱系于此辩,尽皆拼尽全力。
宫墙之外,“更化”与“守正”两派间已打得热火朝天,刀光剑影皆可伤人。
景运门外,更化之臣的主心骨仍身处缉狱司暗狱,不知审讯进程几何。
宫墙之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
明德殿日讲仍在继续,只是实录与策论两课,由侍讲学士取代了崔述教职。
景和宫内仍旧温馨融洽,齐应晚间仍旧夜夜来此,含笑考校齐延功课,兼问政见,只是独避崔述之案。
周缨越写,指尖无意识地愈发用力,令指腹都隐隐作痛,仿佛生生将羊毫笔握出一处凹陷来。
痛极,她慢慢放下笔,将纸上文章无声通读一遍。
将纸笺叠好,藏入怀中,宫中夜禁尚未开始,她抓紧悄悄潜往内西门,行至半途,听得鸟鸣声,她反应迅疾地避至假山后,小声唤道:“思宁。”
沈思宁深埋着头,小声说:“阿缨,此事愈闹愈大,宫正司恐怕已听得外间文章传入宫禁的风言风语,今日已在逐殿搜检宫人有无私藏,风险越来越大,我只能帮你这最后一次了。”
周缨亦很惭愧:“你俩肯担如此风险助我,我已很感激,往后断不敢再连累你们。”
沈思宁将信笺藏至怀中,凝视着周缨半掩在晦暗光影里的面颊,忍不住叹道:“阿缨,虽常有来往,但我近来总觉得,好像不大认识你了。真想知道,这几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怎么?”
“宗妇哭庙,新旧之争,一介弱质,身陷深宫,命不由己,你怎敢啊?”沈思宁眼圈已带了红,只是光影暗淡,不曾叫她瞧见。
周缨笑了一下:“我是历过一回鬼门关,侥幸活下来的人,后来才慢慢明白事理,懂得对错善恶,知晓可为与不可为。苟存至今日,既明正道,纵舍此残生,又何足道哉?”
沈思宁显是没有听懂,眉间蹙得厉害,但总归听出了她此话中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的铿然。
时间紧迫,不便深谈,沈思宁转而叮嘱道:“回去一定将相关物件都清理干净,必不能叫人查到把柄。”
周缨应下,嘱咐她快走,郑重福身一礼:“思宁,多谢。”
嘴上说着危险,只能再帮她这一次,却还是义无反顾以身涉险来助她。
当日同居一寝共同受罚时,她全然不曾预料过,二人竟会结下今日之谊。
沈思宁回望她一眼,步履匆匆地隐身于暗夜,返回寝房。
翌日旬休,那纸泣泪而成的名为《选才公道议》的心血,随永遇门守兵换班飞出宫墙,落入明俞书肆。
第三日晨间,随朝晖洒遍大街小巷。
引经据典,怒陈十条理由,驳斥守正之说。
末句更以平民之名痛呼:“惧寒士夺其禄,惧实干显其庸,惧严法遏其私,故以‘守正’之名,护其子孙万代利益无穷改也。长此因循,国朝失材干之士,根基损矣;百姓失清正之官,民生殆矣。实乃万姓之悲也!”
因顾念百姓学识有限,周缨有意克制笔力,以致落笔之作通俗易懂,读来朗朗上口,字字泣血,使原本困于士林的笔端之争,一反常态地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百姓争相传诵,不出三日,已是玉京黄口小儿皆能随口念诵之句,甚有百姓集聚缉狱司门口,要求速审释放吏改功臣崔述。
宫门之外,形势大有倾覆之相。
而这一切,因宫正司正大力肃清宫内纲纪,周缨并不知晓。
【作者有话说】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白居易《太行路》
◎是释是罚,都当速决。◎
四月伊始,宫正司严查宫墙内外互通有无,顺带核查宫纪,阖宫上下皆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抓住错处。
周缨再无出格之举,白日里仍安心在明德殿侍读,夜里则常难以安眠。
直至四月二十,又一骇人听闻的急报,即便宫正司严令在前,也越过宫墙传了进来。
正是春耕收尾之季,盘州绥宁县百姓却弃田不种,集聚县衙,要求罢清田之令,还归旧制。县官劝退不成,派兵镇压,将闹事者首脑投入大狱,百姓仍群聚不散,后竟出现流血事件。
知州不敢瞒报,加急驿递跨越千里之迢,陈于明光殿御案上。
自昭宁二年推行清田稽户令来,三年时间,百姓年年减赋,国库岁入逐年递增。兼齐应尚俭,甚少大兴土木,国库预算外开销不大,皇室人丁少,用度不繁,内库常有结余,年底甚可用内库存银给边关将士拨恤银。
三年以来,州县官赞不绝口,百姓称颂,渐成定制,京中豪绅惧于职权日渐扩张的缉狱司,也不敢再强行抗命,近来已较少听到反对之声。
由来君王最惧民变,在这个节点,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几乎不必多想,便知是冲着崔述来的。
两日内,未有中旨传出,消息却越散越广。
廿三日朝会,御史中丞直言此乃国朝二十年来最骇人听闻之奏报,望君上速裁。
齐应仍未表态。
当此之时,群臣联名参崔述六大罪状,劝谏君上两案并处,给朝中百官并天下百姓以交代。
当日,明德殿日讲结束,周缨随齐延回景和宫,在门外见着刚下御辇的齐应。
齐应面色森然,一言不发地将手中奏疏递给齐延,随即提步迈入殿门。
齐延伫足门外,将那奏疏连阅几遍,方默然回到后殿。
更完衣后,齐延去偏殿面见皇帝,周缨心有所感,鼓起勇气,悄悄将那份放在案上的折子快速翻阅了一遍。
一罪接受边帅贿赂,置国朝边境安危于不顾。
二罪清田反令盘州绥宁县百姓无田可种,流民过万,更生民变。
三罪变乱祖制,扰乱科举,败坏士风。
四罪军改令驻防边将寒心,边关不稳。
五罪设密探司,监控朝野,令百官无敢言其弊,败坏纲纪。
六罪结党营私,拢归天下权力于一人,闭塞圣听,欺瞒君上,实为权奸,必当诛之以正朝堂风气。
周缨拿着那份折子,只觉沉重得坠手,待将奏疏放回案上,慢吞吞往回走时,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出门时不期然踉跄了一下,前额在门框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她揉着头慢慢走回寝房内,一时乏力,慢慢扶着桌角,才稳稳当当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当夜,她全然无眠。
第二日午间,她在明德殿中徘徊了许久,下晌侍讲学士离去后,她将两册厚约两寸的书册奉给齐延:“殿下,这是此前崔……”既已革职,视同庶人,周缨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片刻,径直略过,道,“编纂的两册教材,命呈交殿下,先前事繁延误,还请殿下责罚。”
此时距崔述下狱已有一月,先前命她所呈,竟遗忘至今,齐延果然冷然一笑:“先前在此地,孤同周掌籍说过什么?”
周缨叩首不答。
“周掌籍自称东宫内臣,依孤看来,恐怕心有偏颇。”
齐延拂袖而去,待他走远,周缨抬头去看,见案上那两本册子被他带走,登时长舒了口气。
明知齐延早慧,耍心眼必瞒不过他,但仍不得不冒险为此事。
天家父子,相处之道自有不同。君父生杀予夺,既已心有成算,身为子与臣,便不当正面撄其锋芒。
已逾一月,君父不提此事,齐延便未置一词。
但此书册乃崔述亲笔誊抄记注,字字皆是全无私心的教诲,兴许能起几分作用。
暮色渐沉,明德殿中天光昏暗,一夜无眠,又强撑了一整日,此刻意识昏沉,周缨几乎要跪不住,意识亦有些出窍。
她有些悲凉地想,倘若他当真渡不过此劫,也算天命如此。
但她实不忍见人死灯灭,而数载心血毁于一旦。
一名景和宫的小内监持齐延信物快步而来,请她起身:“周掌籍,殿下命您回去歇息。”
周缨扶着他的臂膀起身,道:“多谢。”又问,“殿下在忙什么呢?可还在动怒?”
“殿下专注课业,在看书呢。”
周缨点头,知晓齐延今夜仍无行动,心中哀哀一叹。
翌日,齐延见她时态度与往日并无二致。
周缨亦尽心尽力地做好分内之职,不再提及此话。
日讲结束,侍讲学士命她去取书,待她出殿,崔易瞧着她虚浮的脚步,默不作声地收好文房,请示齐延:“今日可否与殿下同行?”
齐延目光在他面上落了须臾,吩咐不必备肩舆,先一步往外走,崔易赶紧跟上。
出明德殿,齐延吩咐宫人退远,斜乜他一眼:“你也要仗着当日救驾之功,为你崔家人说情?”
崔易稍稍落后一步,并不敢与他并行,语气亦极谦卑:“为人臣子,纵舍命救君,也不过分内之责,何谈功劳?况且,昭宁二年,他已出族,祖父虽未褫夺其姓,但他已终生不得入崔家宗祠,祭拜不得崔氏先族,算不得崔家人。”
齐延目光落在空荡的殿前广场上,好半晌,才呓语似地说:“是么?那你今日意欲何为?”
“入宫之前,我与他其实并不算太熟。”
齐延侧头来看,崔易微微垂首避开。
“我出生之年,他便已外任,其间几度迁转,甚少回京。至永昌二十一年,他调任刑部,我才得以时常在家宴上见到他。但他公事繁冗,在府中时间甚少,二十三年末,又获罪出京,后来几度更迭,兜兜转转,皆未在府中待过太长时日。”
“虽为叔侄,但我与他真正熟识,是昭宁元年,入宫为殿下伴读,他成为我先生起始的。”崔易垂首看着脚尖的方寸之地,语气中只是惋惜。
“自来道貌岸然者不在少数,我无火眼金睛,不敢妄论忠奸。”崔易淡淡一叹,“但这四年多里,我自认受他恩惠良多。”
崔易拱手相拜:“我先告退了,殿下慢行。”
周缨取完书回来,齐延仍在原地未行,见她过来,将她怀中抱着的新教本取过一观,一言不发地往景和宫行去。
入夜,齐应来景和宫用膳,齐延全程一言不发,待膳桌撤下,内侍上茶点,章容忍不住发问:“今日怎么了?课业上有难题,还是遇上什么别的事了?”
齐延摇头。
章容转头唤司檀:“这倒是怎么了?传温瑜过来问话。”
“不必了。”齐延阻下传话的内侍,起身行至下首,掀袍跪地,“臣有一请,想禀陛下。”
章容侧头看了一眼齐应,他面色倒是平静,看不出内里心思,只淡淡问:“要谈政事?”
“是。”
齐延闭目再拜,声音隐含轻颤:“国朝副相,羁于缉狱司已逾一月,外间半点声讯难闻。往重了说,堂堂朝中要员,在诏狱里是死是活都难打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即便当真罪证确凿,陛下欲从重处罚,也当速行讯问,定罪判刑,昭告天下。枷候不审,除杀威折辱外,还有何益?”
一鼓作气将这话说出,至后来,音调越来越高,竟有几分质问之意。
章容微垂着眼,枕边人的性子,她比十来岁的儿子看得更透彻。
帝王权柄在握,生杀予夺,虽偶有怀柔,但内里绝无心慈手软。
齐应执起杯盏,轻啜一口热茶,将肺腑间的浊气都涤净,才勉强压住咳嗽之意。
“朕在,徐相在,便再押一月,朝政也难生什么乱子。”齐应面上甚至还带着丝淡笑。
“这难道还不叫生乱?旧党满心欲诛而后快,新党失主心骨,生怕一朝倾覆,祸及己身,时日再长,恐要生出自救之心。满朝文武无心公务,整日间只知盯着这起案子大混战,上谏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其中又得耗费多少精力斟酌辞格,又还能有多少心思放在为君为民上?”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
“臣不知崔相到底是否操纵朝野,闭塞圣听,欺瞒君上,此事陛下应自有决断。”顿了一顿,方道,“臣只以学生身份,为崔少师求一个公正审讯的机会。”
杯盏被搁回案上,惊起轻轻一声响。
齐延将身子伏低,以避君王锋芒。
“抬头。”齐应语气厉了三分,待瞧清他面上隐隐的倔色,才接道,“你是储君,臣工可以惧朕,但你不能,你得学着怎么做君上。”
“陛下春秋正茂,臣不胜惶恐。”
“你若为君,方能明白我之所虑。”齐应声寒似冰,“你来说说,若今日御座上的人是你,你当如何处置?”
四目相对,齐延几要被那双瞳里的君王之威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齐应仍旧直直地盯着他,不肯让他回避分毫。
“不要想着求我开恩,设身处地想想,若是你,你当怎么做?”
殿中众人皆屏息凝神,连呼吸声都压抑得极轻,只余更漏沙沙作响。
“群情激愤,不宜再拖,是释是罚,都当速决。”半晌,齐延终于缓慢而坚定地道。
齐应朗声而笑:“那便照你说的办。”
“宣崔述,明光殿觐见。”
◎你与崔述乃宫外旧识?◎
听闻此令,齐延如释重负,抬头时,额间虽已浮起一层冷汗,但双眸中仍满是坚定与倔强。
章容招手让他上前,执帕将他额间的汗珠擦拭干净:“还不谢陛下教导?”
齐延整冠而拜:“谢陛下。”
齐应伸手比划了下,笑说:“近一年长得快许多,这般长下去,再隔两三年便要与我一般高了。”
“明年都要开府了,若不长快些,怕是震不住东宫僚属。”章容玩笑着接过话。
齐应被逗笑:“储君之尊,即便身长只五尺,又有谁敢糊弄敷衍,谈什么震不住?”
说着正了色,接道:“虽时日还早,但太子开府是头等大事,吏部和礼部格外上心,早早共议出一份名单,荐了些人做东宫属官备选,我稍看了看,都还不错,是务实之辈。改日我遣吏部官员来同你细禀,阿姊再斟酌斟酌。”
“好。”
“内廷人选呢?阿姊着手挑了么?”许是不急着回明光殿,齐应难得兴起问起后廷之事。
“这几年侍奉在殿下身边的这两个便不错,做事细心,也有些才学在身。只是人选不够,我近来正留意着。”
齐应颔首,示意他已知晓:“还早,不急,阿姊得空再慢慢挑选。”
余光瞥见司檀从外间进来,章容问道:“何事?”
“严宫正求见,说有要事相禀。”
“内廷之事,你自去处理罢,我与延儿还有几句话要说。”
章容行礼告退,至西偏殿接见,严知微跪奏:“深夜惊扰娘娘,实是这几日严查宫纪,今夜查至明德殿值房,见宫人慌慌张张,欲行盗窃之事,宫正司按律捉拿讯问,谁知这宫人畏罪贪功,竟检举明德殿中不甚干净。虽听来满口胡言,但诬蔑的却是娘娘宫中近人,兹事体大,故趁夜前来叨扰娘娘。”
听得明德殿三字,章容已隐有怒容,再闻涉景和宫中人,面色更沉,冷声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司正押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上前,那宫娥显是已吓破了胆,长泣不止,只是被堵了嘴,难以嚎啕大哭,才未污殿中清静。
严知微递了个眼色,司正便在其膝弯一踹,宫人吃疼猛跪于地,登时又洒下一串涕泪。
命人取出她口中布团,严知微厉声道:“将你方才在宫正司中所供再讲一遍,若有虚言,管教你保不住这张嘴!”
宫人忙叩首,边哭边道:“断不敢欺瞒娘娘。奴婢冬菱,平日负责明德殿洒扫,奴婢要揭发娘娘宫中那位周掌籍,视宫规于无物,竟敢在殿下眼皮底下,与崔相有私!”
听闻事涉崔述,章容心头直跳,静坐了片刻,才沉声道:“有何证据?本宫近人,岂容你胡乱攀咬?”
“崔相与周掌籍午间常于明德殿私下相见,奴婢有次生奇,趁二人不备,悄悄潜至窗下偷听,竟得知二人在宫外时便已有旧交,周掌籍入宫,乃是崔相一手安排,意图在殿下身边安插眼线。”
此话一出,严知微先已听过一遍,倒不致失态,司檀却睁圆了眼,半晌才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娘娘若不信,可传唤周掌籍前来讯问,奴婢愿当面与其对质。”冬菱哭天抢地,不住磕头,“奴婢虽犯小错,但还请娘娘念在奴婢检举有功,饶恕奴婢。”
午间空暇不多,周缨确实常留明德殿,名曰准备下晌功课,的确有私下相会的时机和条件。
但二人是否有旧,恐怕只有二人心中清楚了。
章容吩咐道:“去传周缨过来。”
宫正司叩响房门,周缨仓促被带往偏殿,途中一直在思索,是否是当日与宫外往来之事东窗事发,若牵连到沈思宁,又该如何破局。
不料到得偏殿,殿中哀泣不止的却非沈思宁,周缨一眼看去似有些眼熟,又仔细瞥了一眼,辨出是明德殿的宫人,登时心下一凉。
强装镇定地跪地行完礼,周缨装着糊涂:“不知娘娘深夜传召,是为何事?”
“明德殿宫人检举,你与崔述乃宫外旧识?”章容凤目微挑,凌厉的目光投下来,令人顿生寒意。
周缨周身一僵,矢口否认:“绝无此事,臣先在明州,后随母归宁州,家世清贫,艰难度日,如何能与崔相这等人物结交?”
然而那丝不自在已被章容捕捉,章容冷冷一笑:“严宫正,即刻抄检其居所并明德殿,务必水落石出。”
严知微命人前往抄检,周缨心中的后怕才渐渐浮上来,几乎要将紧抿的下唇咬烂。
“你二人既言辞不一,便好生辩一辩,我倒要看看,这内廷之中,到底是谁胆敢满口胡言,欺上瞒下。”
事已至此,周缨只得硬着头皮转向冬菱:“你既敢诬告我与崔相,可有真凭实据?”
冬菱哀泣道:“周掌籍,奴婢不过据实以报,何谈诬告?周掌籍每日午间留明德殿偏殿,崔相但凡下晌有课业,必会午时就至,且必遣退宫人,却不会驱逐你,如此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此言中并无要害干系,应是并未被对方抓到实质把柄,何况他们二人平素行事十分小心,应并不会当真被人撞破。
周缨心中有了几分底气,驳斥道:“如此便能证明我与崔相有私交,岂不笑话?我为殿下侍读,且为有品女官,尚在公干之中,崔相只要并非目中无人的狂悖之徒,恐怕都不会轻易驱逐我出殿罢?”
冬菱悄悄抬眼往上首觑了一眼,见章容面无波动,咬了咬牙,心一横道:“那周掌籍敢不敢否认,入宫之前,你曾与崔相同居一方屋檐下?”
章容瞳孔微缩,片息过后,微眯着眼,玩味地看向周缨。
如此清晰明了,恐怕又非方才那般捕风捉影随口诬告了,周缨迟疑了须臾,才追问道:“何时何地,你且说来,莫要空口污人。”
冬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崔相与周掌籍一同归京,我可有说错?”
周缨一时失语,待要再驳,已失先机。
章容命将冬菱带下去,冬菱哭喊不绝,求饶不止。
东偏殿中的父子二人亦被惊动,齐应起身:“我去瞧瞧,你先回去歇息。”
泣声止绝,殿中瞬间静寂下来,在这般诡异慑人的安静中,周缨身子僵得越发厉害。
齐应缓步迈入,随口问道:“何故生如此大的气?吵吵闹闹的。宫正司抓着不干净的了?”
“何止。”章容怒极反笑,“竟抓到了我的身边人,倒显得我像个笑话。”
齐应没有接话,内廷之事,他向来不插手,由她全权做主。方才起意过来看看,也不过是怕她动怒伤身,故来劝上两句。
章容却主动同他提起:“瞧见了么?我精心替殿下挑选的侍读,竟是他崔述的旧识和眼线!难怪殿下平素若无陛下授意绝不肯多言,方才却敢顶着天子之怒谏言。”
齐应往下首看去,见周缨跪伏于地,妆发一丝不苟,不显慌乱失态,容颜则瞧不大清楚,便道:“抬起头来。”
一张平静的面容落入眼中,周缨微抿着唇,倒有几分不显的倔性。
“都查清楚了?”齐应问。
知事涉太子和崔述,不独是内廷之事,他生了几分要听一听的兴致,章容将方才之事简要讲述了一遍。
“二十四年五月,确是他归京之时。此事隐秘,知者应不多。”齐应略微回忆了下旧事,肯定道。
“撒谎并非明智之举。”章容目光自周缨身上扫过,声音愈沉,“崔述已被羁在狱,即便你不说实话,缉狱司的刑求,他一介文臣,又能扛得了多久?”
周缨悄悄瞥了一眼齐应,见他神色淡淡,不曾否认这话,更无半分维护偏袒之意,心愈发凉了三分。
“传太子过来。”齐应吩咐道。
齐延入内,余光瞥见周缨跪在殿中待罪,宫正司候于一旁,按捺着心中的疑惑,如常行礼。
齐应问道:“方才进言,是你自己心中所想,还是被人教唆?”
“自是儿子一人所思。思虑数日,今日方与父亲说来。”
“先前杜氏案那次呢?”
齐延微垂眼帘,似在仔细回忆,片刻过后,方道:“自也是儿子自己的意思,无人敢挑唆。”
“有人检举你这侍读与崔述是旧识,常于明德殿私下相会,你知否?”齐应再问。
齐延愕然看向一旁跪着的周缨,半晌,摇头道:“不知。未曾见过二人有僭越之举。”
齐应饶有兴味地道:“连你这朝夕相处之人都瞧不出来,那便一起坐会儿,看看宫正司能查出什么来吧。”
半个时辰后,严知微呈上两本书册,禀道:“此物乃在明德殿藏书阁中搜获,因墨迹尚新,不像馆内藏书,又契合周掌籍居所内墨迹,确认出自其手,故虽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联,仍抄获过来,还请陛下娘娘明鉴。”
周缨微微闭目。
章容正欲伸手去接,齐应已先一步接过,翻阅两页后,心下了然:“这书雪蕉庐中也抄出了几本,我先前还觉得这字很是眼熟。明德殿的日讲注,我也略微阅过些,只是未曾往后廷想,只当是哪个朝臣的笔墨,命人翻阅了些奏疏,未对比出结果,也就算了。”
听闻此言,章容将那两本书册取过,翻阅起来。
齐应没忍住一笑:“你倒挺会藏,明德殿中藏书浩如烟海,难怪宫正司忙活了半月,也没检出这等宫外书信。若非今日直奔着你去,万般仔细搜检,恐怕还是查不出此等证物。”
周缨自知无可抵赖,以额贴地,诚恳请罪:“不敢欺瞒陛下与娘娘,方才不曾吐露实情,实是怕连累崔相。妾乃明州平山县人士,因家变入狱,恰逢崔相至平山县,因不忍见民蒙冤,而救妾于水火,后怜妾一介孤女,山高水迢返籍困难,故携妾同行返京。妾入宫前,确在崔府寓居十月。受其大恩,怕因己之故,使其受难,故先前未曾如实相告,还请陛下和娘娘降罪。”
“妾虽受其恩,与其为旧识,然自永昌二十五年末入宫以来,始终勤勤恳恳,忠于娘娘与殿下,绝无二心,从未因私废公,望陛下、娘娘、殿下明鉴。妾愿以死谢罪,还望娘娘念在妾四年之苦劳,查明此事始末,勿因此而冤屈崔相。”
事情既已明了,齐应起身,将那两卷书册拿至手中,同章容道:“内廷宫人,你看着处置罢。”说罢往外行去,命移驾明光殿。
待齐应走远,章容看向跪伏于地姿态恭谨的周缨,半晌方叹了一句:“为人伶俐,做事心细,才学亦可,侍读这几年里,表现确实尚可。宗妇哭庙事,也确实有勇有谋,内廷里头,也算是个难得的才德俱佳、行事周全的人才。这几年里也攒了些资历,不日东宫开府,本可担大任,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