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打开的话匣子被迫阖上,王举跟在后头,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带我继续绕圈子?真不打算带我去你落脚的地方看看?”
崔述不出声。
“述安,”他忽然正色,沉默许久,才接道,“我昨夜一直没睡好,总想起永昌十五年的夏日。那时你将出京赴任,为替你饯行,我去猎了只雉鸡,致仁带了两壶自己酿的烧春,我们三人聚于看灯山上,喝了个酩酊大醉。是夜宿于山间,清风入怀,明月照襟,尘嚣尽忘。”
他停顿了半晌,方叹惋了一声:“咱们仨人也是自小的情分,就这么散了,我觉得不值。”
雪片已落满了崔述的笠帽边缘。
“但倘若真要选,”王举低垂着头,将一颗小石子踢至半空,声音也闷闷的,“王家的浑小子,打小就是崔家三郎的跟屁虫。”
崔述缄默了片刻,呼吸在冬夜里带起一阵白雾:“子扬。”
“你还肯认我?”王举猛然抬头看他。
崔述牵马慢走,慢说:“他人之错,何故罪你?”
王举疾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不由分说地喝他:“上马。”
崔述疑惑转头看他,他反手便给了自己一耳瓜子:“你受伤了,我跟了一路居然一点没看出来,还这般吓唬你。”
“没有大碍。”崔述虽如此说,但还是顺从上马。
马蹄在深夜的巷道惊起空空声响,他沉默片刻,问:“致仁怎么样?”
“受了六十杖,只剩一口气了。”王举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我去瞧了瞧,给上了些药。肃政司应当留了情,不然只怕捱不过昨晚。”
崔述默不作声。
王举牵着马往前走,喋喋不休道:“当日税收一案,明明疑点已清,你亲审的结论都递到了御前,结果致仁私下买通苦主翻供诬你,导致你负罪出京。”
“你怎知是他诬我?此案证据确凿,并无疑点,乃我刑部同僚亲签,朝中也无异议。”
“你这话就难为我了。”王举反手触了下肩上背的箭筒,“总归我打小就信你。”他颇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肯多言,我当日也未察觉是他所为,直至我后来发现道全从他身边消失了,再然后,就听到了平山县传回的噩耗。那时我便开始疑他,但无法确定。”
“到昨日这一场庭杖,我去看他时,他连喘气儿都难了,还断言是你所为,盖因他心中有愧,才敢如此笃定。我这才敢确定你俩必然早生罅隙互相攻讦,只是不曾告诉我这个夹在中间的傻子。”
笠帽遮住了所有心绪,看不清崔述半分神情。
王举痛心疾首:“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两个人,斗成这样有什么意思?”
“东宫派人去探视过没有?”
没料到他突然发问,王举愣了须臾才说:“赈灾上捅出这天大的篓子,还瞒了将近半年才被弹劾揭发,圣上怒成这样子,重启十年不曾动用的庭杖之刑,谁会去触这霉头?太子用人不当,已是泥菩萨过河,怎还敢露面,只得将他做了弃子。”
“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能出这么大纰漏,无非是心急想替东宫抢功,到头来……也不奇怪。”崔述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也难轻易抓到他的把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王举疑惑地看向他,“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关心党争之事,只想做个纯臣。”
“是么?”
“朝堂风云变幻,距你获罪下狱已经足足一年又三月。”王举叹了一声,“若非与你熟知之人,朝堂上还有谁能记得你崔述安曾经前途大好,这事更怕是如何也想不到与你还有关联。”
似知道他所想似的,王举宽慰道:“等明日致仁出了京,你若还甘心弃官身隐幕后,这事也就彻底掩下了,谁也不会将这事算到崔家头上。”
“杜太傅呢?”崔述忽然发问。
王举一拍脑袋:“昨日圣上盛怒,亲命朝臣观刑,独杜太傅悍然抗旨,拂袖而去。”
崔述垂首,黯然道:“老师猜出来了。”
◎你三哥他……到底犯了何事?◎
雪势日大,崔府中静得厉害,丫鬟仆役行事有度,怡园中镇日难闻人声。
周缨早早洗漱完,窝进炕中,用被子将自个儿裹成茧取暖。
紫檀小几上的《孟子》虽翻开着,但灯烛燃了一半,书也没翻过一页。
她有心事。
短短几日,她已经察觉到崔府当中气氛有些怪异,二郎崔则一家对她或许有些不喜。
每回用膳时都见蒋萱一人在忙前忙后,她有两次到得早些,便想同蒋萱攀谈两句,蒋萱却借口备膳事忙委婉回拒。她原本并未多想,后来偶遇过一回崔则,对方虽表面客气但亦冷淡,这才逐渐觉察出不对来。
她虽不知何故,但料想自己贸然住进崔家,诸如裁衣、清供、香薰等诸多零碎事情都是蒋萱在操持,定然给他夫妇二人添了不便,被人不喜亦是正常。
如此一想,倒勉强宽下心来,平日尽量不给旁人添麻烦,能自己操持之事皆亲自动手,实在碍于府中规矩不好推拒的,也只好强迫自己学着入乡随俗。
白日间尽量不出去惹眼,一来是伏案读书为要,二来是一旦出门,丫头婆子跟了乌泱泱一大片,她实在受不起这阵仗。夜里更是挑灯苦读,似存了心要将崔述那的藏书在几月间阅过一遍似的。
只是一旦闲暇下来,终归难以完全不去思虑此事,她将案上书册草草翻过两页,仍旧有些神思恍惚,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
院中静谧,衬得竹影惊喜的声音格外清晰:“二姑娘怎么过来了?”
周缨急忙挪开小几下榻,随手取过一旁木施上的氅衣披上,快步迎至明间。
崔蕴真抬脚跨过门槛,将手中提着的六角玻璃风灯递给侍女,又解下肩披的大红天鹅绒斗篷,才向周缨笑道:“周缨姐姐,深夜叨扰,先向你赔个罪。”
周缨不防她会突然来访,草草整理好垂落的头发,笑说:“哪里的话,稀客造访,求之不得。”说罢吩咐松心去将日间韦湘差人送来的糖蒸酥酪盛一碗上来。
“我就爱吃这个,府里的厨子只能模仿其形却不得精髓,阿娘常差人去外头替我买来。”崔蕴真笑着落座,才注意到周缨的装扮,“周缨姐姐已准备歇下了?那我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没有,还在看书,不过犯懒,觉得炕上暖和,这才早早收拾上榻了。”
崔蕴真闻言来了兴致,好奇道:“姐姐近来在看什么书?”
周缨略微一想,回里屋拿了那本《孟子》出来,向她道:“今日读到这一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有些不明白,正巧你来,想请教请教你。”
蕴真接过书册,瞧见书页上的批注,一时愣住,抬头看向周缨:“这是三哥少时读过的书?”
周缨低头细看这略显青涩的字迹一眼,老实道:“在他院中取的,是他何时所读我就不清楚了。”
崔蕴真掩下心底的讶异,笃定道:“我幼时曾和三哥一起读过书,这是他以前的字迹无疑。”
周缨一时也奇道:“你们年岁差这么多,竟也一起读书么?”
“也不是,三哥早早出府拜师,课业皆在外头完成,但回府温书时,我常去捣乱。”崔蕴真浅尝了一口酥酪,满足地笑笑,“就悄悄从乳母那里偷溜出来,跑进可园,扯扯阿兄的衣袍啊,乱涂涂书本啊……什么捣蛋的事情都干,常把伺候的嬷嬷气得火冒三丈要去找母亲告状,三哥却不生气,耐心把我哄好抱给乳母,好言好语地将嬷嬷劝消气,再回到桌案后继续读书。”
周缨想象着她所描述的画面,没忍住一乐。
“后来年纪稍微大了点,三哥便在藏书楼也为我置了一方小案,我在那里读过一阵书,不过时日不长,后来他便出京做官去了。”
崔蕴说着说着,方想起正题,回过神来,搓了搓手,问周缨何处不解,周缨才道:“我读不明白这句,为何巨室所慕则一国慕之。旁人不清楚,你却知晓我来历的,像我只知温饱充饥乃第一要事,我之所慕并不在于所谓德教,与你们这样的簪缨世家之所慕自然不同。”
讶异于她的坦荡,崔蕴真沉默片刻才说:“贤明自古为人所慕,巨室如是,平民亦如是。周缨姐姐虽如此说,难道真不慕贤明之德?”
周缨默然垂首,半晌方说:“也是。”
室内温暖,烘得蕴真双颊酡红,一副微醺模样,愈显娇俏。
“我还以为姐姐会问我另一解。当日我读到这里时,竟还以为先贤是个满口仁义却屈从权贵的小人,愤怒地跑去问阿兄,阿兄同我说此句初学者十有八|九都会错,没想到姐姐却有独到见解。”崔蕴真回想了半日,方忆起来旧事,“这篇阿兄曾与我细讲过,说是有三解,还列了注疏,应当还在藏书楼里,我明日陪姐姐过去找找如何?”
周缨自然说好。
说话间夜已深,嬷嬷连催了两三道,崔蕴真起身穿衣,边屈身由侍女拨弄头发,边同周缨道:“早两日便该来瞧姐姐的,奈何母亲让我抄经备用。好巧不巧今日抄完了,赶紧过来看看,等明日得闲,我再来拜访姐姐。”
翌日一早,用过早膳,周缨前脚辞过韦湘出来,崔蕴真后脚便跟了出来,上前亲昵地挽过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可园去。
“这么早,你不回去再补补觉?”
“周缨姐姐打趣我呢,我可从来没这恶习。”崔蕴真解释说,“三哥那里地方大,这种不大重要的东西也不知存在哪里,找起来需要花点时间,咱们早些去,免得误了午膳。”
两人叙着话进入可园,崔蕴真叫停丫鬟小子们,让都在院外候着,只带一个婆子进园,边走边说:“三哥不喜旁人乱动他的东西,这都一年多没住人了,突然带这么多人进来,怕误打误撞坏了陈设,便让他们先在外头候着。”
周缨微微侧头看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头回打听崔述的事:“你三哥他……到底犯了何事?”
“你不知道?”崔蕴真愕道,“不知道也敢信他?听母亲说,你与三哥一路从南方同行来玉京的。”
“确实不知。”周缨面色稍赧。
“那是我三哥看着就像个好人?”崔蕴真乐出声来,末了又神色转悲,“他出事前曾任刑部右侍郎,断案如神,公正有加,算得上年轻有为,朝野间皆颇有声誉。后于京郊税案上出了差错,苦主御前翻供,诬我三哥屈打成招迫作假证,意图抹黑朝廷,为天子招民怨,被去职下狱,羁押一月有余,定罪判流刑。”
“难怪。”
难怪他当日所书的那份诉状可令官府众人称奇,他也曾说过自个儿钻研此道已久。
“难怪什么?”
周缨摇摇头,笑说:“看久了,有时候觉得确实像个做官的。”
崔蕴真一哂:“我不信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况且做这事对他又没什么好处,难不成图个惹怒天子自毁前程么?只是他这回回来,总感觉似乎变了些,不找证据替自己洗冤复职,反而整日间忙些别的,害得父亲也生气。”
说罢觉得再往下说便犯交浅言深的大忌了,忙转了话头,指着门上的铜锁说:“这把锁还是我叫人打的呢,长命锁的式样。”
“确实新奇,我头回来还仔细瞧过一阵子。”周缨应和道。
崔蕴真候在一旁等她开门,喋喋不休道:“三哥这楼里宝贝可多了,他的老师可是举世称颂的大儒,曾赠过他许多孤本,都珍藏在楼上,旁人等闲不可上去的。”
周缨踩着老旧的木梯往上走,楼中书架林立,藏书甚丰,光线并不算好,六角宫灯照出扶梯上凌乱幼稚的童画,想来也是出自蕴真的手笔。
蕴真接过宫灯,走近东南角的一处书架翻找起来。
周缨没有跟过去,在最靠近书案的那一列里停下,随手翻过一本崔述自己誊抄的书册,草草阅过,满目皆是商农字眼,看得眼睛生疼,放回书架时却瞧见扉页上题着的“民术”二字,一时停下动作,又多瞧了几眼。
小心翼翼地将其归好位,周缨往崔蕴真那边走去。
两人翻翻找找,蕴真找出不少适合周缨这阶段读的书册,简单翻阅过其中批注,满意地交给周缨:“三哥读书有时不拘常法,爱记批注这点却好,缺少先生在旁点拨时,读他读过的书可谓事半功倍,能少走不少弯路。”
周缨点头。
崔蕴真兴致不减,在书架中来回穿梭寻觅目标。
周缨则觉得这些书已够她看上好些时候了,虽然未找到蕴真昨夜所说的笔记,但也不虚此行,便在窗前驻足,抽出一本翻阅起来。
“周缨姐姐,我找到了。”
周缨将书阖上,走到声音传来的角落,那里并无书架,只置着一只小圆柜,蕴真却如获至宝,惊喜地翻出许多旧物。
她将集订成册的旧书递给周缨,惊喜道:“我当时不懂来请教过阿兄的问题,阿兄的注解都留在此了。”
周缨细细翻阅,果然找着昨夜之惑的答案,这才去瞧愣在一旁的蕴真,见她手中拿着一只纸折的蜻蜓。
那蜻蜓虽手法粗陋,模样亦算不得灵动,头身比例不大协调,却保存得极好,应该是她儿时玩物。
蕴真将旧物放回柜中,阖上柜门,同周缨往下走,自告奋勇要陪她读书,两人便一同往怡园走去。
行至一半,瞧见崔含灵和崔易正撅着屁股猫在假山后头,常年亲自照料这兄妹二人的蒋萱却不见踪影。
见她二人过来,崔易忙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留在三郎房中也未尝不可。◎
周缨同崔蕴真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屈着身子同两个小童一起伏在假山后面,静息看了一眼,石洞之后不过是块空旷的庭院,空无一人,并无甚新奇。
蕴真颇觉无趣,小声问道:“你们两个小鬼头,在弄什么呢?”
崔易转头冲她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蕴真只好住声,转头四下探看,找寻婆子的踪迹,因一无所获,只好一脸狐疑地再次打量着这两个兔崽子,这才瞧见二人身上都已覆了一层薄雪,猜测两人已在此处躲了好一阵了,便问道:“你们母亲呢?”
崔易瞪她一眼,再次警告她闭嘴。
崔含灵转头小声说:“二姑姑,母亲在祖母那里,今日忙着呢,要一直待到用午膳,我们等会儿就过去找母亲,你先别管我们好不好?”
粉妆玉琢,温声温气,比崔易那小子讨喜许多,蕴真气消了大半,便不管他们了,起身要走。
正当此时,崔易快步从假山后蹿出去,手里擎着支长竹竿,使劲儿往雪地上一盖,而后冲含灵欣喜喊道:“妹妹快过来,我抓到了。”
含灵提着裙裾小跑过去,兄妹二人一起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盯着竹竿上系着的小竹篓。
崔易将竹篓轻轻往上提,四只乌溜溜的眼睛整齐地往里看去,哪里有半分活物的影子,只剩被雀鸟啄食过的米粒。
“我明明看见盖住了的。”崔易恼羞成怒。
崔含灵小手扒拉着他的衣袂,宽慰他:“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
“好。”崔易转怒为喜,左手拿着竹竿,右手牵着妹妹往回走。
“原来是想抓雀,这俩小鬼精。”崔蕴真笑着说,“等会儿告诉你们母亲,仔细挨骂。”
“你别吓唬他们了。”瞧崔含灵的手都已冻得通红,周缨将自个儿的手炉递给她,让她好生捂着,又转头看向崔易,佯作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天太冷了,雀鸟不常出来的,我教你玩别的如何?”
崔易瞥她一眼,先是不欲搭理她,又忍不住诱惑,搓了搓冻僵的手,嘟着嘴别扭地说:“你会什么好玩的?”
这倒真问住周缨了,眼神逡巡一圈,她指着檐下挂着的纱灯问:“我教你们做纱灯好不好?”
“听着就没意思。”崔易断然拒绝。
崔含灵却认真想了想,才扯着他的衣袖说:“哥哥,我们不抓雀了,去做灯好不好?我喜欢兰姨娘那里的九转莲花灯,可惜没在别处见过一样的,兰姨娘又宝贝得很,不好同她讨,要是能做一盏也好。”
“好吧,听妹妹的。”柔声细气的女童音果然听得崔易心软。
原本只想连哄带骗,把两人叫到室内暖和一下,这下轮到周缨咂舌:“我没见过,那灯是什么样的,同我说说可好。”
“我带你去瞧瞧。”崔易拉过周缨的手便走,刚迈出一步,又折返回来,另一只手牵住含灵,带着两人阔步往前走。
崔蕴真哭笑不得地吩咐婆子去同蒋萱知会一声,自个儿也跟了上去。
兰姨娘住得稍偏,走了一小段后,崔含灵的步子便慢了下来,周缨弯腰将她抱起,冲她扮了个鬼脸,逗得她笑出声来。
远远听见人声,兰序迎到院门外,招呼他们进来坐,听闻来意,犹豫一阵才说:“先前磕坏了,就叫人收起来了,我这就派人去取。”
等灯被取出来,周缨不由眼前一亮。
入目是一盏高约两尺的莲花灯,底座为青玉雕琢的莲台,中以铜柱为茎,悬九朵重莲。殊不知其中还暗藏机巧,待灯芯燃起,莲台徐徐轮转,莲花舒展绽放,恍若佛光流转。
独独莲台边缘一角有处损毁,不仅破坏了整体的精致与和谐,更损坏了其中机括,莲台转了半圈之后便缓缓停了下来,停滞不前。
兰姨娘解释道:“最精巧之处摔坏了,府里的工匠也束手无策,便一直收着了。”
周缨连称可惜,同蕴真道:“果真好精致的物件,这俩家伙可真会给我出难题。且不说其中机巧我并不会,单论外在,铜丝、青玉、粉绢,缺了哪一样,也都是仿制不出来的。”
蕴真歪着头看了半日,思忖了下,方道:“含灵既喜欢,做个差不多的给她玩玩就行,小孩子嘛,隔一阵便忘了,不打紧,不必一模一样。”
“那些东西我这里倒都有。”兰姨娘也在旁接道。
周缨颇有些底气不足:“那我试试吧。”
“我们做一个小一些的如何?”周缨边哄着两个小孩帮她往以铜丝挽成的莲花上缠绢纱做花瓣,边用铜丝塑出根茎,而后再细致地用松脂胶将莲台、根茎、莲花连接在一处,一盏外形相似的小灯便粗制成型了。
即便精致度不足原物十之一二,工艺仍旧复杂,几近耗费了个把时辰,崔易早坐不住在屋里跑来跑去四处闹腾了,含灵却还乖乖坐在小凳上帮忙。
行将完工,周缨抬头活动僵硬的脖颈,对上一双沉静的眼,那里头隐含几分哀切。
兰姨娘站在窗下,凝神盯着她,抑或说是她手中的灯盏。
周缨收回目光,掩下心中的疑惑,将灯杆固定在铜茎顶端,便将其改成了一盏可提在手中的小巧精致的风灯。
含灵喜不自禁,从她手里接过,拎着便往回跑:“真好看,我得拿回去给母亲瞧瞧。”
崔易瞧见妹妹一跑,赶紧追了出去。
眼见着两个小孩都跑远了,再耽误不得,周缨也同兰姨娘告别:“时辰也不早了,怕二少夫人着急,我们便先回去了。只可惜方才那盏做得不够精细,也未能窥得其中巧术之秘,我还想再试试,若您……”
兰姨娘似知她所想,不待她把话说完,便欣然同意:“我那些东西备得不少,你若用得着,便都拿去吧。”
周缨道过谢,追上两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小孩,带他们回去找蒋萱。
“行吧,我陪你过去。”折腾了一上午,崔蕴真读书的兴致已散了大半,好在和周缨亲近的心思还未尽,懒懒散散地随她一同前往澄思堂。
两个小崽子一进院门就跑得没了影儿,蒋萱正和韦湘在说话,听见吵嚷声,笑说“还知道回来”,吩咐婆子去看看,又继续接着方才的话说:“月底成安王妃做寿,去岁公爹做寿时,成安王府送来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成色好极,在众宾客里也算尽心的,我昨儿去盘点了库房,倒是很难再拿出比这更好的贺礼。”
“崔家这些年早不比盛时,成安王府却一直不曾慢待咱们,这份情意如何也当记着。”韦湘思忖片刻,拿主意道,“先前三郎的事,上下打点耗费不少,如今虽暂时吃紧了些,但该还的情意不能敷衍,既清不出能入眼的贺礼,你且去瞧瞧我库房里的物件,总该有两件能当大用的。”
蒋萱推辞不受:“小库房里都是您早年从家里带过来的嫁妆,公爹早吩咐过,无论如何不得挪用。”
“无妨。”韦湘怜爱地看她一眼,“如今咱们家是空有面子没有里子。昔年大郎也还算有些前景,可惜是个没福的,早早去了。这几年三郎倒还能撑撑门庭,偏又闹出这许多事来。你操持这个家很是辛苦,没让各显贵之家因这些事与咱们淡了来往已是不易,再没有让你操心银子的道理,你先拿去用,左右还能支撑个几年,也多费心帮二郎打点,咱们家往后,终归还是得靠你们夫妻俩。”
话说到这份上,蒋萱应下,又说:“明年小姑子也该及笄了,这是桩大事,我打算先慢慢预备起来,不过是依先前她姊妹的办法呢,还是另设规程,还得先问过婆母的意思。”
“蕴真这孩子,自小和三郎亲近,与咱们都算疏淡。如今三郎有家回不得,蕴真面上不说,但心里定然积了郁气,此事上必办得让她高高兴兴的才好。依我看,诸事都先问过她的意思,她的闺中密友,也由她自己来下帖。”又说,“等及笄礼过,也当有人上门提亲了,你且留意着。今时不同往日,这事不能由她一人说了算了。”
正说话间,崔蕴真和周缨并肩走进来问好。
蒋萱忙说给她二位添麻烦,周缨客套道:“二少夫人客气,不过是聚在一处玩闹,耽误了易哥儿读书,您不怪罪已是万幸了。”
寒暄一阵,两人告辞出去,韦湘注视着周缨的背影,赞道:“先来的几天还有几分局促,短短时日,面上看着倒沉稳大方多了。”
“您拿她亲女儿般地待,衣食用度都特地交代要和小姑子一样,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样精心护持,能差到哪里去。”蒋萱顿了顿,接道,“再说,周缨姑娘出身虽低,但现今附籍外祖家,不知情者看来也是清正人家,且自来咱们府上起,看着为人处世都还算不错。”
韦湘神色肃然,沉思一阵后方说:“接她回来时我倒没想这么多,只觉着这姑娘吃的苦头太多,又有恩于三郎,合该帮衬一把。如今倒突然觉着,她虽出身寒微了些,但心性样貌都算得上上乘,若机缘合适,待她孝期满,三郎之事也了结,便留在三郎房中也未尝不可。”
“三弟虽说一表人才,待人又是极好的,这事若成,算不得亏待周姑娘,但总归还是要问过姑娘家的意愿才是。倘若周姑娘愿意,自然好事一桩。倘若不愿,周姑娘年纪倒也到了,婆母做主收作义女,待她孝期过了,以崔家女名义出嫁,也能说门还算不错的亲事,总比她自谋生路强些,也算不辱没这份恩情。”
韦湘目视二人方才离去的月洞门许久,默然半晌,方说:“她孝期尚长,日后再议吧。”
◎困鸟倚笼,振翅难飞。◎
大年夜,风静雪悄,崔家家主领子孙祭祖,周缨作为外人不便参与,便在怡园中多消磨了阵时间,待蒋萱着人来请,方起身前往饭厅。
席间小辈纷纷说些讨巧话逗长辈开心,崔公倒瞧不出什么,韦湘的眼角却不合时宜地有些红,崔蕴真看得鼻尖发酸,忙斟酒上前,同韦湘逗趣儿贺岁:“阿娘明朝必胜今日,人比花娇。”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韦湘被她逗得一乐,泪珠倏然滚落下来,悄悄抬袖掩住拭干,又招呼崔含灵上前,将一枚工艺精致的金锁戴于她颈间,看了又看,连连夸道,“含灵这丫头越长越讨喜。”
含灵耐不住,冲她做个鬼脸,拉过哥哥的手便往中庭玩闹去了,不多时院中便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和孩童四下跑动的声音。
蒋萱忙命丫头婆子都盯紧了,生怕这两位小祖宗闹出些事来。
韦湘命人呈上四只螺钿箱奁,笑着说:“今日吉祥,四位小辈都有彩头,”说罢招呼丫鬟分呈给四人,给崔则的是一套文房,给蒋萱的是一副头面,给蕴真和周缨的则是制式一致的两支闹蛾金钗,其上金蛾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崔蕴真乐得嘴角微张,却佯装生气:“母亲不公,偏心二嫂。”
“你二嫂平日操持家中庶务,比你们两个要多费多少心思,你连这点都要计较?”韦湘打趣她。
蒋萱也假作奚落她:“小姑若瞧得上,拿去便是。”
“母亲送给二嫂的,我怎敢要?不过我也得向嫂嫂讨个彩头,等出了正月,二嫂替我聘个西席吧,我想好生念上几个月书。”
“哟,这是怎么了?过着年呢,倒突然发愤忘食起来。”蒋萱仍拿她取乐,“不过读书这等大事,我怎敢怠慢,不用出正月,等过了上元,二嫂定替你聘位德高望重的好先生回来。”
蕴真轻哼一声,挽过周缨的手便往外走,噘嘴道:“你们都取笑我,我也和周缨姐姐说体己话去,不与你们这些人共处一室。”说着还不忘拿上那两支金钗。
身后笑成一片,连崔公都放声而笑,直呼此女甚不像话。
崔蕴真倒不介意这些奚落,将金钗替周缨簪上,忿忿地踩着雪往回走,脚下用力得紧,踩得雪地嘎吱作响。
提灯的丫鬟隔着有段距离,光线晦暗,周缨看不清她的神情,亦察觉出她此刻颇有些闷闷不乐,但也不出声劝慰,只安静地跟在后头往她院中走。
行至一半,蕴真忽然问:“周缨姐姐,我能不能去你那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