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希昀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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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欣慰之余,也为自己女儿遗憾,“那你与蔺仪就这般了?”
“不。”不料裴越语气依然坚定,目光灼灼望来,“陛下,弃妻者,天道不容也,蔺仪乃臣结发之妻,臣从未想过与她分离。”
“裴家家主不尚主,裴越可。”
皇帝眼神嗖的一下僵直,上上下下打量他,神色绷紧,“什么意思?”
裴越唇角溢出一丝笑,“陛下,待臣弟承玄长大成材,臣便卸任家主之位,从裴氏宗族中独辟门户,携蔺仪归乡厮守,未尝不可。”
皇帝脸色一沉,气得拔身而起,“裴东亭,你可是朕悉心栽培的未来首辅,你扔下朝局不管?”
裴越笑道,“承玄尚小,臣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年,待承玄长大,臣也该为年轻人让路。此外,君子在朝,端委庙堂,君子在野,以身载道,臣无论身在何处,当时刻思君思危思民。”
长久把持朝政,智者不为,待承玄入朝,他着实也该急流勇退。
皇帝揉了揉发酸的眉骨,忽然深感无力。
“东亭啊,看来朕与你是不能两全了,朕若要父亲之名分,你便没了丈夫之名分,朕若成全你之名分,朕便永远做不了她父亲。”
皇帝往后靠在背搭,深深叹道,“册封公主之事,暂缓吧。”
裴越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对了,朕问你,这几日朕寻不着蔺仪之人,她是不是在你府上?”皇帝眼神探过来,牢牢锁住他,眼底幽邃无澜,带着几分摄人的威势。
裴越便知皇帝多少有些吃味了,却也知撒谎无济于事,便承认道,“是。”
“哼!”皇帝果然勃然作色,指着他喝道,“裴东亭,你这是欺负朕的女儿,你要么做君子,不与她往来,你要么即刻娶她,你岂可如此轻慢于她?”
裴越被皇帝呵斥得面红耳赤,深深伏拜道,“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这是恕罪的事吗?”皇帝截住他话头,急得绕出御案,弯腰至他跟前,咬牙低斥,“万一弄出孩子,你教她颜面何存?”
裴越实在不便告诉皇帝,眼下明怡断无怀孕之可能,可人家父亲所虑也不无道理,一时颇为窘迫。
皇帝见他不吭声,怒火中烧,气得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裴东亭,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感情可以慢慢培……皇帝想到此处,扬声将刘珍唤进来,
“快,将京城世家子弟的画像送来朕的御书房,”他眼神狠狠剜着裴越,“朕要为女儿挑个顺眼的,不迂腐的,没那么多祖训的驸马。”
“你就老老实实给朕做阁臣!”
裴越:“………”
这一趟御书房的行程无疑是不愉快的。
小舅子尚且还可料理,皇帝岳父可就难对付了。
裴越兴致寥寥离开奉天殿,折回内阁,处理完政务,正是下午申时初刻,这时,沈奇过来催他了,
“家主,少夫人在西便门等您,说是约了您去城郊,您别忘了。”
裴越当然没忘,昨夜他们约好今日出城祭拜章明太子。
先收拾一匣子文书交给沈奇,随后裴越便往午门去,出长安右门,此处停了一辆马车,裴越登车入内,换了一身常服,赶到西便门。
远远地瞧见明怡高坐马背,正与赶来问安的城门校尉说笑。
上回明怡在此处指挥平叛,与城门校尉已然很熟了,校尉提起曾在北定侯麾下效力,与明怡说起了当年在肃州从军的往事,聊了好半晌,余光察觉到裴越马车濒近,便收住话头。
裴越打马车步出,换了一匹马,策马而来。
这是明怡第一回 见着他骑马。
只见他一身素青直裰,腰间束着湛色绦带,玉冠束发,并无佩玉,指节清晰有力握着缰绳,指骨白皙而修长,煞是好看,秋风徐徐从城外涌进甬道,他衣袂翻飞似青云出岫,合着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有如天人。
明怡今日亦着一件天青圆领直裰,袖口用银线暗绣流云纹,与裴越着装相映,竟也分外合宜。
明怡候着他走近,两人相视一笑,并辔同骑,一道驶出城门。
明怡习武之人,在马背上的时辰恐比睡觉的时辰还多,裴越注意到她一上马,周身气度便为之一变,身姿笔挺却不显僵硬,举止从容自如,眉梢眼角不经意流泻出几分笑睨神采,好似前方纵有千沟万壑,皆可踏平之。
反观裴越气质不同。
他不疾不徐,恍若静水流深,无论山路颠簸,前路荆棘,始终不减那份岳峙渊渟的从容。
二人风驰电掣般沿着一处山脊往前疾驰,远远望去,人影与马身浑然一体,似一对绝代天骄,终于越过山坡,滑入一线峡谷,马速放缓,明怡察觉裴越这一路不怎么说话,扭头问道,“你今日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裴越催马跟上,面露苦涩,“今日陛下召我去御书房,说是要为你择选驸马。”
“什么?”明怡狐疑地瞥着他,明显不信。
裴越便将御书房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明怡先是一阵讶异,渐而惊叹,到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徐徐驱马向前,正色道,
“东亭,陛下之言,你尽数不必放在心上,吾二人即便称不上世间豪杰,倒也算一介能士,何必拘于陈规旧俗、虚礼名分?于我而言,一不喜束缚,二亦不愿你因我放弃庙堂。”
“嫁娶一事,愿你不必再提,若你为我违背祖训,只会叫我心存愧疚,如此这段情愫便如酒里添了些许酸酿,滋味怪异,不伦不类,久而久之,失去其本来滋味,难以下咽,暮年之时,你兴许也为年轻时不曾施展抱负而心存怨怪,佳偶变怨偶。”
“吾愿,经年之后,任凭岁月流转,你仍是经天纬地的裴东亭,而我亦是洒脱自在的李蔺仪,你我二人,不论嫁娶,守心相望,就此一生,可好?”
裴越将她每一个字眼搁在心里咀嚼细咽,迟迟未语,兴许是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使然,他着实不大能接受与她这般不记名分厮守,是存了经年之后明媒正娶的心思,只是明怡所说也无错,眼下二人兜兜转转驶入这窄崖,是逢山开路,还是作茧自缚,皆在一念之间。
二人驶过一段狭坡,跃上坡顶,迎面浩瀚的晚霞铺在天际,层层鱼鳞覆着一层彤彩延绵至天地尽头,举目一望,蔚为壮观。
裴越望着这片辽阔的天地,耳畔被山风鼓噪,心也由之开阔,良久方应一声,
“好。”
山风拂动二人周身,两道衣摆被猎得簌簌作响,裴越偏转眸来,凝望她眼底,好似在那身铮铮傲骨下,窥见曾经那片燎原的狼烟烽火,想起她这一生风雨兼程,风餐露宿,不由心痛如绞,
“蔺仪,待太子登基,承玄入朝,我便携你遍览山河,叫你瞧瞧,被边关将士守护的那片家园是何等模样,如何?”
明怡闻言,眼底蓦地燃起一簇难以磨灭的亮光,这何尝不是无数边关将士的夙愿。
正好,她去云州,替东子看一眼他那四岁多的女儿。
去余杭,寻到晓晨兄老宅,告诉他家老母,灶旁的墙垛里还藏着五锭银子。
再去顾州,帮旭哥儿打听打听,那个叫秀儿的姑娘是否仍在等他…
明怡绵绵地笑着,已在脑海生出无限遐想来,
“一言为定。”
应着这话,明怡一马当先跃下山坡往章明太子的陵园驰去。
翌日明怡回到北定侯府,皇帝再度下了诏书,传她御书房觐见,明怡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去御书房见皇帝一面,不过当然不是与他叙交情,而是为商议重整探军司一事,皇帝喜不自胜,自是明怡要什么人手均给调派,欲取档案也悉数送去,至万寿节前夕,明怡便在忙这桩公务。
不得不说,有了皇帝,太子和裴越三人明襄暗助,明怡很快将探军司从锦衣卫下重新分割出来,直隶五军都督府,重整各司,厘清职能,仅仅月余,探军司便初具规模,接下来便是遴选一批精干人手,并将往日那些暗探重新整编,遣往北齐、北燕乃至西域诸国潜伏探听情报。
忙起来,光阴飞驰,眨眼间便到了万寿节这一日。
万寿节乃朝廷一年一度最隆重的庆典,每年的万寿节京中官署皆休沐三日,举国同庆。
至九月十二日的正日子,一如既往在盘楼举办盛宴。
明怡本是不去的,她近来为探军司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给皇帝祝寿,听那些靡靡之音,怎料,这一日,七公主非将她架上了马车。
“父皇说了,今日要为我挑选驸马,母后不在,只能请二姐给我掌掌眼。”
事关妹妹终身大事,着实不能小觑,明怡思忖再三,决意随她一道赶往盘楼。

九月十二, 上京城万人空巷。
皇城司着人在盘楼左右扎了两盏十丈高的鳌山灯,将原先琳宫合抱的盘楼衬得越发恢宏壮丽,檐角铜铃系上三丈长的绛纱宫绦, 层层灯笼铺下来,若在夜间点燃, 必如星河灯瀑, 一定分外壮观。
城中百姓天一亮便纷纷涌向盘楼周遭酒家客栈,争相抢占临窗雅座,白日可赏昭台歌舞, 夜里可观赏花车巡游。时值九月,秋色澄亮,长街车马络绎, 人流如织, 合着满城张灯结彩, 很有一番煌煌盛世气象。
每每这等时节,盘楼附近的商肆便可大赚一笔,掌柜的将最好的席位早早拿出来拍卖, 价高者得。不是所有官宦子弟均能受邀前往盘楼吃席,诸多少爷小姐也绞尽脑汁拍得好位置, 以期能近睹盘楼盛景。
羽林卫自卯时起便将正阳门至盘楼之间的正街肃清, 为宫中贵人辟出一条通道, 所有赴宴的官宦均需将马车驶入正阳门前的横街, 方能自“御道”进入盘楼。
七公主往北定侯府接了明怡和青禾后,宫车便绕道正阳门前,缓缓朝盘楼进发,明怡上一回来盘楼尚是除夕那日,听得两侧人声鼎沸, 稍稍掀开车帘望了一眼,不望则已,一望吓了一跳,只见盘楼周遭几处街道人潮汹涌,好似浪潮一般,一浪叠着一浪,看得人心惊肉跳。
“往年万寿节也有如此多人吗?”
七公主凭窗瞥了一眼,不以为异,“可不是?白日有比武表演,夜间还有各布政使司敬献的花车巡游,天朗气清,不寒不燥,最宜出行,老老少少摩肩接踵,竟是比除夕还要热闹。”
明怡却有些忧心忡忡,恐人流过旺而生踩踏之祸,少顷,宫车拐入盘楼侧门处,宫人掀帘迎着三人下车,明怡下来一眼看到值守的长孙陵,信步迈过去,朝长孙陵招了招手。
长孙陵随她避至路旁说话,“师父有何吩咐?”
明怡往前方街道汹涌的人流一指,“今日须加派人手巡防,定要设法分散人流,万寿节之日,可不能出人命。”
一旦出人命,犯了皇帝忌讳,当值的武将必受惩处。
长孙陵因平叛有功,已擢升虎贲卫中郎将,今日负责宿卫整座盘楼,肩上责任越重,“您放心,今日当值侍卫比除夕那夜还多了一倍,我这就去各处街口重新布防,尽量切割人流。”
“好。”
明怡这才放心,转身随七公主登楼。
甫一进门,明怡再度被楼内盛况给惊到,盘楼果不负“龙盘虎踞”之名,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金窗玉槛,彩绣辉煌,处处飞檐相接,回廊环抱,每一处廊庑均覆上一层新绿的彩漆,挂上各色琉璃风灯,撩眼一望,长廊状若游龙,其势奔腾盘桓而上,最后汇向主楼,将正中的主楼拱卫成蓬莱仙宫。
白日尚且如此壮观,到夜里燃灯之时,可以想象该是何等惊世骇俗。
宫人领着三人穿过一处繁花掩映的庭院,登上游廊,最后来到西面裙楼三楼第一席。
盘楼共有七楼,不过今日楼上四层均不设宴,将所有席位全安置在底下三层,何故,只因圣上将于昭台为公主遴选驸马,已下旨命四品以上禁卫子弟登台比武,文官子弟亦可展示才艺,若得公主青眼,便可选为驸马。
既然要给女儿掌眼,离远了瞧不清,皇帝便将御座设在三楼,四品以上文武百官随驾坐于主楼,女眷则分席两侧裙楼,文臣府邸居左,武将府邸列右,北定侯府之席,正在右侧裙楼三层第一席。
两席之间以彩屏相隔,每席搁着一案一己一桌,锦凳若干,笔墨纸砚,香熏茶盏酒壶一应俱全。
已近午时,明怡等人抵达之际,左右裙楼早已座无虚席。
明怡方落座,七公主的宫人便为二人细致布上杯盏香炉、时果清茗,明怡从不带侍女,昔日在裴家一切用度皆由裴家姐妹打理,如今则由七公主或谢茹韵代为张罗。
“姐姐,你且先坐着歇息片刻,我去主楼向父皇请安,之后再回来陪你。”言罢,她笑吟吟望向明怡,娇声拉住她袖口,“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见爹爹?”
明怡听到“爹爹”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爹爹是你舅父,永不更改。”又道,“今个是给你选驸马,你就坐在圣上身侧,不必过来了。”
七公主满面不情愿,“我不管,我偏要来。”
自知明怡是她嫡亲的姐姐,七公主便情不自禁向她撒娇,唯有在她面前,方能流露几分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七公主留下一名宫人伺候明怡,带着另一人离开席间,沿着相衔的飞廊往主楼去。
明怡拿她也没法子,只得由她去了。
皇城司给各府的名额是有限的,只是各府每年总要托些门路多带些子女进楼,是以席位并不那么宽裕,谢家便是如此,谢茹韵遥遥望见北定侯府席间宽敞,仅有明怡主仆二人,便索性提着瓜果食盒,悄悄来这边凑热闹。
是以正宴未开,明怡案前已堆满各色瓜果小食,谢茹韵落座,将碟盘一样一样给摆出,“呐,青禾,这是给你准备的辣椒鹅掌、一盘烤野鸭、茭白鲊,还有酥黄独,你尝尝,若合你口味,下回让厨子做了,送去北定侯府。”
青禾喜不自胜,洗了一把手,拾起筷子大快朵颐,明怡望着满桌佳肴,又瞥了瞥手中清茶,不无失望道,“你就没给我捎些什么来?”
“你呀,趁早歇了这心思。”谢茹韵轻嗔她一眼,“太子殿下早已放话,谁敢为你带酒,便要唤去东宫问话。”
明怡脸都绿了,紧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月前,长孙陵不是偷偷捎了一壶酒去探军司么,你喝得昏天暗地,被太子发觉,将长孙陵召去东宫,狠狠斥了一顿,长孙陵被骂得灰头土脸还不算,听说出宫时,偏又撞见裴大人,又吃了一番挂落,恹恹的,几日没出门呢。”
明怡扶额,一时无言以对,“难怪那小子最近不敢来寻我。”
言罢瞥见青禾那丫头正悄悄抿嘴偷笑,明怡一把伸出手揪住她小脸蛋,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告的状?”
青禾素来不敢忤逆师父,任她将自己的脸蛋捏成苦瓜,委屈道:“不怪我,是殿下将我传至东宫,定要追问您的近况,在他连连逼问下,我才勉强吐露几句实情。”
明怡嘴皮一抽,气得松开她,暗中把太子骂了一道。
提到长孙陵,不免想起梁鹤与,她转向谢茹韵问道:“对了,梁鹤与近来如何?”
谢茹韵眸色微微一暗,“他如今在府中为父母守孝,已数月未曾出门。”
原来梁夫人那夜听闻丈夫与怀王谋反,绝望之际自刎于府前,留下一封绝笔,称一生未曾吃苦,离了梁缙中不知该如何度日,亦不愿拖累梁鹤与,故而追随丈夫而去。
一夜之间,梁鹤与成了孤家寡人。
梁缙中毕竟是明怡杀父仇人,她实难生出同情,之所以提梁鹤与,全因谢茹韵,“你当真要嫁他?”
谢茹韵毫不犹疑,“没错,我欣赏他之血性,我欣赏顶天立地的男儿,对了明怡,”谢茹韵拉住她手腕,愧疚道,“望你不要计较我嫁给梁鹤与,我实难弃他于不顾。”
明怡失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牵连梁鹤与。”
谢茹韵既已做出选择,明怡也不便多言。
明怡近来忙于筹备探军司,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今日难得赴宴,沈燕、柔雅公主、裴萱等人皆前来探望,末了裴家几位姑娘也来凑趣,原本空旷的敞间竟一时熙熙攘攘,座无虚席。
裴家几位姑娘依旧嫂子嫂子地唤她,裴萱也还拿她当弟妹,得了个间隙,悄悄拉着她衣角问,“你跟东亭打算如何?不瞒你说,自你们和离,裴家日日有人来说媒,族中长老也频频催他,皆被母亲回绝,长此以往终不是事,仪仪,你可还能重回裴家?”
明怡总不能告诉她,她夜里仍宿在裴府,只莞尔一笑,“我与东亭之事,你不必担心,倒是你,与姐夫如何了?”
裴萱面色微微一红,移开视线看向昭台,已有乐师在台上调试琴弦,她略带赧然,“也就那样,凑合着过罢。”至少如今的齐俊良对她已是体贴入微、殷勤备至,日日变着花样从外头带回吃食予她,所有体己皆交她保管,可谓蜜里调油。
明怡从她神色看出,二人处的不错,含笑未再多问。
不多时,上方传来内侍尖细的高唱,“万岁爷驾到。”
各府官眷并万千百姓纷纷山呼叩拜,整座盘楼前颂声震天,皇帝一声不高不低的“免礼”,众人方重新落座,内侍得令,开始传膳。
北定侯府为武将之首,菜上得最快,内侍察觉侯府这厢添了不少人,又增设一张八仙桌,席间诸人均围着八仙桌落座,依照份例传菜,到了明怡案前,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上竟罗列十八道御品。
当中那道海龙虾,足足有一个瓷盘那般大,五只大闸蟹个个硕大饱满,这样的珍馐素来是帝王独享。
大家纷纷吃了一惊。
明怡却将皇帝心思看得分明,并不言语,只摆手示意众人动筷。
不过侍膳的内侍却不敢埋没皇帝一番心意,上完菜后,满脸恭谨地向明怡躬身禀道,“蔺仪姑娘,您这桌席面与陛下御案上的菜式一样一样的,这份恩宠满京城独您一份,陛下的意思是望姑娘吃得尽兴。”
明怡却是撩袖指着那壶茶,蹙眉道:“菜式倒是丰盛,怎么偏偏没有酒?”
老太监只能陪着笑脸,“姑娘恕罪,原每桌都赏了内廷新酿的东坡酒,怎奈太子殿下不许您饮酒,奴婢们不敢违逆。”
明怡险些气笑,暗忖定要找机会教训朱成毓,竟管到她头上来了。
如此佳肴,无酒相配,实在可惜。
所幸这份遗憾并未持续太久,待内侍退下,裴承玄悄悄摸进雅间,将一壶酒塞进明怡怀中,明怡面露激色,稀罕道,“你偷酒给我喝,就不怕你兄长责你?”
裴承玄朝主楼方向一指,“是兄长命我送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个狗胆!”
明怡讶声抬眸,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倚栏而立,手执酒盏正凝望过来,两道视线隔空相望,无形拉出微妙的火花。
明怡自颊边绽开一笑,执壶遥遥朝他致意,眉眼被洒落进楼的秋阳映着,说不尽的风流韵致。
这弟弟要了何用,终究还是家主贴怀。
可惜她的家主却处境不太妙,很快被太子追过来质问。
“你竟偷偷给我二姐送酒?”朱成毓如今羽翼渐丰,不是什么事都能瞒住他,瞧见裴越立在一处廊柱,往斜对面裙楼张望,便锺迹而来。
裴越目光自明怡收回,转向太子,执袖一揖,“她嗜酒如命,让她看着别人喝酒比杀她还难受,臣可不愿她受这种委屈。”
“她身子是何情形,你难道不知?”
“寥寥数口,过过嘴瘾罢了。”
“青禾管着她,一年未曾饮酒,自遇上你,倒被你惯得无酒不欢。”
原来是青禾告了状,裴越轻笑,“臣不惯她,谁惯她。”
“……”
朱成毓迎着他理所当然的视线,轻蔑一笑,总算看明白了,“裴越,你分明是故意的,眼看孤禁她的酒,你便偏要讨她欢心,与孤争宠。”
裴越指腹摩挲着酒盏,并未否认,而是反唇相讥,“殿下又何尝不是?明知臣与她两情相悦,却偏要为她张罗驸马。”
朱成毓哼声一笑,总不能告诉他,此举意在敲他边鼓,唯恐裴越以为无人给二姐撑腰,便怠慢二姐。
“你们一日未婚,我二姐便有选择之余地。”
这话狠狠往裴越心上插了一刀。
他眸色微沉,掠过一丝锐意,不疾不徐地反将一军,
“也无妨,回头臣便将殿下方才诸言一字不落告知你二姐。”
朱成毓:“……”
离间他与二姐不是?
该死的枕边风,竟比什么风都强劲。
朱成毓回眸对上二姐时不时扔来的眼刀子,气得一时语塞。
“算你狠。”
酒过三巡,昭台方向传来玉磬轻叩的清越之声,十二名乐童各执木槌,高低错落敲击钟磬,浑厚的磬音在半空荡开,连着树梢里的雀鸟也被震得簌簌扑离,紧接着,十二名红裳舞女翩跹登台,个个姿容曼妙,随乐起舞,二十名女乐师分坐昭台四角,或抱琵琶,或抚瑶琴,或击缶伴奏,群情演绎的正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清平乐》。
不少宫娥内侍捧着漆盘瓷盏,穿梭于朱漆食案间,皇室宗亲与文武官员依次上前给皇帝敬酒,琵琶弦上流泻的靡靡之音,竟也压不住席间鼎沸人声,整座盘楼鬓影衣香、细乐喧阗,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康阁老过后,便轮到次辅裴越上前敬酒,这一回,皇帝发觉这位“前女婿”饮酒姿态十分从容,不再如以往那般拘谨生涩,不由好奇,“裴越,这是学会饮酒了?”
裴越不慌不忙回道,“陛下,臣的酒量也只是马马虎虎。”
皇帝笑了,朝他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带着几分醉意拉住他手腕,“蔺仪之事,可想明白了?你若能劝她认朕这个爹爹,朕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裴越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均不应承,只伏低身子,默然不语。
皇帝顿觉无趣,一把推开他,扬声唤刘珍,“刘珍,遴选驸马之事如何了?”
刘珍轻瞥一眼裴越,恭声回禀:“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开始吧。”
“遵旨!”
刘珍一声令下,乐师纷纷退散,昭台顷刻被清空,皇城司之人依照名录,将候选者一一传唤上台比试。七公主可是太子嫡亲姐姐,一旦攀附上她,不仅能混上驸马都尉之职,终身富贵无忧,阖府更是能跻身皇亲国戚之列,故而踊跃报名者不在少数。
七公主在主楼待得十分无趣,折返北定侯府席间。
席面吃得差不多,桌案一并撤去,换了一张软榻进来,再摆上一张长几,陈列些瓜果漱口茶之类,众人聚精会神观看台下比武,起初几场并无甚看头,直至第十场后,武艺明显高出一筹,两位禁卫军中的佼佼者打得难分高下,精彩纷呈。
裴萱惦记着钊哥儿,带着裴家姑娘折返自家席位,北齐公主与沈燕吃过酒后也纷纷离开,席间只剩下谢茹韵和七公主。
谢茹韵拉着青禾倚栏而坐,每场比试开始,便迫不及待让青禾推测胜负,青禾依据每人起手式判断武功高低,推演胜负,竟眼力如炬,百猜百中。
七公主这个正主却不甚上心。
明怡见状问她道,“你怎么不好生瞧瞧?万一哪个合你眼缘呢?”
七公主指着台下比武之人,悻悻道,“姐姐没瞧见吗?那个高个子的武艺是不错,可生得尖嘴猴腮,我一看便心烦,还有方才那位,倒是眉清目秀,可琴艺实在拙劣,他怎么有胆出来现眼。”
十五人过去,七公主是一个也没看上眼。
也难怪,她昔日心仪的是裴越,如今要照着裴越遴选驸马,委实不太容易。
直至第十八位候选人登台,终于引得七公主注目,此人为忠肃伯府二公子,昔日常居川府益州,直至上月皇帝调整武将布防,召忠肃伯入京,二公子方随父进京,初露峥嵘。
只见来人一袭白衫,生得身形似鹤,不仅眉目俊朗不凡,观其出剑的招式,也可圈可点,被青禾用一句“底子不错”来形容,已然是今日出场的最高评价了。
他与禁卫军中一名中郎将交手,竟丝毫不落下风,皇帝看了一眼忠肃伯府呈上的折子,得知此子不仅武艺高强,更自小熟读经书,堪称文武全才,不由也生出几分兴致,当即遣人传唤七公主过去。
这回七公主也没推辞,施施然起身,与明怡告辞,“姐,我去去就来。”
“别来……明怡推着她往外走,“我看这位公子就很不错,观其面相英姿勃发,与你正相配。”
看客的眼光均是雪亮的,这位二公子一出场,席间便议论纷纷,交口称赞,大多看好他成为七公主的驸马。
大抵是被这般气氛所染,与他对战的那位禁卫军中郎将没了斗志,让了一招,结束这场比试。二公子却颇为不服,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
“比武较技,岂有相让之理?你我再战,十招之内我定胜你……哎哎哎,你别走啊,旁人还以为是你让我赢的,明明你就胜不了我,何必故作清高?你这人,我可看不起!”
二公子确实文武双全,相貌亦俊秀风流,唯独有个毛病——话多。
内侍见皇帝属意于他,急忙上前寻人,不料这二公子竟追着那位中郎将跑得不见了踪影。
昭台之上一时没了人,大家伙不由失笑。
可就在此时,一道如洪钟般的长笑自远而近轰然传来,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狂放不羁,如层层海涛汹涌扑向整座盘楼,其声势浩荡,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座武将无不色变。
这声笑明显携着深厚的功力,听的人肝胆俱裂。
何人竟敢在皇帝万寿节如此放肆?
霎时,二十名黑龙卫立即从暗处闪出,将皇帝拱卫在正中,神情戒备提防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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