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看着裴承玄,“家主吩咐过,十三少爷不能饮酒。”
裴承玄知道自己早被裴越下了禁令,指着明怡,“嫂嫂也不行?”
管事道,“少夫人的名讳昨夜也被报来了此处。”
裴越显然有先见之明,自明怡三番两次找他讨酒喝,便防着她这一手,传令过来,给明怡下了禁酒令。
明怡脸都绿了,“什么意思?”
裴承玄顿时泄了气,一面兴致缺缺往回走,一面跟她解释,“酒窖这儿有个名录,但凡上了名录的人,不许取酒。”
明怡:“……”
天杀的裴越。
一点活路都不给她。
明怡是个豁达的性子,回去这一路,就跟十三少爷给混熟了,分别前,还嘱咐对方,“你兄长也没错,你年纪还小,是不能吃酒,待过了十五岁再吃不迟。”
朝中休沐有条例,但凡官吏新婚,给允三日假,裴越这几日连着去朝堂,被皇帝得知,今日早早把他赶回了府,下午申时三刻,裴越回到书房,几位管事照旧进屋禀报诸项事宜,前面几位都是族中重务,直到最后一位便是些琐碎的小事,诸如太太今日身子有恙否,十三少爷读书安分否……
不料今日那管事的便禀了,
“今日少夫人得太太令接管厨房……只是在进了厨房没多久,便跟十三少爷去了酒……
那年轻矜贵的男人一直坐在案后就没功夫抬头,直到听了这句,缓缓抬起眼,目光在管事脸上定了片刻,“当真?”
这种事管事的岂敢开玩笑,讪讪道,“暗卫亲眼瞧见。”
裴越嘴角一抽,清隽的眸色慢慢浮现怒意来,“去,将十三少爷请来。”
裴承玄的书房就在裴越隔壁,平日对着这位兄长是要多远躲多远,今个儿显然没来得及躲,就被带了过来。
闪闪躲躲算什么男子汉,索性死个痛快。
于是行至门口,承玄整衣正冠,清了清嗓子大步迈了进去,熟练地绕过博古架来到裴越的案前,不等裴越发话,扑通一声利索跪下,
“兄长,我错了,我今日不该去酒窖,我再也不敢了。”
字正腔圆,嗓音洪亮。
裴越手里捏着书册,淡淡掀着眼皮,“一个人去的?”
“那是自然。”决不能出卖嫂嫂。
裴越舌尖抵着齿关,盯着他慢慢露出一丝笑色。
裴承玄一看他这样,就慌了,“兄长,我没撒谎。”
裴越徐徐说道,“我有说你撒谎了吗?”
裴承玄脊背冷汗滚滚而下,以兄长之神通广大,定已知晓真相,他一咬牙,坦白道,“哥,一人做事一人当,真的不关嫂子的事,是我听说嫂嫂今日管厨房,骗她去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裴越真的被气笑了,但眼底一丝笑意也无,声线反而冷得叫人犯怵,“哦,你不说,我还不知你嫂嫂也去了呢。”
裴承玄:“……”
收拾完裴承玄,裴越回了后院。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廊庑下照旧候着两人。
裴越手里拿着两册书,视线静静在明怡身上落了落。
明怡对危险有天然直觉,敏锐觉察到裴越神色不对。
但一顿饭下来,裴越一言未发,明怡也摸不准他的意思。
裴越意思很明了,不能妨碍她用膳,等用完再问她的罪,
果然,夫妻坐下喝茶时,裴越就质问上了,
“夫人今日去了酒窖?”
明怡猛地抬起头,对面的男人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一身干干净净的袍子,不染纤尘,笑容和煦的不像话。
心里暗叫不妙。
“我就是去转转,”为了给自己找点底气,明怡说,“吃不着,还不能让我闻闻味了?”
瞧瞧,还有理了?
裴越神色不动,“一个人去的?”
明怡闻言没有立即作答,裴越耳目一定遍布全府,撒谎显然是靠不住的,她痛快承认,
“不是,我路上遇着了十三弟,便连哄带骗,把他忽悠去了,家主,”明怡拍了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跟承玄没干系,他是碍着嫂嫂的体面,被我挟持去的。”
出卖兄弟的事,明怡没干过。
裴越笑起来,“你们都还挺讲义气的。”那笑容映着冷清的眉眼,实在叫人胆寒。
明怡脸色一僵。
看来是露馅了。
两手摊摊,“下不为例成不成?”
裴越慢腾腾拨着旁边的茶盖,没回她这话。
明怡急了,起身绕了他一圈,“那就罚我一人?”
裴越盯住她,她不服气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还怪有趣的。
为这点事罚她还不至于。
裴越把捎来的两册书递给她,
明怡视线顺着他白皙的手指,落在那册书上,张仲景的养身之道。
明怡顿感头疼,重新回到他对面落座,眼神定定看着他问,“家主,你这是管束我吗?”明眸轻眨,带着几分猎奇的光芒。
裴越被她盯得略生几分不自在,先是反思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旋即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妻子,顿觉理所当然,
“夫妻当相互扶持,我不管你,谁管你?”
她举目无亲,一无所靠。
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明怡双手交叠,托腮闲闲望他,“给我口酒喝,往后我服你管。”
裴越:“……”
他这是娶了何方神圣?
裴越被她气得心口疼。
半刻钟后,明怡耷拉着脑袋将人送出门。
无疑,不仅酒没指望,还被他引经据典训了一顿。
古板,无趣,没有情调,这是明怡对裴越的评价。
裴越已然出了门,眼见她不服气,折回身,廊庑的六面羊角宫灯在他眼底流转出一片玉色,男人语重心长盯着她,
“夫人,惜身……”
还待说什么,这时,门口快步行来一总角小厮,看着像是裴越的书童,他远远立在穿堂廊庑下朝裴越躬身,
“家主,刑部齐大人来访。”
刑部侍郎齐俊良正奉旨查使团宝物被劫一案,这个时候来寻他,定是有要事。
裴越闻言敛住神色,又看了明怡一眼,语气放缓,“冬日风凉,夫人早些歇息。”说完,便抬步往书房去。
明怡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口,脸上情绪顿时收得干干净净,压低嗓音问身后的青禾,
“手脚干净吗?”
青禾也一改平日嬉皮笑脸,冷肃回,“手脚倒是干净,就是没得手。”
明怡负手往院中走了两步,“我记得你说过,除了你,还有几波人对使团下手?”
“没错。”
明怡再度望了一眼深黑的苍穹,眼底神色越发寂然。
刑部侍郎夜访裴越,定是探查到了什么。
“来了这几日,府邸的布防瞧清楚没?”
青禾顺着她视线张望四周,“瞧清楚了,整个裴府外松内紧,布防严密,外周高墙每一箭之地便设一角铺,明有家丁巡逻,暗有侍卫把守,等闲人瞒不住他们,而其中,姑爷的书房守卫最为森严,十步一岗,每一个死角都布有高手,视线足够覆盖所有角落,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说到此处,青禾叹着气,“说句不夸张的话,要我夜闯刑部大牢都可,姑爷的书房我是一步都不敢近。”
看来去书房偷听的路行不通,明怡转念换了个主意,“刑部大牢你不必闯,但是刑部侍郎府邸,可一探究竟。”
青禾眼神一亮,“明白了。”
明怡拍了拍她的肩,“今晚去,我要知道刑部侍郎查到什么地步了。”
“遵命。”
青禾送明怡回房,随后从浴室的小门绕出来,扫了一眼确认无人盯着她,沿着墙壁行至转角处,纵身一跃,身法极其诡异地滑进屋檐下,随后如一道青烟似的消融入夜色里。
山石院灯火通明。
刑部侍郎齐俊良罩着件披风在裴越书房的西厢房前来回踱步,看样子十分焦急,直到瞥见裴越由人簇拥着过来,急忙上前道,
“东亭,行宫盗窃之案,水很深哪!”
裴越见他面色焦灼,似有些无从下手,安抚道,“别急,进屋再说。”
使团在宣府行宫被盗,事虽由裴越这位内阁辅臣斡旋安抚,具体查案却由刑部负责,恰恰裴越入阁后除了执掌户部,还被分管三法司,故而刑部侍郎得了进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跟裴越商议。
进了正屋东次间,裴越迎着齐俊良在书案对面的圈椅落座,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齐俊良也没跟他客气,接过便一口饮尽。
齐俊良与裴越除了是同僚,还有另一层干系,他是裴越的亲姐夫,大太太荀氏的大女儿嫁的正是齐俊良,裴越替他斟了茶,也给自个儿倒了一盏,坐在对面,“慢慢说。”
齐俊良叹道,“我刚从行宫回来,已确认有五路人马参与了那一夜的劫抢。”
裴越眉峰一动,觉着不太对劲,“是各自为政?还是同谋?”
齐俊良道,“据目前所查,是各自为政,不仅如此,他们之间还有人打了起来。”
“除了那件宝贝,还丢了什么?”
“目前没丢别的,已追踪到的线索,有人自京城来,有人自宣府来,这些人当中,有的手法像家丁,有的是刺客死士,更奇怪的是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侍卫追到城外,那些人就如鱼潜大海,一溜烟就不见了。东亭,你说抢个宝贝,至于要派死士吗?”
裴越白皙的手指轻轻在额角按拨,沉声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压根就不是那个宝物,怕是别的,北燕这次,来者不善。”
“对了,你这么晚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
“不是,”齐俊良神色显见凝重不少,“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使团离开行宫后,我又排查了一遍现场,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短刀,此外,现场留下的死士中,发现了一个活口。”
“你说什么?找到一把短刀?”
明怡盯着青禾的眼,克制住心口起伏,“什么模样?”
青禾正要描述,想起还是画下比较合适,又匆匆寻来一页宣纸,随意蘸了蘸墨,便画了个草图,明怡接过看了一眼,这是一把五寸左右的短刃,形状状似月牙,刀刃并不锋利,这种短刀不像是用来杀人抢劫的,反倒是有些像割草的短刀。
明怡这三年行走江湖,太懂得道上的规矩,“死士刺客不会用这种刀,这种刀只可能是家丁或普通江湖人士所用,”她所请动的江湖人中无人用这种刀,那么只有可能是来自某府的家丁。
“这一队人马明显是准备不足,自家的兵刃不敢用,便去市面上草草买了些刀具充数,刑部的人只用拿着这把刀去铁铺一家家问,迟早能找到线索。”
北燕与大晋乃世仇,大晋不少武将死在北燕人手里。
“京城能启用家丁去劫掠北燕使团的府邸,并不多。”
手法如此不成熟,准备又不充分,明怡在脑海把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后,几乎已猜到是何人所为,顿觉棘手,
“咱们得想法子把这条线索切断。”
青禾道,
“那个活口怎么办?”
“不是咱们的人吧?”
“不是,是一名死士。”
“暂且不管,一名死士不大可能知道幕后主使,先盯那把刀。”
“明日我便借口出去一趟。”
主仆俩商量定计,收拾一番便睡下了。
今日裴越没来后院,青禾与明怡同睡,小丫鬟快要阖眼时,突然说,
“对了姑娘,我潜入齐侍郎书房时,还撞见了一桩辣眼睛的事。”
“什么事?”
“那位侍郎大人与书房管茶水的丫鬟偷腥。”
明怡睡意顿时去了大半,“没弄错?”
那齐俊良可是裴越的姐夫,他偷腥,裴越的长姐知道吗?
青禾已昏昏入睡,迷迷糊糊回,“哪能错?若非他们急着行事,我还没机会翻他的书房呢。”
坏了,又是一桩棘手的事,告诉婆母,泄露了她监听齐家的事,不告诉嘛,心里总归有个疙瘩。
三日过去,明怡每日照旧往厨房去。
裴越并不是每一晚都来后院,新婚三日过了后,他大多时候歇在书房,只每日陪她吃一顿晚饭或者遣人送些书册首饰之类,以表丈夫关怀即可,明怡心里藏着事,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一日风和日丽,是入冬以来,难得的暖日。
荀氏清早便在议事厅料理家务,堪堪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妯娌几人携着各自媳妇姑娘浩浩荡荡进了厅堂,
“嫂嫂,您整日菩萨一般坐在这议事厅,却不晓得那厨房已翻了天,你还不知道吧,越哥儿媳妇去了厨房三日,在那儿吃了三日的烧鹅,正儿八经的活是没管,吃了睡睡了吃,把厨房都当自个儿后花园了。”
荀氏闻言额头突突地跳,这事她今晨已有耳闻,心里自然是埋怨儿媳妇不争气,面上却不容对方挑错,“她是这府上的当家少夫人,那厨房可不就是她后花园么?怎么,她丈夫打下的江山,她进自家厨房吃只烧鹅犯了天条了?”
众女眷被她这么一堵,又说不出话来。
“可是,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她是家主夫人,就该以身作则,哪能这般儿戏?”
“我看哪,就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见着点吃的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开口的正是裴越的二婶,二夫人缪氏,缪氏此行来是有目的的,她在厨房有人手,听闻这几日明怡那丫鬟将厨房整得够呛,菜篓子得摆齐咯,黄瓜得从短到长依次排列,刀工要细腻,切口方向还得一致,若是哪个丫鬟敢偷菜,那就要顶着锅碗瓢盆蹲马步,
天爷呀,这可是裴家后厨,不是哪个讲武场?
像话嘛?
更有甚者,还弄了个什么“三三制”。
何为“三三制”?
那就是三人成群,相互监督,倘若三人中哪个偷拿食物,或虚报账目,其余二人同罪,如此一来,三人你盯我我盯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下去还了得,厨房岂不是成了一锅清汤了?
所以今日借着烧鹅一事,想把明怡给排挤走。
荀氏也头疼,但还是要替明怡说话,“她要吃什么做什么,自有她的主张,若不对,也有我和越儿说她,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若是她连烧鹅都吃不得,那诸位桌上的菜肴都可以撤了。”
明怡也很冤枉,她第一日确实要了只烧鹅,可后来那些都是底下人孝敬的。
她管得住心,管得住嘴么?
不吃白不吃,于是吃了三日烧鹅,大家伙看出这位少夫人的作派,只当她眼皮子浅,越发地“孝敬”她,不仅是好吃的,还有些好玩的宝贝,甚至还有人见明怡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偷偷塞了她一些银两。
明怡照单全收。
她在厨房混迹三日,算是看明白了。
小小一个厨房,人情世故多得很,这厨房有四大管事,其中一位与付嬷嬷交好,定是大太太的人,还有一位趾高气昂整日在厨房作威作福的便是二太太缪氏陪房的小姑子,另外两位,一位不显山露水,还有一位惯会钻营见人便来事的则是霍姨娘的人。
霍姨娘可不是一般的姨娘,她很有来路。
三老爷最先定的姻缘就是书香传家的霍家小姐,怎奈霍家牵扯入一桩文字狱中,满门获罪,三老爷想尽法子把霍氏救出来,对着她是死心塌地,霍氏已是奴籍,岂可为妇?于是当时还在世的老太太想了个法子,替三老爷聘了一位五品小官之女,那就是如今的三太太周氏,周氏高嫁,那自然就只能容纳这名特殊的姨娘了。
周氏性子沉闷,又不如霍姨娘才艺双全,压根就不讨三老爷欢喜,三房的财政大权这些年均掌在霍姨娘手里,甚至在三房,霍姨娘比周氏还有体面,内宅之事从来都是荀氏打理,除了涉及宗族要务,否则裴越不过问,荀氏虽然管得了整个家当,却不能插手小叔子内帷之事,很多时候睁一只闭一只眼。
三房的霍姨娘和二房的二太太这些年手伸到厨房,虽说没出大乱子,但私底下没少捞油水,譬如某个主子要在份例之外加菜,需自个儿掏银子,这些银子实则是被管事们昧了的,今日多要了两只螃蟹,明个儿做蟹膏时,便可多报上两只,如此账平了,银子还得了手,管事们就是靠这些手段在后宅混得风生水起。
明怡从付嬷嬷那听了几嘴,又冷眼旁观三日,看得明白。
婆母让她来管厨房,其实就是帮着清除异己的,放任那些人在厨房作威作福,得罪了婆母,处置了那些人手,得罪了婶婶和霍姨娘,两厢比较,明怡自然选择站队婆母。
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想吃饭混日子还不成。
初来乍到,你不上刀山谁上刀山?
想明白这些,明怡准备收网,到了这一日上午,她便吩咐人提着那两名管事进了议事厅。
缪氏等人前脚埋汰明怡不务正业,后脚见她扔了两个人进来,唬了一跳,
“越哥儿媳妇,你这是做什么?”缪氏一见自己心腹被撂下了马,火苗蹭蹭往上窜。
明怡看了她一眼,朝主位上的婆母荀氏拱了手,
“母亲,儿媳呢,年纪轻不懂事,您让我管厨房,我想着也不能一上去就胡乱指挥,故而就坐了三日,想着跟这些管事嬷嬷们学着些,熟知,她们一个两个的,都以为儿媳是那等贪腐之人,一股脑往儿媳身上塞好处,旁人嘛,儿媳也不论,无非就是瓜儿果儿的,就这两人,手笔大得很,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嘿哟,母亲,我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想着管事们一月也就二三两月例,还有一家子人要养,随手便掏了一百两银子,实在蹊跷,儿媳怀疑她们俩中饱私囊,故而处置了她们。”
荀氏听明怡一番振振有词,已心如明镜。
原来她吃三日烧鹅不过是迷惑敌人,引敌上钩。
没看出来,这个儿媳妇还挺有城府的。
在场的二太太缪氏和霍姨娘闻言,脸都白了。
眼神飕飕扫向自个儿的心腹。
那两位嬷嬷被五花大绑扔进来,嘴里塞满了布条,匍匐在地,细声呜呜,模样狼狈得紧。
面对自家主子刀割般的视线,是叫苦不迭。
她们原以为明怡没什么见识,想拿银子笼络住人,没成想反被拿了错处。
比起丢失一名心腹,缪氏更担心明怡查账,
“越哥儿媳妇,你口口声声说她们中饱私囊,可有证据?”
明怡撩眼看她,“没有,不过真要证据,想必不难。”
荀氏听到这里,越发满意了。
明怡处置了这两人,却没打算深究。
毕竟一家子骨肉,妯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荀氏不能闹得太难堪,把人料理了,杀鸡儆狗,目的便达到,若明怡今个儿把账目摆出来,反而是叫她为难。
到了这个节骨眼,该荀氏来做和事佬,她立即接话,
“你是当家少夫人,你要处置她们俩,无可厚非,至于账目嘛,就不查了,毕竟是侍奉多年的老人了,给她们留些体面,各自打发回去吧。”
给嬷嬷们留体面,也是给缪氏和霍姨娘留体面。
缪氏和霍姨娘心知肚明,不好再声张。
把人打发走,荀氏笑着朝明怡招手,“过来坐。”
没发现明怡不仅有城府,还懂得拿捏分寸,这等火候实在不像是乡野来的孩子,反倒像是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荀氏当刮目相看,“这几日累着你了。”
没像上回那般让她坐对面的圈椅,而是吩咐丫鬟端了个锦杌,让明怡坐在她桌案旁边,明怡依言坐过来,抚了抚肚皮,“哪里累着了?反而吃胖了。”
荀氏想起那烧鹅的事,忽的失笑,“这是你自个儿的家,哪用得着旁人孝敬,想吃什么就吩咐下去。”
明怡能从婆母字里行间窥出亲近之意。
荀氏让她坐过来,是有桩事跟她相商,“明怡,明日是越儿二十四的寿辰,他这人一贯行事低调,从不许人给他贺寿,这府上姑娘多,我也没打算给他大办,”
现如今有几位表姑娘寄居在府上,裴越素来洁身自好,哪怕是家宴,他也极少露面,荀氏不愿儿子吃个长寿面都不安生,所以对外宣称不摆酒席,
“我就琢磨着让他长姐回府,我们自家几人热闹热闹就成了。”
明怡没有异议,只是回到长春堂,却发现桌案上堆满了礼盒,付嬷嬷一边清点造册,一边告诉她,
“少夫人,这都是各房少爷姑娘送给家主的贺礼。”
寿宴不办,贺礼不能不送。
明怡翻动那些贺礼,大多是姐姐妹妹们送的绣活,可惜她身无长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送裴越。
能不送吗?
明怡犯了愁。
付嬷嬷一样一样拆盒,拆了一会儿,忽然发觉不太对劲。
瞥了一眼明怡,忙囫囵将那几个盒子给包起,塞给小丫鬟,“快,送去前院给包管家,这些一定是送错了。”
明怡见她神色慌张,笑道,“怎么了?”
付嬷嬷不好跟主母撒谎,讪讪回道,“少夫人别介怀,这些都是外头姑娘家送来咱们家主跟前现眼的东西,每年花样多,防不胜……
明怡明白了,就裴越这清俊的相貌,若非裴家家主的身份,恐早被人榜下捉了婿,他在京城,定是极受欢迎,“无妨,我不介意。”
说完进了屋去。
付嬷嬷见她浑不在意,更犯愁。
进门也有一阵子了,郎无情妾无意,这圆房是遥遥无期。
翌日一早,明怡打发青禾去外头玩,跟着付嬷嬷去了正院,今日裴越的长姐裴萱归宁,婆母嘱咐她一早过去,及至花厅,便瞧见十三少爷裴承玄裹着氅衣百无聊赖立在台阶吹风,
“十三弟,怎么不进屋子等。”
裴承玄一见明怡,顿时来了精神,掀帘将明怡迎了进去,又将嬷嬷远远打发了,忙问她,“嫂嫂,兄长没为难你吧?”
明怡苦笑,“吃了他几日冷眼。”最近都没来后院。
裴承玄顿时愧疚横生,“怪我连累了嫂嫂。”
明怡摆手,“是我哄骗你在先,要怨也怨我,”明怡从不习惯把责任推给旁人,“你呢,吃了你兄长什么排揎?”
裴承玄笑容发苦,往上方指了指,“头悬梁锥刺股,害我抄了几日书呢。”
明怡瞠了瞠目。
心想,好一对难嫂难弟。
少顷,便闻外头传来脚步声,当中还夹杂着孩童的笑声,便知人来了。
掀帘而出,裴越迎着裴萱和齐俊良夫妇过了垂花门,身旁还牵了个三岁左右的稚童,孩子极为活泼,想是认出了小舅舅,甩开齐俊良的手,朝裴承玄扑来。
“长姐,姐夫!”裴承玄遥遥行了个礼,旋即三步当两步垮下台阶,弯下腰,将扑来的钊哥儿给抱起,“好钊儿,又重了。”
裴越目光在明怡和裴承玄身上逡巡一阵,便指着明怡,与裴萱和齐俊良引荐,“这是新妇明怡。”
裴萱抬眸望去,只见一身着湖蓝锦袍的高挑女子,淡立台阶处,她眉目生得极为秀致清润,眼神清而定,大约是察觉有人在打量她,自眉梢绽开一笑,晨阳打屋檐处斜照而下,将这一抹笑衬出些许斑斓色彩。
比想象中要出众太多。
裴萱放心了,不然这样金尊玉贵的弟弟,当真跟一乡野粗鄙女子过一生,裴萱都替他不值。
“弟妹。”
裴萱大大方方迎过去。
明怡早年其实见过裴萱,那个时候的裴家二姑娘,热烈又明亮,在人堆里很显眼,不过也仅仅是一面之缘,现如今再逢,她身上那股热烈的劲儿没了,好在依然明亮耀眼。
“二姐,二姐夫!”明怡朝他们拱了拱袖。
随后目光落在裴越身上。
夫妻俩对了一眼,一左一右引着他们去春锦堂。
荀氏见着女儿笑得合不拢嘴,裴承玄又将孩子抱至她怀里,荀氏搂着直喊心肝儿。
“坐吧坐吧。”荀氏吩咐道。
对面的裴萱和齐俊良倒是坐了,这头的明怡和裴承玄没慌忙坐,而是齐刷刷看着裴越。
裴越看他俩那憨样,就很头疼,没搭理他们,继续跟齐俊良说话去了。
明怡和裴承玄会意,老老实实坐下。
裴萱喝了茶便起身,“娘,我去给二婶和三婶请个安。”
今日长房家宴,没打算惊动二房和三房,但裴萱向来识大体,归宁不去拜访说不过去。
自午时正方回,宴席已摆上了。
荀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开席。
席间,明怡刻意留意齐俊良和裴萱。
夫妻俩有说有笑,一点都不像有隔阂的样子,那齐俊良似乎对裴萱喜好了熟于胸,替她布菜,给她斟茶,眼神绕着裴萱转,一时都离不得似的。
这就怪了。
难不成真有心里装着妻子,也能心安理得在外头偷腥的男人?
到底是旁人家务事,明怡也不好多揣摩,略略感慨几句便丢开了。
可荀氏实在是敏锐,她坐在主位,一眼就瞧清所有动静,那媳妇儿眼神不住地往齐俊良和裴萱身上使,可不就是羡慕人家夫妻琴瑟和鸣么。
天可怜见。
虽说荀氏也嫌弃过明怡,可这段时日相处,明怡看似不拘小节,实则心思细敏,荀氏对她已经很有改观。
反观儿子,食不言寝不语,正襟危坐用膳,别说替明怡夹菜,席间两人连眼神都没有交流,直到用完膳,方象征性问了一句,“可吃好了?”
明显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那钊哥儿被裴萱教导,脆生生跑来明怡跟前唤了一声舅母,明怡一手抄起他抱去了院外,随手摘来一片叶子,擦净,抿在唇间给他吹曲子听,那真是一段清扬的旋律,好似鸟儿在山间盘桓,听得钊哥儿手舞足蹈,咯咯直笑,裴承玄在一旁叫好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