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一样的下人分了几批聚集,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知煜坐在门前放好的太师椅上,平静道:“今天让你们过来,是想听句实话。我便是想问问,平日里都是有谁,对我夫人当面不尊,背后挤兑的?若是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报上来,杖责二十;若是被我查出来,杖责五十;若有举告查实,赏银五十;若是发现最近我夫人有何异常行动有所上报,赏银一百。”
众人这才明白,世子这是没了夫人,开始秋后算账了,心中惶惶。看世子此次似乎是动了真格,又看到那何六被直接发卖了,都开始争相说话。
平时因为孟云芍出身不高,虽大部分人还是恭敬的,但也颇有几个或仗着自己是侯府老人儿的身份,或仗着自己有某些主子的倚仗常常给她些脸色的。
噼里啪啦一顿,也问出不少。
除了有平日有欺负孟云芍行为的,还问出了几件事。一是之前柳姨娘似乎是想为难孟云芍但反被罚;二是有人看见孟云芍去红隐寺的前几日有去找过侯爷。
贺知煜沉默了一会儿,无甚表情,对竹安道:“竹安,你来看着,凡是之前欺负过我夫人的,全都责罚之后发卖去做苦役。”
竹安应了,贺知煜起身便走了。
贺逍听下人说贺知煜在慕风堂里等他,隐隐觉得有些烦躁。他刚刚听下人说了贺知煜这又一场发卖下人的闹剧,实在是觉得侯府已经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贺逍推门进去,看到贺知煜独自坐在会客椅上。也真是巧合,竟是上次孟云芍来得时候,坐的同一位置。
若是从前,他这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直接在慕风堂没有自己的允准便坐下的。
贺逍皱了皱眉头,问:“你做什么?”
贺知煜神色冷冷:“儿子今天,知道了件奇怪的事,想来问问父亲可否知道为什么。”
贺逍:“何事?”
贺知煜:“儿子听说父亲近日和照王走得近,又听说柳姨娘最近又来找我夫人的麻烦,最奇怪的是,我还听说夫人在我离家之后竟来找过父亲,儿子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夫人最近心绪不佳才去了红隐寺的原因?”
贺逍听闻一阵恼火。
他知道贺知煜的意思,无非就是猜测,他一早就同照王在聊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柳姨娘知道后便去寻孟云芍的麻烦,让孟云芍也得知了此事,来找贺逍求证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会被休弃而心情不好才去红隐寺散心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贺逍心道你也是小看那孟氏女子了,她可能还真没把你同不同公主结亲当碟子菜,不然也不会反利用这件事,如此干脆利落地讹钱跑路。什么心绪不佳,真正心绪不佳的到底是谁?
贺逍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便是伤心吧,便是闹吧,且看你到底能闹出些什么名堂来,你又能奈你亲爹几何?
贺逍冷笑一声,道:“她来找我,是想问,贺氏准备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我告诉她,确有此事。”
贺知煜怔住了。
他早有此猜测,可是听见父亲亲口证实,仍是感觉心中受到暴击。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当了真。
所以那天,自己提到和照王结亲的事情,她才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虽然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她根本没有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是无心之言,而是认定了会有此事。找到父亲确认之后,更是笃信如此。
贺逍又嗤笑一声,道:“贺知煜,你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拿着什么吗?她拿着一张签了你名的和离书。我看那名字确是你的字迹,难道不是你自己签的吗?我便是看见你都签了,才会告诉她这事的。”
贺知煜的眸光骤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了灰烬。
签了你名的和离书……
他想起她神色平静,说:“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而他说:“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可是这东西,他给不起。
所以害她心绪不佳,跑到外面去散心,最终丧了命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吧。
最该受到惩罚,为她偿命的人,哪里是那些什么不相干的下人们,也不是自己差了人按姐姐的想法去打断腿的曹霖,其实就是自己吧。
贺逍又道:“你也别怪为父要和照王牵线此姻缘,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上次春日宴上,皇上就已暗示我要办好此事。”
这话贺逍本也不该对贺知煜说,皇上遣他办的事情,便是让他做替罪羊、出头鸟,又怎么能直接同别人说出来?
但贺知煜连日悖逆,他心中也忿恨到极点,心道你有本事就去同皇上闹,你能吗?
皇上的意思……
贺知煜心中雪亮,所以那日的建议,也根本不是为了他出主意,而是让他去试探孟云芍的意思吧……他竟当了真,真的同她去说了,惹她伤心至此。
这便是他忠肝义胆、一直以来舍命相护的“君”和“友”吗?
贺知煜颓然如山倾,面如心死。
瞬间,他眼睛又似被恨意点亮,起身出门了。
贺逍看他行动如风,转瞬又没了人影,也愣了一下,喃喃道:“他这是去做什么?”
宫中,御书房。
皇上听见有人来报,贺小将军到了。
皇上最近觉得同大盛结亲这事情有些顺利。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孟氏居然自己一命呜呼了,可谓是解了多方的困境。
不过他知道贺知煜同自己夫人感情不错,家里刚办了丧事,好像还办得盛大,还是得缓缓图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太急。正巧他今日来了,可以先探探意思。然后再看怎么个“缓缓”的方案。
皇上想到此节,心中虽谈不上愉悦,但也有些舒爽。
他看贺知煜走进书房中,神色是一贯的冷淡,朝他走近。
“知煜,你……”
皇上还没说完,忽然一惊。
他看到贺知煜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皇上身边的常公公也懵了。
平时皇上同贺小将军关系好, 甚至特允准他佩御赐的破军入宫,谁能想到今日是发了什么邪, 怎的贺小将军二话不说就打了皇上一拳?
他怔愣片刻,马上高喊道:“来人!来人!”
周围护卫的御林军没待常公公喊,已经围了过来。
皇上瞬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来不及摸一下嘴角是否流出了血,贺知煜第二拳就到了。
皇上这次反应了过来,偏身躲过,同时伸手想回贺知煜一拳, 他轻巧一转身,也躲了过去。
几个御林军已围上来,要擒拿贺知煜。
皇上吼道:“都滚开!”自己却怒极, 上去和贺知煜撕打在了一起。
常公公看得心惊。
他想上去阻拦, 奈何自己毫无武功,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御林军被皇上骂退, 也不敢贸然上前。
可皇上却显然落了下风, 他常年于宫中养尊处优, 于打斗上怎可能是贺小将军的对手?可贺小将军却像是丝毫不留情面,出拳如铁, 下手如风,打得皇上节节败退。
皇上虽已然毫无胜算, 但也一把扯下了累赘的发冠, 似疯魔一般朝贺知煜打去。虽失了章法, 但也狠厉异常。
常公公简直要被吓死,过了许久,终于寻到个两人片刻分开的空当,赶忙扑上去, 死死抱住贺知煜道:“别打了,别打了!”
“贺知煜你他娘的疯了?不会说人话吗进来就打?!”皇上吐了一口嘴中的血沫,眼睛都因发狠变成了猩红,道。
贺知煜却神色淡漠如死,道:“我便是同你们这些人讲了太多的人话,才致今日。”
皇上吼道:“谁惹你了!谁?!你他娘的冲我撒什么气!”他一时情急,甚至忘记了自称为“朕”。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眼中却浮起阴鸷:“你说,你有没有让我爹撮合我和大盛联姻之事。你说!那天在这里,你是不是故意说那种话让我去试探我夫人?你现在跟我说没有,亲口跟我说没有!我便信你!”
皇上听闻,有些失了气焰,喘匀了气息,又不愿落了下风,高声道:“是!是我做的!朕想让你和大盛联姻,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猜到贺知煜如此疯魔八成和孟氏脱不了关系,道:“你自己……自己夫人不幸去了,关旁人什么事?要来这里撒野!你这是悖逆!僭越!你这是……这是……”皇上恨极,有些想不到合适的词。
贺知煜冷笑一声:“皇上还想说什么,谋逆吗?造反吗?!你想让我和大盛联姻,你为何不能当面问我呢?便是你没有问我,我也同你说了,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又为何诓我去试探我妻!”
皇上自知有些理亏,但也不能低头:“那又怎样!莫说是你,朕还不是一样!这后宫这么多人,难道都是由着朕的想法娶回来的吗?!你身居高位,自该为朕分忧!”
皇上说完,又觉此言极为不妥,脸上染了阴狠,冲周围人冷声道:“都滚出去!”
周围人早就如坐针毡,听了皇上此言倒是如蒙大赦,赶忙都退了出去。
贺知煜神色哀戚:“我没有为你分忧吗?当年你虽为太子,但凌王势大,背后宁贵妃权倾后宫,所辖西南亦是平稳安乐。我在北境厮杀,难道不也是因为那里是你所辖,想要建功,助你登上皇位吗?!”
皇上脸色发白,嘴唇气得发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朕什么没有给你?权势,地位,封赏!朕少给你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来闹!”
贺知煜觉得可笑:“权势?封赏?当年我们同在宫中读书,不是皇上同我说,看不上凌王弄权舞弊,先皇亦是纵容,要开创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吗?那才是我忠于你的起点。如今呢?皇上竟同我讲封赏?我现在看着你,看着我父亲,我真的在怀疑,我一直以来到底在忠于些什么?!”
皇上:“朕现在也不曾改!朕,励精图治!只是朕身在此位,需得懂得帝王之术,需得权衡利弊!”
贺知煜凄然一笑:“所以,我也是你权衡利弊里的一环吗?萧明征,如此玩弄别人,你觉得自己洞察人心,很是得意吗?你骗得过我,不正是因为我心中对你从不设防吗?!哪怕你直接跟我说,下旨!逼我!都不会让我觉得像现在这么恶心。”
他顿了顿,又道:“我夫人,便是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去寺中小住,才不幸遇到火灾去了。我知道,世事无常,这事本怨不得皇上。可便是由着你的本心,让我易妻另娶。那你伤害的,不正是你当年说想要维护的无势平民;你对我所做的,不正是你以前最看不上的玩弄权术吗?!”
皇上被他的激烈言语震住,有些默然:“朕,没想过要伤害你夫人,朕想着她也可以和公主和平共处。朕只是……只是信任你而已,才想要你同大盛结亲。”
贺知煜轻叹一口气,道:“皇上若是真的信我,为何不肯让我长留北境,非要让我回来领什么城防之责。我每每过去,还要言语挤兑。我有时候心里真的不敢想,皇上心里,当真信我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怕我占山为王,想要造反吗?”
御书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皇上冷冷道:“贺知煜,你僭越了。果真是朕待你太好,竟还允你佩剑上殿。由着你此般下去,岂不是连‘忠君’二字都不懂了?!”
贺知煜解下腰间御赐的破军,剑鞘上雕刻了几支或含苞或盛放的玉兰:“当年你我伴读宫中,窗外玉兰开遍。皇上说,玉兰高洁,象征吾志;亦喻挚友,以此赠君。皇上既后悔给臣佩剑上殿之权,便于此剑,一起还于皇上吧。”
说完,他将剑放于御案。
皇上眼圈红了,咬牙说道:“你今日所为,我可以判你斩刑!”
贺知煜一脸漠然:“静候旨意。”说完,他走到御书房中央跪下,像对一切审判都已不在意。
皇上已然崩溃,抄起案上的东西没头没脑全都砸向贺知煜,书籍、镇纸、香炉、笔墨 ……
贺知煜岿然不动,没再反抗。
“哐”的一声,墨玉的镇纸砸在了他额头一角,鲜血汩汩流出,落了满脸。
贺知煜如同无觉,面冷如石。
皇上停住手,看他片刻,喊道:“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进天牢!”
候在殿外的御林军应声而来,制住了贺知煜。
皇上坐于案前,看着入殿的众人,狠声道:“今天的事,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朕就将他千刀万剐。”
照王看到宫中御林军突然加强了戒备,一队队的兵士,感到十分不解。
他同身边的宁乐公主道:“最近这怪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谁知道背后有些什么腌臜事。妹妹当真要嫁来汴京,我倒是有些不放心了。妹妹最近可还有要嫁给贺小将军的想法?若是妹妹觉得他夫人刚刚故去,不好此时提及,也可两方先暗中定了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再提。”
宁乐微微一笑:“之前也不过夸赞几句,欣赏而已,并非有嫁娶之意。”
照王听闻大惊,愣愣地看着宁乐。
宁乐轻叹道:“听闻贺小将军夫人故去,他同夫人情深,要为其守孝三年,于此地少见。宁乐感佩,若亦能得此情深之人,才愿相嫁。”
照王心知她是不愿嫁人的托辞,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觉得不能继续再对妹
妹相逼,难道刚刚一个没成,便马上再逼妹妹相看其他,那他成什么人了?
虽则他心系权势,可也不是对亲妹毫无感情,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没有特别合适之人。
宁乐想起之前孟云芍同自己悄悄说:“夫君待我有些情分,若是以为我故去了,远的不敢说,但至少半载一年应当不会再娶,应也可解了公主的燃眉之急。我猜他彼时该会有些反抗的行动,可能会寻些伤害我的人麻烦,或者跟他爹讲道理说暂时不能再娶?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他能做到什么境地,但我想夫妻一场,总该有些动容的。”
只是彼时她低头叹了口气:“不过他素来讲究孝悌,我却不知他究竟能反抗到几何了。也许过段日子,便会妥协了吧。”
宁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惜。
江时洲在朝中消息最是灵通,虽皇上对御书房之事瞒的密不透风,但贺知煜连日不上朝,虽他新丧夫人,还是有人估摸出些不对劲。他暗暗打探,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最后也得知贺知煜被皇上下了狱。
江时洲素来知道贺知煜和皇上交情甚深,心道难道贺知煜又在和皇上一起唱什么戏。真是有意思的,自家夫人都没了,也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说到孟云芍这事情,江时洲起初也并不知道。
有一日,他在街上听说红隐寺烧了大片,还好当时寺中人少,虽有伤亡,但是极少,似乎仅有一人,尚不明确是谁。
春日干燥,红隐寺于山林之中,附近失火之事常有,他也没当回事。
谁知刚回家,便看到香陌抽抽搭搭,肿着一双眼睛来找自己。
江时洲问她怎么如此,香陌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又掏出一封信,说少夫人在红隐寺被烧死了,前日曾留下信件,让她交于江大人。
若是她从红隐寺回来,便于回来之日相交;若有其他异动,听闻之后便直接给江大人送过来。
这话本是奇怪,可江时洲听了前半句,霎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后边那些竟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信。
信有三页。第一页是一幅画,上面是一只飞燕从笼中飞出,直冲上天,周围花红柳绿,天空广袤。而笼上有一字“安”。
江时洲看完松了一口气,霎时间不抖了,知道是阿笙自己跑掉了,有些想笑。
他又翻开第二页,上面只有一句话:“江二公子怕了吗?”
他想起上次在春日宴上,自己没同孟云芍提前打招呼,便让她上去弹琴,吓唬她之事,当时自己也问:“阿笙怕了吗?”
这丫头竟是睚眦必报,故意算了时间,再差香陌来报。先让他有片刻的惊吓,而后马上又知道真相,当真是坏的很。
江时洲再翻开第三页,又是一画,画的是春夜月色下,几枝芍药花开。地下有一小行地址,远在江南水乡。
他懂孟云芍的意思,是说让他把素月也送过去。
江时洲不觉会心一笑,抬头看见香陌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他赶紧压下笑容,忍住心中笑意,假作一副悲凄神态,感叹世事无常,实在是装得辛苦。
他心中却想,定是阿笙早已想到此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这样想着,仿佛看到了她一脸得意的笑容。
也是,若非姑娘聪慧灵动,他又何至如此经年不忘?
香陌走后,江时洲又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该演得真些,跑去贺知煜面前大闹一场,假戏真做地同他打上一架,发泄些这几年的怒火。
不过他也实在担心自己不擅此道,恐有露馅之嫌。但若不去,他觉得贺知煜早晚会怀疑,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他竟半点响动都没有,左右都是为难。
他犹豫几日,尚还没有定论。如今贺知煜一下狱,倒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他心情不错,收了些信件,其一打开看是亲信来报,说是素月已然安全送到。
江时洲随手把信压在了放于案上的一只白玉细瓶之下。片刻,他又拿起那白玉细瓶细细端详,拔了上面的塞子,一阵淡淡的幽兰香混着雪后松柏的气味从瓶中逸出,只是滋味甚淡,似乎所余不足。
正是昔年阿笙赠予的那瓶幽兰松柏香。
江时洲清浅一笑,煦如暖阳,自言自语道:“贺知煜总同我要这瓶,都多少年了,其实早没了。”
他又兀自笑了笑,把塞子插回了瓶子,道:“可是他不知道,我有方子。但是他自己,没有。便是得了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孟云芍到这一处江南小镇,已有几日。
她仍觉得一切如梦一般,仿佛幻觉,没有真实感。
她不想住在客栈,虽办好了假身份,仍是担心多事。好在她之前早就有所准备,之前远在汴京时便托人寻了间镇子上夫妇自己的房屋,简单收拾了下,便住下了。
房屋虽小,但干净整洁,温馨可人,旁边便是这小镇最风景如画的云栖湖。
孟云芍这几日醒的有些早。
她笑自己还真是劳碌命,之前在侯府里习惯了每日早起,如今不用了,一时也无法转圜过来。但她每日便是醒了,也仍是在被子里躺着磨蹭,不肯起来,非要挨到日上三竿,再慢慢悠悠地起床,给自己简单做些小菜面点。
以前在侯府中玉盘珍馐,却顿顿因为要照顾这那而所食无味。
如今,她觉得自己的一饭一菜,虽简简单单,但却认认真真,别有滋味。
孟云芍有时仍不敢高声笑语。
刚刚脱离那压抑规矩的环境,手里有钱,素月也在来的路上,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生了些孩子脾气,担心自己得意太过,又被收走好运,但却仍是止不住地嘴角上扬,暗自喜悦。
时光仿佛停住了,又仿佛有了新的意义。
不再需要每日同侯夫人请安,不再需要管理一大家子的下人,不再需要每日警醒提心吊胆,也不再需要日日算着世子多久没来。
她日日走在云栖湖边,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天气总是十分好,她走过文人墨客留下的绝句,听天涯歌女湖边弹唱,看春末夏初湖边树木渐葱,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吹吹风,散散心,把心里的阴霾愁绪一点点吹尽;看飞鸟归林,暮色降临,满湖春水染上霞光。
过往生活,虽才短短过去不多日,却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也想起贺知煜。
在那侯府的前尘故事里,似乎是唯一让她有些许留恋之人。
她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想起的时候,却又莫名会有一种孤寂之感,似乎山光湖色,都染上了些伤感颜色。
孟云芍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再想起。并觉得自己会时常想起这个人,定是因为每日一个人有些无聊的缘故。
这天,她刚刚起床梳洗完,就听到了敲门声,她有种惊喜的预感。
孟云芍从门上的圆孔悄悄朝外看,外面站着一个亭亭的女子,白色的帷帽垂下来遮住了脸。
她赶忙打开门,那清秀女子亦摘下了帷帽,朝着她笑。
是她的素月啊。
她满脸喜悦, 紧紧抱着素月不撒手,可是转瞬之间, 又红了眼圈。
两人已经多日没见,素月亦是动容。她看见孟云芍眼睛红了,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主子,素月来了。”
许久,孟云芍松开了素月,面上又浮起笑容, 牵着她的手,道:“走,来看看我们的新院子。”
素月跟着她进去, 看到院落虽小, 却五脏俱全。进了屋子,也有一些孟云芍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物品, 零零散散地放在屋子中的各处。
素月做活做惯了, 马上便想收拾起来。
她伸手就开始给孟云芍整理案上的物什, 把放得零散的茶壶和水杯归位,几页散乱的宣纸叠的整齐。案上收拾完, 她又打开柜子,想看看衣物是否理的整齐, 自己的包袱放在何处。
她还没动手, 孟云芍拦住她, 笑道:“昨天睡得晚了,今天早上也
没来得及收拾,倒是让你抓了个着。怎么来了便要做活计,倒像是我不能自理一般。以后咱们两人一起做, 我的好素月,定是连日赶路才来得这样快,先坐下歇歇。”
素月听闻这才坐下,笑道:“你不让我做,我倒是有些难受了。这段日子在江家也是闲着,也就是江家老太太来京城的时候陪了陪,平时也竟是什么都没有做,都要把我养胖了。”
孟云芍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以前跟着我倒是受了不少苦。”
说着她又捏了捏素月的脸蛋,开玩笑道:“以后我便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让你没人要,只能跟着我。”
素月听了却道:“跟主子在一起,吃苦或者不吃苦,我心里都是乐意的。你不知道,上次我走了,这些日子我有多担心你。怕你被罚,怕你一个人在那侯府里孤单,怕你早晚有一日会惹到那永安侯。虽是这些日子不用做什么活计,可我心里日日难安。”
素月说着,眼圈也兀自红了。
孟云芍抱了抱素月,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我们再见不到那些人了。什么永安侯,什么曹霖,我们天高皇帝远,他们再也管不着了。”
素月想了件事:“上次在街上,我还又碰到那曹霖了,虽我跟着江家老夫人,他没说什么,可那样子,还像是想找麻烦呢。以为自己高门大户就了不起,便是个通房好像旁人也得上赶子抢着似的,没的让人恶心。”
孟云芍也是冷哼一声,道:“也是走得匆忙,来不及想个法子对付他,真是个讨人厌的。明明是自己做下了烂事,却还揪着我们不放,希望清娩姐姐能早日和离了。”
素月看她说得认真,不愿让她再想这烦心事,转了话题:“那主子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孟云芍想了想,道:“也是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有些模糊的想法罢了,这几日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之前在侯府,一直想着怎么离开,最后走得倒是比我自己想的要快,也更匆忙许多。如今终于离开了,天大地大,我竟一时有些不知该去何处了。”
孟云芍自顾自地笑了笑,忽然道:“总之不是要慌忙嫁人就对了。”
素月轻叹了一口气,知她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道:“其实,之前世子虽性子冷些,但人也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侯府实在不是能长待的地方。”
孟云芍没说话。
素月看她没吭声,又道:“不过咱们既然跑出来了,主子也需向前看。我瞧着那江二公子也是很不错的,人品家世都是不俗,对主子也是真心,其实……也可以考虑的。”
孟云芍笑了:“果真是被江宛救走的,如今倒是帮他说起话了。”
素月也笑了起来:“什么呀,我一片真心为主子着想,你倒是觉得我是被旁人收买了。”
孟云芍笑了笑,又正经道:“江宛他确是不错的,我没进侯府之前也曾真心实意地想过要嫁给他,可是如今我却不想着这些了。”
素月问道:“为何呢?
孟云芍犹豫了片刻,认真想了想道:“谁知道呢,便是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这是其一。”
她又道:“但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觉得,嫁到高门里这事,恐怕都是差不多的。江宛家里一样是家大业大,就说当年读书的时候,他偷偷带着我四处去玩,他那个妹妹便总是想寻我麻烦。自然,他是有些自己的主意,心里也偏帮我。可我也不能总是靠着旁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护着我。那我成什么了,窝里的小猫,圈里的羊仔吗?喜欢我一日,我便好一日。哪日厌了我,我便只能被扫地出门了吗?我不能让旁人瞧不起我,得像纪掌柜似的,自己争气,给自己挣些声名出来,让旁人瞧着我便不敢造次,而不是非得看着我丈夫的脸面。”
素月点点头:“主子这话说的,也真是没错了,靠旁人终究是不如靠自己的。”
孟云芍笑了笑:“再不然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只不过现在世道,惯是让女子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的。有些女子喜欢做这些固然是好的,但我却不爱,天生便不是能守在家里安稳做这些事的性子,虽之前也能做的好,却不喜欢。”
她停了停又道:“我还想做些自己的事情,能够不虚此生。将来若是有可能……也为我娘做些事。”说完又笑自己:“嗨呀,想这么多做什么,又是说的远了,便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