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芊屋中坐下,裴芸便寻了个由头,将一众仆侍都退了出去,打席间裴芊频频看向她时,她便知她有话要说。
见裴芊自里屋取出一副马鞭搁在桌上,裴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前几日,三妹妹带着我去京郊马场跑马,有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将此物交予我,说三妹妹的马鞭有些旧了,欲将此物赠于她。”裴芊缓缓道。
裴芸秀眉蹙起,“是哪家的公子,予你此物时可曾自报家门?”
“有。”裴芊颔首,“他说他是建德侯的四公子。”
建德侯的四公子……
裴芸心下一震,原这邵铎竟这么早就与嬿嬿有了接触。
前世,她让她家嬿嬿嫁的就是这位建德侯的四公子,邵铎。
邵铎心仪裴薇,是自己向国公府求的亲,且求了不止一回,第一回 被她兄长裴栩安拒了,可四年后,待裴薇为周氏守孝期满,他复又入宫求她将裴薇许配给她,彼时裴芸为了裴家,替她妹妹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婚后的裴薇会过得这般艰难,邵铎虽对她还算不错,然她那作为侯夫人的婆母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嫌她粗鄙不识礼数,不懂持家,明里暗里再三为难,那邵铎愚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劝裴薇忍下。
她那妹妹原是个性子比她更倔的,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一个劲儿将苦往肚里咽。
如此,不过几个月就病了。
哪能不病的,夫君非自己所喜,婆母诸般刁难,甚至在府中遭人陷害,她的嬿嬿上一世分明是被她推进火坑,生生磋磨死的。
可那邵铎这一世竟又看上了嬿嬿。
裴芸自前世的回忆中抽出来,稍缓了缓起伏的心情,看向裴芊道:“丢了吧,那位四公子不适合嬿嬿。”
“丢了?”裴芊看着那马鞭,抿了抿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芸一下便懂了。
她没想到,这丫头的野心可着实不小。
虽得她心底并不能将裴芊视作如嬿嬿那样的妹妹来看待,但毕竟是一家人,裴芸还是道:“听闻那建德侯夫人并非什么温顺的脾气,想来是不好伺候的,嬿嬿将来嫁过去,若与婆母不对付,日子又如何过得舒坦。”
裴芊垂下眼眸,似是听进去了,“是,芊儿明白了。”
裴芸凝视她片刻,复又道:“你若觉得丢了可惜,只消不到嬿嬿手中,如何处置都随你心意,只我提醒你,切莫忘了‘分寸’二字。”
裴芊倏然抬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来。
没想到裴芸会同意此事。
裴芸其实算不得同意,只是觉得她也没必要阻止裴芊。
若她成了,于裴家也是一份助益。
且嬿嬿受的罪,她不一定会受,嬿嬿心思单纯,性子又耿直,全然不懂那些内宅阴私,明争暗斗,自然在遭到陷害时无力还手。
可裴芊机敏,亦有心机谋算,或是更适合做那高门的主母。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且看她本事了。
见裴芊喜形于色,裴芸强调道:“记得,行事谨慎,绝不得有损裴家的声名和利益。”
裴芊重重一点头,“芊儿谨记。”
待谌儿午晌醒来,已是申时,裴芸抱着尚且有些睡眼惺忪的谌儿同母亲周氏道别。
周氏舍不得女儿和外孙,也不知下回见是几个月之后了。
裴芸安慰道:“女儿身在东宫,每两三月回来一趟已是频繁,母亲该高兴才对,指不定等女儿下回回来,府中便更热闹了。”
周氏以为,裴芸此言之意是她下回回来,太子或是李谨也会跟着一道来,点了点头,伤感这才少了些。
可周氏并不知晓,裴芸指的热闹,是指不久后,她那多年未见的兄长也该凯旋回京了。
打她父亲过世,兄长接过父亲衣钵,镇守邬南,她已十余年未再见过兄长,毕竟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回京。
前世,她兄长凯旋,然不足两年边塞告急,他复带兵上阵,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裴芸心中,她的兄长是除却父亲之外,她最依赖信任的男子,而今她只等一个多月后,亲手将替兄长缝好的香囊交到他手上。
粟州城府衙。
诚王忙碌一日,自屋内换下一身粗布麻衣,神色黯然地行至太子书房。
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李长晔只淡淡扫他一眼,“亲眼瞧见了。”
诚王点了点头,“三哥,我不知原是这般的,底下那些官员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真相,能分得粮食裹腹的百姓是少数,更多人在城外挖草根树皮,苟延残喘,乃至于……”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几乎从未离开过繁华的京城,便以为大昭在他父皇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然这几日,他三哥令他乔装出城,去瞧瞧那些最偏僻,最贫瘠之处又是何景象。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
相比于诚王的感慨万千,李长晔则是面不改色,这么多年,行于大昭各地,他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元成帝昏庸无道,底下贪官污吏更是横征暴敛,诸般苛捐杂税压得百姓难以喘息,尤是那些农户,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土地。
而那些高门大户乃至于士绅豪强便趁火打劫,压低地价,大肆收购田产,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虽得元成帝自尽,他父皇已当政二十余年,力求轻徭薄赋,使百姓休养生息,可仍难除大昭几十年积弊。
那些无田地为生者,为免成为流民,只得被迫成为佃农,便是所谓田非耕者所有,而有田者不耕,尤遇这般灾年,佃农勉强交了佃租后颗粒无剩,甚至有交不出佃租者,只能被迫卖身为奴。
真真是高楼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高楼外饿殍枕藉,哀鸿遍野。
可分明国库不丰,百姓穷苦,那些钱究竟去了何处。
李长晔也知,他可一次次使计教那些人将钱吐出来,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但不过是扬汤止沸,可他所求的釜底抽薪却是道阻且长。
诚王见太子眉目紧锁,便知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忧心如焚,他可算是明白,缘何他三哥每回出京办差,要这般久才能回来。
昨日他兄长与他说,他亦有本事,既为皇子,便该心存万民,不能永远做个闲散之人。
除却成亲时,感受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诚王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大抵也是三哥此回向父皇提出带他一道来的缘由。
虽这百姓之事乃是大事,不可推诿懈怠,可离京半月,诚王实在思念诚王妃。
他的沅沅胆小,最是害怕雷声,也不知京城这一阵儿可有下雨,她食量小,总也吃不多,他在时总会劝着,才没让她本就圆润可爱的脸瘦下来,待他回去,别是要瘦上一大圈。
诚王越想越心疼,只后悔当时离开得急,未能嘱咐太多。
他欲给诚王妃去封家书,但又怕他兄长觉他懈惰懒散,只念着那些个儿女情长,眼珠子一提溜,想了想道:“三哥,你为了处理这些事,常这般一走便是几月,三嫂心下就没有怨怪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目光悄然瞥了眼系在腰间的香囊,“有,可她识礼大度,虽心有所怨,但定能理解孤。”
“理解归理解。”诚王又道,“三哥便不想三嫂,也没想过去一封家书吗?”
李长晔倏然看去,目露错愕,似是从未生过这种想法。
家书……
这对李长晔而言是极为陌生之物。
打十七岁被封太子,他便时常奉旨出宫办差,最长的一回足足半年不曾回京,可那期间也并未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家书。
父皇日理万机,母后亦忙着打理后宫诸务,只他每次离开前简单交代上两句,京中若真会有给他寄家书的……
大抵也只有他那早逝的大哥了。
见他三哥似有动摇,诚王继续道:“这父母亲和孩子分开久了尚且生疏,何况是夫妻了。”
李长晔思索片刻,成婚多年,他的确未曾给裴氏寄过家书,也不知裴氏收到他的信会是何反应。
惊诧之外,当也会有喜吧……
他抬首看向诚王,“这家书当写些什么?”
裴芸是在十日后收到那封家书的。
乍一听得太子自粟州寄了信来,裴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着这是前世从未发生过的事。
直至接过盛喜递来的信笺,看着信封上的“太子妃亲启”几个字,再看这大气磅礴的笔迹,方才相信此为太子亲笔所书。
她还真有些好奇,太子写了什么给她。
她撕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缓缓读着。
其上内容并不长,太子先道了自己的境况,言赈灾一事已有所成果。
紧接着,问她脚伤是否痊愈,谨儿谌儿可好,他会尽快处理好那厢的事,早日回京。
顺道又提了一嘴雍王大婚在即,送礼参宴一事恐还需她劳心劳神。
最后,是一句盼她回信。
裴芸读罢,放下信笺,蹙眉总觉有些怪异,这信写得可谓言简意赅,分明是家书,可字里行间同太子这人一样透出一股子冷冰冰的味道。
纵是关心的话,也显得十分生硬。
太子根本不适合写这般家书,至于他缘何突然来信,裴芸猜主要是为着雍王大婚一事交代于她。
可雍王和乌兰公主的大婚就在后日,贺礼裴芸也早早便准备妥当。
但想着太子这信既然寄了,也写了让她回信,她不能真的视而不见,就命书砚研墨,懒懒站起身在书案前坐下,然绞尽脑汁写了两三行,便实在写不下去。
想着慢慢磨便是,末了,那几百个字直磨到雍王大婚前夜才勉强算是写完了。
诚王大婚也已有大半年,宫中许久未有喜事,再加之庆贞帝素来很是关切雍王这个幼弟,又怜他腿脚不便,就算雍王是第二次娶王妃,也费了不少心思将这个婚礼办得大张旗鼓。
但除此之外,庆贞帝自还有旁的考量在,不管怎么说,乌兰公主也是玉琊送来和亲的公主,被许配给一个身有残疾的王爷,多少会令玉琊使者心下不满,但庆贞帝大肆举办婚仪,也是在彰显他对雍王的重视,告诉他们雍王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
因得是前来和亲的,乌兰公主自是无法同旁的王妃一样,从娘家出嫁,也省了祭拜祖先的规矩,大婚当日,梳妆罢,便由喜婆扶着,去向高贵妃等一众妃嫔请安跪拜,即妃朝见。
这厢了了,再到庆贞帝处叩拜,最后才能出宫前往雍王府。
乌兰公主行妃朝见时,裴芸亦坐在其间,见她身着繁冗的嫁衣,那沉甸甸的头饰几乎快要压断了她的脖子,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出嫁的情形。
许多细节裴芸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亦被喜婆领着,一路屈膝跪拜,王爷大婚尚且礼仪琐碎繁多,更何况是太子了,她也不知自己弯腰磕头了多少回,到最后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是不好受。
直到坐在琳琅殿的床榻上,她方才缓下一口气,她腹中饿得实在厉害,但奈何太子还需在前殿陪宾客,恐一时难以回来。
书砚看出她的窘境,悄然摸了块案上的桃花糕塞给裴芸。
裴芸忙借着盖头的遮掩,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然还剩下小半块时,却听外头通传,道太子来了。
她慌忙将剩下的桃花糕攥在手心。
没想到太子回来得这么快。
不多时,她便见一双绣着喜庆纹样的红靴出现在眼底,她抿了抿唇,紧张之际,秤杆伸入,挑开了她的盖头。
突如其来的光令裴芸一时睁不开眼,适应了片刻,她方才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她一下红了脸,先头在侯府宴上,她不过是隔着湖远远看了他一眼。
而今,他就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美无俦,比她那画里好看百倍。
但很快,见得男人凝着她的脸,剑眉蹙了蹙,她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太子对她不满意。
忐忑间,男人的手已缓缓向她伸开,落在她唇角,取下了残留的糕点碎屑。
裴芸只觉耳根发烫,双颊绯红如霞,偏太子还要问她。
“可吃完了?”
裴芸摇了摇头,旋即垂眸,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慢慢张开手指,展露“罪证”。
太子将那小半块桃花糕拿了起来,下一刻,裴芸就觉口中一甜,竟是太子把那桃花糕喂进了她的嘴里。
他说,“慢些吃,不急。”
裴芸红着脸咀嚼着,仿佛嗅见太子身上的酒气,分明淡淡的并不浓烈,可她好似沉浸其中,竟有些醺醺然了。
吃罢糕食,她又与太子一道饮下了合卺酒,吃下了同牢肉,结发礼罢,便与太子真正结为了夫妻。
遣退一众宫人后,裴芸拘谨地坐在床榻上,听太子对她道,而今他们已成夫妻,需得夫妻一心,明日他就会让人将东宫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往后一切东宫事务全权由她来打理。
裴芸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下脑袋,除却洞房花烛的记忆实在不佳,她始终觉得太子是个温柔的人。
甚至庆幸,这场她意料之外的婚事也不至于太差。
然直到日子一天天过去,裴芸才清晰地感受到,太子的温柔浮于表面,他骨子里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且似乎并没有真正过关心过她。
乌兰公主出宫前往雍王府后,及至昏时,裴芸也携贺礼带着儿子李谨前往雍王府参宴。
太子不在,她是代表东宫前来。
谨儿平素忙于课业,少有出来的时候,今日热闹,来了不少孩子,裴芸便放他同别的孩子一道玩去了,自己则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着。
有不少来吃喜酒的贵妇贵女见了她,忙上前同她施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裴芸笑着颔首应下。
打李姝蕊出了事儿后,那些平素瞧不上她的人而今也不敢轻易冒犯于她。
虽得庆贞帝并未解释李姝蕊的去向,但去春狩的那些人,自也多多少少听得些风声,知晓此事与她有关。
不仅仅是这回,上回李姝蕊被陛下太子禁足,亦是因她而起,故而那些贵妇贵女眼下是有些忌惮她的。
裴芸只觉可笑,果然,大多数人骨子里都是欺软怕硬,她越是折下这腰,越是要有人踩在她身上。
男客与女眷分两地用宴,席间,裴芸隐隐听得有人谈论雍王闲话。
道雍王不良于行,自打受伤后,便脾性暴躁易怒,前雍王妃扈氏生前还私下同友人哭诉,道雍王曾打骂于她。
几年前,扈氏突然病故,还有人猜测,扈氏死得蹊跷,或是被雍王折磨而死,可毕竟是庆贞帝爱护的幼弟,纵有人心存好奇也不敢真的去求证。
那些女眷们话说得隐晦,但裴芸明白她们究竟是何意,无非是雍王当年受伤,恐残得不仅仅是一双腿,怕还伤了根基。
既无法正常行走,又无法人道,雍王烦躁之下才成了而今这般脾气。
她们话语间透出几分对乌兰公主的同情,但不乏幸灾乐祸,言她这新婚夜大抵没了什么浓情蜜意。
裴芸随意听了两耳朵,没放在心上,雍王是否伤了根基,她不知晓,不过前世,直到她死,乌兰公主也的确未给雍王诞下过一个子嗣。
宴席罢,裴芸就带着李谨回了东宫。
谌儿已然睡下了,裴芸去侧殿瞧了一眼,便悄然回正殿沐浴。
更换寝衣时,书砚蓦然拿出一套崭新的,正是先头裴芸用太子从覃县带来的织锦而制。
胭红的料子,格外鲜妍夺目。
“这寝衣也做成好一段时日了,不若娘娘今日就穿这一身?”
裴芸已记不得上回穿一身红是什么时候了,大抵是新婚那段日子,若非书砚拿出这身衣裳,她都快忘了。
“好,就它吧。”
书砚伺候裴芸换上,不由得双眸一亮,夸赞道:“娘娘,您穿这身可真是好看,若让太子殿下见着,定是要看愣了神的。”
听得书砚提及太子,裴芸不禁蹙了蹙眉,她穿什么与他何干。
也不是穿与他瞧的。
但人多口杂,这话到底不能说出口,她只扯唇笑了笑,道了句“熄灯吧”。
“是。”书砚伺候裴芸睡下,轻轻放下床帐,便提着床头的小灯出了殿门。
裴芸躺在榻上,一时还未有睡意,她在心里盘算着日子,若她没有记错,她兄长大败骋族的捷报当会在这几日抵达京城。
正思忖间,裴芸就听得殿门被推开的声响,她心下疑惑,缓缓坐起身。
李长晔快马加鞭自粟州而归,待赶到京城,已快到城门下钥的时辰。
他先是去御书房同庆贞帝禀了一些赈灾要事,庆贞帝心有不解,问事既未办完,缘何回来了。
李长晔只道,一些赈灾之事涉及机密,唯恐泄露,不好由人代为通传,加之也欲参加雍王大婚,可惜时间紧迫,没能赶上。
庆贞帝静静看了李长晔片刻,想着自己这儿子与雍王的关系向来不错,赶着回来参加他的大婚也无可厚非,便颔首道他一路过来,定然疲惫,早些回东宫歇下吧。
李长晔拱手而退。
离开御书房,他提步往东宫而去,入了东宫,步子是愈发快了。
常禄跟在后头,几乎赶不上他的步子,正想着到了澄华殿,得赶紧吩咐人备水,让太子沐浴更衣,不想太子竟是径直走过澄华殿殿门,往前而去。
这方向,还能去哪儿。
没一会儿,常禄果见他家殿下阔步入了琳琅殿。
琳琅殿的宫人乍一见得他,皆是目露惊愕,正欲出声通传,却见太子抬手制止。
书砚提着灯自殿内出来,才下丹墀,抬首一瞧,吓得险些喊出声。
“太子妃睡下了?”李长晔问道。
“回殿下,娘娘才歇下,这会儿当还没有睡着。”
李长晔颔首,旋即上前轻轻推开殿门,书砚忙上前替太子照亮。
见只有外殿留着一盏小灯,内殿却是暗着,李长晔不禁蹙了蹙眉,他分明记得裴氏同他说过,她已习惯了夜间在床头放盏灯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褥声响起,内殿之人似是闻见动静,起身来看,随着书砚手中的灯盏逐渐靠近。
李长晔便见一只修长纤细的柔荑挑开一边床帐,其内之人幽幽探出半个身子来。
只一眼,李长晔双眸微张。
此时的裴氏神色慵懒,或是不明白缘何书砚去又复返,一双潋滟的杏眸里透出几分疑惑,她一头如瀑般的青丝垂落在胸前,盖住小衣下若隐若现的丰腴,外头的寝衣薄如蝉翼,松松散散,露出半片香肩,那胭红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媚意丛生。
仿若一朵盛放的,待人采撷的芍药花。
第30章 她未在上头写盼他回信的话
裴芸本想着书砚这么快回来,莫不是有要事要禀,然掀开床帐,透过那烛光看清站在书砚后头那人时,她讶异地几乎发不出声。
要不是头脑清醒,知晓自己并未睡着,她甚至又以为在做梦了。
先是家书,后是这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前世并未发生的事又多了一件。
裴芸虽不知太子是如何赈灾的,但也晓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了差事。
她也不费心思继续猜,直接道:“殿下怎的回来了?”
见裴芸作势欲从床榻上下来,李长晔快走两步,上前阻了她。
“莫下榻了,仔细着了寒。”他在榻沿坐下,扯了搁在圆杌上的一件薄外衫,披在裴芸身上,这才解释道,“孤有事和父皇通禀,便回来一遍,后日一早就走。”
“那粟州那厢……”
“有小四在,当无甚问题。孤本还想着,若赶得及,或能参加十六叔的婚礼,可惜晚了一些。”
原是如此,裴芸本还有些疑惑,以太子的性子,怎可能轻易撂下那边的事不管。
不过诚王……
她怎觉得,太子这回之所以带诚王一道去,便是想着中途能回来一趟。
但转念一想,裴芸又觉得这般可能性实在太小,毕竟就算是雍王大婚,上一世他也并未特意回来,这次当也只是顺便。
且若他真的提前谋划着要回来,若不是因着向庆贞帝禀报,还能因着什么呢。
裴芸垂眸思忖间,就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首看去,与太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今夜准备睡在哪儿……
裴芸的疑虑很快得到了解答,太子站起了身。
“孤去沐浴,你且先歇息吧。”
裴芸嘴上应着,可哪里真的好就此睡下,这殿内只太子一人也就罢了,可有那么多宫人看着呢,她只得靠在床头,待太子沐浴归来,方才同他一道躺下。
“脚伤如何了?”太子问道。
“谢殿下关心,已然好全了。”
太子沉默了片刻,“这个月的月事可来过了?”
听得此言,裴芸生出的零星睡意片刻间烟消云散,她原想着他才赶回来,定然周身疲惫,哪里还会忖着那些旖旎事。
可他在此时问这话,还能有何意。
她小日子何时来何时走,常来请平安脉的郑太医一清二楚,裴芸扯不得谎,只得如实答他,“前两日刚干净……”
裴芸吊着一颗心,甚至已然准备好,却只听太子低低“嗯”了一声。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再等来任何动静。
太子似是睡了。
裴芸面朝里翻了个身,忍不住在心下犯嘀咕,既得只是来歇息,怎的就不回他的澄华殿去。
次日裴芸醒来时,身侧已然空空如也,太子从来比她起得早,只今日恰巧是休沐日,他就算回来也不必早朝。
裴芸换下一身寝衣,透过半敞的窗扇,见太子正抱着谌儿站在院中,谌儿肉嘟嘟的小手里紧攥着一朵粉嫩娇艳的海棠花。
打上回太子问她想在院中种什么后,过了几日,盛喜就又带着几个小内侍,一下种下了七八种花木,由春至冬,一年四季的时令花儿都有。
看着父子俩对着花圃而立,裴芸隐隐约约记起,而今种着海棠的位置似乎在前世种了一株桃花。
且那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庆贞二十六年,即后年春突然出现。
前世的庆贞二十五年,是裴芸最绝望晦暗的一年。
先是谌儿的夭折,然后是她兄长战死沙场,卧病的母亲受不住打击,亦跟着撒手人寰。
一年内接连失去了三个亲人,裴芸一度病倒,曾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日,直到某一天,书墨推开窗,欲让她透透气,却有一片娇艳的粉猝不及防撞入她的眼眸。
她还是很喜欢桃花的,因得在苍州时,那她常和妹妹裴薇去小住的庄子里,就有一株几十年的桃花树。
琳琅殿这株桃花远没有庄子上那株来得大,可也是因着它,裴芸想起昔日美好的岁月,唇间久违地扬起淡淡笑意。
从略有些久远的记忆中收回思绪,裴芸沉默片刻,转身在妆台前坐下。
梳妆时,就听书墨道:“殿下今早一起来,就去了砚池殿看大皇孙,回来后,见三皇孙醒了,便抱着在院中溜达,还未用过早膳呢。”
裴芸没吭声,她晓得,书墨这话里多少有赞许太子的意思,可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他作为父亲,平素忙碌不能陪在身边也就罢了,可既然回来了,多关切一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自内殿出来,太子已抱着谌儿坐在了桌前,桌上摆着御膳房才派人送来的早膳。
待裴芸坐下,太子道:“今日十六叔会带着他那王妃进宫谢恩,当也会去高贵妃那厢,孤欲见一见十六叔,太子妃可也要一道前去?”
太子既然发了话,裴芸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幸得她对高贵妃颇有好感,去她宫里也不至于厌烦,便颔首道:“臣妾同殿下一道去。”
膳后,太子将怀中的谌儿交给乳娘,带着裴芸往高贵妃的永安宫而去。
由宫人领着入了殿,裴芸才发觉诚王妃也在,乍一见得太子,诚王妃似有些意外,赶忙往太子身后看了一眼。
见得儿媳露出这般反应,高贵妃登时心领神会,笑道:“太子回来得可是突然,今早本宫听闻太子回宫,还以为秩儿也一道回来了呢。我家秩儿是个不成器的,打小在耕拙轩念书,便让先生们万分头疼,此番跟着太子外出,可有给太子添麻烦?”
“并不曾,四弟聪慧,虽是头一回出京办差,对诸事尚且陌生,但一点便通,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
高贵妃见太子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心下一喜,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盼望儿子有所长进,她也知此番诚王跟着一道,是太子所提,不由道:“让太子费心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通传,道雍王和雍王妃来了。
想是从庆贞帝的御书房过来的。
裴芸向外望去,便见乌兰公主身侧,一人由侍从推着朝主殿而来。
那人虽五官俊逸,但面容沉肃,周身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随意靠近的冷意。
他坐在一类似素舆的椅上,但那比作为战车的素舆简约许多,底下两个轮子可由人推动前行,这是庆贞帝特命匠人为雍王所制,极适合腿脚不便的雍王出行。
可纵然这推椅再方便,但至丹墀处到底是上不去了。
那侍从显然是伺候雍王多年的老人了,将车推至丹墀处,就熟稔地扶着雍王起身,雍王能站立,但根本站不稳,不过四五步台阶,他走得十分艰难,走到最后一阶时,身子猛地一晃。
乌兰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不想雍王似是察觉到她的意图,冰冷锐利的眸光骤然扫去,吓得乌兰公主身子一僵,只得将手收了回来,站在一旁,看着雍王被侍从扶着重新坐在了推椅上。
入了殿内,乌兰公主即如今的雍王妃,低身同太子及高贵妃施礼。
雍王不便起身,只能坐着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