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抱着她,和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地相看。
“…………”
沈若竹如今最不能见到的就是这般的越群山。
他一拿这般近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便会忘了自己要做的所有事情。
她和越群山相视了良久,才道:“你好好地去做你自己的事情,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来钱塘,我请你吃酒,为你接风洗尘。”
“……”
越群山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垂眸看着沈若竹,又过
去良久,这才终于彻底松开她的身体。
他牵着沈若竹的手,带她去到了床前摆的一只柜子前。
越群山单手打开那只柜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道:“这些原本是我给云渺准备的嫁妆。”
“什么?”
沈若竹哪里想,越群山还会提前准备这些东西。
越群山睨她一眼,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被看扁了。
“准备嫁妆怎么了?我这辈子就越楼西那浑小子一个儿子,云渺高低也算是我的女儿,我为她准备嫁妆,很稀奇吗?”
不稀奇,倒的确是不稀奇。
沈若竹抿着笑,伸手去看了看越群山到底都为祁云渺准备了一些什么嫁妆。
越群山边看着她的动作,边道:“只是如今看来,我是没有资格再送她出嫁了。也好,那丫头说想要去浪迹江湖,仗剑救人,我准备的这些东西,便送与她,供她日后走江湖开销所用吧。”
“可是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沈若竹粗略看完了越群山为祁云渺准备的这些东西,便有些不想要收下。
越群山给的这些东西,比前几日宁王妃给的还要骇人。
“这有什么好不要的?她到底做过我的女儿,便是我希望她能带着我的那份去闯荡江湖,给她这些东西也不亏!”
越群山却不是宁王妃,他有相当理直气壮的理由,叫沈若竹收下这些东西。
“当然,不过这些东西,你不要一口气全都给她,暂时先替她收着,每年给她一部分,不然我怕这孩子还小,不懂得怎么用钱,路上碰到有人骗她,一口气便将全部的财产都花没了。”越群山叮嘱道。
他倒是真的操心得像个老父亲。
沈若竹失笑,知道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若是再不收下他的这些心意,反倒不好,于是便收下了他给的这些东西。
她真心实意地看着越群山,道:“能和侯爷夫妻一场,我很知足。”
单单只是知足吗?越群山挑眉,对于沈若竹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满意。
沈若竹便踮起脚,主动在越群山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只是很轻的一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春日的水面上掠过。
却是他们成亲这么久以来,沈若竹最为主动的一次。
越群山震惊地张大了自己的瞳孔,在沈若竹妄图离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伸手直接揽住了她的腰肢。
他一双眼睛带着极强的攻击性,盯着沈若竹。
沈若竹却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终于,越群山夺去她手中握的那些东西,将人打横抱起,朝着床榻上走去。
马上要和离又如何。
到底如今,他还是沈若竹的丈夫,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从宋家回来不过是半下午,如今春光正盛,他们还有很多的时日,还有很多的时间。
祁云渺在自己的院子里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
她不知道自己阿娘和越群山聊得到底怎么样了,睡醒后,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如今宋家的婚事已经退了,只要再等阿娘和越群山和离,那她们母女俩便是随时想走就能走了。
在走之前,祁云渺计划着,自己还是得阿兄还有越楼西都分别再认认真真地见一面,做一些认真的告别。
这一次离开,下回想要再见面,便不知会是何时了。虽然她答应了青语每五年回一次京城,但是到时候具体情况如何,谁都说不准,等到时候她回京城,他们都还在不在,也说不准,是以的,她总是要做好日后或许再也不见的打算才好。
真是奇怪,从前年少时,和阿娘一道从相府离开,祁云渺总是坚信,自己会再度回到京城,会再度见到阿兄和青语;如今,她却是实在不敢确信,自己日后到底会如何,阿兄……她到底还能不能见到。
江湖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人生也是一条很漫长漫长的路。
祁云渺收拾好自己,便打算出门去喊越楼西还有阿兄吃饭。
只是她刚走出院门,便见到越楼西一身红衣,踏着橘红色的夕阳而来,站在她的面前。
“祁云渺,你今日把和宋潇的婚事退了?”他背对着夕阳,与她问道。
“嗯!”祁云渺点头。
越楼西莞尔,便将怀中揣的一把包裹好的弓箭扔向祁云渺,道:“喏,送给你的礼物,既然今日恰好退婚,便当是退婚贺礼好了!”
越楼西这人说话,总是不怎么中听。
不过今日这话,话糙理不糙,祁云渺便接住了他给的包裹。她捏了捏包裹的形状,问:“这是你特地给我选的弓箭?”
“嗯。”越楼西骄傲地扬着下巴。
祁云渺如今正在用的弓箭,是越群山在她及笄的时候送的,虽然还用不到一年,但是在越楼西看来,祁云渺用那把弓箭完成了替父报仇的伟大壮举,那把弓箭到如今,便也该寿终正寝了。
祁云渺即将开始自己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越楼西这段时日为了给她挑选一把合适的弓箭,可是跑遍了几乎整个上京城。
他道:“快拆开来看看,如何?”
“我可以回来再拆吗?”祁云渺抱住包裹,虽然十分感激越楼西送自己的礼物,却并没有立即便想要拆开的打算。
她抬头看看天色,道:“越楼西,我今夜正好想请你和阿兄一道用个晚饭。”
“你请我和裴则用饭?”越楼西抱胸,觉得祁云渺这个想法很是大胆。
祁云渺点了点头。
越楼西便笑了。
自从宁王之事结束后,越楼西便不曾再和裴则私底下见过面了。本来他和他也没有什么非得见面的必要,若非是祁云渺,越楼西只觉得自己每次见到这人,都只会多给他来上几拳。
他问:“你就不能只和我两个人用饭?为何非得带旁人?”
“阿兄不是旁人!”祁云渺据理力争道。
他不是旁人,那难道他才是旁人?越楼西略略翻了个白眼,到底是没有和祁云渺再争辩。
见越楼西不说话了,祁云渺便推推他的肩膀,问道:“如何,你吃不吃饭?不吃饭我就自己找阿兄去了!”
“去!”既然祁云渺都这么说了,那越楼西怎么会给她机会,放她单独去找裴则呢?
他二话不说,跟上了祁云渺的步伐,难得也不骑马,而是和她挤在一辆马车里,去往了相府。
这真是举世稀罕的场面——祁云渺和裴则还有越楼西,三个人一块儿上酒楼吃酒。
祁云渺向左看看,是裴则那张素来冷清又高贵的脸;向右看看,则是越楼西那副从来都明媚又张扬的五官。
等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她便起身,率先举着酒盏,和俩人道:“阿兄,越楼西,我今日已经成功和宋家退婚了,特地请你们一道再用顿饭,是想和你们正式告个别……”
这事,裴则已经大致猜到了。
宁王之事已经结束,祁云渺又和宋家退了婚,便意味着,她在上京城中,再没有什么牵绊了。
祁云渺抬手敬他和越楼西,可是裴则看着祁云渺半晌,也没有说什么话。
越楼西亦是。
虽然早已猜到祁云渺今夜要说什么,但是她一上来便提这回事情,他脸颊上实在很难再挂起笑意。
“阿兄,越楼西,你们就一个也不愿意和我喝酒吗?”祁云渺举着酒盏等了须臾,须臾过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裴则还是没有说话。
越楼西却像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行,祁云渺,我敬你!祝你终于逍遥自在,这世间,再没有任何的阻碍!”
祁云渺笑了。
这是她喜欢听到的话。
她和越楼西浅浅地碰了一下杯,目睹着越楼西将酒盏之中的琼浆尽数饮完之后,又道:“祁云渺,你可知晓,我这人最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祁云渺还真不知晓。
她睁着一双向来黑白分明的好奇眼睛,困惑地看着越楼西。
越楼西便道:“喜欢你想要什么,从来都不遮掩,自由自在,坦坦荡荡!”
祁云渺真是没想,今日还能从越楼西的嘴中听到有关于自己如斯真挚的评价。
她注视着越楼西,脸颊上的笑意不住加深,活像是春日里飞来的莺歌。
“渺渺……”渐渐的,祁云渺听见裴则也喊起了自己。她便又回头去,看着阿兄。
“祝福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裴则终于也道。
祁云渺面对着自家阿兄的祝福,眼眸之中原本便足够欢喜的笑意,一时幸福得快要溢出来。
裴则和越楼西二人坐在一起,平心而论,对于裴则,其实祁云渺如今是愧疚居多的。
阿兄对她很好很
好,好到如果他要她还债的话,她觉得自己得在相府一辈子为奴为婢,才能将自己欠下的债给还清。
而她前段时日,不过刚刚答应了阿兄,会将他同寻常男子一般来对待,今日却便要和他说,她要离开了。
她的脸颊上裹挟着一团又一团的酡颜,举着酒盏,笑了许久才凑过去,轻轻地碰了碰阿兄的酒盏。
“阿兄,我也祝福阿兄永远前程似锦,前途顺遂,步步高升!”祁云渺道。
“嗯。”裴则饮下琼浆,又道,“不过分别不代表着永远都不会再见了,我们终有重逢的那一日,是吗?”
“是!”祁云渺自然道。
越楼西在边上听着他们的对话,适时也道:“是啊,祁云渺,分开不代表着咱们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保不齐,将来我就去钱塘找你了,要陪你浪迹天涯,是不是?”
“……”
“那你是不是也太草率了?”祁云渺蹙眉反问道。
越楼西挑眉,哼笑了一声,没有接祁云渺的话。
祁云渺便警惕地观察着越楼西。
就是因为如今知晓了这俩人对自己的心思,所以祁云渺在临走之前,才想着干脆将这俩人给凑到一块儿的。
她要去找寻她的江湖,要去做她梦寐已求的侠女了,但是祁云渺并不想要裴则或者是越楼西为了自己而放弃掉自己的前程,前来陪她。
他们一个做文官,是状元出身,一上来便能红衣着锦的殿前红人,将来好好进取,未必不能跟上自家父亲的脚步,继续成为当朝的宰相,造福百姓;
而另一个做武将,比状元的起点还高,出身便是武将世家,领兵去了一趟塞北,大获全胜,回来便受封了嫖姚将军。这般年少有为,将来继承自家父亲的军队,守护一方黎民,也是指日可待。
他们都有很好的前程和未来,志向原本也都是在朝堂和疆土,若是为了她而放弃这些,去浪迹山川,那祁云渺便是说什么,良心都会过不去的。
祁云渺越观察着越楼西的神情,越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终于,她正色道:“阿兄,越楼西,我今日前来,还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忙,希望你们务必要帮助我,答应我,可以吗?”
“何事?”裴则和越楼西同时问道。
祁云渺便道:“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放弃你们自己的理想,好吗?”
裴则:“……”
越楼西:“……?”
裴则睨了一眼越楼西,神情之中,似有埋怨。
“…………”
越楼西有时候是真的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裴镜宣有如此默契。
他心虚地瞟了眼裴镜宣,又心虚地看了眼祁云渺,一改适才吊儿郎当的模样。
祁云渺一看这两人反应,便知自己今日未雨绸缪是对的。
她语重心长道:“阿兄!越楼西!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生下来便各有志向,不是吗?我不喜欢有人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志向,一味只追随着我的脚步,那样,我一辈子都只会活在内疚之中,并且也瞧不起这种人的。阿兄,越楼西,我当你们是知己,是最理解我的人,一定也不想成为被我瞧不起的人,成为害我内疚的人,对吧?”
裴则又没有说话了。
祁云渺话音落,越楼西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也是哑口无言。
酒楼的雅间里是冗长的沉默。
“渺渺……”终于,是裴则先道,“我不会因为你而断了自己的路,只是,你也不能因为我将来的选择或许恰好重叠到了你的志向上,便去质疑我选择这条路是为了你,或许,那也是一条叫我自己欢喜与解脱的路。”
“阿兄!”
裴则这话怎么听都是想要为了她而放弃些什么了。
祁云渺便有些急。
但她这边急了还不够,越楼西顺着裴则的话,很快也道:“是啊,你怎知道,游历天下山川,也不是我的梦想呢?”
“……那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祁云渺反驳道。
“……”
越楼西便又心虚了一瞬。
的确,游历天下山川,先是祁云渺的梦想,再然后才是他的。
若非是祁云渺有了这等梦想,越楼西也不会将此事列入自己的余生之中。
在遇见祁云渺之前,越楼西从小到大的梦想只有一个,那便是成为冠军侯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雄,成为堂堂的一代大将军。
只是如今朝堂边境安宁,朝廷除了黔地匪寇的事情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地方是需要用兵的,是以,越楼西便想,祁云渺的梦想,未尝不可以是他的梦想。
他便是去同朝廷请休几年,陪她一道先去游历山川,那又如何呢?
到底他是有底气的,不过片刻,越楼西便道:“总之,祁云渺你有你的志向,我也有我的道理,你不能因为我同你的理想重叠,便觉我是胡作非为,可明白了?”
“强词夺理!”祁云渺觉得自己有些快要被他们俩人给绕进去了。
她还想要和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仔细想想,面前两个人都是诡辩的高手,她再说怎么和他们争辩,他们总是有歪理的。
她便干脆直接放狠话,道:“阿兄,越楼西,总之,若是你们为了我而抛弃你们自己的志向,那我就一辈子都瞧不起你们!”
她这话够清晰明了了。
裴则和越楼西也都果真被震得再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
他们终于可以用饭了。
再不用饭,祁云渺都要忘记了,今日这本是她为了和他们道别而特地设的一桌宴席。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带着裴则还有越楼西坐在一起用饭,是夜的她喝了不少的葡萄酒,迷迷糊糊地回家,倒头就睡。
等到她再一次和越楼西还有裴则同时见面,便是十日之后,离开京城的这一日了。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
祁云渺在城门口又一次坐上了去往青州的马车,这一趟前来与她送行的人,却比上一回多了一倍不止。
裴家父子,还有越家全家的人,还有宋家的兄妹三人……祁云渺望着面前这些前来与自己还有阿娘相送的亲朋伙伴,趴在离去的车窗上,和他们不住挥着手。
祁云渺如今短暂的人生才过去十余载,在她十余载的岁月间,一共上了京城两趟。一趟收获了裴荀还有裴则这对为人正直的父子,一趟则是收获了越家满满一大家子的欢乐与温情,还有青语,还有宋宿大哥和宋潇……这些每一个都是真诚关心她,爱护她的伙伴,祁云渺一点儿也不后悔认识。
她尽自己所能,和他们挥手告别,在京郊遍地的黄沙中,诉说自己最大的欢喜,也道尽自己最真挚的祝愿与别离。
等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祁云渺再也看不见那些在城门口相送的人,城门口的人也都看不见她了,她才将自己的脑袋钻回了马车里。
“怎么,舍不得了?”马车里,沈若竹握住女儿的手,盈盈问道。
祁云渺点点头,很快却又摇摇头。
只见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面对着自家阿娘,扬起一个最是明艳自得的笑脸,道:“可我终究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阿娘!”
离开上京城之后,和上回一样,她和沈若竹率先要回青州去看一看祁琮年。
几年不见,阿爹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得快要和祁云渺一样高了。母女俩人在他的坟墓边上整理了半天的野草堆,这才将一切都清理干净。
满打满算,她们已经快五年不曾回来过青州了,难得又回来一趟,而且这回是真的替他报了血海深仇,母女俩人便干脆在青州多住了几日。
她们在青州逗留了足足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才又启程,南下回去钱塘。
这一趟离去,下一趟再回来,又不知是何时了。
祁云渺临走前,对着阿爹的坟墓坐了许久。
有关于阿爹的牌位,其实祁云渺和沈若竹早在上一回回来时,便将其带去了钱塘,只是坟墓不适合迁移,况且阿爹也喜欢青州的山野,是以,她们便始终不好将他的墓碑一块儿带走。
青州是她的故土,钱塘是她如今的家。从钱塘到青州,这一路祁云渺走了五年,她不知道自己下一回再来,还会不会再是一个五年,趁着好不容易回来,便想和自家阿爹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是待得再久,她也总是要走的。
从青州回去钱塘,看似是同上回一样的路子,走水路,但在南下的途中,祁云渺和阿娘的行程,又稍有不同。
在回钱塘的路上,她们还需要在金陵多逗留几日。
无他,晏成柏在宁王死后的第二日,便被越群山从御史台的牢狱之中放了出来。
为了避免风头,自从牢狱之中出来之后,晏成柏和晏酬已,暂时都先回了金陵。
祁云渺和阿娘此番之所以能事成,和晏家也有很大的关系,是以,既然路过金陵,那自然是要登门去拜访和感谢一番人家的。
何况晏成柏和晏酬已父子得知她们母女俩要回钱塘,一早便写信,邀请她们务必在金陵多做停留。
那祁云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之前路过金陵,她还尚未有机会多逗留几日,好好玩玩,如今正好可以借机补上。
她和阿娘坐船只在金陵的渡口下,远远的,祁云渺尚坐在甲板上吹风呢,便见到晏家父子已经等在渡口处。
渡口附近排了一整排的马车,似乎全都是晏家来接她们的阵仗。
纵然早已知晓金陵晏家,出手阔绰,乃是一方首富,但是祁云渺在上京城当中,或许是权贵阵仗见多了,尚没有觉得晏家有多么夸张。
如今一路行船而来,再见到晏家的排场,那可实在是太夸张了。
她跟在阿娘的身后,和晏家父子一道见了礼。
两月不见晏酬已,祁云渺上下打量着晏酬已,只觉他比上京城时,似乎要光鲜亮丽许多。
他今日穿的衣裳,是一身祁云渺在上京城时几乎不曾见他碰过的孔雀羽色绫罗,绸缎丝滑的光泽在春日斑斓下尽可浮现,刺绣装饰,无不用心。
“晏酬已。”祁云渺忍不住道,“你今日穿的倒是好看!”
晏酬已眉眼一弯,双眸中便是有万千光阴流淌而过。
“多谢祁姑娘夸奖,我也觉得今日这身不错。”
他竟说他也觉得不错?!祁云渺双眸顿时都亮了起来。
在上京城时,她何时能听到晏酬已对自己如此自信的评价?看来这金陵城是真的不一样。
金陵是他的老家,便如同青州还有钱塘之于她的存在一样,祁云渺十分能理解,一个人回到自己的老家,便如同鱼儿入了水,倦鸟飞回了山林。
她喜欢这般自信的晏酬已,和他肩并肩走着,不禁越发地谈笑风声,一路又说了许多的话。
待去到晏家,晏家父子已经摆好了酒席,祁云渺也算是又见识了一回,何为首富的排场。
看着晏家在金陵城中的院子,祁云渺想,若是单论财力,只怕晏家是比整个陵阳侯府和整个相府加起来还要多的。
晏家在金陵的宅子,占地足有半条街,宅子之中,各色文玩器具,大小摆件,皆是她也可以认出一二的闻名程度;至于另外的半条街……那是他们家的丝绸总坊和铺面。
也就是说,其实面前的这一整条街,都是属于他们家的。
再看他们的宴席,从如今这等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野生鲥鱼,再到山里最为鲜美的各种菌草,从山珍到海味,席面上是一样不缺。
纵然祁云渺在上京城,这些席面也算是见得多了,可桌上边摆的酒,她却又是不曾见过的。
晏酬已便与她介绍:“此酒名为金陵春,是金陵特有的美酒,每一坛都得在外边标记好年份时日,埋于树下十年之后,方可取出品尝。”
“每一坛都要埋十年?”
祁云渺咋舌,掐指一算,她如今还尚未活过两个十年呢。
真是有意思,一坛酒,竟就抵得过她半数的年岁。
她对于晏家,一切都很稀奇,在晏家的第一日,吃饱喝足之后,便喊晏酬已带着自己在家中转了一大圈。
这是祁云渺和阿娘第一次在金陵逗留,因为有晏家的招待,她们便在金陵待了也足有半个月。
这半月间,晏酬已带着祁云渺,几乎是把整个金陵城都给逛了一遍,从城内到城外,从大街到小巷,就连金陵城内最为昂贵的丝绸铺子,还有最为便宜的丝绸铺子,他都带着祁云渺走了一圈。
他为她介绍金陵的风土人情,为她介绍秦淮河以及栖霞山的秀美与壮丽,不论祁云渺是想要去哪里,看什么,他都能一一为她准备周全。
这半个月间,祁云渺可谓是全身心得到了放松,别提过得有多舒畅了。
当然,她这些日子,也不是全然白吃白喝,晏酬已的弓箭射术,她每日里也都对他多有督促,多有指点。
两个人时常出双入对。
若非是这一日,阿娘突然提醒她应该走了,祁云渺觉得自己在晏家,也可以过得乐不思蜀。
离开金陵是在四月底。
祁云渺跟着阿娘在晏家用过了最后一顿饭,晏家父子便又亲自送她们至渡口船上。
“对了,云渺,我过几日也得去一趟钱塘,到时可以去找你吗?”在送她到船上之后,晏酬已问道。
“你要来钱塘?”祁云渺惊喜,“那自然可以了!这几日你在金陵这般照顾我,等到了钱塘,我做东,带你四处逛逛!”
“好!”晏酬已笑得神采飞扬。
由于这半月间,两人几乎每日都在一起,晏酬已在征得祁云渺同意之后,对她的称谓总算是从半生不熟、总是带着一些腼腆的祁姑娘,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云渺。
祁云渺和晏酬已约定好钱塘相见的事宜之后,目睹着晏酬已下去船只,只留她和阿娘还有一堆的护卫在船上,逐渐离岸边越来越远。
眼看着岸边的人影又开始模糊,沈若竹饶有兴致地看着祁云渺,道:“小晏倒是个值得交往的好朋友。”
“嗯!”
祁云渺对于此事,深表赞同。
她回头看着阿娘,忽而问道:“阿娘,您和晏成柏当初做同窗时,他是欠过您人情吗?”
“嗯?你怎么知道?”沈若竹问道。
“哎!”祁云渺叹气。虽然这几日在晏家过的很开心,但她也不是毫无察觉,晏成柏对她们招待得实在过于热情了,再加上先前宁王之事,若非是他欠了阿娘极大的人情,祁云渺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要如此盛情款待她们。
“就不能是他本就为人热情?”沈若竹反问道。
“那可不是。”祁云渺有模有样道,“我这几日都注意过了,晏伯父是个相当注重礼数与规矩之人,对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十分有分寸,若真要说,他当是个儒商。若非是情况特殊,他定不会如此!”
沈若竹便抿着笑,点了点祁云渺机灵的小脑袋瓜。
她和晏成柏的事情?那其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祁云渺都已经及笄了,晏成柏的孩子,
也已经快要弱冠,若非是逼不得已,沈若竹想,她是绝对不会再拿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去麻烦一位早已没有联系的同窗的。
虽说是同窗,但是沈若竹当年在钱塘,和晏成柏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倒也没有别的什么缘由,他们俩单纯是性子不合。沈若竹自小便偏好结交单纯的人,不论是为人还是处事,她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抱有一颗赤子之心,热爱生活,朝气蓬勃。
而晏成柏年少时为人,太过阴沉,心思极深。
“阴沉?”祁云渺边听着自家阿娘描述,边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将阿娘口中的晏成柏和自己如今见到的晏家伯父,很好地联系起来。
沈若竹便笑了:“想不到吧?人总是会变的,你见他如今一副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的样子,但是在年少时,他被家中送至钱塘念书,满肚子皆是怨气,可不好相处。”
“对了!”祁云渺听自家阿娘提到此事,忙想起问道,“阿娘,为何晏伯父明明是金陵人士,却要到钱塘来念书?”
“这正是他阴沉的原因了。”沈若竹道,“你这位晏伯父啊,是被家中继母驱赶至钱塘来的。”
“啊?!”
祁云渺震惊之余,觉得自己大致懂了。
所谓富豪之家,也不是从始至终都如她今日所见到的这般,后宅安宁。
在晏成柏还不是晏家当家的时候,他只是晏家的一个小少爷,失了亲娘,得了继母,继母待他不好,生下自己的亲儿子之后便在晏老爷的身边吹着枕边风,哄他将长子给送到了钱塘外祖家住着。
明明他们晏家在金陵家大业大,有着数不清的铺面同宅院,但是如此之大的家业,却没有一个可以容长子屈身的地方,非得把他送去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