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沈若竹的态度,想来事情是她捅出去的无疑。
而此番检举怀王一事,是由定国公府和慧王一道站出来的。
若非是恨毒了此人,他不信沈若竹会把事情捅给定国公府。
毕竟祁云渺在京郊受过的委屈,沈若竹没道理不知道。
前厅里,大门合上,裴荀焦头烂额,怔怔地面对着自己新婚不足一年的夫人。
怀王事发突然,从昨日到今日,他其实也就是怀疑一下沈若竹,在沈若竹亲口承认之前,他甚至都想,或许只是恰好慧王和定国公府也发现了此事。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沈若竹会如此坦荡地在自己的面前承认此事。
“夫人……夫人究竟是为何?”裴荀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同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泄露此事,此事事关紧要……”
“因为我想要怀王死。”
裴荀情绪万千,沈若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他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
“夫人,夫人说什么?”裴荀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想要怀王死。”沈若竹铿锵有力、神情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裴荀急得立马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他的瞳孔放大,成亲数月,裴荀觉得,自己当是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新夫人。
但是沈若竹如今脱口而出,叫他的神态陌生,便好似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沈若竹一般。
“夫人缘故如此说道?”裴荀惊道。
沈若竹看着裴荀。
前几日宁王给他写信,邀他去府上做客,裴荀没去,她便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瞒着裴荀这些事情了。
沈若竹从未如此感激过裴荀的决定,他不去宁王的府上做客,也是给了她机会,叫她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那些事情。
只见她施施然从座椅当中起身,先朝着裴荀作揖行礼。
沈若竹今日穿了一身淡竹色的对襟直领长衫,或许是她的名字间便有竹字,她总是喜欢穿一些偏绿意的衣裳。
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股颜色的衣裳,绿意不仅代表着春生,代表着希望,而且也时常被人赋予着坚韧与高洁,与她的气质相配。
裴荀大为不解,见她屈膝,赶忙去搀扶起人。
“夫人这是做什么?”即便知晓了沈若竹做你的事情,但他到底对她还是温和的。
可是沈若竹看着他,眸光中除却愧疚,别无其它情绪。
“相爷……”沈若竹张口,眸中便有流光涌动。
裴荀彷徨地看着她,多年来的处事叫他知晓,沈若竹如今这般,只怕是有要紧事要说。
忽而的,裴荀有些退却。
他道:“夫人先别开口!”
“相爷!”但沈若竹早做好了今日与他坦白一切的打算,她怎会因为裴荀一句不开口,便真什么都不说。
“相爷都猜到了,不是吗?”她上前一步,逼问道。
裴荀震惊地看着眼前人。
不,他并不觉得自己猜到了。
他猜到的那些是什么?怎么可能?说一千道一万,沈若竹也没有理由同怀王有过节,他定是想多了、听茬了……
“我的夫君,祁琮年,便是死于怀王之手。”可他越是不愿意承认,沈若竹便越是要一字一顿,强调在他的面前。
终于,裴荀大喝一声,道:“够了!”
“夫人如今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夫君?我如今才是你的夫君!”
“你如今是我的夫君!可是他也是!”沈若竹激动道,“相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我利用了您,怀王一事,的确是我捅给郑家连同慧王的,我想要他死,想要他就地消失,杀人偿命……”
“那你也该同我商量再做决断,而不是如此儿戏!”裴荀满脸涨红,怒道。
“我若同相爷说了实话,相爷真会愿意帮我吗!”沈若竹问道。
裴荀便不说话了。
怀王是根难啃的硬骨头,要拉他下马,需要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而祁琮年不过是沈若竹死去的前夫,区区猎户……
沈若竹便笑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裴荀的答案。
所以她一开始便没想过事成之前要告诉裴荀事实。
在得知裴荀并不打算将此番怀王的事情闹大之后,沈若竹便自己去找了定国公府。
皇帝年迈,定国公府的郑贵妃,膝下慧王,同怀王素来争储君之位争得最是水深火热。
她要郑家将怀王的事情闹大,闹得越来越大,闹到百官们全都知晓,就连皇帝也庇护不住他,那才好。
裴荀得知她的想法后,只问道:“夫人想得简单,若是此番不能一招致命,夫人可知,待猛虎反应过来之后,扑向你的会是如何尖利的獠牙!”
“那便让他扑过来!”沈若竹尖利的嘴脸,顷刻间变得再也不同寻常。
裴荀看得呆了。
“我不怕他,只要他能偿命,我做什么都行!”
“夫人……”
裴荀如何见过这般的沈若竹。
他摇头,仿佛是在不敢相信,自己面前从来温婉小意的女人,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须臾,裴荀才回过神来。
他正色问:“即便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赌上了云渺乃至我们一整个相府的性命,夫人也是如此想的吗?”
沈若竹不再说话。
“相爷!”
裴荀失望拉开厅堂的门,想要出去。
沈若竹才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杀了他,杀了他……”
她猩红着眼眶,嘴里只有三个字。
裴荀回头看着她。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沈若竹。
是从未在他面前暴露过,只知道为她前夫癫狂的沈若竹。
人前寂寥了十余年的宰相,在刹那之间,竟觉得自己心绞阵痛,宛如毒蛇在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定定地注视着沈若竹,良久,才拂去她的双手,开门离去。
怀王之事,犹如一颗天降巨石,砸在了上京城的半空之中。
此后数日,上京城的官场,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裴荀自从那日之后,足足有三日不曾回家。
倒是裴则,马球赛结束后的这三日间,每日并不间断,都住在家里。
祁云渺知道,自家阿娘应当是同宰相吵架了,因为自从那日她在厅堂撞见他们的异样之后,宰相便离了家,至今也不曾回家。
而阿娘也直接搬到了她的院子里,同她住了好几日。
她问阿娘她和相爷是发生了什么,阿娘却不肯告诉她。
她于是又问裴则,裴则却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便也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祁云渺于是便不问裴则了。
不知道便不知道,阿娘叮嘱她,每日照旧要好好上课,好好练武。
祁云渺便只管听阿娘的话,每日都好好念书,好好学习武艺,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至这一日。
宋家学堂下课,宋夫人温庭珧突然拉住了祁云渺,递给她一只装了满满几层糕点的食盒。
祁云渺知道,这些糕点,从前宋夫人都是要她帮忙带回家给阿兄的。
她便主动道:“多谢婶母,我会带给阿兄的。”
可是宋夫人摇了摇头,道:“渺渺,这些糕点,是带回去给你阿娘的。”
“带给阿娘?”
祁云渺惊诧。
不过诧异过后,她又很快想明白了。
宋夫人和阿娘关系不错,从前也的确互相切磋过糕点手艺,将糕点带给阿娘也是合理的。
她于是将东西带回了家,亲自将糕点送到了阿娘的手上。
沈若竹接过糕点,什么都没说,挑了一些东西给祁云渺吃过之后,当夜,便搬回到了主院去。
而巧合的是,是夜,裴荀也终于回到了相府。
两人在屋中相见,相顾无言,各自无声地坐了下来。
有关于怀王的事情,裴荀近来连日周旋,总算是将自己在皇帝面前泄露的嫌疑给摘除了。
而怀王一事,既然真是沈若竹捅出去的,那不管是为了沈若竹,还是为了自己,裴荀自然都不会再对其留有余力。
就在今晨,皇帝终于顶不住百官的压力,对怀王一事给出了决断。
此番案子,是由慧王连同定国公府检举。
事关皇子,又是兵器大事,案子不管交给哪个皇子,恐都有失偏颇,是以,皇帝便只能交给了刑部连同大理寺、兵部一道,三司会审。
怀王如今已经被押解在了自己的王府中,在此事调查清楚之前,不得出门,不得见任何人。
这桩案子,裴荀这几月在金陵,可谓是亲自调查的,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这般百官的压力下,皇帝安排了三司会审,便是要不得不放弃这个儿子了。
至此,此番事情也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怀王无力回天,只看皇帝对他的惩处如何。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沈若竹。
三日不见,她似消瘦了不少,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下去,隐约可见一片淡淡的乌青。
裴荀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可蓦然想起她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他的掌心在靠近那张脸颊的地方,又终究停了下来。
沈若竹看见了他的动静。
“相爷……”她一张口,声色哑然,语意戚戚。
裴荀放下手,难堪地别过脸去。
当初也是这般,他初见沈若竹,是在大理寺的石阶上。
他见到她神色哀伤,满目凄然,摔倒的刹那,他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而就这一把。
在看清沈若竹容貌之后,他的神魂,便仿佛被定住了。
曾经亲昵无间的夫妻,如今坐在一处,他却对她什么都说不上来。
“相爷……”
终究还是沈若竹又开了口。
“此番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带着渺渺离开京城。”她道。
“你说什么?”裴荀终于回过头来,满面惊讶。
他深深地望着沈若竹。
屋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晃着她的大半张脸。
沈若竹点了下头:“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相爷的照拂,此番怀王一事,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我都会带着渺渺离开,不再污相爷的眼……”
“谁说你们是在污人的眼?”裴荀反应极大,只差不曾拍着桌板,站起在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仰头,眸中带泪:“相爷……”
裴荀总是见不得她的哭泣,一见到她的眼泪,满腔滚动的话语,也被噎在了喉咙里。
“不曾有人说过我们。”沈若竹道,“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知晓,此番事情过后,我想再与相爷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
裴荀想脱口而出,可是沈若竹的脸颊映在烛火之中,时不时便有一把熊熊焰火,跃燃在他的眼前。
他的话终究再度咽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只道:“若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不想污我的眼,还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曾对我有过片刻的真心,你……”
你对我,真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吗?
“相爷,我同他相识十数载,年少夫妻十数载,若非他突然亡故,我不可能到京城来,也不可能会想要再嫁给相爷……”
“够了!”
够明白了。
这些话,已经够明白了。
裴荀深深地攥着自己的手,紧握成拳。
原本今日他回家来,是想着怀王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总归能保住她们母女,保住相府。
但沈若竹突然同他说了这些话。
裴荀实是不知,自己接下来还能再说些什么。
和离么?
可他们分明成亲也还不满一年。
裴荀不愿说出那两个字,也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和离书,到时我会拟好,交由相爷过目,相爷放心,相府的一分一厘,我同云渺都不会要。欠您的,您说怎么还就怎么还。您这段时日的照拂,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而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沈若竹却总是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裴荀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是面对着这般的沈若竹,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晚,裴荀眼睁睁地坐在屋中,看着沈若竹到来,又看着她离去。
她回了祁云渺的院子。
而他独自坐在屋中,终于,再忍不住无边的孤寂,步至院中,喊人端了酒上来。
很快,酒送了上来,但裴荀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却有些怔仲。
“镜宣?”
裴荀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同落寞的样子。
然而,裴则站在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她们母女该走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
裴荀怔坐在原地,忽而间,错愕地抬头,问道:“你知道?”
“父亲难道不知道?”
裴则站在自家父亲的面前,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他的语气实在不好听,在春日的凉夜里,像是饱含着无尽的嘲讽。
“我该知道些什么?”裴荀又问道。
便只听裴则冷笑一声:“我以为,父亲娶人之前,至少会调查清楚人的身世,她从前同丈夫情深义重,共同在乡野生活了十数年,如今丈夫刚走,便带着女儿搬到了上京城来,这不是摆明了来寻仇的吗?”
原来他也早就看出了沈若竹的意图。
裴荀坐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等他回话,只听裴则又继续道:“父亲总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这个
地位,还会真的碰到什么不管不顾的真爱……”
“混账东西!”
他的话实在过于难听,终于,裴荀忍不住,怒拍了一把面前的石桌。
他满面愠怒地看着裴则。
可是呵斥过后,他又该如何呢?
裴则说的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裴荀带着眼尾的那一抹殷红,死死地瞪着自家的儿子,最终,只能夺过他面前的酒壶,一口气全都灌入了自己的喉中。
满满一整壶的琼浆,被他很快一饮而尽。
但是裴荀尤嫌不够,紧接着,两壶,三壶……
相府从不缺美酒。
在春夜的凉风之中,裴荀躺在冷硬的石桌上,恍惚之间,似乎又见到了他和沈若竹成亲前的那些过往。
身为当朝宰相,裴荀认识一个陌生的女子,怎可能不会去调查她的一切。
沈若竹的过去,他全都知情。
可是知情又如何?
他是上了年岁,又不是已经丢失了怦然心动的情愫。
她说她的丈夫没了,大理寺调查不出结果,她只能带着女儿上京,边等案子,边养活自己同女儿。
她说她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除了会写字,会刺绣,卖弄些字画手绢,也不知道该如何过活。
她说她在上京城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和女儿相依为命,别的什么依靠都没有……
发妻死后,裴荀有整整八年,不曾触碰过女人。
一来是他对发妻敬重,她离世时,他因公务之急,不曾陪在身边,他心中有愧;二来便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汲汲为营,位高,自然顾虑得也多,实在没有心思去娶什么填房或续弦。
沈若竹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是他这么多年古井无波的情愫里,难得的一处柔软。
可都是假的。
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不过是利用而已。
这是一个月色相当明朗的夜晚,朗朗霜华,似雪欺霜,若是可以,一家四口一道坐在月下,吃酒谈笑,赋诗对词,该是十分完满的场景。
但是现在,只有裴荀独自一人喝着酒。
裴则冷眼站在他的面前,任他再如何举杯邀月,也凑不齐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转身离去时,裴则踏着月色,不管是面色还是心底里,都没有多少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自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所以当这一日来临时,他比裴荀显得要镇定多了。
唯一叫他有点意外的,便是这一日会来得这般迅速,他前几日还答应了祁云渺,在她生辰时,会送她一匹马驹。
祁云渺……
裴则边走在花园冗长又曲折的小径上,边想起自己上回恰巧路过她的小院,见到她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情形。
她的字实在是难看,裴则也不知道,一个臂力能够拉动弓箭的小姑娘,怎么会连狼毫都握不好。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横七竖八,没有一点继承到她娘的韵味。
当时的那首诗,裴则路过时瞥了一眼,记了下来。
叫《秦女休行》。
是一首出自前朝的名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要离开京城的事情,祁云渺是在第二日一早醒来才知道的。
她一觉醒来,见到原本回去到主院的阿娘又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心底里便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预感。
果然,她一爬起床,阿娘便与她问道:“渺渺,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等到过几日,阿娘便带你回青州还有钱塘,好不好?”
祁云渺愣了愣神,虽然一大清早,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但是脑袋先下意识地点了点。
“阿娘……”
她想问阿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阿爹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处理完了吗?怀王呢?怀王怎么样了?
可是沈若竹拍了拍她的脑袋,只道:“那好,你今日去到宋家,和你的小伙伴们都告诉一声,顺便,也同宋家的婶母告诉一声,明日起,便不去宋家上学了。”
明日便不去宋家上学了?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一点?
祁云渺的思绪跟着沈若竹的话走,跳跃得很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阿娘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她独自坐在床榻上,想了又想,最终只能如同寻常时候一样,先按部就班地起床,坐上去往宋家的马车。
虽然外头怀王的事情,如今闹得很大,但是在宋家的私塾里,朝堂上的事情便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孩子们跟着夫子念书,每日照旧平平稳稳地做功夫,下了课之后,互相打闹,亲亲热热,犹如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祁云渺性子开朗,往日里下了课之后,便喜欢同朋友们打成一片。
但是这一日,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整整一上午的功夫里,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同自己的朋友们开口,告诉他们,她要走了。
宋潇前阵子还告诉他们,他马上过完生辰,便要去国子监了。
祁云渺当时还答应了宋青语,到时候要一起送送他。
但是谁想,她会比宋潇还早离开。
素来大大方方的祁云渺,这一日,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们多说什么话,一直等到下午散学,她才和宋青语一道,去到宋夫人的面前,把自己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给了温庭珧和宋青语。
宋夫人好似早有预料,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只是帮祁云渺理了理衣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渺渺,不管你去到哪里,只要是在京城,婶母便随时都欢迎你来宋府做客,青语也永远都会是你的好朋友,知道吗?”
祁云渺点点头,她知道的。
宋夫人和宋青语都是顶好顶温柔的人,她知道的。
宋夫人便笑了。
前段时日,沈若竹上宋家的门来,告诉了她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说是需要她的帮忙。那件事情过后,温庭珧便知晓,她和祁云渺,大抵是不会选择长久留在京城的。
她对于祁云渺的离去,没有太大的意外,但是宋青语在得知祁云渺即将离开京城的消息之后,差点没哭到背过气去。
“渺渺你要走了?”她话音里蕴含着浓浓的不舍,青嫩的眉宇不过蹙了片刻,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已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可是我舍不得你,渺渺,你是要去哪里?回去青州,还是去哪里?我们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渺渺,渺渺……”
祁云渺在整个学堂里最舍不得的朋友,也就是宋青语了。
原本憋了一整日,祁云渺的情绪都还好,可是如今宋青语一哭,祁云渺也终于有些忍不住,抱着她便哭了出来。
两个小姐妹窝在一处,互相依依不舍了许久,最终,祁云渺才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还有温庭珧又塞给她的一堆点心,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回来,还要习武。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刚和宋青语道完别,接下来,又该如何马上同教了自己许久的师傅道别。
这小半年来,林周宜教了她太多太多,祁云渺从前跟随着阿爹上山下河,虽然能拉动弓箭,能精准地射箭,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正规的习武训练。
是林周宜把她的一身坏毛病都改了过来,叫她懂得了何为真正的女子习武。
她看着林周宜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底里酝酿好了万千的话语,可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是,林周宜那边,根本不必她告诉。
她今日一来到相府,沈若竹便已经把她们即将要离去的消息告诉了这位她。
林周宜遂又回了一趟家中,带了自己一箩筐的箭羽回来。
她告诉祁云渺,今日
不必做那些训练了,只射箭,什么时候她把篮子里的箭都射完了,训练便也就结束了。
“师傅……”
祁云渺有话卡在喉咙里,想说说不出来。
林周宜便教训她道:“哭什么?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分别了,将来必定还是会再重逢的,不然重逢这个词,又有何意义呢?”
即便是分别了,但是将来还是会再重逢的。
祁云渺眼眶含泪,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今日又是从师傅这里学了一课。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有什么机会回到上京城,但是她觉得,林周宜说的对。
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光,万一将来哪一日她便回到了京城来,那到时候,她便可以再同宋夫人和宋青语相见,再同林周宜相见,再同方嬷嬷,还有绿蜡她们相见。
还有……裴则。
祁云渺这日和许多人道了别,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才想起,她忙活了这一整日,但是,好像还没有和裴则说过自己要离开的事情。
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裴则说这回事情。
她初到相府的时候,他便不怎么喜欢她,如今她要走了,裴则会高兴吗?还是也会为她难过一点点?
应当是会难过的吧?祁云渺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讨人厌的孩子,新年时,裴则都为她准备了压祟钱,应当也没有多讨厌她了的。
接下来的几日,祁云渺不用再去宋家上学,她便每日都在家里,等着裴则回来,好同他正式地说个再见。
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接下来的几日,裴则却不再同从前一般,日日都回家里来。
终于,祁云渺等了足足四日,也不见裴则回家的踪影,她便想,等明日起身,她干脆去一趟国子监,去找裴则。
好歹兄妹一场,祁云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总不好走之前,一个字也不曾通知过他。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祁云渺便打算起身,用过早膳后,好出发去往国子监。
她看见沈若竹坐在她的床前,她习以为常地喊道:“阿娘?”
“嗯。”沈若竹轻抚着祁云渺的发丝,看了眼外头尚未彻底明亮的天光,道,“再睡会儿吧,今日外头不太平,咱们不要出门去。”
“不太平?”
祁云渺双眼迷迷瞪瞪的,半趴在被子里,不知道,不太平指的是什么。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叫她连出门都不行了吗?
“可是我今日想去国子监找阿兄。”祁云渺道。
“乖,等事情过去了再出门,今日不好出门,你阿兄估计也在国子监里回不来,你别添乱。”
祁云渺原本就是刚睡醒,脑袋迷迷糊糊的,经自家阿娘这么一说,她便觉得自己彻底糊涂了。
不太平,到底如何算是不太平?
总不能是外头突然闹起了饥荒,抑或是有什么人突然发起了兵变,京城开始有仗要打。
沈若竹不叫她出门,也不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祁云渺便只能缩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复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等她再度转醒时,见到相府之内,不论老弱妇孺,人人手中都握了一样兵器,祁云渺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原来是真的。
承萍三十一年,仲春,因为被发现私囤兵器的怀王领精锐数千,直接发动兵变,军队逼近皇城。
宰相裴荀带着人,自从兵变发生之后,便赶去了皇宫。
临走前,他留了一批护卫守在相府,要府内的人死死护住沈若竹同祁云渺母女,无论说什么都不许出门。
这场动乱一共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日间,京城血流成河,大臣、百姓,死伤无数。
最终,是陵阳侯越群山的到来,才叫这场动乱,彻底结束。
怀王在兵变中被杀,皇宫的血,整整擦洗了一天才结束。
怀王死了。
就这么死了。
祁云渺这三日间,在相府一步也不曾出去,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同阿娘坐在一起。
她感觉到阿娘死死地抱住了她,咬牙趴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泣不成声。
怀王死了。
她和娘亲的噩梦,也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
祁云渺和沈若竹彻底离开京城的时间,是这一年的八月。
因为兵变中宰相的腿受了伤,需要在家中静养数月。
是以,即便是她们已经报了仇,但还是不能很快离开京城。
沈若竹为了照顾裴荀的腿,又带着祁云渺,在京城中待了大半年。
连带着祁云渺,明明都已经和宋青语道过别了,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宋家的学堂,又上了半年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