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还要往早里推。
在上界之神豢养在谢家用来窃听本世的白泽死后,异目,就是新的眼线了。
看着容有衡的神色,邹娥皇心尖一寒,低声道:“你是说,那场天火,不是为了石妖,是因为白泽——”
下一瞬,耳边却突然传来了阵阵雷声。
这句话竟触发了天道。
邹娥皇视线一转,窗外夜色乌黑一片,并无什么电闪雷鸣,她心里正纳闷,一回头却只看到何言知面色惨白,左臂流出了乌血。
邹娥皇想起来了,此刻覆盖在密州上空的,是何言知的星盘。
所以如果有雷落下,那一定也是先落在何言知身上的。
虽然不太好,但是容有衡看见邹娥皇抿嘴含蓄地笑了。
古有为博美人一笑千里戏诸侯的昏君,今有他容有衡为博师妹一笑引天雷下届。
何言知看着摇头晃脑的容有衡,默默压碎了瓷杯把。
虽然不知道这男的在得意什么,但是看着就很不爽啊,而且现在劈的人是他啊喂。
第43章 我救你,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朋友
明亮的殿内, 何言知低头沉眉,落在了半臂蜿蜒流下的乌血上。
气氛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天雷在修真界算得上是最常见的天罚之一。每个修士突破的时候多多少少都经历过几次,说一句家常便饭也不为过。
但这也不能代表天雷好相与。
特别是, 当天雷劈的不是整个人,而只是一段手骨锻造的星盘的时候,这天雷威力自然就更浩大了。
——当雷霆万钧局限于一点后,哪怕是大乘圣人, 也难免要伤筋动骨。
而何言知目光凝在乌血上,顿了很久。
昔年,何言知还在当儒将的时候, 最是个事多儿的, 那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规矩,每每阵前,他一定要换上一身浅色。
寻常将士都是穿玄黑色的铁甲, 独有这一位圣人的脾气大, 仗着本事,赤手空拳走于前线, 一场战役下来, 前后左右都浴血奋战,偏他浑身轻巧,闲庭信步,得了个书生将军的美名。
略微知道些何言知脾气的周平,扶额苦笑:“哪里是什么书生将军?分明是这事儿精穷讲究, 不爱沾血,不好洗。”
他就是嫌血脏。
何言知垂眸出神地想, 他是从什么时候厌恶起血的呢。
或许是老乞丐死的那天,粗糙的麻服里渗透出一层恶臭的血。
自那时起, 他就恨了这样的颜色。
但是为什么,何言知望着此刻手臂上流出来的乌血。
他想,为什么此时——
不觉得疼。
竟只觉得痛快。
昔年的旧友此时就坐在他对面,而纵何言知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在阵前劝降敌将;可面对这眼珠子透亮的姑娘,他也只能默默地咽下了所有寒暄。
甚至直到此时,才敢微微抬起头。
那颗心已是忐忑至极,在算自己这一臂一星盘,要得了这样的几劈,才好叫友人消了气。
“大师兄,本世并没有飞升之人。”
但另一边,邹娥皇并没有多看一眼何言知,也不会懂他的忐忑。
她只是专注地思索容有衡说的话。
“你说异目和飞升之人有关,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刚刚...”
顾忌到天雷,邹娥皇还是收住了口:“又是怎么回事?”
她收住了口,但容有衡不会。
容有衡巴不得看着何言知再被劈几次,最好劈个浑身发焦。
只听这容真君微微笑回他师妹道:“本世自然是有飞升之人的——”
轰隆隆!
那声势浩大的雷声再度响起,而天色如常。
何言知面无表情地摁住了流血不止的手臂。
邹娥皇和一旁躺着修养的青度听得倒是很认真,似乎一点也没被雷声影响。
容有衡笑意微扬,慢悠悠又道:“只是后来出现了一支笔,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又是一阵轰隆隆!
随着第三声震雷轰然响起,覆盖在密州外的星盘,也透出了电闪的白光。
何言知硬生生地咽下了喉咙的一口血。
他眸间暗色翻涌,终于是忍无可忍。
方寸大小的桌子上,只见何言知十指墨迹起,浓重的墨字涨起,穹劲有力的“寂”字张牙舞爪,就要直逼容有衡而去。
可惜那位是容有衡。
世人都知,蓬莱山、平月道君容有衡,举世无双。
他还没假死之前,连宴霜寒也要避其锋芒。
见了那墨字,容有衡只付以轻蔑地一笑:“何言知,你确定,要和我打架?”
何言知也是一声轻笑:“对。”
容有衡神色莫名,转身对着邹娥皇啧啧道:“师妹你看,有的人就是这样,次次抓不住重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每次都在十分紧要的关头拖慢大家的进度。”
哪来的白莲花...
何言知吐出了一口郁气。
他觑了一眼对面的邹娥皇,再是蓄势待发的字也只能先按了下去,面色不虞地收手。
软榻上,青度总觉得这几个老妖怪之间的氛围有些怪怪的,她半撑着身眯眼望去。
不确定,再看看。
凡间好像有几个本子里面讲的什么修罗场,好像就是这样。
啧啧啧。
面对争吵,邹娥皇叹了口气。
经历了一天变故,她略显疲惫,对这些个贼喊捉贼,无力道:“大师兄,别闹了。”
邹娥皇总觉得现在的容有衡和她记忆里有些出入,但好像又比她记忆里多出了些活气儿,不再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天才师兄,反而像...
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人嫌狗憎的。
“我还是没懂那异目和飞升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白...为何才是那天火要诛杀的。但是我大概懂了一件事情,就是封锁密州是为了抓住异目,十四盟混进来的久俊一族根本没想过今天动手。”
原书里对此半句未提,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需要两拨人。”
邹娥皇:“一波去拦住那群妖族,或者说,至少搞清楚它们目前有无威胁,这件事需要一个具有一定谈判能力的人,这个人还要具有一定的实力,毕竟对面有一只王级久俊。”
“另一波去追踪异目。”
青度在榻上,闻言身子一抽一抽地就想翻身下来。
不料刚弄出点动静来,就被邹娥皇一只手按了回去,“躺好,别乱动。”
“你好好养伤,小孩子不要参与大人的事情。”
青度抿了抿嘴,还要挣扎,就被邹娥皇弹指间定住。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一条命,可不能再叫这娃娃作掉了。
确认定住青度身后,邹娥皇转过头来,慢吞吞地问面前的两个男人:“你们觉得呢?”
容有衡说:“不错。”
何言知也说:“很好。”
要去妖族游说的任务,显而易见不适合开嘴就能气死一堆人的容有衡,也不适合没怎么骗过人的邹娥皇...唯一说得上有几分经验的谈判专业户,就剩下了入过朝,当过言官的何言知。
更何况,因为主场优势,何言知手握密州令,比起旁人,总是更容易发现密州什么地方的蛛丝马迹,继而找到妖族一行人。
而另一个追捕异目的任务,在场唯有容有衡对其略知一二,自然也不肖分说。
所以,这三人里。
唯一不确定的,其实也就剩下了那么一个人。
就连软榻上不断挣扎的青度,此刻也有所预料,将视线转到了娥皇身上。
邹娥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容有衡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他似笑非笑地乜了眼何言知:“何圣人,咱们就此在这别过,相信以你的实力,拦住一群小妖不在话下,我和师妹就去追捕异目了。”
“真君哪里的话,”何言知亦假惺惺地笑了下,“去拦妖族我自然义不容辞,我虽然醒来的时间晚,但已听过真君和上一任久俊惨败的一战,自然不能让真君再伤怀一次了。”
“只是,”那何圣话音一转,“我实力并未完全恢复,还要多一个人跟着才好,既然真君要去追捕异目,那么就还要拜托小邹了...”
容有衡冷笑,刚要骂一句痴心妄想,就被身侧的人按住了。
按住他的人,是终于反应过来的邹娥皇。
她看着何言知,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便已算拒绝。
她再怎么嫌师兄幼稚,也只是自家人之间的打趣,和对外人的排斥不一样。
咯噔地一声响。
瓷白的杯子从桌角跌下,碎了个彻底。
三人临近出门,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何言知唤住了邹娥皇。
他鼓起勇气,低头诚恳道:“小邹,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不对,但我除了那条路别无可走,修士无轮回,今世若不能得道成仙,那没了也就是没了...”
邹娥皇的脚步顿了下,她立在门口。
此刻这姑娘的背影,竟让何言知幻视了刚复活的那日。
那日他看着她的背影在晨光下拉长,然后一点点走远。
就像是指尖怎么攒也留不住的沙。
容有衡闻言意外挑眉,他抱臂站在邹娥皇身侧,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却只听得他师妹是这么回复那个圣人的:
“何言知,有的话要是展开说了,咱们彼此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邹娥皇目光平静望着外面乌黑的夜,月色里仿佛还能见到昔日里笑盈盈的书生。
她轻声说:“就像你说的一样,修士争命,你用什么途径保住自己的命,都只能算你有手段,我愿赌服输。真的。”
“我救你,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朋友。”
“救你这件事,本身就和你没关系的,救你之前我也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活。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朋友不能死的那么窝囊——”
那个轻声说话的姑娘终于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何言知,道:
“你骗我,也不需要和我道歉的,那只能算我蠢,识人不清。”
“何言知,站在天道的规则来看,你复活那日,咱们就已经两清了。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你我早已不是朋友了。而站在你的角度来看,我恐怕从来担不得朋友二字。”
“此刻你愿意替密州乃至天下,去探久俊一脉,我敬你。他日待如何,再说后话。”
大殿映衬的烛光里,照得圣人脸上是半明半灭。
而那姑娘最后留给了他是只是一句忠告。
“你记着,我不是要绑架你,但未来倘若有一日,我觉得你害了人,那我会来讨回你的命的。我不觉得我复活了你,你就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但不能因为我救了你,就改变那些个本来活得好好的人的命。”
邹娥皇握着她的剑,说完便转身。
她散着花白的发,慢慢走向了无光的夜。
而一侧,容有衡摸着鼻子忽然一笑,跟了上去。
只剩下了一个何言知裹着狐裘,踏出了亮堂的大殿,披着月霜,像是尊僵硬的雕像。
他不是输给了人心,也不是输给了容有衡。
这个算无遗漏的圣人,最后只是败给了朋友二字。
轻飘飘的朋友,二字。
可是在这朋友两个字就这么重要吗?
周平曾经也对他说过他们是朋友,还不是一转身就把他卖了。
朋友这两个字,他何言知的朋友,有这么值钱吗?
半响,一阵压抑的笑,穿过长廊。
青袍捂脸,那书生笑来着哭,哭来着笑。
一滴在复活之日尚未落下的泪,此刻滚烫,慢慢滑落书生的面靥,就像未凉的热血。
容有衡走在邹娥皇身后。
他上一辈子飞扬跋扈, 从没有机会这么看一个人的背影;当然旁人也发怵这活阎王,不敢轻易就把后脑勺对着他。
这辈子容有衡装成了一个合格的君子,然而出门做事代表世外仙的蓬莱, 从来也没有人敢让他屈居人后。
但是邹娥皇不是别人。
她是他的师妹。
也不止是他的师妹。
容有衡眼神平直,并没有什么难为情,但也绝算不得坦荡,只有幽深的一片光在这眸里, 好像带了点些微的渴望不可求。
就在这个当口,他似乎本能地就要说些什么地当口,却只听见邹娥皇的一阵传音。
“师兄,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全。”
四下无人, 若还要传音,那么要防的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位手握密州令,可听风吹草动的何言知。
邹娥皇背着手走在前面,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异目, 只是刚刚撂下狠话就走了出来。
但她知道她师兄。
刚刚看似打岔,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 正好绕开了原先的话题, 这说明,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至少是,不能当着何言知面说的。
邹娥皇其实和容有衡交情不深,但是同门之情的天然因素,以及那几千年的朝夕相处, 哪怕是两块石头,多少也混了个眼熟。她和她师兄交情不深, 但绝对了解彼此。
至少她明白,她师兄就算有什么话要说, 也绝对不会是避着她的,在修仙人的观念里,同门就好比兄弟姐妹,一家人从不关屋说两家话。
哪怕邹娥皇和鱼澹,这两人看似关系不好,出门在外,对于对方也用都是维护。
这是一种本能,同门之间本能的相信与交托。
容有衡眉眼忽然微弯。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极好的男子,但却没有半分阴柔的女相。此刻笑意溶溶,融入了三分月色与凉风。
“师妹聪明。”
此句亦是传音。
对于容有衡来说,若他想要避开何言知,有千万种方法,但不会有任意一种比起邹娥皇主动提出更让他心神愉悦,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和他,才是一边的。
邹娥皇唯见容有衡抬手,被他唤作“异目”的透明魂体正在不断挣扎,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好像一只被掐住七寸的蛇。
“师妹,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东西我叫它异目,而它又生得如同魂体一样?”
邹娥皇:“异目,重点不在于异,而是目。师兄刚刚说的那句白泽代石妖受过,才有了异目,所以我猜测,他们都是人为造成的因素,白泽之后,接替它的便是异目。至于这背后的人恐怕图谋不小,白泽乃神兽,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听过它神兽的名头,如果有人要下一步至少五千年的棋,那么所图谋的非天下,我竟想不出第二种。”
容有衡笑了。
“师妹,你的视线被人的身份困囫住了,天下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你看那周平得了天下后,玩了三年不也扔了吗?”
邹娥皇想,这可真是个地狱级笑话。
周平是扔了吗。
分明是死在了登基第三年。
“更何况,如果下这步棋的不是人呢,或者说,祂们曾经是人。”
容有衡如此道。
邹娥皇神色微变,她想了想,然后迟疑地传音。
“师兄,你是说,本世的飞升者?下这步棋的人在本世之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派这些个眼线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自以为的穿书,那本书的内容也很值得推敲了。原书里从没有提过什么飞升者,只是说了一句天道不全。
哎,都怪方半子出生的太晚,现在剧情线都快被他们玩崩了。
邹娥皇只觉得心慌。
人对于未知,总是要慌的。
容有衡啧了一声,“可以这么说。”
“师妹,你以为他们是神是仙么,其实都不是,祂们是一群疯子。”
“疯子?”邹娥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譬如说,凡人,三千年前的凡人,不能修炼的凡人,在他们区区百年的人生里,他们可以找到一个绝对不会实现的目标,当乞丐的人想要块地,有地的人想要钱,有钱的人想去当个官,而当官的人...再向上爬,就是昔日还有的龙椅。”
“于是你会发现,一出生就坐在龙椅上的人,分为明君与昏君两种,极少有守成中庸者,明君的目标多半是四海升平;而昏君,与其说他昏庸,不如说他无聊到发疯,比如这世上最后一任皇帝。”
“他莫非就真的不知道他的皇后是妖么?”
“他莫非真的不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么?”
容有衡笑了下,“他只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发疯,又或者说,他比背朝黄土的农人活的还要可怜,因为他根本不认同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意义,他不认同君王的职位,无法履行君王的义务,却还想要举天下之力去完成自我。”
“但他忘了,生来就是皇家的人,其实没资格说自我的。”
容有衡继续传音道:“那飞升之人中,就出现了一个号称真神的,师妹你也可以简单看成,修士里的皇帝。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到了最后一个目标,结果发现,目标背后是虚无。”
“如果修士修仙是为了飞升,那么飞升是为了什么?”
天上宫阙多清冷。
若飞升是为了长生不死,那长生不死难道不是为了烟火人间么,可飞升之后,哪来人间。
邹娥皇终于转头,她盯着他师兄的眼,那双眼睛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眸,但是放在容有衡身上,你绝对不会觉得这个男子多情,你只会觉得他冷。
好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位于巍峨高山上只此一人的冷。
这种冷,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
但是当容有衡的眸里映出一个邹娥皇的时候,你又会觉得,这个人从未这么热过。
容有衡:“等日后时机合适了,我会告诉你全部的,但是眼下,我只能和你交代的是,本世天道不全,但天道非生来不全,是有人刻意在天上扎了个口,放下了这些异目。”
“修士们想上去,但是上面的‘神’只想下来。”
邹娥皇沉默不语,她心里忽然有种很古怪的想法,但她形容不出来。
黑夜里,只能见得那透明的魂体不断挣扎。
容有衡起手,巨大的太极云纹阵法从他的手掌而出,还在不断挣扎的异目,突然就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一样,钻了进去。
邹娥皇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他师兄并不急着找路,原来是因为这东西就跟钓鱼一样,把饵抛下去了,鱼自然咬钩。
“你知道这群东西一开始下界的途径是什么么,不过也就是借助阵法。”
阵法,才是这个修真界最玄妙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来说时空转换,这是高阶大乘才能拥有的能力。
但是阵法,却能赋予低阶修士,大乘的能力;而像一些个传送符,其实里面最核心的不过也就是阵法。
无数个修士画了千百遍,但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阵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将大乘才有的能力赋予他们。
这件事只有大乘会想。
但是活着的大乘,又太少,太忙;
他们忙忙碌碌,经营势力,忙忙碌碌,寻找天材地宝,忙忙碌碌,到最后连求仙为了什么都忘了,却还要求。
“祂们在阵法偷窃能量,为的只是真身重临。”
邹娥皇不得不承认,她师兄或许是在编故事,但是八成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她看见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嗦嗦声,穿越而过。
刚刚只有一团的异目,慢慢膨胀,逐渐变成了一个拳头,然后甚至成了一段手臂的形状。
就好像是有生命有智慧的东西。
“怎么样,怕么?”
容有衡轻声问,他来的时候走在邹娥皇后面,慢悠悠地,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已经站到了她前面。
月光落在散修常见的白袍上,竟多了几分说不上的恣意风流。
于是邹娥皇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师兄曾经站在那里,就代表了这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年少成名”“师出名门”“意气风发”“惊才艳艳”,但是后来的所有,都毁于人前的那一场假死。
人们如今说起他的时候,除了不自量力,就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怕什么?”
邹娥皇忽然面无表情,少了几分方才的拘谨。
她向前走了一步。
风动草动,寂静的夜其实根本不寂静。
而万物的喧腾窸窣,邹娥皇只按住了背后的剑。
她终于明白刚刚那古怪的想法是什么了。
如果这个求仙的人,一开始为的就不是飞升呢?
就像是她,求仙这五千年,除了为一柄拔不出的剑,就是想回家,回家。
那她还会变成师兄说的,天上疯狂想下来的疯子么。
又或者,疯子一开始求仙的时候,想的也不是飞升,可能只是想庇护一方,或者为了喜欢的姑娘,再或者只是想父母欢心。
只是这路太长太长。
求到最后,只记得仙。
密州十四盟分部大殿,被折腾来折腾去了的大半夜,众人其实也都困了。
只余了持剑巡逻的昆仑剑修。
李三打了个哈欠,相比与旁人的阴谋论,他在这个时候则显得心宽许多,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其实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因而在这个时候,别人还要疑神疑鬼不敢入睡,他偏偏自在了,两眼一磕,就是梦会周公。
“嗬,这小子睡啦?”洪兴龙听到呲呲地磨牙声,转身来看见躺着的李三就是一句笑骂。
“这声儿听起来,倒比那石妖还瘆人。”
但话虽如此,洪兴龙最后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破布,给李三盖上。
李三眼睫动了动,还以为要醒了,洪兴龙挠了挠后脑勺,结果下一秒众人就听见一声响天动地的鼾声。
原来是已经睡熟了。
“这小子怕还入了梦咧!”郑力嗤笑。
方半子瞅了眼,也跟着笑。
被他们笑着的李三却无所知觉,鼻翼一耸一耸地,显然睡得正是火候。
不过香不香甜还要两说。
梦里,是白天的十四盟。
李三扒着一个大夫的手腕,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断了他寡奶的药。
“医者仁心,大夫你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老人瞎了眼抱屈喊痛么!”
那大夫扒开他的手,“医者仁心,可咱这是药馆,不赚钱难道要打烊么。”
大夫与李三似乎相识,看出了李三眼底的怨怼。
“李三,”只听得他嗤笑一声,“你怨我?怨我有什么用,你该怨的还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是容有衡、宴霜寒?吹什么牛皮的天下第三,现在不过也就是打杂的!”
“你要是什么为人仗义的大侠,不用来我这小破庙看病,早有一堆人抢着送什么金汤玉药给你。”
那人厌恶地一踢他的膝盖骨,“仁心仁心,少来这套绑架,心能当饭吃吗?你趁早找个活计,小时候就你最没用,长大后连吊药钱都买不起,还考进十四盟,我看你是做梦!”
随着这句话重重响在李三耳边的,还有一个清脆的巴掌。
李三,醒了。
他捂着脸,噔噔地坐了起来,好像还不明白,不是说做梦吗?怎么现实里还要也挨上一个巴掌。
打他的是洪兴龙,这汉子扇了人但明显不是恶意,也并没有多瞧一眼这被他扇了的可怜虫,只是神色紧张地望着圈外。
李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圈外处,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李三刚想问在看什么,结* 果就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天雷声,他并不陌生。
但是电闪雷鸣,并未能穿透遮住密州的那层东西。
郑力小声嘀咕:“这玩意儿,要不是太大了,还真像个星盘。”
曲轻云的神色并不好看。
但他的不好看却并非来源于这轰隆隆的天雷,而是...
“嘘,你们听。”
他低声道。
是脚步声。
和这纷乱的天雷一道响起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天雷远在天边,而稀乱的脚步却近在眼前。
伴着脚步声的,还有几句说笑声:“呀,你们怎么也在这,我还以为这是我独家的消息,咦,你供奉的大人居然和我供奉的不一样。”
“是,不过真赶巧了,咱们居然都被神挑中了,能去供奉。”
“我来之前还以为人少,现在才发现几百号人,唉,想出个头大约是难了。”
“妖族那边可来信了,一炷香后就要人走,估摸也就这么几百号人。”
“……”
殿内的人纷纷神色凝重,虽然听不懂外面那群人都在说什么,但敏锐者已经挑到了“供奉”“神”“妖族”几个关键词。
方半子把刚刚点起的灯吹灭,这是大殿唯一的光源。
郑力:“听口音,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而且修为不高。修为高的话,脚步声不会这么碎。他们彼此之间应该也是没有什么联系的,除了碰巧认识的,更多的应该是素昧平生,而且发展他们的上线其实并不相同。我有一个想法,与其坐以待毙,我们不如混进去,届时里应外合。”
“不然憋在这圈子里也不是个办法,一味地等着别人的救援么,如果是十四盟出问题了,我们等谁的救援好使,又是等谁的救援有用?”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曲轻云。
方才那美丽但杀机毕露的双剑还历历在目。
要出这个圈,恐怕要先过曲轻云这关。
但谁料这次,这位古板的剑修却并没有说不,而是低头沉吟了片刻,接着轻轻颔首,竟是同意了郑力的想法。
——在没有先前李三猜测的十四盟叛乱之前,曲轻云对昆仑的信仰决定了他认同邹娥皇的观念,觉得与其自救,不如按兵不动,不给旁人添麻烦,但是当他的信仰动摇一瞬,他的剑也就后退了一步。
或许,他们自己也要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砧板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