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葵在偏殿收拾好包袱,曹元禄正要上前帮她提着,被盛豫主动接了过来,“我来吧。”
曹元禄乐呵呵的,自然是给国丈大人表现的机会,云葵心里别扭,也没说什么。
马车停在东华门外,曹元禄亲自将父女二人送上马车。
一路静默。
盛豫两手搁在膝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缓缓吁口气,主动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葵抿唇道:“云葵。”
盛豫猜出是哪两个字,笑道:“往后我便唤你阿葵可好?”
云葵沉默片刻道:“就叫云葵吧。”
盛豫唇边笑意微僵了一瞬,“好,都听你的。”
云葵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话到喉间还是没有说出口。
马车驶入御街,慢慢有嘈杂的吆喝声传入耳中。
盛豫掀帘往外瞧,转过头来问她:“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糖葫芦?还有各种点心果子,我差人买一些带回去?”
云葵摇摇头,“糖葫芦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盛豫眸光暗淡下去,想到她幼时寄人篱下的孤苦,只怕是连糖葫芦都很少吃到,后来进了宫,也是听人使唤,身不由己,他想了想,还是掀帘吩咐下属几句,那人立刻领命去了。
他叹口气,又看向云葵:“这些年,是爹爹不好,当年之事,爹爹实在对不住你阿娘,倘若知晓她怀有身孕,爹爹无论如何都会把你们接过来的。”
云葵鼻尖发酸,转头看向车帷。
盛府离宫城不远,当年盛豫官拜正三品,又是先帝麾下得力干将,在京中有一个位置不错的三进住宅。
盛豫对宅院也没什么要求,在彭城卫甚至直接住在卫所,与士兵同住。
京城的府邸年久失修,自他回京也是一切从简,府上的管家几日前才听说大人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不日就要回府,赶忙请工匠修园子,把空着的东厢房腾出来给小姐做闺房,还买了两个伶俐的丫鬟,随时等待小姐回府。
马车停在盛府大门外,府上只有一名管家,两名长随,都是从彭城跟着他过来的,还有刚买来的两个丫鬟,都已经在府门外恭迎了。
云葵自己就是宫女,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拘谨地朝众人点点头。
刘管家年轻时也上过战场,后来伤了一条腿,盛豫见他无儿无女,便把人留在了身边。
他穿一身青布衣裳,微微跛足,见到云葵,笑出了满脸的褶:“姑娘与大人生得真是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盛豫唇边含笑,看向女儿:“进去看看吧。”
云葵点点头,好在府上人不多,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是朴实亲和,她也慢慢缓解了心里的紧张。
刘管家在前面带路,领着父女二人踏入垂花门。
院里自不比殿下在平州的松园,但也收拾得简单干净,就是寻常官员的府邸,内园里除了几棵高大茂盛的老树,还种了芍药和牡丹,这时节开得正盛,土是新翻的,一看就是移栽过来不久。
刘管家指着东面的一间厢房道:“这里就是姑娘的闺房。”
云葵没想到今日才见他,盛府竟然连她的闺房都准备好了,这是算准了她会回来吗?
廊下有茉莉的清香,打开屋门,里头的布置却让她眼前一亮。
雕花楠木的拔步床,薄纱帷幔卷起,杏粉色的锦枕和床褥叠放得整整齐齐,竹窗旁放着张书案,上摆青玉的笔山和芙蓉石蟠螭耳盖炉,西边的妆台上摆满了精致的描金螺钿盒,竟然连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都给她备着了。
盛豫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准备太多,我也不懂女儿家的东西,就叫他们挑好的买,也算布置得像样了,你可还喜欢?”
云葵不知如何作答,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是只有话本里才能看到的官家小姐的闺房,她很羡慕书里那些大家闺秀,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若也有个做官老爷的爹爹,她也会有这样一间漂亮精致的闺房吧。
可如今,再好的东西摆在她面前,阿娘也看不到了。
盛豫叹道:“这些早该是你出生便能拥有的,都是爹爹对不起你们母女。”
云葵眼底酸涩,咬紧了唇瓣。
盛豫不急着等她回应,看眼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先用饭?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早晨便让他们去准备了,不管你回不回来,爹爹都让人做好饭菜等着你。”
云葵便又跟着他来到厅堂旁的膳厅。
看到膳桌上满满一桌的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飘着葱花、放了荷包蛋的长寿面,云葵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来没想过,她也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闺房,家里有一桌丰盛的饭菜等着她,还有人陪她过生辰。
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父女二人坐下来, 盛豫亲自给她夹菜。
“厨子是昨日才进的府,爹爹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就让他每样都做了些, 在府上这些日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跟底下人说,不要觉得难为情。”
云葵默默吃着碗里的菜,终于开口道:“往后……不用这么麻烦,我不挑食, 也不讲究,吃穿住行怎样都能应付。”
她做了六七年宫女, 也就在东宫的膳食丰盛许多, 从前吃的都是宫人的大锅饭, 睡的是通铺,入宫之前, 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夜里就着茅草都能睡着。
这些话她不说,盛豫也能猜到,“这些年, 是我愧对你母亲,也让你受苦了。”
云葵垂眼看着碗中的荷包蛋,筷子夹下去,露出里面金黄绵软的溏心。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来, “我还记得,五岁的时候帮人洗衣服,那家的主母瞧我可怜,给了我一颗鸡蛋, 我藏在箱底没舍得吃,直到有一天鸡蛋臭了,被舅母闻出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问我不吃为什么不给表兄吃,现在放坏了不能吃了……可我还是躲着人,把那颗坏掉的鸡蛋偷偷吃掉了,结果胃里不舒服,吐了三天没吃下饭……”
她从来不想回忆过去,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是看到这枚煮得漂漂亮亮的溏心蛋,回忆还是忍不住涌了上来,眼泪也跟着大颗大颗往下掉。
一旁的丫鬟春蝉见状,赶忙递来帕子给她拭泪。
盛豫愧疚不已,犹豫许久,还是伸手缓缓拍拍她的背,“是爹爹的错,这些年让你受苦了……爹爹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让我为当年犯的错赎罪,好吗?”
刘管家也在一旁道:“姑娘,咱们大人绝非始乱终弃之人,只是当年险象环生,大人身负重伤,也是怕自身难保,到头来拖累了夫人,才没有执着去寻……”
盛豫这些年迟迟不曾娶妻,也是这个原因。
刘管家也没想到,当年在山中救了大人的女子,竟然为大人生了个女儿,加之大人不曾娶妻,那女子也不曾嫁人,干脆改口称呼“夫人”了。
刘管家眼中含泪:“您不知道,大人这些年,身上十余处刀伤,几次险些丧命,身边的亲信也是死的死,伤的伤……”
云葵沉默了很久,红着眼眶道:“我知道,当年之事非您一人之过,我并没有多恨您,只是心疼阿娘……我苦了十几年,如今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可阿娘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切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落泪。
盛豫叹道:“只怪我当年太多顾虑,最终还是害了你母亲,她救我于危困,却因我受尽指责,受尽生产之苦,早早离开人世,我这辈子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云葵抬起头,看到他眸中含泪,鬓角已有白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眼尾还有一道隐隐的伤疤。
殿下和刘管家都说过,他那年双目失明,连阿娘的模样都未曾见过……
她捏紧手中的汤匙,喉咙滚动几下,沉默许久道:“事已至此,大人不必太过自责,用饭吧。”
事情过去十几年了,阿娘的性命早已无可挽回,她回盛府,原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用过晚膳,回到东厢房,怀青和怀竹守在外面。
她一进门,春蝉捧来一篮新鲜瓜果,另一个叫惊蛰的丫鬟奉上满满一托盘的蜜饯点心。
原来方才在街上,他还是差人买了吃食。
云葵心里惦记着太子,不知他要如何解蛊、何时去解,自己又身在盛府,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父亲,心里太多事,晚膳本就食不下咽,这会更是吃不下,便让她们和怀青怀竹分着吃。
春蝉打开衣柜,把里头的绸缎和成衣指给她瞧,“这些都是大人亲自在绸缎庄和成衣铺挑的,姑娘试试成衣合不合身?”
云葵看了一眼,粉紫杏黄,厚薄适中,都是年轻小姑娘喜欢的样式,粗粗看眼尺寸,应当也是合身的。
惊蛰则端来妆奁上大大小小的锦盒,一一打开来,“这些都是大人给姑娘准备的见面礼,都是京中时兴的首饰和胭脂水粉,不知姑娘的喜好,大人只挑店里最好的买。”
云葵拿起匣中的纯金蝴蝶金钗,蝶翅是累丝和烧蓝的工艺,精致异常,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哪怕心中依旧过不去这关,但也不影响她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太过铺张了。
他从前官居五品,上个月才调回京城,不贪不腐,手里能有多少积蓄?光是给她打造这间屋子,买这些首饰珠宝,就已经花费千两不止了。
更何况,她又能在这里住几日?等殿下蛊毒一解,她还是要回宫的。
云葵叹口气,将东西放回匣内。
两个丫鬟要伺候她洗漱,她也不太自在,做了这么多年宫女,事事亲力亲为,还是不习惯被人服侍,自己沐浴过后,便往床上躺着了。
床褥很软,虽比不上承光殿的锦褥,却也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最好的料子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云葵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恍惚间,入了一个梦。
旷野之中风声肆虐,树叶沙沙作响,宛若鬼魅低吟,数十名黑衣人围困一名手持长枪的男人,刀光剑影,招招致命,男人白袍染血,紧紧闭着眼睛,眼尾鲜血淋漓。
凭借那满身狼狈也掩盖不住的,年轻优越的五官,云葵很快将人认了出来——应该是十八年前的盛豫。
盛豫身受重伤,早已力不从心,费尽全力解决了这群黑衣人之后,体力也到达了极限,长枪支地,勉强才能站稳。
他独自一人在雨中湿滑的山中踉跄行走,每一步都踩出了带血的脚印。
尽管云葵对他没有多余的情分,可看到他整个人摔入荆棘丛,满身鲜血淋漓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想去搀扶。
只是她身在梦中,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没有办法与梦中人接触。
画面一转,是在一个相对安静祥和的山洞。
山洞内支着火堆,地上一群蛇的尸体,云葵没敢细看,抬起头,便看到盛豫靠在洞中石壁上,与一女子相拥,彼此紧紧依靠。
云葵心口微微一颤,这是……阿娘?
盛豫没有见过阿娘,是以他梦中的阿娘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指尖细细地描绘阿娘的脸庞,似要用手指将她一点点认清。
阿娘有点羞,眉眼低低地垂着,“是不是没有你见过的美人好看?”
盛豫摇摇头,唇边含笑:“没有,你很好看。”
他轻叹一声,“只是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你的模样。”
阿娘道:“我看过你的眼伤,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只是还得尽快去县城,请更好的大夫医治。”
盛豫道:“好。”
阿娘又问:“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你?”
盛豫叹道:“各为其主吧,我的存在,终究于他们有所妨碍。”
阿娘不懂这些,只是默默地听着。
盛豫这次沉默了很久,轻轻揉她的脸颊,“待我眼伤痊愈,将眼前之事都解决好,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阿娘抿出个笑来,轻声道:“等你伤好再说吧,我可不嫁瞎子。”
昏黄的火光跳动着,柔和的光晕将两人相拥的身影印在冰冷的石壁上。
画面一闪而逝,婚房内红绸飘动,龙凤喜烛高燃,鸳鸯锦被上洒满红枣桂圆,喜床上坐着新郎官的盛豫,深情款款地望着身边顶着大红并蒂莲盖头的新娘子。
下一个画面,产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稳婆欢欢喜喜地喊道:“恭喜将军,喜得千金!”
盛豫从她手里接过襁褓里的小姑娘,满心欢喜地逗弄她的小嘴巴,又俯身去看床上刚刚经历生产的妻子,“阿樱,辛苦你了。”
阿娘看着襁褓里的小丫头,笑道:“孩子像你一样好看,我就放心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却在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
床上的女子不在了,襁褓里的小姑娘也不见了,盛豫独自倚在床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屋内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过方才的欢喜热闹。
而他也在须臾之间,眼尾爬出一道道皱纹,满头青丝成了白发,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
他沉默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仿佛被全世界遗弃,无论怎么做,妻子和女儿都回不来了。
云葵早已被泪水模糊了眼眶,醒来时,眼尾仍有洇湿的泪痕。
两个丫鬟守在外面,她不敢哭出声音。
清晨,春蝉进来伺候洗漱,云葵穿好衣裳,听到外面有人声和松土声,打开门,才看到院子里又新栽了大片的葵花。
盛豫从垂花门进来,见她起身,立刻收敛面上复杂的神色,笑着朝她走过来。
云葵看着院里的花匠,犹豫许久,还是道:“我就在这住几日,您不必如此费心,又是动工修葺,又是给我买那些衣裳首饰……”
盛豫叹口气,嗓音似乎有些沙哑:“爹爹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膝下又有只有你一人,不花在你身上,又能给谁呢?”
云葵想起昨夜那个梦,注意到他眼里淡淡的红血丝,心中百感交集。
盛豫道:“还没用早膳吧?我让人买了羊肉包子和酥油烧饼,陪爹爹一起用些,可好?”
云葵攥紧衣角,点点头。
一进膳厅,浓浓的羊肉香和酥油香气扑鼻而来,云葵昨晚吃得少,体内的馋虫立刻就被勾了出来,还没进门,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她小脸红红,盛豫只看着她笑:“饿坏了吧?这羊肉包子在京中开了三十年了,爹爹年轻时就喜欢吃这家,没想到这次回京还能再尝到从前的味道。”
云葵坐下来,鲜香透油的大包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浓郁的汤汁,羊肉加得很多,每一口都能咬到,葱香与羊肉香在齿间四溢,鲜香爽辣,让人胃口大开。
若不是顾及盛豫在此,她恨不得把手指上的红油汤汁都舔干净。
盛豫把蒸笼往她跟前推了推,“喜欢就多吃几个。”
云葵点点头。
盛豫看着她想吃又矜持的模样,心中好笑,可一想起方才下属禀报上来的消息,弯起的嘴角又慢慢地收平。
他试探着问道:“爹爹听说,你在东宫与太子殿下日日同食,民间的味道自是不如东宫的膳食吧?”
云葵想了想道:“也不是,太子殿下口味清淡,用得也少,膳房一般不会准备偏辛辣油腻的菜式,多是清淡口的,宫里吃不到这些。”
尤其这羊肉包子味道太冲,只怕他远远闻到都要皱眉头。
不过她还挺喜欢辣口的菜。
云葵想起什么,又放下碗,“您可知道,殿下准备何时解蛊?”
盛豫摇摇头,“殿下这段时日恐怕不止要解蛊,龙椅上那位恶贯满盈,罪恶如山,殿下与他之间,恐怕还有一番较量。”
涉及皇权更迭,生死博弈,他不宜透露太多。
见姑娘脸色泛白,眉头紧紧地皱起,盛豫宽慰道:“放心吧,论血脉,殿下名正言顺,论武力和用兵,那位更是远远不及殿下,该畏惧的是龙椅上那位,不是殿下。”
他顿了顿,又问:“你很担心殿下吗?”
云葵抿紧唇瓣,“我、我就是问问。”
盛豫看出她面上的局促不安,又想起方才下属的禀报——
“属下已查实,姑娘并非东宫的寻常宫女,而是太子殿下的……侍寝宫女。”
“从去年年末,殿下回京开始,姑娘便与殿下同榻而眠,如今承光殿的下人都把她当半个主子看待。”
原来太子不是特意给他寻女儿,而是给枕边人找父亲。
难怪两人比寻常主仆亲近太多。
也难怪姑娘说,若不能解蛊,她要永远陪在太子身边……
都是他的错,倘若她一开始就是他盛豫的女儿,便是侧妃之位,他都要斟酌一二,哪里会让女儿沦为人家的侍寝宫女。
盛豫默默攥紧了手掌,“这次回来就安心住下,待殿下忙完一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云葵怔了怔,疑惑地抬头看他。
盛豫严肃道:“盛府终究是你的家,你是盛家的小姐,不是宫里的奴婢。你放心,万事都有爹爹做主,从今往后,爹爹不容许任何人使唤你、欺辱你。”
云葵:“其实我……”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其实她与殿下已经……
不过听到这些话,她的心里还是有一股暖流涌过。
从未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听到这句,“万事都有爹爹做主”。
注意到他手臂包扎过的伤口,云葵又想起昨夜梦中那个遍体鳞伤的男人。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也不知道他做了那些梦,醒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眼眶微微发酸,垂眼道:“您……您的伤好些了吗?”
盛豫没想过她竟然愿意主动关心自己,眼里藏不住的欣悦:“一点小伤,无碍。”
云葵点点头,放心了。
迟疑许久,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您能不能,派人进宫打听打听殿下的消息?眼下解蛊在即,只怕凶险异常,可他不让我随意出府,更不让我回宫……”
盛豫扬起的嘴角缓缓落下,方才那抹笑意了无痕迹。
秦戈奉命去查冯遇的夫人, 已有了线索。
原来这冯夫人当年并非听闻丈夫的死讯,以致悲痛欲绝而亡,而是被冯遇藏在卢府地下暗道连通的一座佛寺的后山, 派遣四名武婢看管,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便是淳明帝这几日四处搜人,也被秦戈抢了先。
冯夫人被带到太子面前,对丈夫的所言所行供认不讳。
当年的确是冯遇通敌卖国,太子手中已有那名北魏将领做人证,只是对他的动机尚且存疑。
冯夫人垂泪道:“当年我重病难治, 他带我四处求医,可惜仍是无力回天。后来我们在医馆遇上了瑞王殿下, 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他私下给我们介绍了一名巫医, 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果真替我治好了旧疾。后来我才知道, 冯遇开始暗中替瑞王奔走效命, 甚至不惜反叛先帝,通敌卖国,暗中挑唆藩王谋反, 让他们自相残杀,只为扶持瑞王登位……”
太子面色冰冷沉肃,“那名巫医就是给孤下蛊之人?”
冯夫人没想到太子已经查出蛊毒之事,便也和盘托出了:“是, 当年殿下尚在襁褓之中,我便听到他们商议,说要以蛊毒将殿下折磨致死,以免江山社稷还要交还到您手中……”
只是她也没想到, 丈夫这些年依旧东奔西走,机关算尽,可太子依旧安安稳稳地活着,小小年纪在绝境中拼得一分生机,如今更是查明一切,亟待报仇雪恨,夺回原本属于他的至尊之位。
太子双拳紧握,闭了闭眼睛,沉声问道:“那巫医现在何处?”
冯夫人如实道:“二十年前,我大病痊愈,便再也没见过那人了。那人当年便是古稀老妇,便是没有被他们灭口,恐也不在人世了。”
所以冯遇说得不错,这蛊毒世上无人可解,为今之计只有一法,便是引出蛊虫,彻底灭杀。
太子唇边一抹哂笑,语气却是冰冷至极:“所以说,他为了报效所谓的救命恩人,不惜让五万大军陷入重围,致使全军覆没,北疆失守,先帝重伤薨逝,这些年更是为非作歹,暗中将当年的忠臣良将赶尽杀绝,自己也如丧家之犬,改头换面……昭勇将军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冯夫人自知罪孽深重,俯首泣泪:“他也曾夜夜噩梦,悔不当初,可一步错,步步错,怕被人查出真相,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只能不断地杀人,我再劝也是无用,他说回不了头了,回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冷冷地盯着她,“你可还有何事瞒着孤?”
冯夫人赶忙摇头:“罪妇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不敢隐瞒殿下……”
说完这句,她心中忽又想起一事来。
当年她亲耳听到丈夫与瑞王的谈话,原本惠恭皇后本能顺利生子,是瑞王妃故意派人前往坤宁宫通报先帝吐血昏迷的消息,这才让惠恭皇后动了胎气,以至早产。
其实当日先帝并未病危,不过是诓骗皇后的伎俩,皇后早产,对外却声称劳累所致……
太子沉默地听着她的心声,面色阴冷至极,颅内仿佛无数毒虫咬碎经脉血肉,血丝如同细密的蛛网霎时填满眼眸,滔天的仇恨与剧烈的疼痛几乎快要吞噬他的理智。
曹元禄发觉太子面色不对,猜测他是头疾发作了。
眼下云葵不在宫中,蛊毒只怕很难压制,殿下又在准备解蛊的档口,曹元禄思忖片刻,还是立即去请何百龄前来商议。
何百龄这几日就在东宫住下,随时配合太子解蛊。
太子坐在榻上,指尖抵着太阳穴,额头青筋几乎快要撑破皮肤的禁锢,每一次脉搏跳动都伴随着嗜血的躁狂。
见何百龄过来,太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熏香点起来,所有人都退下。”
过度克制的嗓音显得极度沙哑,宛如困兽的低吼。
他口中的熏香,就是当日在般若寺淳明帝想要对付他的香毒。
何百龄经查验过后,发现那香盆中投放了大量极易引发体内热邪、加重狂躁不安的藏香,这种藏香与佛寺常用的香气味相近,于寻常人无碍,对体内埋下蛊虫的太子而言却是致命的冲击。
何百龄已经重新调配好藏香,随时可以催动太子体内的蛊虫。
可曹元禄仍是担忧,生怕自家殿下出什么意外,犹豫道:“要不还是请云葵姑娘先回来,倘若解蛊不成,姑娘还能帮到殿下……”
太子心意已决,也自知此刻头疾发作,正是解蛊的最佳时机,总是要彻底解决的,再往后拖延,或召她回宫,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沉声吩咐:“都退下。”
何百龄只好听命,往炉中添加了适量的藏香,与曹元禄相视一眼,两人齐齐退了出去。
秦戈安置好冯夫人,与罗章、赵越动人带兵把守在承光殿外,太子解蛊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随着藏香点燃,白雾丝丝缕缕地从鎏金镂空中溢出,看似温和无害,却像打开了他身体的某处机关,从疼痛到剧痛,只在片刻之间。
颅内仿佛无数钢针同时刺穿经脉,他死死握着中的刀柄,手指泛白,手背青筋根根绽出。
以往头疾发作,还可用刀刃划破皮肤带来的痛苦缓解释放,可今日不行,他要彻底将蛊虫逼出来,就只能放任痛苦在体内疯狂肆虐。
太子额头冷汗淋漓,已经隐隐察觉颅内有了蛊虫游走的动静,只是位置不明,不能贸然下手,只能等待。
袅袅烟雾弥漫整个寝殿上空,他从最开始的狂躁压抑,到达崩溃疯狂的边缘,再到此刻,意识几乎有些恍惚了。
他看到百病缠身的皇祖母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要强大起来,莫要让江山社稷落入旁人之手,可他那时才三岁,被头疾折磨得发疯,举目无亲,痛苦绝望,光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他想起父皇母后的画像,也只有祭祀的时候看过先帝后的画像,他心中恨透,从不以父皇母后相称,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祈安”二字,像极了讽刺。
很想问问他们,既然生下他,为何又要抛下他离去,让他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刻都承受着无尽的煎熬,从未享受过人世间的温暖。
直至今日,所有真相浮出水面,他才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他失去双亲,失去健康的体魄,从云端坠落深渊,都是淳明帝夫妇和冯遇的阴谋!
他心中恨怒到极致,恨不得立刻将这几人千刀万剐,祭奠狼山之役无辜死去的将士,告慰父皇母后在天之灵。
仇恨激发出蛊虫的烈性,他额头青筋暴起,鬓发被冷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庞,整个人都因痛苦而痉挛,又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那个明媚鲜妍的小姑娘。
那样的纯粹美好,喜欢抱着他,会亲亲热热地来贴着他,娇娇怯怯地喊他夫君,怕他会死,把他当成全部的依靠,临行前还在心里说,要他好好的……
他要撑起这江山社稷,要报仇雪恨,还要稳稳地把她捧在手心,怎么能死呢?
蛊虫在皮肉之下疯狂游移,他赤红的双眸骤然一凛,抬起手中匕首迅疾地挑破后颈皮肉,刀刃带出黑红的血迹,在地面上聚成一小片浓稠的血泊。
黑色的蛊虫在血泊中挣扎几下,再也无法动弹。
太子浑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如同抽骨般地瘫倒在地。
仿佛扼住脖颈的一只手骤然松开,疼痛随之在血液中缓慢弥散,他近乎痉挛的面庞浮起一抹苍凉的笑意。
终于,终于……
云葵白日无事,也不敢出街闲逛,干脆把宫中带回来的寝衣拿出来继续绣,针线穿进穿出,总算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
只是绣到一半,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抽痛,一不留神,针尖扎破手指,疼得她咬紧下唇。
盛豫抬脚进门,刚好看到那雪白缎面上醒目的血迹,赶忙提步上前,才发现姑娘脸色煞白,额角还有轻微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