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九月流火  发于:2025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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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郎……”小桐记得元宓说过,只要握住这块玉唤他,无论有什么危险,他都会立刻来救她。一缕绿芽颤颤巍巍从树干上抽出来,轻轻从水中卷起玉佩。
小桐的声音低不可闻:“元郎……”
两军从中午打到日暮,夜色四合,大雪纷扬,胜负基本已定。容冲和元宓从冰河打到山林,两人都知道此战既分高低也分生死,谁都不留后手,忽然元宓动作一顿。容冲心道奇怪,元宓怎么在这种关头走神,但他也毫不客气抓住机会,纵身一剑。
元宓身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他冷冷瞥了容冲一眼,竟似无意再战,掐了个手诀走了。
苏昭蜚赶过来,十分诧异:“他这又是玩什么花招?”
“不清楚。”容冲对苏昭蜚说,“你留在这里收尾,我追过去看看。”
赵沉茜赶到缺口就看到小桐已化成树,士兵们借着树木根茎阻挡,跌跌撞撞往洪水里搬重物。赵沉茜心道这样不行,立刻喊道:“不要走重复的路,节省体力,十人一队,站成一排,传沙袋。其余人去铲土装袋,发动所有农户,家里有树枝、芦苇、秫秸的,扎成埽体,压上石块,沉入缺口。”
登云梯等军械送来了,登云梯的造价昂贵得惊人,但仗是为了百姓打,攻城器械用在此处,物尽其用。赵沉茜咬咬牙,喊道:“往缺口推!”
昂贵而沉重的军械堵在缺口,水流明显小了很多,赵沉茜高声对小桐喊:“小桐,后面堵好了,你快出来!”
“不。”小桐摇头,她站在最前面,没人比她更明白形势,一旦她松开,河水会马上冲垮障碍,到时候云梯等物淹在水里,越发难以救灾。小桐被冻久了,竟然渐渐不觉得冷了,说:“我的本体强大着呢,你继续加固堤坝,不要白费功夫。”
无论赵沉茜怎么说小桐都不肯走,赵沉茜不敢再浪费时间,连忙组织人堵缺口:“所有人都上,再快点!”
不用带大军出行,元宓用上了缩地成寸,速度极快。容冲在后面跟着都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宓简直称得上不管不顾。
元宓察觉到小桐生命力微弱,不惜一切往她身边赶。他原本就有内伤,今日和容冲鏖战一下午,再如此赶路,发间青丝寸寸成雪,再不复曾经的青春永驻。
元宓赶到玉佩所在地,看到面前状况,简直目眦欲裂。冻河决堤,洪水肆虐,人像不自量力的蝼蚁,不断往缺口处搬重物,被冲开,再搬。而在蚁穴中央,是一株树。
元宓语气都抖起来:“小桐……”
元宓飞到堤坝上,在水流最凶险处,小桐耷拉着脑袋,气息已微不可见。元宓不顾洪水会弄脏他的衣服,连忙扶起小桐的脸:“小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傻,快松开,我带你走。”
小桐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看到他虚弱而释然地笑了:“你真的来了。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元宓抿着唇,不遗余力给小桐注入灵力,说:“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小桐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冻得都已经失去知觉,他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存在。小桐在他掌心蹭了蹭,只余气音:“我做不了雄鹰,只能成为一棵树,扎根在哪里,就再也走不了。生前没能随你去上京,我很遗憾。但我看到了临安,你也在临安生活了那么久,也算我们相遇过了。这次死前能看到你,我已心满意足,你快走吧,我身上脏。”
自从母亲死后,元宓发誓再也不会哭。可是此刻,他却根本控制不住泪意:“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嫌你脏?我从未嫌弃过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元郎。”小桐忍了那么久,此刻却觉得冷的受不了,极其想让人抱抱她。但她什么都没说,佯装开朗快乐,催促道:“我都想起来了,我从没有怪过你,是我想进去救夫人的玉。这次也是一样,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就算沉茜不忍心杀我,我也要自尽以赔罪的。能在死前多救一些人的性命,我觉得自己特别有用,仿佛连身上的罪孽也轻了。元郎,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这一次,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夫人,行吗?”
元宓眼泪终于落下,划过眼睫,划过他天人一般圣洁美好的面容,落于浑浊的洪流中。他终于意识到,害死小桐的并非赵沉茜、容冲、这些蝼蚁般的百姓,甚至也不完全是刘麟,而是他。
他不管不顾复活小桐,自认为是为她好,然而,小桐生性纯善,她当真愿意这样肮脏血腥地活着吗?
是他自以为是,妄图用复活小桐来掩盖他的过错。若不是他执意去争所谓的出人头地,小桐如何会死?这一次,又是他害死了小桐。
山阳城重逢时,他本来有机会和小桐厮守终生,但他为了偷袭容冲,没有带小桐走。他的薄情终究受到命运报应,他欲利用小桐算计容冲,最后却是他落入容冲圈套,就算今日他抛妻断爱逃回汴京,主力被伏,损失惨重,他还守得住汴京吗?
如果当初他没走,而是和小桐、师父守着道观,如今想必已花开满园。他为大梁、为皇位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他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小桐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真怀念在山阳城的日子啊,她悄悄蹭了蹭元宓的手,主动移开,对他笑了一下:“元郎,天黑了,你走吧。以后娶一个爱你的王妃,不要再打仗了。”
元宓深深看着她,环境不同,处境不同,连他也不同了,唯有她,分毫未变。元宓下定了决心,用力抱紧她,贴住她已冰凉的脸颊:“这次,我不走了。”
契丹族极其崇拜自己的神灵,认为死后魂魄会由树灵引渡到天上,和天神及祖先相见。小桐是汉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天神,但没关系,他也是大半个汉人,大不了,他陪小桐一起赴黄泉。
元宓将自己剩下的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小桐体内,免她受冷受难,免她孤独害怕。正忍着严寒搬运埽体的士兵察觉到变化,抬头一看,惊讶道:“安抚使,将军,树变成两棵了。”
冬日的河水何其寒冷,赵沉茜半边身体都已浸在水中,冰凉得惊人。容冲赶到后,就源源不断用灵力给她暖身子。他抬头一看,两棵大树拔地而起,根须交融,枝叶纠缠,似搀扶似相拥。
“原来他竟用自己的心脉养护小桐的魂魄……”容冲喃喃,“难怪小桐的魂魄能那么多年不散。”
长生树食血长大,小桐提前掉落,供养不足,哪怕化作本体也细弱不堪。虽然她并不知道,但她吸的第一份血是元宓的,元宓用自己的心头血供养,小桐才能恢复力量,长成参天断流的大树。
不能共枕而眠,便相拥而死。
终不负相识。
“小桐!”赵沉茜看到小桐化树,急得咳嗽不断。容冲连忙护住她的身体,说:“缺口已经堵住,我带人加固堤坝。你快回去,你的身体经不得这样耗。”
“可是小桐……”
“茜茜。”容冲抱住赵沉茜,强行拦住她想要往前冲的步伐。赵沉茜挣扎,容冲始终耐心地等她发泄情绪,不忘为她输送灵力。等她终于脱力,容冲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望着她的眼说:“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途。小桐善良了一辈子,让她安心地去吧。”
赵沉茜哭得无声,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容冲心疼极了,知道她好强,肯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哭泣的样子,体贴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低低劝道:“她希望你和岳母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天下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希望幽州的汉民不再低人一等。茜茜,不要辜负小桐的牺牲。”
“带她回家。也带幽州的百姓,回家。”

第126章 复国
福宁殿内, 张廷焦灼地来回踱步。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廷大喜,连忙上前询问:“怎么样了?”
心腹气喘吁吁, 道:“回禀陛下,小的亲眼看到了,汴渠坝上确实破了一个口, 容家兵正带着村民加固堤坝。那缺口处,当真长着两棵树, 根须缠着夯土、埽垛,奇诡神异,不似凡俗!”
张廷心中侥幸被击碎, 连连跌了两步,失了魂般:“完了。越王真化成树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张廷正是前几日刚在汴梁登基的新皇帝,改国号为楚。越王仁义, 驻兵汴梁, 帮楚皇张廷抵御叛党容、赵大军。两天前的除夕, 越王带着两万精兵去汴京城外伏击容冲,两万大军一去便没再回来, 零零散散跑回来的士兵说,他们中计了, 反被容军埋伏,越王和容冲过招,打到后面不见踪影。
张廷一听坏了,越王该不会是被容冲杀了吧?他赶紧派斥候去侦查越王下落,意外得知会战那日,刘麟杀了看守逃了回来, 意图炸毁汴渠堤坝。芦荻坞的村民说,幸亏那日前摄政公主赵沉茜在,一箭射死了刘麟,力挽狂澜,她的妹妹和一个鹤发男子化为树木,堵住了决堤缺口。
听村民描述形容,那个神秘男子正是越王元宓!
张廷被这个消息惊得魂不守舍,赶紧派心腹去芦荻坞查探。心腹带回来的消息彻底绝了张廷的侥幸,汴渠确实有决堤痕迹,原本一览无余的堤坝上也一夜间长出两株大树,那么多村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元宓死了,谁来助他守城!张廷慌得走来走去,回头问:“村民有没有透露容家军的动向,尤其是那两位?”
“水堵住当夜,容将军和赵安抚使就回去了,只留下容家军帮村民修葺房舍,夯固堤坝。第二天来了一个文官,说是统计受灾情况,所有因救汴渠损失的财物,安抚使大人俱原价偿还。如今不止芦荻坞,汴渠旁许多村子都传颂容将军和安抚使的恩德。芦荻坞村长上书要为他们俩立长生碑,让后世儿孙永远感念安抚使和容将军救村护河之恩,安抚使回话说不用,真正救了村子和下游百姓的是那两棵树,若他们真有心感谢,好生照料那两棵树就是了。村民便自发在那两棵树前立了功德碑,供为护村神树。小的去时,许多人在树下祭拜,听口音不止有芦荻坞,其他村子的人也拖家带口赶来了。”
张廷听到赵沉茜和容冲的所作所为,别说村民,连他也觉得此二人仁厚道义,可追随效忠。张廷深知自己就是个傀儡,有刘豫、刘麟父子前车之鉴在先,他还哪敢真把自己当汴京皇帝,这把龙椅不止烫屁股,还催命啊!
张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破空声,一支羽箭钉入张廷身后圆柱,尾羽犹在嗡嗡作响。张廷吓得腿弯一软,心腹立刻拔剑,挡在张廷前方,如临大敌:“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宫,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这句威胁强硬的毫无底气,张廷定了定神,拔出羽箭,拆下箭尖的信。
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明日午时,遇仙楼见。”
送信的主人没要求必须他一个人去,大大方方写出时辰地点,可见不怕张廷设伏。是啊,他们都能摸到御前,冲着他射箭却不取他性命,可见对宫廷布置了如指掌。送信的主人,实在不难猜。
心腹要带人去追刺客,张廷抬手:“不用追了。”
他回头,正值日暮,余晖洒在层台累榭上,碧瓦朱甍,金光粼粼,再远处的汴京宅院酒楼鳞次栉比,浩如天宫。他望着这副庄严壮美却又不属于他的胜景,自言自语道:“追不到的。”
第二日午时,张廷带着心腹和二十多个侍卫,准时出现在遇仙楼。并非他信任对方,只带了二十人赴宴,而是因为他只有这么多人。
他本是汴梁一个小官,因各方面都不偏不倚,换言之和了一辈子稀泥,慢慢熬到三司使,被萧太后选中,一夜间成了皇帝。张廷穿上龙袍后,从没有觉得挥斥方遒,只觉战战兢兢。
他入仕以来虽无建树,但深谙一点,枪打出头鸟,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出风头的那个。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了,却出了大大一回风头。
他被选为皇帝,被迫竖成一张靶子,受所有人审判。他不敢得罪北梁人,也不敢得罪旧主赵家,更不敢接受别人示好。这种时候收钱收人,是要上断头船的!这二十多名侍卫,是他为官多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底。
遇仙楼之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会通知北梁守军来埋伏。越王失踪,两万精兵几近全歼,守城的北梁军队如今正乱成一团,根本没空搭理张廷。张廷也得以不声不响出宫,来遇仙楼赴这场鸿门宴。
遇仙楼是正店之一,汴京繁华那会是南北客商聚集之所,热闹得很,可惜自从北梁人占领汴京,客商大大减少,遇仙楼也萧条下来。今日更是门庭冷落,一路走来,一个外客都没见到。
店内的小厮看到他身后的侍卫,脸色变都不变,殷勤地引着他往楼上走:“客官,这边请。”
小厮替他推开门,躬着身退下。张廷定了定神,往包厢内看去。
大方雅致的包厢内,一个穿着暗紫色劲装的女子缓缓起身:“楚皇陛下,我家主上等您很久了。”
张廷扫到对方脸上的疤,吓了一跳,根本无暇关注此女的容貌。离萤习惯了男人对她避如蛇蝎,不为所动,转身拉开对面的椅子:“陛下,请。”
张廷提心吊胆坐下,然而这个刀疤女子并不坐在对面,而是垂着手,恭敬站在椅背后。张廷正疑心难道还有人来,没防备面前突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张郎中,令慈风湿可好些了?”
张廷唬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着一枚海螺,女子声音便是从这里面传出。这道声音清冷柔和,咬字优美,略微有些哑意,似乎还在发热,但不掩其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气度。张廷马上就听出来是谁了。
郎中是张廷在汴梁还是燕朝国都时候的官职,那时他官小人微,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皇帝带着宫廷南渡,汴京豪门显族及高官近臣皆各显神通护驾南行,他因家贫以及老母年迈,并未追这阵热潮。后来北梁人攻入京师,他从小小的郎中一路高升,最后做到了三司使。郎中这个名字,他已许多年没听到了。
而他母亲风湿发作,却是半年内的事情。张廷暗暗胆颤,这位当政时张廷也在,知道这位不拘一格,耳目众多,尤其是皇城司,号称无孔不入。没想到她在汴京的眼睛埋得这么深,哪怕朝廷已不在了,她依然消息灵通。
张廷对着海螺拱手,笑道:“参见殿下。多年不见,殿下万安。”
“我已宣告天下,不再是燕朝的公主。”赵沉茜的声音穿过海螺,泰然自若道,“何况,如今郎中已贵为天子,何必给我请安?”
张廷的面皮抖了抖,依然端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旧主之恩,故国之情,某愧不敢忘。”
至于怎么个不敢忘法,就看赵沉茜能开出什么条件了。
赵沉茜除夕在芦荻坞泡完水后,回来就发了热,直到昨日身上才轻便了些,命藏在汴京内的离萤行动。在容冲还没有攻下应天府前,赵沉茜就命离萤、周霓化整为零,带兵潜入汴京,以资内应,这就是她们的秘密任务。
容冲见赵沉茜嗓子不舒服,不动声色端了杯姜茶来,赵沉茜润了润喉,不慌不忙对着传音海螺开口:“郎中大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梁不会让汉人长治汴梁,刘豫、刘麟就是例证。他们父子对北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刘麟更是在幽州为官多年,深受萧太后器重,就算如此,还不是像棉纱手套一样,干完脏活,说扔就扔了。一个被赶下台的傀儡是什么下场,郎中想必比我清楚。郎中不忘故国,故国百姓也不会忘了你,若你弃暗投明,助义军打开城门,庇佑汴梁百姓不受战火所扰,我愿封你为异姓王,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我有生之年,定保你家宅平安,子孙无虞。郎中以为如何?”
赵沉茜说的道理张廷都懂,要不然他不会来这里。但是张廷听到条件,多少有些不满意。
异姓王听着光鲜,但若是没了朝中权柄,食邑千户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丹书铁券能免死一次,却不能保他张家世代簪缨。张廷觉得,怎么都得封王拜相,世袭罔替,才值得他冒这回险。
张廷不做表态,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事关张家全族生死,某不敢自专。待请示完老母后,再来回禀殿下。”
赵沉茜笑了笑,并不强人所难:“好,等郎中想好了,还来此处,我在这里等郎中的好消息。”
将张廷送出去后,周霓从暗处走出来,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
“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不表态也不得罪,他是吃准了我们耗不起。”赵沉茜极轻笑了声,感受不到多少笑意,唯有风刀霜剑,“周霓,你带着人藏好,防着张廷倒戈。张廷这个人精明圆滑,一辈子没留下任何把柄,唯独在家里是个软耳朵,惧母惧妻。或许,可以从内宅入手。”
赵沉茜想了想,示意离萤上前:“你照这样,传给张家。”
今早起身,吕氏先去给婆母请安,然后就去正厅见牙婆。她当了半辈子官太太,见识虽谈不上多高深,但也知道,丈夫被立为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婆母古板严苛,丈夫在北梁人手下做官时她就很不满,如今竟还当了皇帝,气得大骂这是叛国忘本、愧对祖先,坚决不肯搬进宫里。张廷拗不过母亲,只能由老太太住在张宅,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侍奉的人,吕氏只能替丈夫留在老宅,孝敬婆母。但吕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熬不动,便请惯用的牙婆入府,想着给婆母挑选两个勤快灵巧的婢女。
牙婆见了吕氏便大献殷勤,夸张地行礼:“奴见过皇后娘娘。”
吕氏扯唇,并不觉得荣耀,更像讽刺。她淡淡抬手,道:“别讲究这些虚礼,带人上来吧。”
牙婆应是,拍手,女子们排成两队,娉娉袅袅走入。吕氏扫过这些女子,深深皱眉:“我让你带勤勉稳重的婢子来,你怎么带这么多妖妖艳艳的?身子骨这么瘦,怕是连火都烧不了。”
牙婆连忙跑到吕氏身边,谄媚地给她锤肩:“娘娘,如今张府不同往日,贵不可言,宫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莺莺燕燕,您心地纯孝,留在老宅侍奉婆母,不得备着些争宠的丫头?”
吕氏一听立马拉了脸,将牙婆的手打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牙婆见吕氏生气,忙跪下请罪:“娘娘饶命,老奴也是想为您分忧。您要是不喜欢,老奴还带了几个粗苯的,略懂些武艺,烧火砍柴,看家护院,做什么都使得。”
吕氏这才稍霁脸色:“带上来看看。”
牙婆赶紧示意身后的女子出去,再次拍手,进来一队看着就朴实的。牙婆觑着吕氏脸色,不遗余力推销道:“现在世道这么乱,容将军攻城略地,这几日又有好几个守备归降,听说呀,现在应天府的兵力足有二十多万了!京城里人心惶惶,留几个通武功的婢女在身边,有备无患。这几日王府、蒋府都在招护院呢,老奴惦记着您,先带来给娘娘过目,您要是不要,老奴就送去参政大人府上了。”
王、蒋两家吕氏都认得,她本能觉得不对,问:“他们两家在招护院?”
“是啊。”牙婆口无遮拦,说道,“招的人还不少呢,要通武艺的青壮年,曾有过行伍经历的最佳。”
吕氏不安起来,王家是副相参知政事家,蒋家是枢密使家,虽然兵权都在北梁人手里,枢密使形同虚设,但程序上也是有权力调兵的。
这种关头,他们广招打手老兵,想做什么?
吕氏心脏扑扑跳动,再无心思选婢子,让牙婆改日再来。杂人走后,吕氏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惴惴不安。她赶紧派人往宫里递信,让张廷赶快回府一趟。
张廷听到老妻传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他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劈头盖脸就被妻子骂了一顿:“你倒是好福气,一把年纪了还有艳桃花。宫里那些嫔妃好看吗?”
张廷都被骂得愣住了,只觉奇冤无比:“那都是前朝的宫女妃嫔,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还有这种心思?”
吕氏冷笑:“这么说,等安稳下来,你就有心思了?”
张廷哑然,不理解老妻为何突然吃这么大飞醋。张廷认怂,伏低做小哄了好久,吕氏才给他好脸色,说:“今日我听说,王家、蒋家都在招护院,尤其要有行伍经历的。这种时节,他们要做什么?”
张廷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同在北梁人手下共事这么多年,张廷太了解这两位同僚了。张廷不由想,赵沉茜能绕过北梁人联系他,那会不会也联系了其他人呢?
是不是王聿和蒋严清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才广招护院,保护家宅?
张廷脸上彻底没了笑意,起身来回踱步。他当然明白,历朝历代唯有第一个投诚的才叫从龙功臣,其余的便是前朝余孽。尤其他还被北梁人选为皇帝,等赵沉茜和容冲掌权,焉能容他?
吕氏知道张廷有一思考就绕路的毛病,她忍了忍,见他绕个没完,骂道:“别绕了,晃得我眼晕。容冲和那位殿下手段高得很,听说又有好几个守备投诚了,以后咱们家怎么办,你想好出路没有?”
又有守备带着兵投降?张廷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突然有些后悔拒绝了赵沉茜的条件。
裂土封王,免死金牌,虽不能再入朝为相,但很多宰相为官一辈子,最后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哪能挣回一个王爵来?就当提前致仕了,正好为母亲尽孝。
张廷心里已松动了,道:“你容我再想想。”
张廷回宫,立刻派心腹去查,得知王府、章府确实在招揽护院,至于他们此举意欲何为,是不是暗中投靠了赵沉茜,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承认。张廷心事重重睡下,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喊“容将军进城了!”,他吓得惊醒,发觉只是幻觉。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实权,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皇帝,但此刻,他突然想去垂拱殿看看。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的地方,在夜色中,也不过一座寻常宫殿。时辰还早,宫人们尚未起身,宫廷显得格外空荡。张廷进入垂拱殿,传国玉玺就静静放在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端详这块得了大造化的玉。它原本在赵国国君手里,秦破赵,得和氏璧,统一天下后雕为传国玉玺,张廷抚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字迹清晰如昨,汉朝王太后掷出来的缺角也好端端被黄金包着,怎么能想到,它已经历了那么多坎坷,无数帝王将相、风流人物在它的见证下灰飞烟灭,最后,谁也没有真正拥有过它。
张廷微微叹了口气,仔细将玉玺放好。他回头,看到了堆积在御案上雪片般的战报。
他翻了翻,看到定陶、济阴、陈州三地守备率众杀梁人,开城门迎接容家军,百姓夹道欢迎,声鼓震天。
容冲是镇国将军府幼子,赵沉茜是前朝长公主,他们本就占礼法优势,前几日又阻止了汴渠决堤,救无数下游百姓于水火,兵权,民心、道义俱占,不止定陶、济阴、陈州三地,恐怕汴梁百姓也翘首盼着他们入城呢。
大势已定,人不过沧海浮游,如何能和天命争呢?张廷叹息,用红绸盖上传国玉玺。
午时,这次张廷是一个人出现在遇仙楼,笑着道:“我来赴约,劳烦帮我通传一二。”
然而,这次刀疤女子见了他却格外冷淡,仰着鼻子说:“两日前殿下诚心招纳贤才,你却犹豫不决。今日再谈,晚了!”
张廷一听慌了神,忙道:“我手上有传国玉玺,许多事都方便。女侠也为我行个方便,烦请通禀殿下或容将军,我想与他们二位亲自谈。”
离萤还是冷冰冰的,道:“殿下有许多事要忙,哪有时间和你浪费?容将军说了,王爵已经没了,只有侯位,邑千户也没了,爱要不要。凭应天府的兵力,你们真当汴京守得住吗?再不谈他可懒得白费功夫,直接打到皇城里去见你!”
“别别。”张廷听到异姓王成了侯,懊悔、害怕、着急交织在一起,他怕再谈脱了鸡飞蛋打,咬牙道,“我同意。接下来如何行动,还请容将军示下。”
应天府里,苏昭蜚听到海螺传回来的对话,佩服地对赵沉茜拱手:“厉害。你怎么知道他会服软?”
传言中非常忙的赵沉茜抿了口姜茶,漫不经心道:“人非圣贤,有七情六欲就有弱点,只要找准弱点,攻心可比攻城容易。他惧妻如命,所以我就从他的妻子入手,在假消息中掺入一些真消息,等他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身就已信了三成,待他回去验证,发现定陶、济阴、陈州确已归降。确认了一点是真的,他就会觉得全部消息都是真的,他害怕被王聿和蒋严清抢先,我们态度越冷淡,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焦急之下会同意我们一切条件。”
苏昭蜚听着啧啧称奇,略带些同情看向容冲。容冲完全不觉得娶这样一位厉害娘子有什么可怕的,嗤道:“给他侯位还是给多了。”
“我们的目标是汴京,有了都城和传国玉玺,才算受命于天。”赵沉茜淡淡道,“欲成大事,就要有容人之量。一个闲散侯爷而已,我们养得起。”
容冲无条件听赵沉茜的话,茜茜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容冲起身:“你和他继续演戏,我去整兵。”
容冲抬眸,眼中似有千军万马,志在必得:“复国之战,在此一役。”

第127章 女帝
初八清早, 汴京百姓一觉醒来发现变了天。街道上弥漫着无形的肃杀,各衙署门口多了许多陌生士兵,郭城血流成河。
百姓们茫然看着这一切, 不难猜到,昨夜又发生了兵变。北梁精锐在年前的会战中损失惨重,守城士兵名义上还有八万, 但其中北梁本族驻兵武卫军不足一万,剩下的士兵大多是就近征来的汉人男丁, 一个北梁士官管十个汉兵,再往上的中高层军官皆是梁人。武卫军死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七万汉兵并未生乱, 看来这回是里应外合,趁夜色掩盖杀死城门守卫, 从内部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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