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在……
赵沉茜刚开了个头就打住思绪,不要寄希望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成事在人,她不相信凭她自己做不到。赵沉茜凝眉想了想,叹口气,道:“看来,只能用最保底的法子了。”
萧惊鸿习以为常,静静等着赵沉茜指示。他去韩家办差时就意识到棘手,但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赵沉茜总会想出办法来的。长公主还没有做不成的事。
赵沉茜说:“我被狐妖挟持,是唯一的受害者,我说谁是主使,谁就是主使。伤口先不要治了,抓痕里有那只狐妖的妖气,韩守述常年供奉狐妖,肯定也沾染了狐妖的气息。每只妖怪的气息都是独特的,去皇城司找个擅使司盘的道士,只要能让我脖子上的妖气指向韩守述,就可以判定是他指示狐妖,谋害当朝长公主。”
萧惊鸿一听,十分佩服,这时他看着赵沉茜脖颈上的伤,忽然产生种别样的念头。
莫非她受伤,也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给政敌添上一项完全由她控制的罪名,她说死罪就是死罪,她说意外就是意外。
萧惊鸿想到傍晚宋知秋说的“长公主无心无情,什么都可以利用”,诡异地沉默了。
赵沉茜见萧惊鸿站着不动,不由回头看他:“怎么了,还有事吗?”
萧惊鸿回神,赶紧道:“没有。属下遵命,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就低头往外走去。赵沉茜看得出来萧惊鸿有话瞒着她,但她做事只看结果,只要萧惊鸿能将差事办好,他藏着些许小心思,赵沉茜可以容忍。
萧惊鸿推门出来,公主府女官见里面议事完毕,端着清水和药上前。萧惊鸿拦住她们,说:“殿下吩咐,伤痕另有用处,暂时先不处理,你们不用进去了。”
“啊?”女官吃了一惊,忙道,“这怎么能行,脖颈可是要害,回来都多久了,殿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怎么能不处理?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及殿下的身体重要啊。”
赵沉茜听到外面的声音,抬声道:“是我吩咐的。我自有打算,你们先退下吧。”
女官听了,哪怕再不认同也只能从命。女官让后面的婢女将药放下去,嘴上忍不住抱怨:“殿下您总是这样,忙起政务来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家都不回。偌大的公主府看着光鲜,其实许多地方都是空的,至今都挂着锁。就这样外面那些臣子还弹劾您奢靡,甚至还有人上门打秋风。”
赵沉茜听着一怔,朝臣弹劾她奢靡她知道,但打秋风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赵沉茜的恶名不说止小儿夜啼,也不至于让人蒙骗到她头上吧?
赵沉茜问:“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女官也觉得离谱,滔滔不绝道:“殿下,您不知道有多好笑,他们想骗公主府的钱,做假也不做得像一点,竟然拿出一张八年前的赊账条,说是公主府留在他们店里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八年前殿下还在宫里,尚未建府呢,怎么可能以公主府的名义赊账。”
赵沉茜听到如此敷衍的骗术,只觉得无奈。汴京的骗子怎么回事,至少编的用心点,八年前……等等,八年前?
赵沉茜一愣,猛地想起什么,立即道:“那张账单在哪里,拿给我看。”
女官本是当个笑话说给大家听,没想到长公主却勃然变色,侍女们面面相觑,女官不敢大意,赶紧让人去拿了。萧惊鸿还没走,他难得见赵沉茜完全放松、和人闲话的样子,不舍得离开,没想到却亲眼看到她从漫不经心到突然坐正,表情紧紧绷着,用面无表情压抑着真实情绪。
萧惊鸿越发惊讶,他从未见过赵沉茜如此在意一件事,更不肯走了。他徘徊在门廊阴影处,看到女官匆匆而来,将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赵沉茜。
赵沉茜接过,第一反应是去看上面的落款。萧惊鸿无从得知上面写了什么,但女官却知道,落款处龙飞凤舞签着一个“冲”字。
冲,难道是……女官猛地意识到什么,骇然失语。赵沉茜没有注意近侍的表情,她全部视线都在那个放荡不羁的“冲”字上,以及下方掌柜记下的时间,“绍圣十五年,二月十五留。”
赊得是一对紫玉耳铛。和他们初见时,她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紫色的玉石少见,成色好的更是万中无一,但那年,宫中偏偏得了一块上好的紫玉髓,被昭孝帝赐给刘婕妤。那时孟皇后已经被打入冷宫,赵沉茜被胜利者刘婕妤收养。刘婕妤给懿康、懿宁姐妹打了一整套头面,最后才想起赵沉茜,意思性地用边角料做了一对耳铛,赐给赵沉茜,就算一碗水端平了。
那时候赵沉茜才十四岁,远没有后来擅忍,她做梦都想将母亲从冷宫救出来,就悄悄逃出宫,竟胆大包天地跑去城外闹妖怪的地方,想找到证据证明母亲没有用媚术争宠。
是的,她的母亲孟氏,堂堂皇后,竟然是因为用施展媚术而被打入冷宫的,一个堪称耻辱的罪名。
那时的赵沉茜还不明白,宫里许多事都是先有结果,然后才有过程,皇帝想废孟氏,赵沉茜就算证明孟氏是被人冤枉的又怎么样?
就在妖怪巢穴里,赵沉茜遇到了奉召入京除妖的容冲,并一起被困地底。容冲挺身而出保护她,虽然赵沉茜觉得,要不是容冲拦着她,这不让做那不让做,她根本不会惊醒柳树妖。
等两人灰头土脸从地下爬出来时,容冲觉得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了,赵沉茜却觉得她实在倒霉透了,遇上这么一个空有武力没有脑子的傻小子,害得她没拿到证据不说,还弄丢了一只耳环。容冲也觉得不好意思,主动询问她住哪里,来日好赔她耳环,赵沉茜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随便说了个人多的地方。
他慢慢找吧,以后,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谁都没有想到,冤家的路如此狭窄,两个月后除夕宫宴上,赵沉茜看到屏风后的人影时,才知道宫里大动干戈招待的镇国将军府小公子,竟然就是她在城外遇到的傻小子。
两人猝不及防重逢,容冲十分热情,噼里啪啦抱怨他在城南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姓赵的人家,原来她谎报家门,她的真实身份是大公主。容冲对她一见钟情就此流传出去,赵沉茜因此背上了勾引妹婿的骂名,直到现在,她水性杨花的事迹里,都有这一条。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她和容冲订了婚,又毁了婚。容冲为她做了很多招摇的事,赵沉茜以为他早就忘了,最初说要赔她一副耳铛。
原来他还记得。在他们成婚前一个月,他在一家店铺赊下一对紫玉耳铛。她不知道前两年他是不是一直在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来得及把耳铛送她,因为再有半个月,容家的灭顶之灾就发生了。
赵沉茜看着赊账单,突然有些好奇,那副耳铛长什么模样,和她丢失的那只像不像?赵沉茜静了片刻,问:“既是八年前的账单,为什么今日才送来?”
女官回想门房传来的话,道:“送单子的人说,他们掌柜忙忘了,今年他们要搬新铺子,大扫除时才从陈年账册中找到这张单子。赊账的数额实在不小,他们自己承担不起,就冒昧循着地址找来了。”
赵沉茜问:“他人在哪里?”
“已经回去了。”女官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殿下,要将人押来吗?”
“不用了。”赵沉茜合上账单,随手塞到梳妆台上,淡淡说,“名目没错。明日,你按账面上的数额,送去他们店里吧。”
既然是送她的,由她付账,合情合理。
女官吃了一惊,没根没据的账单,殿下竟然真的认了?但这点钱对公主府来说是小钱,长公主愿意,女官也没有多嘴,行礼道:“诺。”
赵沉茜突然累了,伸手撑住眉心,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疲惫。女官见赵沉茜脸色不好,乖觉地退下。
她轻手轻脚关上门,一转身看到萧惊鸿,唬了一跳:“萧虞侯?你怎么还在?”
萧惊鸿连蒙带猜,基本还原了屋里的对话。见到赊账单后,赵沉茜的表现很不对劲,萧惊鸿本能嗅到危机,问:“殿下怎么了?”
女官哪敢说,含糊道:“殿下累了。”
刚才和他商议事情时还清醒果断,看了个账单后突然就累了?萧惊鸿完全不信,试着打探:“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八年前的账单,为什么要送到公主府?”
女官支吾:“我也不知。殿下既然吩咐了,自有她的道理。萧虞侯,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女官下了逐客令,萧惊鸿只能不情不愿出府。但他留了个心眼,出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绕了个弯,在女官关门后又回到府邸。
他抬头望了眼正门上方铁画银钩的“福庆公主府”匾额,问不远处摆摊的老人:“你在这里做生意多久了?”
老人眯着眼,道:“说不清,应当有十来年了吧。”
“那你可知,八年前,这座府邸叫什么名字?”
“嚯,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老人打起精神,讲古道,“八年前,现在那位福庆长公主还没有得势,这里啊,乃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府。可惜后来容家犯了事,家族一下子败了,府邸也被朝廷抄家,收归国库。后来福庆公主和云中城少主卫景云婚事在即,这座府邸修葺后,赐给福庆公主做公主府。没承想婚没结成,她白落了套宅子,一直居住至今。”
萧惊鸿心惊,这里竟本是镇国将军府!罪臣府邸抄没后赐给皇亲国戚并不罕见,但汴京里那么多空宅子,赵沉茜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
谢徽一直不肯搬入公主府,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那张赊账条是八年前的,而赵沉茜是七年前出宫建府,掌柜按照上面的地址送到这里,那就说明,那张账单真正的债主其实是镇国将军府。再结合赵沉茜不同寻常的表现,萧惊鸿几乎可以断定,那张赊账条,是容冲留下来的。
容冲。这是今日,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萧惊鸿骤然沉默。
前镇国将军府,现福庆公主府里,容冲屈膝靠在树上,十分难受。
这里曾经是他家,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躲过侍卫易如反掌。他就这样轻轻松松闯到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赵沉茜的寝殿外,然后听到了女官和赵沉茜的对话。
他慢慢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他初见赵沉茜时,就觉得这个姑娘长得很好看,可惜他没保护好她,两人被大妖困住,还害得她丢了一只耳铛。脱困后,他暗搓搓询问她的住址,其实是想知道以后去哪里寻她。她告诉他后,他高兴地挨家挨户找——结果一个沾边的都没找到。
他过了一个月才回过味来,他好像,被她骗了。
平生第一次动心就遭遇如此下场,容冲颇为受挫。父兄还催着他和皇室联姻,他实在烦透了,能躲则躲,但除夕委实躲不过去,他被大哥押着进宫,相看皇帝的女儿,也被皇帝的女儿相看。
他走入宫殿,向皇帝、刘婉容问好,侧面立着一座屏风,后面暗香阵阵,人影浮动。容冲知道金枝玉叶就在后面,他原本很抗拒这种事情,但那天,在他迈入宫殿那一刹那,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她在后面。
这个小骗子,骗得他好苦,原来她就是他要联姻的皇家公主。
后面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他像嗅到肉味的狗,兴奋地绕着她转,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次她再也没法甩开他了。他并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那可是他想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他满汴京找,终于在两年后,在一家偏僻的首饰店里,看到了和她那日丢失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紫玉耳铛。
因为事发突然,他没带够钱,只能写欠条赊账。这对当年的容冲来说不值一提,他花钱如流水,经常一掷千金,却又懒得带钱,往往随便签个名字,就让人去镇国将军府支。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容家会取不出钱来,也没有想过,他和她竟然止步于此。
容家巨变,爹、娘、二哥的死讯一个接一个传来,他没有机会将礼物送给她。想来掌柜原本打算下个月去支账,汴京的规矩,一般都是一个月清算一次,撵得太紧会得罪贵客。没想到第二个月容家就倒了,掌柜拿不到钱,只能再等。等着等着就忘了,等他再想起来,已经是八年以后,他不甘心自认倒霉,便试着将账单送到了镇国将军府旧址,如今的福庆公主府。
容冲单手撑住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下。
太丢人了。哪怕给昔日旧友、容家亲故都可以,他总会想办法把钱补上,为何偏偏是她!
容冲在树上自暴自弃,这时候他十分庆幸戴了面罩,没人能看到他的脸。
屋里的光亮熄灭,声音渐渐平息,偌大的府邸仿佛只剩下风声。容冲靠在树上,望着夜色中的汴京,难得感受到一阵祥和平静。
自从容家覆灭后,这些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消遣已离他太远了。他每每静下来,耳边都会听到刀剑入肉、鲜血迸溅的声音,无数人在喊冤、喊痛。这种时候容冲会猛地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只能对着黑暗,一遍又一遍练剑。
像今夜这样纯粹欣赏夜色,是八年来唯一一次。
容冲慢慢打量脚下。这里是太祖赐给容家在京城的住宅,他在白玉京长大,只有重大节庆会随着父母回汴京,对这座府邸的记忆并不深刻。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奉旨捉妖,就此留在汴梁,在这里住了两年。这座将军府见证了他最轻狂的少年岁月,而他的年少,哪哪都能窥到赵沉茜的影子。
容冲几乎都能勾勒出来,他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练剑时,忽然走神想到她,剑歪了几寸,树被砍下来一大段,歪得更厉害了;他在庭院的紫藤架下为她刻风铃,突然注意到一束紫藤花开得极好,觉得她一定会喜欢这个颜色,兴冲冲摘了花去找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像最忠实的日记本,哪怕主人公早已物是人非,它们依然一丝不苟记录着曾经的欢喜和热烈。
而现在,这里成了福庆公主府,她起居的地方。说来命运真是可笑,他还住在这里时,每天挖空脑袋想找什么借口能邀请她来家里,最好只有她一个人,他都想好了要带她去看哪些地方。可惜他一直没想出理由,反而在容家倒台后,她搬入了这里,他想分享给她的那些景色,她由其他人陪着看到了。
这样看容冲才发现,将军府没怎么变,他少年时常待的地方,几乎还保留着原样。
背后光影寂寂,暗香清浅,她正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睡觉,面前一轮孤月,皎皎千里,美得不似人间。容冲骤然生出种空茫茫的感觉,好像那生不如死的八年都是错觉,其实容家没出事,父母、兄长都安在,她如期嫁给了他,现在正在屋里睡觉,他在庭院里练完剑后,就一个人跳上树看月亮。
容冲盯着那一轮圣洁柔和的玉盘,几乎都要相信了,但寒风吹过,他无意碰到怀中冰冷坚硬的剑鞘,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如奔腾的河流,一去不回头。
容冲低低叹了口气,知道缅怀往昔要有尽,人终究要活在现实中。他轻轻起身,打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今夜除了他自己和天上明月,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
但在他跃下树梢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甘心攫住了他。他像中邪了一样,满脑子盘桓着一个念头。
再看她最后一眼。这次一别,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或许苏昭蜚说得对,他早就该放下无谓的清高,做一个成年人,接受现实了。
他可能要接受第二次联姻,去娶董洪昌的女儿了。
他叛逆了大半辈子,父母给他安排的锦绣前程他不走,兄长耳提面命的谦卑中庸他不学,他一直笃信人生在世,就要做喜欢的事,娶喜欢的人。后来他才知道,能一直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幸运且奢侈的事情。
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成为一个平庸的中年人之前,再让他叛逆最后一次吧。
容冲跃下树,却没有落在墙上,而是落在她的窗外,轻得连一粒尘埃都没有惊动。公主安卧的寝殿自然布满了禁制,但幸好都是他教给她的,容冲施展穿墙术,绕开禁制,无声出现在房内。
帷幔垂地,宛如青烟,一股独属于女子的幽香似有似无浮动。容冲看着帷幔后的人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前不得,退不去。
家族教给他的礼数到底还刻在骨髓里,容冲克制地移开视线,虽然他夜闯香闺的行为也没有很守礼。他刻意转开眼睛后,自然而然留意到梳妆台。
上面放着一张纸条,纸面泛黄,都有些酥软了。
容冲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他来得晚,只听到赵沉茜和女官的对话,他光听着就很尴尬了,现在还要被物证当面羞辱一遍。容冲上前,下意识想消灭他的丑事。
但他展开赊账条看了眼,被上面一长串金额惊吓到。他年轻时这么能花钱吗?容家鼎盛时,钱财乃身外之物,眼高于顶的容小公子从不会在意一件礼物要多少钱,但对于现在的容冲来说,这个数额过于大了。
容冲手指一动,勾出一枚香囊。这个香囊已经褪色,边缘几乎磨出毛边,可见主人从不离身。容冲小心翼翼解开香囊,里面正是一对莹润生辉的紫玉耳铛。
容冲盯着这对耳铛,最高效的办法,当然是趁今夜将这副耳环还给掌柜,让掌柜再次售卖,抹平赊账,等明日公主府的人去时,就让掌柜说账算错了,其实没有欠钱。公主府的女官抱怨几句,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他不用背负高额的赊债,也不用欠赵沉茜的人情。
可是,还回去吗?他八年流离失所,几次落入绝境、命悬一线都不舍得将这副耳铛丢掉,就要这样草率地拿出去顶账吗?容冲手指几度收紧,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后他自欺欺人般将东西收起来,心想,他要是现在将紫玉耳铛出手,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岂不是暴露行踪?等来日再说吧。
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来日遥遥无期。
他现在既落魄且穷,金钱上还得沾赵沉茜的光,实在还不起债,那就只好拿其他东西抵。他来时听到她对女官说不用处理伤口了,容冲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伤口不处理可不行。容冲手心凝出金色的光,穿过帷幔,轻柔凝到赵沉茜脖颈的抓伤上。
那只狐妖很邪门,她声称自己三百年道行,但她展现出来的招数远远不是自然成精的三百岁狐狸能会的。狐妖背后来头恐怕不小,被这种东西抓伤要万分小心,指不定爪子上有什么。
容冲将赵沉茜伤口上的秽气拔除,顺便用内力净化了一遍赵沉茜身上的妖气,唯独保留狐妖的气息。妖毒清除后,她脖子上的伤口终于不再反复撕裂了,容冲又检查了一遍,确定伤口愈合得很好,明天就能结痂,才满意收手。
容冲想到他今夜来本就是要替赵沉茜治疗伤口,并不能算抵账。他想了想,从芥子布囊中拿出一枚古旧的龟壳,用灵气托着送到账内。秘银里的腾蛇感受到大补之物,立即从沉睡中苏醒,嗷呜一口将龟甲吞下。
容冲亲眼看到腾蛇的灵体足足拔长了好几节,才道:“这可是从殷墟里挖出来的龟卜灵壳,足有万余年了,你吃了它,顶你自己千年修行。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要好好干活,以后就靠你保护她了,知道吗?”
灵蛇镯本来就是白玉京的至宝,容冲年少的时候一身反骨,什么不让干他就偏要干什么,他悄悄将灵蛇镯偷出来玩,后来在汴京遇见赵沉茜后,他毫不犹豫将灵蛇镯送给赵沉茜做首饰。远在白玉京的容父听到后,气得差点跑来汴京打死他。
但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昭孝帝见容冲如此上道,十分满意,不久之后就给他们写了赐婚圣旨。容父容母见宝物到了未来儿媳手中,并不算流失域外,反正就容冲那个败家样子,迟早都要让妻子当家,灵蛇镯无非是早些年交到儿媳手里,他们气了一会也就接受了。
腾蛇虽然换了主人,但也没忘了容冲这个旧主,它甩了甩头,懒洋洋盘回去睡觉,转瞬又恢复成银镯模样。容冲怕它不当回事,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烦的灵蛇镯在赵沉茜手腕上挪来挪去,一头扎进被子里才终于清净了。赵沉茜被镯子硌到,皱了皱眉,帷幔后的容冲霎间失声,大气不敢出。
赵沉茜脾气大,心思多,而和她睡着后相比,她清醒时的脾气堪称温柔似水。要是被人吵醒,她的情绪状态简直不敢想象。
容冲一动不动僵了一会,等赵沉茜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他今夜来这里,本就是对自己的法外开恩。
昔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容小郎君可以任性,但容家唯一的幸存者不能。他的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惨死金陂关的容家军尸骨未曾收殓,容家历代忠烈最后却落了个叛国的污名没有洗刷干净,父母兄长的死因尚未查明,在完成这些事前,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的喜欢,哪怕万般不舍,也只能无声对她道了声永别。然后容冲握着拳转身,头也不回奔向夜幕。
永别了,茜茜。他今夜来是不忿赵沉茜没有认出他,但现在想想,没认出也好。
相见不如不见,就此相忘于江湖,挺好。
屋里帷幔晃了晃,一泓月色静静积在地上,再无人迹。
炼妖狱里,萧惊鸿对狐妖的嚎叫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翻动往年卷宗。看管卷宗的小吏心惊胆战看着他,再一次提醒道:“萧虞侯,这是绝密,除非有长公主手令,不得查看。”
“本官自然有。”萧惊鸿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狠厉无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你要去殿下面前告发我吗?尽管去好了,看看殿下会不会处罚我。”
小吏霎间噤若寒蝉,心里苦得像黄连。他早就知道这位萧虞侯我行我素,今日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守了?长公主确实不舍得处罚他,但别人呢?萧惊鸿这是拖着所有人陪他玩恃宠生骄的游戏,简直有病!
萧惊鸿并不在意小吏对他的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无暇关注其他事了。
他脑子里不断重放落暮时宋知秋在宫城夹道上说的话。她说,不要对赵沉茜动心,不要倚仗她对你有几分特殊,就觉得自己可以走到她心里。当年容冲对她那么好,她分明也是在意容冲的,但天威降临容家时,她都能说抛弃就抛弃,说改嫁就改嫁。和容冲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对你的所有耐心,你自认为独一份的特殊,都只是因为,你像他。
你不过是,一个无聊时逗趣的宠物罢了。
萧惊鸿不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和赵沉茜相处那么久,他所有课程都是她一手安排的,花费这么多心思,难道就只是为了养一个替身?
她对他笑时,那些宽容和耐心分明做不得伪,怎么可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萧惊鸿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他从公主府出来后,就直奔炼妖狱。这座监狱是容家先祖修建的,里面铜墙铁壁,机关重重,整座牢狱都有禁灵作用,便是神仙进来了都逃不掉。容冲当年就被关在这里,反向证明容家先祖确实没徇私,再厉害的天才进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
萧惊鸿翻看容冲当年的审讯记录,从容家叛国一直翻到容冲被人劫狱。他在赵沉茜身边多年,敏锐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这些都比不上一个认知重要。
他所学的招式功法,赵沉茜为他安排的每一节课,都是容冲擅长的。她在亲手打造另一个容冲。
他确实是,容冲的仿制品。
意识到这件事后,许多曾经萧惊鸿觉得奇怪,但又没放在心上的违和之处迎刃而解。
赵沉茜指定前镇国将军府当自己的府邸,却在很多地方上了锁,并不让人修缮,原来不是她想搏节俭的美名,而是保留那个人的痕迹。
她掌权后,前朝后宫关键位置上的人手几乎换了个遍,但殿前司指挥使却启用诸奕,一个和赵沉茜毫无关系的人。后来萧惊鸿进入殿前司,所有人都觉得诸奕是给萧惊鸿做跳板,赵沉茜很快就会寻个由头将诸奕下放,提拔萧惊鸿为指挥使,连萧惊鸿自己也这么认为。但他等啊等,一直等到现在,依然只是殿前司虞侯,诸奕的指挥使之位毫无变动的迹象。
萧惊鸿原以为她故意将他安排在副职,磨砺他的心性。现在他明白了,他永远不会有取代诸奕的一天,因为诸奕是容冲的大哥——容泽的老部下。
她连容冲送给她的风铃都视若珍宝,萧惊鸿一个仿制品,怎么敢奢望容家的东西?
萧惊鸿脸色铁青,再回想往日赵沉茜对他的宽容、耐心,那些他引以为豪,不断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赵沉茜在意他的“证据”,只觉得无比膈应。
他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丑角。谢徽,宋知秋,还有坤宁宫的内侍,公主府的婢女,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唯独他自己不知道。他们看着他沾沾自喜、恃宠而骄时,心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萧惊鸿只觉得体内有一股气横冲直撞,憋得他简直要发疯,他牙几乎咬碎,忽然一拳砸到旁边的墙壁上。炼妖狱由铜墙铁壁打造,当然不会被拳头砸坏,唯有萧惊鸿的关节被砸得血肉模糊,粘稠的血顺着他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流。
小吏吓了一跳,看着他欲言又止:“萧虞侯,您怎么了?您手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卑职叫郎中来给您包扎?”
“不用了。”萧惊鸿收回手,近乎木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痛吗?当然是痛的,但这一刻,唯有痛能证明他的存在。他是萧惊鸿,不是容冲的替身。
萧惊鸿瞥到桌面上满满当当和那个人有关的卷宗,只觉得炼妖狱的空气都充斥着那个人的存在感。萧惊鸿连一刻都待不住了,他随便在衣摆上擦了擦血迹,一言不发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