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九月流火  发于:2025年03月03日

关灯
护眼

萧惊鸿就是她培养出来的好苗子。然而,她找到他的时候,有些迟了。
汴京权贵追捧仙人神通,自然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产业,比如妖精拍卖会、地下斗兽场。萧惊鸿原本是乞丐,因为根骨奇佳,早早就被人盯上,拐卖到地下斗兽场和妖兽搏斗,供达官贵人取乐。她把萧惊鸿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像狼一样,见了人就咬,她颇花了些功夫才让他穿上人皮。
但是,他的本性里依然充斥着暴虐、杀戮,作为一柄刀,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但若不及时管教,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沉茜理了理衣袖,慢慢坐起身,道:“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武力能解决的,打打杀杀,乃是最末等的处理手段。”
萧惊鸿一怔,不知道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了。他道:“殿下说的是。但那些学子对您出言不逊,不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吗?”
赵沉茜叹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萧惊鸿插手了。她起身走向书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萧惊鸿却不肯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他们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为什么对我生气?我又错在哪儿了?”
我又错在哪儿了?
赵沉茜一怔,耳边恍惚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连抱怨都说得理直气壮。赵沉茜回神,回头看到萧惊鸿狼狗一样执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为他解释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透过雷声,看到幕后之人想做什么,或者想阻止什么。太学学生饱读诗书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最好煽动,如果我真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学子不懂政事,但韩守述懂,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他挑动一帮太学学子弹劾我,意欲何为。”
萧惊鸿并没有坐下,仍然执着地站在赵沉茜手边,他想了想,试着道:“他想逼殿下离开朝堂,让皇帝亲政?”
“你应当尊称他为陛下。”赵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迟早要放权给他,无非早两年和晚两年的区别。为什么他们连区区两年都等不了呢?”
萧惊鸿皱眉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因为新政!”
“是的。”赵沉茜叹了口气,由衷觉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惯我的人不至于现在才看不惯,想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觉得疼了,所以放狗出来咬我。政场上斗不过,就从道德上污蔑,呵,真是无赖。”
说到后面,她轻轻笑了声,不知道笑对方还是笑自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她大概有数。她的新政看起来数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大部分都是锦上添花,她真正想做的,唯有一条——清丈土地,方田均税。
大燕开国至今愈百年,逐渐走上了所有朝代的老路,土地兼并。大量耕地归寺庙、道观、权贵、官宦所有,他们用各种手段隐瞒田产,免除赋税,但国家每年都要花钱,税收不能少,这部分税便都转移给农民。长此以往,农民赋税越来越重,国库却越来越空虚。国库空虚,无论赵沉茜想做什么都左右掣肘,任何政策都是一句空谈。
这个问题已成了扼在大燕咽喉的魔爪,若想收复失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与其指望后面出一个明君,不如由赵沉茜点燃这个隐雷,趁恶疮还没有致命时将其剜除。所以她推行方田法,重新丈量耕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并按土质好坏分为五等,按等级征收田赋。
想也知道,这触动了许多官员、权贵的利益,五年来不断有人攻讦她。这次来势汹汹,想必她又清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地。
赵沉茜在心里默算,按进程,清田队伍应当走到杭州了。杭州……国师入朝前修炼的道观,似乎就在杭州。
国师的地啊……赵沉茜手指点了点扶手,陷入沉思。
赵沉茜思考,萧惊鸿就默默看着她。她出现在人前时,永远衣着华丽,高傲强势,美丽得咄咄逼人,唯独此刻像瓷器裂开一条缝隙,萧惊鸿得以瞥见坚硬外壳下真实的她。萧惊鸿屈膝,慢慢半跪在赵沉茜身前,问:“殿下,那个人是谁?”
赵沉茜发现自己竟然给人解释缘由,简直撞了邪,她暗暗嫌弃自己愚蠢,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但萧惊鸿像只大狗一样堵在她身前,颇有她不说他就不起开的架势。赵沉茜总是没办法对他狠心,便道:“这个人我们暂时动不了,你不要管了。今日的事你出了这个门就当不知道,不得擅自行动,太学那边,我自有安排。”
萧惊鸿听到这些话,仿佛有股无形的火在身体里窜,他忽然伸手按住赵沉茜的膝盖,不顾所谓的君臣之礼,仰头问道:“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殿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参与?明明程然能替你去杭州清田,离萤能替你打探消息,我也可以啊!我会法术,会杀人,只要你说,我能替你杀很多人。”
又来了,赵沉茜头疼,他怎么就说不明白呢?赵沉茜懒得再费口舌,冷冷道:“起来。”
萧惊鸿不肯动,赵沉茜耐心告罄,一脚踹到他胸口,眉尖微动,眼神冷锐如冰:“起来。”
赵沉茜是凡人,萧惊鸿却天生就是练武的料,这些年在各种资源的喂养下早成了千里不留行的高手。论武力他远远强于赵沉茜,赵沉茜这一脚对他不会有任何杀伤力,但他却再不敢放肆,委委屈屈起身认错:“殿下恕罪。”
赵沉茜懒得理他,提笔批复奏折。她一做事就沉浸其中,完全忘了外界环境,等她终于从公事中抽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的时候,才发现萧惊鸿还站在旁边,心有不甘却不敢打扰,只能眼巴巴望着她。
像一只被主人骂过的大狗,凶巴巴地耷拉着耳朵。
赵沉茜心控制不住地软了,见他实在一根筋,难得松口道:“你要是想跟进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萧惊鸿的眼睛倏地亮了,却又被她后面的“但是”紧紧吊起,赵沉茜洗了笔,收好了折子,这才不紧不慢说完:“但是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安排。”
萧惊鸿长舒一口气,重重抱拳跪下:“遵命。”
赵沉茜沉迷批奏折,没注意时间,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想起有几份折子放在坤宁宫,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萧惊鸿。萧惊鸿熟练地帮赵沉茜拿披风、提东西,抢先一步拉开殿门,外面的风裹着寒意涌入垂拱殿,倏地吹散殿内沉香。
赵沉茜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静水澄湖般的眸子。她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事情。
今日她要回谢府,女官去吏部通知了谢徽,来接她出宫。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萧惊鸿在殿内说话时,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吗?

第4章 驸马
谢徽拢着鸦青色大氅,长发束冠,瞳仁乌黑,立在萧萧寒风中,像一尊端庄冷寂的玉像。哪怕是这么突兀、这么不体面的会面,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失仪之态,颇有世家宰执的大气沉稳,但赵沉茜和他视线相接,分明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愠怒。
他肩膀处颜色稍深,显然已在垂拱殿外等了许久,当然不会错过这段时间萧惊鸿和赵沉茜单独待在殿内,现在又一起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
赵沉茜有些尴尬,但不多,毕竟她问心无愧,而谢徽也没有立场要求她什么。既然谢徽端着宰相的架子,赵沉茜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谢相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不派人通传?”
谢徽只看着赵沉茜,完全视旁边的萧惊鸿如无物,道:“殿下在垂拱殿理政,我怕打扰殿下,就没让宫人通传。”
萧惊鸿挑了挑眉峰,意识到谢徽这话在呛他。他有恃无恐笑了,丝毫不觉得羞愧。
两人都心知肚明,赵沉茜不可能在垂拱殿和臣子做什么,但她看折子时,他可以站在她身边,而她也没有赶他出来。这样独一份的偏爱,谢徽有吗?
不过是殿下推行新政,需要文官的助力,这才和谢徽联姻。谢徽除了驸马的名分,还有什么,也配和他争?
赵沉茜听懂了谢徽隐隐的指责。谢徽作为政治盟友,尚算合格,目前她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他在前朝替她和文官转圜,她也应当维护他驸马的颜面,这次是她做得不对,不该让萧惊鸿下他的面子——虽然,只是因为她忘了。
赵沉茜实在很冤,但事实如此,她没有替自己辩解,道:“怪我,看折子入了神,耽误了时间。但我还要回坤宁宫取东西,不如你先回……”
赵沉茜话还没说完,谢徽和萧惊鸿几乎异口同声说:“我陪你去。”
两人男人都微不可见皱了皱眉。萧惊鸿自恃在赵沉茜面前不同,抢白道:“谢相乃肱骨重臣,不方便进后宫,还是我陪殿下去吧。”
谢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极淡地睇了萧惊鸿一眼,沉声道:“现下已下衙,我不再是吏部侍郎,而是殿下的驸马。陪夫人回宫取东西,有何不可。”
萧惊鸿被“夫人”两字刺痛,脸色骤变。赵沉茜可不想让他们在宫里吵起来,平白给别人看笑话。她冷冷开口,打断这场无谓的争锋:“风有些大,若你们着急说话,不如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萧惊鸿硬生生将气忍下,紧绷着别开脸,谢徽亦垂下眸子,瞳仁乌黑,脸色雪白。
已经有宫人朝这个方向看来,赵沉茜嫌弃丢人,也不管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多么怪异,转身朝坤宁宫走去。萧惊鸿在赵沉茜看不到的地方瞪了谢徽一眼,快步追到赵沉茜身边,亦步亦趋跟着,无声向侵入者宣示领地。谢徽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另一边不疾不徐追上,像是无意般停在和赵沉茜并肩的位置。
赵沉茜并没有注意那两个男人明里暗里的针对,或许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大燕朝宫廷不大,没一会就走到坤宁宫。
坤宁宫惯例是皇后的居所,但前一任皇后孟氏已荣升太后,搬到庆寿宫居住,新一任皇帝年幼,尚未娶妻,坤宁宫就空闲下来。赵沉茜在坤宁宫侧殿长大,已习惯了这里的布局,反正坤宁宫暂时无主,她就继续住着,如果政务繁忙来不及出宫,她就在这里过夜。
赵沉茜对坤宁宫的一草一木已无比熟悉,她刚走近就看到许多人围在檐下,还有内侍搬了梯子来。她敛袖上前,问:“怎么了?”
内侍回头,竟然看到长公主、谢驸马和萧虞侯一起从回廊走来,他忍不住纳闷这是什么搭配,但嘴上不敢怠慢,立刻行礼:“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这几日风大,您挂在屋檐下的紫金铃铎竟然被撞坏了。奴婢不敢处理,正要去前面请您示下呢。”
这是萧惊鸿第一次进坤宁宫,忍不住四下打量,原来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听到内侍的话,十分诧异:“一个铃铛而已,坏了换个新的就是,这也值得拿来打扰殿下?”
谢徽听着萧惊鸿的话,淡淡笑了笑,眼底却倏而转沉。刚才他被萧惊鸿挑衅时,看似不悦,但眸光一直从容澹静,然而现在,那双黑眸像结了一层冰,无端有种恣睢戾气。
萧惊鸿说完后,发现庭中莫名静了下来。他本能觉得不对,下意识去看赵沉茜,霎间愣住了。
赵沉茜声名在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男人的示好在她眼里连粪土都不如。萧惊鸿也习惯了她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因为她对任何男人都是如此。可是现在,她望着那个风铃的目光晦暗不明,萧惊鸿几乎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伤感。
伤感?赵沉茜也会为了什么东西而伤心吗?
萧惊鸿不由仔细去看那个坏掉的铃铎。看颜色有些年岁了,但材质是上好的紫金,上面刻着符印,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驱邪符,但彼此套嵌,相辅相成,竟然可防百十余种妖邪,画符手法十分高超。与高明的内容相比,这些刻痕却太随意了,像是什么人拿着利器,信手划上去的。
萧惊鸿试着问:“这是什么人为殿下请的辟邪铃吗?”
谢徽轻轻扫了萧惊鸿一眼,里面似有嘲意,但萧惊鸿却不觉得生气,因为谢徽的心情似乎比他还不好。
内侍在坤宁宫伺候了有些年岁了,显然知道内情,现在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生怕犯忌讳。赵沉茜很快回过神,她手指紧了紧,想好的话说出口时,莫名完全转了向:“拿去皇城司修吧,让他们小心些,莫破坏上面的符印。”
这回谢徽很明显地笑了一声,明显到连内侍都听到了。赵沉茜装听不见,快步朝侧殿走去:“你们在这里等我。你们慢些搬,莫吵到我。”
前一句是对谢徽、萧惊鸿说的,后一句是对内侍。说完,她都没有停顿,像赶时间一样急匆匆进殿找东西。
然而,她越是这般,越能说明不对劲。赵沉茜什么时候着急过,一些可有可无的奏折,值得让她落荒而逃一般离开吗?
萧惊鸿左右环顾,看到无言的谢徽,讳莫如深的内侍,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这个紫金铃不同寻常,绝不会是从道观请回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送给她的,能让她失态至此,却又爱惜至此?
赵沉茜取了奏折出来,再无谈兴,沉默地出宫。萧惊鸿目送赵沉茜和谢徽同乘一辆马车离开,放在往常,萧惊鸿肯定要想方设法跟到谢府,不让谢徽有任何和赵沉茜独处的机会,但今日他记挂着事,没心思跟踪,那两人走后,他就一转身,又往宫城走来。
他身为殿前司虞侯,负责护卫皇宫,对内外的路十分熟悉。他加快步子走了一半,果然撞上坤宁宫送风铃的内侍。
那个内侍见萧惊鸿去而复返,腿弯一酥,本能意识到麻烦。内侍不敢得罪这位大红人,硬着头皮笑道:“萧虞侯,您不是送殿下出宫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遗漏了东西?”
萧惊鸿扫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我正好去皇城司有事,把这个东西给我,我帮你捎去皇城司吧,省得你来回折腾。”
说着萧惊鸿就来拿锦盒,内侍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避开萧惊鸿的手:“这怎么敢!萧虞侯公事繁忙,时间金贵,哪敢让您跑腿?奴婢自己去送就行。”
萧惊鸿手心落空,眼睛眯了眯,他看向内侍,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杀气:“这个铃铛什么来路?我负责殿下的安危,什么东西不能查。挂在殿下寝宫外的东西,你却百般遮掩,莫非心里有鬼?”
内侍实在是冤枉极了,到底是他心里有鬼,还是萧惊鸿心里有鬼呢?但他不敢得罪萧惊鸿,一来这人是长公主跟前最受宠的近臣,殿下从十三四养到现在,不好说是侍卫还是什么别的;二来萧惊鸿是从斗兽场出来的,善恶观形成最关键的那几年都在一场场杀戮中度过,早就把弱肉强食那一套刻到了骨子里,别看现在人模人样,那全是因为赵沉茜在,私下对着别人时,他可从不掩饰骨子里的兽性。
内侍怕萧惊鸿一个不高兴将他杀了,对萧惊鸿来说,真的只是动动手指的事。但长公主和那位的事更不能说,宫里没什么事瞒得住赵沉茜,他要是敢开口,不出三日就会传到殿下耳朵里。非要选的话,宁愿死在萧惊鸿手里,也不能背叛长公主,前者无非速死,后者那才叫生不如死。
内侍讪笑,哪怕两腿都止不住发颤,依然紧紧抱着怀中的锦盒:“萧虞侯,这是长公主吩咐的,您也知道殿下的脾气,勿要为难奴婢。”
萧惊鸿和内侍对峙片刻,发现这个内侍竟然宁肯死都不放手。萧惊鸿再狂妄也不可能真的在禁宫里杀人,正僵持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萧惊鸿?”
萧惊鸿回头,发现一队宫女从路口穿过,不知道要去哪里办差。宋知秋见真的是他,低声吩咐了身后宫女几句,自己撂开队伍,快步朝萧惊鸿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又扫向浑身僵硬的内侍,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内侍如蒙大赦,赶紧给宋知秋行了内礼,趁机溜了。萧惊鸿知道从内侍这里打探不出什么,也没有追,意兴阑珊道:“没事。宋姐姐,我宫外还有任务,没事的话我就先……”
“等等。”宋知秋见宫道上没人,沉了脸色,拉着萧惊鸿走到拐角,“我早就看到你在为难坤宁宫的内侍,要不是我来,你还要胡闹到何时?说吧,你拦着他到底要做什么?”
萧惊鸿十三岁时被赵沉茜从斗兽场救出来,虽然名义上是赵沉茜救的,但萧惊鸿只在昏迷前隐约瞥到一抹美得不似人间的倩影,随后就彻底失去意识,等他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知秋。宋知秋说奉长公主之命照顾他,萧惊鸿这才知道,原来他昏迷前看到的人影不是幻觉,而是大名鼎鼎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
然而长公主要辅佐幼君,垂帘听政,何其繁忙,萧惊鸿被救回来后,一连半年都没有再见过赵沉茜。他养伤期间是宋知秋为他端饭上药,嘘寒问暖,他伤好之后直接被送去暗卫营习武,他接连三次拿到全营第一,有一天突然被教官带到一个私人园林,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教官按着跪下。在一堆他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奇花异草中,他仰头窥见仙台,以及端坐仙台之上,那个神祇一样的女子——赵沉茜。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从无数人口中认识了她。但显然,外面描述她的气度容貌时,还是太过乏力了。
萧惊鸿知道长公主对他有救命之恩,也知道他应当报答恩人。然而,恩人在他心中有两个模样,一个是赵沉茜,高高在上,冰冷华丽,威大于恩;另一个是宋知秋,无微不至,温柔可亲,既像姐姐,又像母亲。
他在赵沉茜面前总是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恨不得她全部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然而面对宋知秋,他学的所有功夫都失去了用处,只能低头听她训斥,任她差遣。
如果是别人,萧惊鸿绝对不会搭理,但这个人是宋知秋,他哪怕不愿意也一五一十托出:“宋姐姐你别生气,我只是……想和他打听些事。”
宋知秋狐疑地看着他:“你想打听什么?”
这是萧惊鸿最隐秘的心思,因为双方太过悬殊,平素他绝不肯示人。但对着宋知秋,他知道宋姐姐会包容他一切过错,就像当初养伤一样,他忍着羞耻,小心翼翼将不见天光的心事划开一道口子:“我想打听殿下挂在寝殿前的那枚风铃。都损坏了,为什么不直接换个新的,还要大费周折修补?”
宋知秋一听就明白了,再看萧惊鸿故作不在意却又按捺不住期待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真的想知道?”
萧惊鸿眼睛都亮了:“当然。”
“好。”宋知秋黑沉沉地望着他,目光静的让萧惊鸿觉得可怕。他想要叫停,但又实在好奇赵沉茜的往事,忍住没说。往后许多年,他一直在后悔这一瞬间。如果那时,他打断了宋知秋的话该有多好。
可是他没有。于是,他听到宋知秋说:“那个铃铎是容冲亲手雕给她的,她当然爱惜。”
萧惊鸿脑子里嗡得一声,过了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容冲?”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名字吗?”宋知秋微微仰头看着他,眸底仿佛藏着怜悯讥诮,道,“她的第一任驸马,也是她情窦初开时,唯一爱过的人。虽然她的爱也并不值钱,但和其余人比,容冲始终是最特殊的一个。”

大郎君夫妻两人一起回家吃饭了,这件事霎间惊动了谢府上下,赵沉茜在门口下车时,许多人跑过来看,简直比过年还要稀奇。
毕竟过年年年有,但福庆长公主回夫家,可几年碰不上一次。
谢家是大族,根繁叶茂,子弟众多,屋舍连绵起伏,占了足有半条街。谢徽原本怕他和赵沉茜突然回来,惊吓到长辈,所以路上给家里递了口信,没想到谢家的反应如此夸张。他看到祖父身边的清荷等在门口,微叹一声,说:“清荷姑姑,你腿脚不好,怎么站在雪地里等?早知如此,我路上就不传信了。”
赵沉茜在路上就浑身难受,如今进入谢家地界,更是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来都来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应对道:“是啊,我们只是回来吃顿便饭,何必兴师动众。”
清荷扫过看似并肩而立,但衣袖之间足可以再站一个人的谢徽、赵沉茜,一板一眼行礼:“长公主大驾,率众迎接乃君臣之仪,怎么算兴师动众?翁公和娘子已在花厅候驾,殿下请。”
赵沉茜头都大了,谢家总是如此,明明可繁可简的一件事情,总能被他们做得像是祭天。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这顿饭吃的该有多么不愉快了。
她本来就不喜欢谢家规矩压抑的氛围,经历了这么几次“候驾”后,她更是敬谢不敏,能不来就不来。要不是宋知秋提醒,赵沉茜本来打算今年也装作忙忘了,避开和谢家人会面。然天不遂人愿,事已至此,赵沉茜只能提起精神,拿出上朝时的审慎,端着仪态往谢府内走去。
花厅里,果然谢府老太爷、谢大娘子康氏已等在里面了。听到脚步声,谢老太爷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来,俯身欲对赵沉茜行礼:“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要是这一礼拜实了,赵沉茜明天得被御史骂死,本就是多事之秋,她可不敢再给人递话柄,忙上前阻拦:“翁公不可。本就是我等不孝,劳您久等,若您再给我行礼,那便是折煞我了。”
谢老太爷还执着要行礼,谢徽知道祖父一辈子都恪守纲常人伦,老臣拜新妇固然有益于谢家美名,但谢家的美名传出去,却会是她的骂名。
她最近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回谢家吃饭是阖家团聚,他不希望成为她的负担。谢徽上前一步,扶住谢老太爷的胳膊,不同于赵沉茜虚托着,他加上力气,不容置喙将谢老太爷扶起来:“祖父,一家人团圆,不必讲究这些礼仪。时候不早了,先开饭吧。”
谢徽出面,许多事总比赵沉茜好开口得多。赵沉茜默默松了口气,谢老太爷静静扫了谢徽一眼,不动声色点头:“也是,老臣见了殿下太激动,都忘了这一茬。大娘。”
谢徽的母亲康氏上前一步,轻轻应了一声:“儿媳在。”
“摆饭吧。长公主和大郎在宫中忙到现在,想来早就累了,别让殿下久等。”
又来了,赵沉茜很无奈,她赶紧道:“不敢有劳婆母,我去吧。”
又是好一番推拉,赵沉茜才终于坐到饭桌前,谢徽在她身边落座。谢家的菜肴和他们家的规矩一样,板正,典雅,体面,但没什么烟火味,赵沉茜这一顿饭吃得像上朝,好容易捱到谢老太爷放下筷子,赵沉茜如释重负,相继落筷。
谢康氏的妹妹小康氏见赵沉茜停箸,道:“殿下只吃这么点?”
赵沉茜朝说话的人看去,她虽已中年,但风韵犹存,眼尾皱纹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只是她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褙子,生生将妍丽的容貌压住了。
赵沉茜认出来,这是谢徽的姨母小康氏,嫁给一个姓薛的小官,只是红颜多舛,夫婿短命,早早就守了寡。薛家人丁不兴,她便带着女儿投奔寡姐,这些年一直在谢家借住。
谢徽的父亲也去世得早,谢徽从小被谢老太爷抱去抚养,他的母亲谢康氏十分孤独,妹妹带着外甥女来投奔后,谢康氏非常高兴,待小康氏一家比待谢徽还要上心。
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赵沉茜不好不搭理,她正想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谢徽端着一个白瓷碗,不紧不慢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她手边,对小康氏说:“她最近胃口不好。”
谢徽将碗放下后,举桌皆惊,连赵沉茜都意外地回头。她还道谢徽怎么转了性,终于能接受汤汤水水了,原来竟是给她盛的?
小康氏看到谢徽亲手给赵沉茜盛汤,顿了顿,笑道:“大郎对长公主殿下真好。殿下胃口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小康氏说完,赵沉茜发现饭桌上的人全都朝她看来,目光隐晦期待,似乎在等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赵沉茜心中沉吟,暗暗揣摩他们想打探什么。身边的谢徽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加重了语气,道:“这几日朝事繁忙,殿下忙于政务,难免胃口受影响。”
谢家的人哦了声,看神色竟然有些失望。赵沉茜怔了下,猛地反应过来,谢家人刚才那么期待,是误会她因为怀孕才胃口不好。
赵沉茜一时无语,只觉得又尴尬又荒谬。
她要么住在宫中,要么住自己的公主府,谢徽却常年宿在谢府。要是她怀孕了,谢家才该头疼了吧。
显然谢徽也觉得尴尬,刚刚放下的汤盅突然开始发烫,他靠近不是,远离也不是。但饭桌上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这个话题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谢家众人纷纷道:“大郎和长公主也该考虑子嗣了。”
“是啊,大郎年纪不小了,旁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主位上的谢老太爷闭目养神,仿佛没听到媳妇们的话,谢徽便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谢徽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他在朝堂上有许多事要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生孩子,自缚手脚?何况,就算他真的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养老问题,他也希望是赵沉茜自愿与他诞育子嗣,而不是被舆论逼迫。
谢徽怕赵沉茜觉得这是他授意的,忙道:“不急。如今正值新政关键时期,无暇分心,等过几年再考虑也不迟。”
谢康氏低头喝茶,不说话,小康氏轻轻咳了声,说:“朝事虽重要,但个人大事也不能耽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道理总是对的。”
赵沉茜就坐在他身边,谢徽忍不住极轻极快地朝她瞥了眼。她正低头喝那盅汤,睫毛下敛,宛如蝶翼,有一种难得的安静乖巧,仿佛饭桌上的争锋和她毫无关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