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雪地上,望着上方吹不尽的朔风,荒唐地意识到她扛过了狐妖暗算,但很可能因为寒冷,活活冻死在此。
当然,在此之前,她也可能因为失血,先一步死去。
赵沉茜积攒起一些力气,不顾剧痛,沾着血写传讯符。刚才对战时她发了太多符纸,如今已所剩无几,只剩下最后三张神行符了。
赵沉茜忍着痛写下一个“救”字,就无力再继,全靠意志力念出口诀,将神行符发给萧惊鸿。她念及今夜萧惊鸿一直没有回信,觉得不放心,又勉力撑着给谢徽也发出一封。
神行符转眼飞出去两张,赵沉茜完全脱力,躺在雪地上,几乎连抬手指的力道都没有。
在萧惊鸿和谢徽来之前,她怕自己晕过去,只能逼自己想朝事,以此来保持清醒。
她大概能猜到,今晚之祸,概是因韩守述之死而起。
韩守述的死是一个警告,也是台阶。如果赵沉茜就此打住,那双方就相安无事。如果赵沉茜坚持追究韩守述的罪名,意味着她要坚持清田,这让幕后之人彻底动了杀心。
国师在朝廷中的渗透,远比她想象的可怕,连大理寺卿都是他的人。大理寺卿和韩守述出自平江府,平江府是两浙路治所,而全朝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来自两浙路。文官中,究竟还有多少人可用呢?
她迷迷糊糊想了很久,一会想全朝官员姻亲籍贯,一会想清田下一步如何推行,一会又想今夜宫中多少人参与其中。她等了很久,等到连仇恨都无法支持她坚持下去了。
连萧惊鸿和谢徽,都参与了吗?赵沉茜极轻地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的失败。
耗费了两张符纸向敌人求援,实在可笑。她抖着手,艰难取出最后一枚神行符,也是她自救的唯一希望。
赵沉茜手指夹着符纸,有些出神地想,她要发给谁呢?
离萤?她都遇袭了,奉命去追狐妖的离萤恐怕也自顾不暇。程然?程然在杭州清田,根本收不到符,就算收到了,也来不及赶过来。
母亲?赵沉茜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己否决了。任何阴谋肯定是从宫廷发起的,这时候给母亲传信才是害她。谅那些人也不敢主动废太后,孟太后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活下去。
最后再对谢徽、萧惊鸿试一次吗?或许,先前他们被什么事拌住,才没看到她的求救信?
可惜,赵沉茜从来不是一个心存侥幸的人,她不信两个人都这么巧,都恰巧没看到符纸。要想来,早就该来了,何必自取其辱。
赵沉茜发现自己好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想到求助的人,恐怕也没法写出自己的意图。她仰面看着呼啸的雪,轻轻笑了。
人生何其荒唐。她算计了一辈子,少女时和刘婉容斗,成年后和朱太妃、宪王斗,摄政后和臣子斗。如今临终回想,她好像每一刻都殚精竭虑,没有一天是轻松快乐的,实在遗憾。
或许,也不是没有快乐。
赵沉茜很突兀地想起一个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你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向任何人表达你的心意,那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赵沉茜闭上眼睛,她不后悔那日大雨,他骤然听到亲人死讯、家族获罪时,她没有出宫。但她着实遗憾,直到他最后逃离京城,她都没有好好和他道个别。
赵沉茜已无力再写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松开手指,神行符泛着金光,悠悠漂浮在她身前。赵沉茜用尽全身力气,微不可闻吐出两个字:“容冲。”
神行符收到指令,化作一道金光,倏而消失在漫天飞雪中。赵沉茜终于放下心,安心地闭眼睡去。
她也知道自己人生最后一个决定,做得十分愚蠢。连她亲手养大的属下、她的驸马都没有来救她,何况一个分开八年的旧恋人呢?她只是在上元节见到了一个肖似他的人,连是不是他都没有确定,就给他发求救信,实在不理智。
万一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呢?万一他早就离开了汴京,根本收不到传讯符呢?万一他收到了符,完全不想节外生枝呢?
毕竟,她是他灭族仇人的女儿,他盼着她死,天经地义。
大名府。
大名府是北方重镇, 幽云十六州丢失后,大名府就是汴京的最后一道门户,同时是河北的交通枢纽, 北有雄州、磁州,东有东昌府,南接汴京、洛阳, 控扼河朔,北门锁钥, 位列四京之一,地位十分重要。大名府虽不及汴京繁荣,但城高地险, 堑阔濠深,鼓楼雄壮, 人物繁华,别有一番北国的雄浑壮丽。
上元三天, 大名府不设宵禁, 随处可见灯摊, 百姓们拖家带口出来观灯,年轻男女在光影下约会, 为这座军事重镇染上了难得的缱绻之色。
官邸里,知州正在举办上元宴会。昨日是正宴, 今日只是个私人小宴,但规格竟然比正宴还高。
府邸中出入的都是军中实权将领,连和王知州私交一般的将校也赏脸来了,概是因为,今日大名府来了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众人坐在席上叙旧,但都有些心不在焉, 眼睛不断往后方瞟。终于,开宴的时间到了,东道主王知州笑呵呵地从花厅走出来,朗声道:“诸位久等了。”
众人听到脚步声,都眼睛一亮,尤其是看到王知州身后的人,好几个人都失态地站了起来。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容……”
“唉。”王知州抬手,拦住下方的话,道,“这两位是江湖高人,路过大名府,我见才心喜,请来府上做客。今日没有姓容之人,诸位自便就是。”
苏昭蜚拱手:“见过诸位,我姓苏,乃一无名无姓、浪迹天下的江湖术士,诸位唤我苏二就好。这是我的表弟,三郎。”
他身后的男子神色沉静,目光湛湛,顺着苏昭蜚的说辞拱手:“初次相见,久仰。”
席上众人了然,容冲如今是朝廷通缉犯,王知州不愿意落人把柄,不肯唤容冲真名,只以三郎代之。而容冲在容家,正好排行第三。
他们顺势装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纷纷回礼:“不敢当,久仰久仰。”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王知州主动提了一杯酒,下面人赶紧跟上。很快酒过三巡,一帮人喝了酒,熏意上头,话也越说越开。副将借着醉意问:“我这个人最爱和人切磋武艺,多年求对手不得,苏二郎和三郎可算来大名府了。不知这次二位要留多久,改日我们一起切磋剑术?”
这话主要是冲着容冲问的,苏昭蜚没有越俎代庖,安心喝自己的酒。容冲暗暗叹了口气,替年少时那个轻狂气盛,到处找人比剑的自己擦屁股:“我剑法已撂下多年,不敢当切磋二字。这次我们有公务在身,借道大名府是受将军之托,不能逗留太久,明日就该回去复命了。等下次再来大名府,有机会的话,还请前辈指教。”
副将很吃惊,这是容冲?当年那个自封剑术天下第一,猖狂得谁都看不起的小子,如今竟然用上了“指教”二字?
副将定定看着容冲,容冲微笑着回视。片刻后,副将咧嘴一笑,问:“三郎这是看不上我的剑法,不屑于比试?”
“哪敢。”容冲说,“我也很想向前辈讨教,但实在分身乏术。”
苏昭蜚见状解释:“卢副将,我们此次南下是去汴京采购药材、粮草等军用物资,非三郎不肯应邀,而是确实有军令在身,不得耽误军机。还请卢副将莫怪。”
副将听到他们是去采购过冬物资,倒有些相信了。今年的冬远比往年冷,看样子,也比往年长。朝廷虽然发放了过冬粮食,但燕朝军饷贪污的厉害,粮里面至少一半掺得是草。燕朝的士兵不好过,北梁人生活在草原上,只会更难,河东道要时刻防备北梁人南下劫掠,士兵吃不饱根本不行,董洪昌派容冲去汴京囤粮,十分说得通。
身上携带大量粮食、药草,确实不敢在外面耽搁。王知州和董洪昌是连襟,主动举起一杯酒,替容冲解围:“我们一群老古董,莫要为难年轻人了。和年轻人比武,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晚节不保,不如喝酒。来来,干一杯!”
有王知州出面,副将顺势下了台阶,笑道:“知州说得对,不如喝酒!”
男人们哈哈笑着举起酒杯,只要喝了酒,刚才的话题就翻篇了。容冲轻轻笑了笑,没有附和,身体上却很给面子地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副将瞥见容冲的动作,心里越发啧啧称奇。他记得,容家小公子十分高傲,虽然很能喝酒,但酒桌上越敬酒他越不喝,谁的面子都不给。如今,竟也学会向人情世故低头了。
副将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笑问:“董洪昌将购置冬粮这么大的事交给三郎,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董将军真要多一位乘龙快婿了?”
先前容冲一直含笑听着,目光清湛明亮,无喜无悲,哪怕副将拿话激他,他也面不改色,平静应对。但卢副将当众说出“乘龙快婿”,容冲怔了下,眼神倏而转沉。
王知州的夫人和董洪昌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换言之,王知州是董娘子的姨夫,苏昭蜚生怕容冲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出什么浑话来,忙道:“不错。他这些年忙于奔波,无暇关注终身大事,多亏董将军抬爱……”
容冲突然冷声打断苏昭蜚,肃着眉眼道:“董将军将此重任交给我,一则因为我有芥子布囊,可容纳万石粮草而不引人瞩目,二则因为我有自保之力,路上不会被山贼强盗劫走。至于其他事都是讹传,事关女子名誉,还是勿要造谣了。”
苏昭蜚在桌下疯狂掐容冲,但容冲不为所动,硬是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完了。苏昭蜚又尴尬又绝望,王知州侧头和旁边人说话,仿佛没听到容冲的话,卢副将心里毫不意外地笑了声,面上一副醉态,大舌头嚷嚷道:“来,喝酒!”
他就说么,白玉京倾族之力打磨出的宝剑,怎么可能说弯折就弯折。怕是宝剑蒙了尘,入了鞘,终于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晦木之下,剑锋依然凛冽淬砺,蛰伏蓄势,只待开刃见血。
宴会厅觥筹交错,几个男人喝得红光满面,各自开始追忆往昔。苏昭蜚酒量不好,没一会就醉了,让容冲扶着他出去透口气。
等走出宴会厅,苏昭蜚还哪有丝毫醉态,用力将容冲的手甩开,气势汹汹逼视着他:“容冲,你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王知州和董洪昌的关系吗,你在他面前说你和董小姐都是讹传,你是不是疯了!”
容冲施了个洁尘术,将身上恶心的酒味祛除,头也不抬说:“我没说错。你们编排我就罢了,反正我一个男人,也不在乎名声,但董小姐是要嫁人的,没来没由的事,不要乱讲。”
“乱讲?”苏昭蜚都气疯了,“我乱讲?容冲,看来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父母的仇,你二哥的污名,你大哥的下落,还有被人霸占的白玉京,你都不想管了吗?”
“怎么可能。”容冲手指捏紧,唇线绷得发白,一字一顿说,“家族之仇,我一刻不敢忘。”
苏昭蜚冷笑:“可是现在你一无所有,谈何报仇?娶董洪昌的女儿对你有多少助益,你不是不知道,你到底还犟什么呢?”
眼前又浮现起无穷无尽的鲜血和惨叫,容冲全身紧绷,却还坚持道:“报仇是我的事情,和旁人无关。我不想为了报仇去娶一个女子,这对她不公平,爹娘和二哥在九泉之下知道,也不会赞同的。”
“她自己愿意,你管公不公平!”苏昭蜚都快气死了,忽而沉下脸来,正色问,“容冲,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心里还念着她?”
“没有。”容冲不假思索道,“我早就忘了。”
苏昭蜚定定看着他,忽而一笑:“我都没说她的名字,你这叫忘了吗?”
容冲想反驳却无言,无奈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苏昭蜚从旁边的亭子里拿起一壶酒,径直浇到容冲身上。容冲想看看他发什么疯,便没有躲。苏昭蜚咣当一声将酒壶扔在地上,手心施展法力,凝出一簇火,转瞬将容冲的衣摆烤干。
苏昭蜚指着刚才浇酒的地方,问:“有酒痕吗?”
容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当然有。”
“你也知道有。”苏昭蜚冷冷说,“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洒落的酒即便干了也有痕迹,已经坠在地上的东西,无论昔日多么珍贵、多么欢乐,都无法重拾。容冲,你该向前看了。”
苏昭蜚说完,就用力甩袖走了。容冲独自一人站在风中,默立许久,俯身将跌落的酒壶拾起。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早就清楚,此生他和赵沉茜再无可能了。
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灌再多的酒也终会清醒,用再多理由说服自己,等事情真正发生那一刻,他还是会本能抗拒。
明明在汴京已经想好了,回去就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试着接受董洪昌的女儿。然而酒席上众人拿此事调侃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终究意难平。
容冲发怔时,天边突然出现一缕金光,转瞬就停在他身前。容冲先是意外,随即警惕。
如今他隐姓埋名,“容冲”这个身份的传讯牌已沉寂许久。知道他真名的苏昭蜚基本和他形影不离,董洪昌大多数时候派亲信和他联络,不得不发传讯符时,用的也是另一个名字。还有谁会给“容冲”发消息呢?
容冲手心凝出火焰,本想直接烧了,但在火舌舔上传讯符的那一刻,他注意到符纸背面的如意纹。
这么端庄的纹路,一般都是宫廷特供。容冲鬼使神差灭掉灵火,不顾这极大可能是个陷阱,飞快拆开符纸。
不知道意外还是失望,里面竟然空无一字,唯独落款处敲着一枚小章,古体字端端正正写着“福庆”,暗示着主人的身份。
容冲手指夹着这张无字符,怔忪良久,自嘲笑了。
赵沉茜,她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如果她在信中邀他去一个地方,容冲未必会去,但是,她偏偏什么都不写。
容冲好不容易平息的心绪,再一次纷乱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将符纸收好。哪怕是空白符,他也不舍得让它自然焚毁,而是用灵力将符纸封存,强行将其留下来。然后,他顺着神行符残留的灵气,朝外赶去。
他自小习武修道,追踪符纸再轻易不过。看符纸的灵气损耗程度,出发点离大名府不远也不近,看方位,就在汴京周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傻,她连内容都没有的一封信,竟然能在深夜将他钓出去。
他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给他写信。既然都发出来了,为何又一字不留?
第21章 政息
容冲顺着灵气溯源, 意外地发现目的地不是城里,而是一片雪原。他看到满地狼藉,雪地里甚至有残肢断臂, 心里狠狠一落,知道大事不妙。
不好,她遇到危险了!
容冲不再掩饰痕迹, 立刻催动灵力,全力寻找赵沉茜。越害怕的事偏偏越容易成真, 容冲在打斗痕迹最惨烈、妖邪之气最浓郁的地方,一眼看到熟悉的人。
她穿着华美的公主服饰,还和少时一样, 妆容素淡但精致,首饰点缀得恰到好处, 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淡, 完美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 修长的脖颈, 沉静的气质。但现在,她最偏爱的蓝紫色大袖衫被血污了颜色, 那么挑剔讲究的人,却任由血糊花了脸, 一动不动躺在雪地上。
“赵沉茜……”容冲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茜茜!”
容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他半跪在她身边,手抖得无法控制。他想试探她的鼻息,但又怕知道答案, 只能拼命往她经脉里灌灵气:“茜茜,你醒醒!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又不说话?”
容冲半抱着她,灵气像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体里渡,却徒劳无用地在她经脉里周转一圈,星星点点逸散在风雪中。容冲感受到怀中的人身体越来越凉,恐惧得都不敢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会死,她的父亲做了那么多恶,她那样无情地抛却了他们的感情,他都没有报复她,她凭什么敢死?容冲用力抱紧她,像年少时无数次惹她生气,靠撒泼耍赖哄她搭理他一样,道:“茜茜,你不要骗人了,我知道你是装的。快起来,只要你起来,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怎么说,她都不肯消气,始终不曾回应他。容冲脑子嗡嗡的,浑身血液仿佛随着漫天风雪,一起冻结。
看周围散落的妖气碎片和黯淡的灵蛇镯,容冲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惹上如此厉害的邪妖?她就算惹上邪妖,那些人为什么敢不护好她!
原来她给他发那封无字信,并非拿捏他,而是已没有力气写信。在他犹豫要不要赴约时,她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已奄奄一息。
在最后时刻,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期待他来救她?容冲不敢往下想,他怕他一想,就没有勇气继续活着,为父母兄长报仇了。
冷静,一个剑修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主动认输。容冲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抱着她起身,他流失了太多灵力,站起来时都踉跄了一下,双手却始终抱得稳稳的。
他用所剩不多的灵气为她支起一个护盾,不让她遭受一丁点风雪颠簸。他孤身面对黑压压的狂风骤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想说服谁:“她只是在雪中冻太久了,所以才没有脉搏,只要护住她心脏肺腑,带她去温暖的地方,一定可以救活她。对了,神医谷,神医谷一定有办法!”
谢徽耐着性子陪母亲说话,但他渐渐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知道自己忙于政事,平日里很疏忽母亲,今晚母亲难得逮住机会,想和他多说说话,谢徽可以理解,但谢康氏分明已经在没话找话了。
而且,只要谢徽流露出起身的架势,谢康氏就如临大敌,开始嚷嚷身体不舒服,连谢徽去寻郎中都不让,就仿佛,怕他走出这个门。
为什么呢?这间屋子的门有什么特殊?
谢徽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会,揽袖起身。谢康氏的目光立刻看过来,谢徽道:“我给母亲倒茶。”
谢康氏无声松了口气,说:“不用你忙活,你陪我说说话就行。”
谢徽嘴里应着好,身体却猛地转身,快步往外走去。谢徽的动作毫无预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康氏愣了下,忙站起来:“快拦住大郎君!”
然而已经晚了,谢徽已走到外间,发现薛月霏拿着一张传讯符,试图打开,却不得其法。她手旁,赫然放着一块玉符。
谢徽立刻去摸自己的腰带,果然,传讯玉符已经不见了。想来,是他刚进门时,丫鬟为他脱斗篷时扯走的。
谢康氏惯用的丫鬟扯掉的玉符,却出现在薛月霏手中,谢康氏还在屋内绞尽脑汁拌住他,可见,这是谢康氏和薛月霏串通好的。
能让她们这样针对的,唯有一个人。
薛月霏正在研究怎么打开赵沉茜的信,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慌忙转身,看到谢徽的脸色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表哥……”
谢徽已经动了怒,面无表情对薛月霏伸手,冷冷道:“拿来。”
薛月霏试图辩解:“表哥,我并不是故意动你的东西,只是不想让无关之人打扰你和姨母团聚,就自作主张替你拦下来了。”
“你也知道这是自作主张。”谢徽看清那是赵沉茜的信,连面子情都懒得维系了,眼眸沉如暗海,山雨欲来,“和她比起来,你才是无关之人。她的信,你也配碰?”
薛月霏完全被这样的谢徽吓到了,大表哥明明最温文尔雅、光风霁月不过,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要将她杀了。
薛月霏吓破了胆,哪还敢拿乔少女心思,忙不迭将传讯符递上去。谢康氏从屋里走出来,试图阻拦,然而谢徽已经一挥手激活了传讯符。
他想过赵沉茜大晚上给他发神行符,定有急事,但他万万没料到入眼竟然是一个血红的“救”字。谢徽脑子里嗡得一声,都顾不上和谢康氏、薛月霏发火,忙转身问侍从:“殿下现在在哪里?”
侍从面面相觑:“不知道。郎君,您今早不是才说过,以后长公主的行踪,不必特意留意。”
谢徽呼吸一窒,那是他一时气话。昨夜他和赵沉茜因为容冲再次大吵一架,今早他独自出宫,侍从问他是否要等长公主,他负气说以后赵沉茜的行程都不用提醒他。
谁知,竟一语成谶。
谢徽最后是去福庆长公主府问女官,才知道赵沉茜下午申时就出城了,至于具体去哪儿,女官也不清楚。
申时就出去了……谢徽看了眼现在的天色,心狠狠一沉。
谢徽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寻到地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遍地残血,尸横遍野,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活口。
谢徽深吸一口气,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让自己失态。他紧绷着身体,短短几个字像是耗尽他全身力气:“去找赵沉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徽在荒原上找了半夜,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们并没有发现赵沉茜。
谢徽站在一处狼藉前,这里妖气驳杂,血迹斑斑,术士说曾有一只妖怪在这里自爆。妖丹自爆,非同小可,按理交战双方应当同归于尽,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另一方。
狐妖的对手是谁?能让狐妖不惜自爆也要杀死的,会是谁?
谢徽站在血与雪驳杂的空地上,面色沉肃。萧惊鸿从狂风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看到谢徽,警惕地停下:“谢大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谢徽冷冷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你怎么找过来的?”
萧惊鸿晃了晃手里的追踪符,道:“是殿下让我来的。殿下呢?”
谢徽看着他不说话,萧惊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上前一步,质问道:“我问你,殿下呢?”
谢徽嘲讽地呵了声,压根懒得和他说话。萧惊鸿的脸色彻底绷不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着谢徽,近乎哀求:“殿下呢?”
谢徽没耐心听他吵,指向深不见底的旷野深处,说:“我的人正在寻找。你有精力大喊大叫,不如去找人。”
萧惊鸿后跌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命运竟然这么恶劣,他到她身边以来,唯有这么一次来迟了。然而偏偏就这一次,她遇到危险了吗?
萧惊鸿怔了一会,突然发疯一样奔向雪原。谢徽表现得对萧惊鸿漠不关心,但在萧惊鸿走远后,谢徽突然蹲身,在一处雪地上剖了剖,捡起一枚追踪符。
追踪符是专门用作追踪的符箓,分子母两端,撕开后持子符的人可以万里追踪母符所在之处。而雪地里这枚追踪符的撕痕,和萧惊鸿的完全互补。
萧惊鸿是跟着追踪符找到这个地方的,现在另一半母符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谢徽带着人在旷野里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赵沉茜的踪迹。最后谢徽放弃了,带着人回城,而萧惊鸿却不肯走。附近不见赵沉茜的踪迹,那就去远处找,殿下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他,怎么能半途而废?
可是,萧惊鸿在雪原找了一个月,找到白雪消融,春回大地,也没有再见赵沉茜。
一个月后,汴京已是迎春报晓,柳拂新绿。萧惊鸿失魂落魄回到汴京,看到路边挂着白幡,往来人群却喜气洋洋。他明明不想听,那些刺耳的声音却密不透风钻入他的耳朵:“听说了吗,福庆长公主终于死了。如今天子亲政,不日将迎娶皇后,实在可喜可贺。”
“是吗?”外乡人大喜,忙问,“那位作威作福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死了?”
“不知道,听说是带着人去捉妖怪,结果技不如人,死在妖怪手里了。”
外乡人还指望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宫斗,没想到,竟是如此儿戏的死法。他唏嘘道:“所以说她争权夺利有什么用,当初威风那么大,死的时候,不过妖怪肚里一块肉,连全尸都没留下。唉,听说她可是第一美人,竟落了这么个死法,这世上的事,真是……”
“可不是么。也就官家厚道,哪怕朝臣上奏了许多福庆长公主的罪证,也依然下令以长公主之礼将其厚葬,给她立了个衣冠冢。等葬礼结束后,官家会陆陆续续清查福庆长公主当政时铸下的冤案错案,被她迫害的那些臣子,可算有出头之日喽!”
两人感叹了一会朝堂大事,话题慢慢落到后宫秘闻上。今日刚入汴京的外乡人好奇问:“官家要立皇后了?可是太后尚在,孟太后是福庆长公主的亲娘,坤宁宫迎入新主,她同意吗?”
“她同不同意又怎么样呢?福庆长公主做了那么多恶,官家没牵连她,依然敬她为太后就很不错了,她还想插手官家的家事吗?不过孟太后还算有自知之明,据说她听到福庆长公主的死讯后,当众晕了过去,醒来哭了几天,许是知道福庆长公主作恶多端,她竟主动要去瑶华宫出家,为福庆长公主念经祈福。官家孝顺,好言留了几次,孟太后都一意孤行,官家便无奈同意了。这几日,孟太后应当已经搬出去了吧。”
“啊,太后走了,那官家的立后大典谁来张罗?”
“当然是楚王妃。毕竟,这位才是官家亲娘,操持起来自然比隔了肚皮的尽心。”
“也是。”外乡人叹息不已,“楚王和楚王妃可真是福德深厚,原本他们一家和皇位毫无关系,阴差阳错,大统竟传至他们这一脉。不知皇后又是哪家的闺秀,有此福气入主中宫?”
“不是闺秀,好像是宫中一位姓宋的女官。要不说官家是仁明之君呢,听说这位宋女官身份低微,家世不显,相貌也没有很美,但是因为德行出众,就被官家立为皇后,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宋皇后和那位不守妇道的福庆长公主一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