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又走了出去,把锁重新挂好,去巷中的小客栈入住。
穷人要有穷人的样子,五个人挤一间屋,三个睡床上,小五和赵七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坐地打盹。
他们特意将包袱摘下来,全放在桌上。宵禁之后,果然有人来翻,翻完原样绑回去,从窗子那溜走了。
挂在城楼的人被收了回去。这人防着他们,但不敢下杀手。两件事指向一个答案:赵家禾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才会让这人忌惮,不想得罪他。
“七爷,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去报信,你想办法出城吧,我们会见机行事。”
如今的向京是只小口大布袋,少进,不许出。
赵东泰没法蒙着眼说大话,点头,默默地翻窗走了。
四个女人挤在床上,巧善小声说:“明儿再去一趟,我知道家禾藏东西的习惯,那人翻到了这里,应该是没找着。”
王朝颜闷闷地问:“他做奸细去了?看这架势,是有人疑上了,想揭穿他的底细。”
“嗯。”巧善忧心忡忡,接道,“他出门时带上了萧寒,想取东西,一定会叫他来。”
但愿萧寒也好好的。
她很快回神,赶忙安抚:“家禾很会察言观色,以小见大,没准会猜到有人来找。我们留在这,静观其变。”
“也好。”
角落里的廖宝镜期期艾艾道:“要不,要不就……还是我我……”
“快睡觉,明早还有事呢!”
“不行!”
小五和巧善同时开口,廖宝镜闭嘴,接了巧善递过来的袄子,盖在身上,贴壁躺好了。
王朝颜轻哼了一声,耐心挨到她睡着了,悄悄瞟一眼去了门边的小五,薅住巧善胳膊说悄悄话:“吊着胃口就是了,又不用动真格的,不过是借她的名头混进去。立这大功,下半辈子不说荣华富贵,至少能保她殷实安稳。要是赵家禾在……”
“他不会。朝颜,宝镜好不容易爬上来,不能去推她。动不动真格都不对,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要尊重她。”
王朝颜嗤道:“那我去,这总行了吧?我愿意去,我们这等人,命贱,有机会就上了,贞洁算个屁!只要老东西瞧得上,想占……”
巧善拽了半天没能制止,摸到她的嘴,用力捂上,哄道:“别胡闹,你也是一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朝颜,总有法子的,不要动那个念头。”
王朝颜轻轻挣了两下,安静了。
巧善收回手,胡思乱想半天,突然听到她说“好”。
王朝颜翻身,又说一次:“好,我知道了。”
家禾就在城里,且被人当成仇敌盯上了。
巧善愁得睡不着,三人挤在一起,她一动,王朝颜就睁开了眼,恼道:“不睡就干活去。”
“啊?”
“走走走,你去叫小五。”
王朝颜顺手扯走她的头巾,再拆廖宝镜和自己的,顺便塞了一丸药到宝镜嘴里。
小五瞥见这动作,暗自心惊,一摸身上,果然少了。
“你……”
王朝颜装没听见,抓紧绑成绳,背对着她们催:“快点,夜间巡逻是每个时辰的第三刻,这里离钟楼三条街,再过一会就该来了。”
她不等她们问,主动招认:“我受命盯着陆闶闳,这混蛋离不得酒,灌醉了,轻易就能套话。 所有经他手的文书,我都看过,向京的事,我一清二楚,爱信不信!别这样看我,放心,没打算害你们!再耽误下去,就要等下个时辰了。”
巧善和小五对视过,点头——她要存了歹心,犯不着告诉她们这些事。
三人顺着窗爬下去,又偷偷回到了青枫茶楼。
王朝颜要去找灯台,巧善悄声说:“不用,一定在门口。他说要紧的东西,藏深了不方便,要放在随时能拿走的地方,好撤离。比如……”
她抬头,小五心领神会,退到门外,攀了门板,踩着门环爬上去,果然在门头上摸到了东西。
马车一靠近茶楼,下马车时,少不得要整理衣衫,借这机会就能抛好。取的时候不用落地,夜里顺着房梁院墙就能摸过来拿走。
三人来不及高兴,就被突然晃动的黑影惊到了。
“是我……”赵东泰从柱子后走出来,接着说,“这里边我翻过了,什么都没有,后院连帐子都被拆了,脚印多,有人仔仔细细搜查过。大人交代了别的事,这里还有自己人,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王朝颜靠近了问:“那帮少爷都是头一回露脸,按说没人认得出来,可是刚入城就一个不落,全被抓了,说没人报信,鬼都不信。你还敢随便叫人往那边递消息?”
“你放心,大人心里有数。”
放心个屁!
王朝颜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别处。
巧善不放心独自留下的廖宝镜,小声说:“先过去再说,他们没找着东西,没准还会来。”
有赵东泰在,爬上楼也容易了。
王朝颜往一楼后窗吹了半管迷烟,再往上爬。小五看了直摇头,巧善用眼神安抚。小五撑着她往上,楼上还有赵东泰在拉。
她一抓到窗框,便搭腿往里翻,他抓了她外衣的背部,防着她掉下去。
窗子不大,两人上身有一小块交叠,离得这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来得突然又急促。好在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的左脚一挨地,他立刻松手后退。
孤男寡女出行,你还要不要活了!
朝颜提醒得对。
小雨也磨人,衣衫弄得潮潮的。赵东泰拔了门闩去外廊上换衣衫,她们留在里边换。
小五拿到一只扁的纸元宝,耐心等到巡夜的马蹄声过了,再拿包袱皮蒙住窗,在桌下点蜡烛,拆开它来看。
纸上没有完整的字,是看起来笔力稚嫩的涂涂画画。小五把它递给巧善,巧善抹平它,仔细读了起来。
她念到陆字时,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朝颜。
王朝颜撇嘴,哼道:“看我干嘛?姓陆的可不止陆闶闳,还有陆继业、陆天鸣。陆闶闳太蠢了,做不来这种事。”
“朝颜,不要生气。店铺关门这么久,看得懂的人还没来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猜那黑衣人会拿我们的事,去试探家禾。这是好事,家禾一定会想法子找我们,把消息补完整。不管是谁有问题,都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去。”
赵东泰拿走纸元宝,翻墙出去了。
巧善猜的没错,隔天就有“喜讯”:前街的铺子沾大光,要提早清场铺红毡,迎接贵客。
客栈里的人都是游商,被困在这多日,憋屈得很,便将打听来的消息自编自造:府台大人去年收义女,今年招金婿,女儿是半路来的,女婿是这阵子撞上的,这是头前十几年没攒一点嫁妆,只能匆匆采买。
听起来不体面,但郎才女貌,身份尊贵,就是最大的体面。
小五听到“赵”字,担忧地看向巧善,巧善悄悄摇头,安静地吃面。
赵东泰坐不住,起身要出去。巧善迫不得已,叫了一声“七弟”。
四人都转头看着她,她无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们乔装打扮一番,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热闹。
道路两头都有持械的兵戒严,排场大,来的却只是个无品无级的管事。这管事的挨个进店指点一番,各家就忙起来,轰轰烈烈预备几个时辰,两刻钟不到就办完了事。
看客们意犹未尽,但不敢在街上多逗留,各自散开。
王朝颜嫌道:“这样就没了?”
四人一齐看向她,巧善拽她,小声提醒:“回屋再说。”
回屋也没多的话说,赶紧把包袱重新清点,留下衣衫木牌再扎回去,把弓箭、匕首全藏上房梁,单留下雕花菜刀。
廖宝镜摸着叆叇
不舍,踟躇道:“这个……怎么办?”
王朝颜等得不耐烦,催道:“收起来,横竖没这玩意,你也能射箭。”
这是巧善送给她的,那天她有了自由身,有了它,从此可以好好走路,好好做事。廖宝镜也不敢拿它冒险,用线系了,垂在窗子下。
小五下楼,不敢再吃面,抠抠搜搜买了五个粗粮馒头,再厚着脸皮要了一盆不用花钱的稀粥。
午饭刚起个头,就有兵来搜。
没什么可疑的。
领头人捏着木牌轻甩,走到桌前看一眼几人吃的东西,再扫一眼屋内,抬手,“都带走!”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几人交换了眼神,赵东泰和小五的意思相同:外头还有不少兵,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没有窗,送到一座小院才叫下来。
没有严刑拷打,没有看管,院门一锁,四下安静。她们耐心等了会,再私下查看一番,确认没人没机关,再往屋里去。
桌上有饭有菜有茶水,桌底下有只炭炉。饭菜还是热的,屋里暖烘烘。
小五吆喝:“吃吃吃,要杀要剐,犯不着多拐一道弯来下毒。”
巧善跟着坐下来,笑道:“是,我听着是多拐了五道弯呢。”
要拐弯就会慢下来,车子的晃动也不一样,家禾教过,她一直在留心。
赵东泰跟着补充,往哪拐,行了多少丈再拐,全说清楚了。
王朝颜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比划,随即告诉他们:“参将府就在这附近。”
巧善只知道一个何参将,把筷子放下,简明扼要地说了她们和何参将的渊源。
赵东泰突然抬手制止,果然,没一会就有人进来,把赵东泰和小五叫走。
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有人来带她。
巧善暗自欢喜,可是被送进屋后,里边等着的人不是想见的他,而是赵东泰。
门锁上了,小五不见人影,这里只剩了他和她。
赵东泰转身背对着她,说:“你到里边来,我去门口,更方便。”
炭炉子在里边,门缝会透风。
巧善领了他的好意,两人换了位置。
“要是朝颜在就好了。”
他低低了嗯了一声,顺口安慰道:“我看这里的人,没有要为难的意思。”
“你是说……”
有些事,挑明了说,彼此难堪。巧善轻吐气,认真道:“绝不是家禾的安排。”
“嗯,我知道。”
他怎么舍得让你受这委屈?
他不时深吸气,留神外面的动静,防着迷烟迷香这些下三滥。
“小五去了哪?”巧善心慌,又问。
“东厢。照先前说定的,若有事,吆喝一声,硬闯出去。”
“好!”静坐更尴尬,她得找话来说,“粗粮馒头四文一个,老卤面一碗要二十三文,住店反倒只要二十。看来此地粮食吃紧,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嗯,朝廷要用他们,也在防着他们,听说自八月起,就没调过粮。”
巧善心念一动,压声问:“你听没听说过牧栾,牧芳或是牧铭?”
“牧铭是长煜二十五年的武举第六名,头四名都是勋贵家的子弟。上了台,这规矩那规矩,让人束手束脚,不留神就被罚下台,十分力只能使一两分,输赢全由考官定夺。牧芳是他爹,有官身,但皇城遍地是官,他家不算什么。他自认天下第一,输了不服气,醉时嚷了些不能说的话,叫人告了,挨顿板子,还被关了几天。牧家人怕他再惹出祸,送回了老家。看着像是废了,但听说有不少人私底下夸他有侠气。”
“你本打算考武举?”
“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原以为台子上最干净,毕竟站着是赢,倒地是输……呵,哪里都少不了人情世故,因此在这里待了两年,又回去了。王姑娘,那时候我心高气傲,又愤世嫉俗,做了不少蠢事,多有冒犯,实在不该。”
“不要紧,谁都有少不经事的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东泰垂头盯着指尖,缓缓说:“你和我四姐要好,我也算是你的弟弟,需要娘家人撑腰的时候,尽管叫我,不要客气。”
“好,多谢。”她想了想,又说,“家禾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知道了。”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巧善垂头想心事:家禾在哪,会不会也被人关起来了?不,他本事大着呢,总有法子逃出去。
赵东泰只要看她一眼,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他们在山上嬉闹亲昵时的样子。他管不住眼睛,也管不住心,干脆仰头看房顶。
外边刮风又下雨,屋里静得让人心慌。
赵东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动静,当即轻咳一声,在她看过来时,脚尖朝内收,手上也有动作。
巧善看明白了,站起来,往墙那边去。
佛龛嵌在墙内,供着一尊韦天将军,威武霸气。金刚杵上的宝石空了,留下一些洞眼。
这后边有人,透过洞眼在看他们。
家禾爱吃醋,但绝不会使手段试探她。
是谁呢?
没有杀意,但有点恶意挑拨的心思。
答案很快就送到了她面前,赵东泰被带走,屋里来了贵客:衣着华贵的赵昕。
赵昕把下人都打发走,迳直走到她对面坐下,神清气爽道:“何家父子有野心没脑子,几下就被人斗死了。我娘跟了陈府台,我就是那位要定亲的小姐。”
巧善迟疑:该不该问她家禾在哪?
赵昕脱胎换骨,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暂时不好琢磨。
赵昕开门见山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姐妹,一直惦记着赵家禾?”
“不要胡说!”
“别装糊涂,隔壁那位痴恋着他,实在无望了,才回头找那小竹马。”
“赵昕,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昕扬眉,得意道:“你慌了!”
巧善确实慌,慌的是她怎么知道赵东泰有点儿那心思,还有小五从前的心事。
那时,赵昕问过她为何不怕家禾在她背后下狠手,如今又弄两头考验,只怕是心结未了。巧善如了她的愿,干脆利落答:“你说这些没用,他们清清白白的,我只和家禾好,家禾也是如此。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事上吧!”
赵昕没恼,听到一半就笑了,软了口气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们能长长久久好,我才敢信这世上还有‘不背叛’。你放心,我是在帮他,与其提防我,不如盘一盘身边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我不知道这个人,只知道有这么回事。”
小五在成亲前和她敞开心扉聊过,宝镜后来才到,哪里知道这些事。朝颜跟她们一块住过那个小杂院,早就认识了小五。她知道赵东泰的事,只在最近,但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不过,传消息用不着单独见人,随手划几个记号,就递出去了。
真的是她吗?
巧善打心底里不信,这个人从没老实过,嘴上说话不客气,但她帮宝镜,提醒她孤男寡女不好时,确实是真心实意。
那还有谁呢?
赵昕起身,柔声说:“你们安心在这院子里住着,到了合适的时候,他再来看你。外边的事,有他呢。我还得演完这出吃醋记,你且让让。”
等巧善退开,她将桌上的杯盘扫落,伴着这声响,骂了几句,而后愤愤离去。
院子里空了,外边锁上,里边自由,五人又聚到一块。
巧善笑着摇头,小五也笑。
王朝颜盯着赵东泰,催道:“有没有法子递消息?奸细这么多,仁德杀不死卑劣,别还没上路就死在路上了!”
赵东泰不想忍了,直截了当问她:“你背后的人,是平西侯?”
王朝颜撇嘴,默认了。
赵东泰气极,提剑抵在她身前,嗤道:“别充什么好人,你看他成不了气候,又想起来这投诚了?卑鄙!”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出卖你们了?这事我早就知会过赵家禾,他说随我的便。我交出去的,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屁事,还套了不少话报给赵家禾。当年我是欠了他,这个账,我尽力在还了。我又不欠你,少在我跟前充大爷!我又没卖给谁,张家不行我上李家,有错吗?”王朝颜腰板挺得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巧善和宝镜,气呼呼地说,“少胡思乱想,他没逼我,是我自己不甘心,想办点大事。”
赵东泰还在气头上,盯着她不放。
巧善忙劝开他俩,赶忙把要紧事说了。没提赵东泰和小五,只说有人告诉她:他们身边有眼线,把一些细碎消息传了出去。
王朝颜先嚷起来:“别又算在我头上,我没有!”
小五忙说:“怀疑你就不会说出来了。你主意多,快帮着参详参详。”
这下轮到廖宝镜慌了,着急自辩。
巧善还得安慰她。
他们最大的秘密是钱粮,这个只有要紧的人知情,暂时没被透漏。
巧善身边的人,只有青桃见过赵东泰,但青桃只是个小孩,哪里懂这些情情爱爱。
小五先前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有了猜测,看向赵东泰,压声问:“西辞身边的姑娘,哪些是后来的?”
赵东泰被问住了,迟了一会才答:“我没十分留意,只知道爱穿绿衫的瘦子不是家里带出来的,还有一个总是插着梳子的很面生。”
巧善和小五同时喊了“雪霙,秀娟”。
巧善接着说:“从唐家出来,她们都是自愿跟着西辞走的,没要身契和银两。秀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遭了事。雪霙内敛,很少说话,只做活。”
小五也点头。
廖宝镜只来了几天,说的话更少,怕别人嫌弃,时常在留意身边人。她小声说:“雪霙和我说过话,我照巧善的交代,报的是假身份。她叮嘱我小心些,不要出伤兵营,以免被人为难。她在看那册《断肠续接法》,常找四大夫请教。秀娟没有找我,她总在最里边煮针,清点银线桑皮线和裹带,婉如去看伤兵,她都带着纸笔跟随。”
“宝镜,你很细致,做得很好!”巧善夸完她,又提醒众人,“她们看着都很好,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别的人,得想法子提醒西辞,我们终究是外人,看得不如她明白。”
“我去办。”
赵东泰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王朝颜掩嘴打了个哈欠,催道:“睡觉去。天要塌,就让它塌吧!”
床不大不小,一屋睡不下四个,巧善没心思睡,怕吵到她们,单独去了里屋。
没有纸笔,只能闭上眼用心记,慢慢回想。
混混沌沌中,好似有什么不对。
等她睁开眼,已经来不及了。“坏人”贴上她,将嘴堵得严严实实,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脖子上勾住。
他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胡来,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将手伸了进去。
她怕吵醒了小五,不敢用力挣,只好掐他脸。
他老实了,退开点,讨好地笑笑,再贴上来,不敢造次了,脸挨脸,蹭了又蹭,两只手把才才弄乱的衣衫整理好后,规规矩矩地落在后腰上。
她的心落到实处,不舍地看他,一点点碰他。
能从窗子爬进来,又不惊动小五,应该无碍。
她捧着他的脸,无声问:眼下怎么办?
他瞟一眼窗外,用眼神询问:换个地方说话?
她有太多话想说,即便知道换了地方,他肯定想胡闹,那也顾不得了。
他舍不得放下她,直接从怀里往背上搬。
她又慌又想笑,故意抓他发髻做扶手,弄乱了才解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屋?”
“只要这么一闻……”他贴着她鬓边深嗅,而后嗤嗤笑,被拍了才接着说,“我的鼻子只认你,你走哪,我都能找出来。”
“我们是不是不该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他根本没心思说事,只顾埋头苦干,在她脸上亲完,掰开领子往里啃。
她只好抓着他耳朵往上拔。
他压声讨饶,她刚松手,他又要往下,瞧见她神色,不敢再闹了,翻身到外侧,换她到上边,一手盖在她后脑勺上,好叫她安分地睡在他胸膛,一手抚着她的背,忙不迭诉衷肠:
“天天想着你呢。”
“听到消息就往回跑了,马去了半条命。”
“怪我不好,不留神就做大了,脱不了身。”
“回头你想怎么收拾我,就怎么收拾。我认打认罚!”
不留神就做大了?
她想起朝颜说的话,听不下去了,抬手摸到他的脸,一把捂住嘴,抢着说:“家禾,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
他没吱声。
她扒开他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居高临下再问一次。
他没直接答,跟着坐起来,搂住她的腰,贴着她说局势:“我猜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牧栾,暂时没得准信,至少有七八分。不光这里,还有镇南侯部下,东边的水军,西北的,还有京城禁卫军……这里有旧皇城,只要拿下褚颀就没了阻碍,随时能称帝。文臣也拉拢了不少,狗皇帝被蒙在鼓里,由着他们使唤。巧善,光是这十来天就集齐了六万多精兵,还在调派。”
“那消息,究竟是你不传了,还是传不出去了?”
“我这边才递出消息,叫褚颀提防姓古的,才两三日,那姓古的就带着身家来了这边。褚颀会练兵,会打仗,但过分耿直,不会玩弄人心,这是致命的弱点。”
“你是想说,他不该那么仁慈,那么善良。”
他伸手去摸她,她飞快地扒开。他知道她恼了,着急道:“有些消息,我一早就透漏给了他,他温温吞吞,没有及时应对,失了先机,我不能带着你陪他去送死。你放心,我在那边露头,和在这里不同,用的是两个身份两张脸,做事没留痕迹,不会让他们疑上我。我当然希望他能赢,一定会暗中相助,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
她接连摇头,失望地闭上眼,带着哭意说:“我们抢豪绅,他们刮百姓。我们杀乱贼抚平民,他们杀红了眼,攻不下就连人带城一块烧,掳不走的财物,宁愿砸碎了也不给人留。家禾,我宁愿为好人死,也不要跟着坏人飞黄腾达!”
她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起身走到桌子旁,背对着他说:“我们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放弃对的事,家禾,你再好好想想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从来没有透漏过半点消息。我不做叛徒,只想为我们留条后路。天下兴亡,是皇帝的事,是大臣和皇亲国戚们的事,他们尊享荣华富贵,做下的祸,不该由我们来承担后果。”
她被这句话击垮,垂着头,一面掉眼泪,一面问:“真的没有办法赢吗?我们逃出去容易,可他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我们先前做的事,又要怎么办?我想要天下的女人都能及时看诊,想要每一口井都有救命的绳。西辞想让女孩们都有机会读书识字,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学会保护自己。这是我们帮他的私心,这是我们想要的回报,只有他的仁慈善良能容许我们进这一步,换了人,那什么都做不成了!家禾,什么都没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被卖的王巧,身心痛苦的太太,不明死去的小英,被家人外人合伙糟践的秀珠,裹缠在牢笼里的风芝……她们总是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是天大的不公!”
她哭得沉醉,像是天已经塌了。
他心都要碎了,只能胡乱应承:“那就赢吧!仔细想想,我先前那些话,过于武断了,他十三四岁上战场,至今没输过一场,必定有过人之处。我没跟在他身边经历过,看事看人太浅显,未必真切。”
她燃起了希望,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后悔莫及,仔仔细细擦,诚心实意说:“他们往那头使离间计,这里也有我啊!兵少点就少点,擒贼擒王就是了。”
她也愿意退一步,一把抱住他, 哭道:“我不是要你为了谁去送死,实在赢不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良心了,想办法逃命去,不高尚就不高尚吧,可是,绝不能追随害人的叛贼。家禾,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哪都行,只要是你和我在一起安稳度日,就很好。不用大富大贵,不用风风光光,只要活得坦坦荡荡。”
他恍然大悟。
小杂院,康平,乡下那茅草屋……每到一处,她总说这样也不错。每回抬头望月,不论是圆的,还是缺的,她都说好。
她一直在说心里话,他只当情话听了,真是大错特错!
“你放心,我记住了!”
好几日躲着不见,来了以后还摆脸色。
赵西辞正在气头上,将本子丢到褚颀面前,冷声报账:“原先是一万七千人,每人每日粮菜三斤二两到三斤七两不等,再是草料和黑豆,每日花销约是一百七十两。赶上吃肉的日子,一人三两肉,得再加二百两。别的不由我们管,我就不在这废话了,油布毡布、药材、衣衫鞋袜这些,在下边那两本。眼下人数翻了三倍多,你是个聪明人,不如粗略算一算,我们帮你填了多少?”
她不交账,他心里也有数,急道:“等……”
“等什么?等雨停了,你就能决断了?一踏进向京,你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就藏不住了,怕丑啦!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啊,遮得住窝囊!”
“不是,阿四,营中有外人,轻举妄动,会害了大家。东泰传了信,我拿来给你看,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去那边找赵兄弟了?”
“她们比你英勇,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你应该知道,我一个下堂妇,手里能有多少?这些钱,大头是妹夫送回来的,他们在前边为你出生入死,你在这贪生怕死,甚好。”
“阿四,我们好好说话。我不是怕事,是要先肃清了,再全力进军一举拿下。已经查出来一些,牵扯到了你这边的人。”
“谁?”
褚颀踟躇这会,婉如掀起帐帘进来,着急道:“姑娘,秀娟不见了!”
赵西辞捏着额头缓解头痛,“你先出去!”
婉如着急,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