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面对这只受伤又躲匿多年的真龙,元山书院主动去找了千鸿宫的现任宫主宣衡。毕竟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核心——卓鼎君,在不久前才刚被宣衡宣布死亡,千鸿宫必然知晓当年更多细节,说不定还掌握着“屠龙”的办法。
当丁安歌放低姿态,说出所求,甚至表示只要千鸿宫愿意参与屠龙,哪怕不派人只是提供线索,元山书院就愿意让出绝大多数的战利品,甚至愿意割让仙门大比的更多席位——就看到宣衡那张总是严肃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最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
宣衡灰暗的双目注视着丁安歌背后,丁安歌几乎以为他在凝视什么人,转过头去只看到高悬的一副字迹不统一的旧对联。
等他再转回脸,宣衡轻声道:
“你问我要当年卓鼎君屠龙所用的功法?你要给我……屠龙的战利品?”
宣衡垂头笑声夹杂着杀意,手指紧握着太师椅扶手。
他再次抬起头,神色却又恢复如常:“多年前千鸿宫遭遇大火,亡妻丧生,卓鼎君闭关中再度重伤,只剩吊命再难开口,他多年珍藏典籍宝器也都付之一炬,若是他留给我些机密或宝物,千鸿宫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他强压下对丁安歌的一切情绪,滴水不漏的回答道。
丁安歌再问,他就只称到了每日祭拜亡妻的时候,便转身让人送客了。
宣衡大抵知道,真正的魔主应该已经被羡泽所控制,如今四处作乱的不论是真是假,她都有她自己的计划,若是杀一个丁安歌就能达成目的,她自己早就动手了。
但丁安歌离去之后,他还是修书一封送往了明心宗。宣衡倒是想要直接联系她,但羡泽压根没给他跟蓬莱联络的办法,能跟她尽快说上话的恐怕只有钟霄了吧……
她倒是回信很快。
寄送出去不过七八日,深夜就有一只夜枭出现在了千鸿宫的窗台上,叼着信笺紧盯着他,宣衡目不能视,但察觉到信笺上有她的灵力,立刻接过。那夜枭从羽毛中拿了一支短笛给他,开口道:“宣宫主若是以后有信件,便可放于窗台盒中,我是此洲妖主,会将信件设法传给尊上。”
夜枭说完就走,宣衡坐在他们当年婚房的窗边苦笑。
现在想要跟她说上一句话,还要找妖了。
只是展开信笺,上头文字以硬笔书写,凹痕明显,哪怕是他也能触摸读出文字。他忍不住多想,阅读的手指微微蜷起:她是惦记着他的眼睛的吧……
只不过上头的文字既熟稔又无情。先是嘲讽了丁安歌几句,然后让宣衡随便选择,她都无所谓,只是最后她补了一句:
“你若是来东海,不想死就早点走。”
宣衡当时还惊讶,他没有去东海的打算,结果没过半个月,他就收到了密信帖文,呼吁天下齐聚东海召开仙门大比。
她早就知道?
宣衡可以说,在凡界之中,他算是天下数一数二了解她的人,可她的想法谋划,或者关于她的太多事情都在迷雾之中,更遑论那些连她人形之身都没见过、连她受伤情况都不知晓的凡人。
决定要搞这场仙门大比的人们,也不比墨经坛上那些臆测的闲人多知道什么内幕,或许真龙简单的翻手云雨,他们就会义无反顾的撞进去——
一如现在,宣衡在东海的仙门大比现场,侧耳听着这场闹剧。
或许是对陌生神秘的力量太过没招,数个宗门商议后的第一步竟然是向着蓬莱的方向隔空喊话,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宗门过来怂恿宣衡,让他派几个乐修过去敲锣打鼓,宣衡都快要气笑了。
让他们滚蛋之后,朝着蓬莱方向的喊话仍未结束,就差拉几个横幅让羡泽理理他们了。
这跟上门讨债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羡泽也不欠他们,而是他们欠了羡泽!
宣衡额头青筋鼓起,他甚至都有点坐不住,宣琮在旁边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琵琶琴弦,唱了一段不知道哪个戏里的讨饭曲,像是在嘲讽这群人,他刚想让宣琮别弹了,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摇铃声。
宣琮也停下手指,往后方看去,低声道:“伽萨教来了。而且是他们那个神秘的圣主亲自带队。你见过他吗?”
宣衡捋平衣袖:“没有见过他的脸。”
宣琮瞥了兄长一眼,笑道:“看起来是个美人,身段也挺骚,有人传说他是半妖——”
他们说罢,在持续一整个上午的列阵喊话无果后,第一批修仙者已经打算御剑往蓬莱的方向飞去,宣衡根本懒得去管什么圣主骚不骚,只用灵识辨识着那第一批御剑飞离的人的修为。
如今聚集在东海的这批人,都不知道当年东海屠魔的细节,他们压根不了解当年从“魔主”处得知的能够击碎金丹的秘术才是关键,这跟修仙者的实力无关。
是当时的羡泽天真不经事,没有防备才会遭遇暗算。
而这种事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也正是因为无知者无畏,他们自信满满的集结了比之前更多的人,就这样将众多修仙者的命运绑上了跟真龙对碰的战车。
宣琮嘴碎话也多,他听到御剑破空声,托腮转过脸来,轻声道:“他们吆喝一个上午了,甚至我听说从前几天就有人通过入水的法器想要探究蓬莱的位置——但他们就没想过,真龙有可能不在家吗?”
宣衡仰头面对着他已经看不见的蔚蓝天空:“她就算不在家,她的眼睛也知道天下事。”
宣琮嘴一撇:“又把你得意上了,当个前夫还挺与有荣焉,物种又不通过床事传播,你弄多少回你也就凡夫俗——哎,你再打我试试!”
宣琮捂着头:“不过,这群人就没想过,如果魔主真的出现在了这里怎么办?”
宣衡没有回答。
魔主不出现当然是最好的,他们可以直接逼上蓬莱“请求”真龙的帮助。
不过一旦出现,就是打破了魔主畏惧真龙的传闻,让东海沿岸也变得不再安全,丹道城和明心宗这片如净土般的地方也会在天下眼里祛魅。
若魔主出现后,真龙露面杀死魔主,这对各个宗门来说就是解决了心头大患,还能接触真龙和谈,说不定能建立和蓬莱共治的天下秩序;若真龙压根就没出现,可以趁此集结各个宗门的力量,一同杀死魔主,也从此让真龙的威名彻底扫地。
不论怎么样,被逼到末路的他们都是不亏。
宣琮问出口自己心里也明白,反正各个宗门不齐聚也迟早会被魔主逐个击破吞噬,不如就赌一把。
只不过他余光撇到一抹头戴帷帽的身影,蓝裙缀着红璎珞,身负宽刀。他猛地僵硬,死盯着那身影只是一闪便消失在人群中。。
宣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宣琮失神片刻:“……我好像看到了她的身影。可能是我看错了。”
兄弟二人心里也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不是没可能。
被大家集体求见的龙,正头戴帷帽穿梭众人之中,这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很快, 第一批派出去的御剑者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仍未返回,也没有传回来任何讯息。
再派出去的第二批御剑者,修为就比前一批更高, 还戴着能够定位的法器和灵火烟花, 若是遭遇了袭击或不明情况,就可以立刻引爆并知会位置。
他们离开之后,天色逐渐灰白, 渐渐落下大片大片雪花, 海雾也愈发浓重, 甚至看不清海岬。这“仙门大比”连比试都没有, 各个宗门昏昏欲睡之时, 忽然司虞宗的人先看到了空中如芝麻大小的人影,惊喜道:“他们回来了!”
海面上被风裹挟的白雾如同冰雪暴, 星点身影忽隐忽现, 等到近前来才能看到有些人背负或搀扶着其他人, 似乎是第二批去的人将第一批人也带回来了。
第二批中为首的长老以灵力扩音, 在风与雾中高声道:“我们回来了——我们见到了蓬莱!”
众人哗然,元山书院那一片甚至激动地站起来。
长老也情绪高亢, 迫不及待高声道:“蓬莱一片绿意,灵力充盈, 只是未见真龙踪迹, 或是真龙不在!”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凡人们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蓬莱,往后便可以……
长老越来越接近海岸,继续道:“蓬莱周围有结界如黏胶,第一批去的人被结界控住但未被伤及,我们将其解救——”
就在这群人御剑高度即将降低时, 在他们身后的一片白雾中陡然出现一团黑影!
一只裹挟着黑色雾气的巨大利爪推开雪雾,朝这位说话的长老猛地拍下来,重重落入海水之中,溅起数丈高的白浪!
看台上几乎空气凝滞,那远比前几次现身时更庞大的黑影从海中飞出,逼近冰梯看台,附着着一层似雾似火的黑色头颅微微低垂,长长的布满尖刺的尾鳍在空中摇摆,隔着纷落的鹅毛大雪,在空中近距离俯瞰着上千双眼睛——
令人头皮发麻的魔气荡开,几乎激起每个人的汗毛。
是魔主!
宣衡只听见耳边声音炸开,有年轻弟子惊恐的尖叫,有无数人拔剑的冷啸,有灵力催动法器的鸣颤,有呼喝列阵的喊叫。
是东海海水太深吗?
为何丝毫无人能察觉它的接近!
魔主利爪之中出现一团黑焰,它俯冲下来,直直拍打向最前排本来要坐着各位宗主的冰雕高台,黑焰仿佛一团云气一般蔓延开来,遇水不灭,直直焚烧向元山书院所在之处!
黑烬与雪花搅缠在一起,冥油凝固在海岸石滩之上。
前排几个年级略长的护法来不及起身,黑焰缠身,立刻将他们皮肉烧灼成白灰,他们想要用灵力抵挡,但根本无法跟与这黑焰相抗衡,转身间就被黑焰焚身。唯有几人断臂断腿求生,才血淋淋的避免了黑焰的继续吞噬,被人拖着残破喷血的身躯向高空之中。
看台上瞬间便是惨剧。
“真龙不在,魔主现身,还有谁敢说它和真龙不是一体?!”
“天!若真龙与魔主当真是同一人,那是不是就有意诱骗我们前来?!”
“各宗门不要迟疑,整个修仙界的力量在此,还怕杀不了这魔主吗?!滚回你的魔域去,这天下容不了你——”
宣衡按住宣琮手臂,在或狂乱或恐惧的呐喊中低声道:“按计划分散,先不着急撤,但要保护好弟子们。今日也算是带他们来开开眼了。”
宣琮:“好。不过真像是你所说,伽萨教那群人巍然不动,好似一点都不吃惊。”
伽萨教众人稳稳坐在看台斜后方高处,只有弓筵月微微偏头说了些什么。
那魔主似乎对所有宗门都极其了解,仿佛与天下为敌都不是头一回了,各宗最有杀伤力的大型阵法刚刚运转,它便如能预知一般躲开,卷起飓风便能袭击向阵眼关键之处。
一时间它攻势摧枯拉朽,只去袭击各个宗门最精锐也最高修为的那几个人,张口吞噬!
而后昂然晃了晃头,两只爪子按在海浪之中猛地拧过身,一口咬向梁尘塔几位副使的方向!
“你还敢来?”梁尘塔塔主一手托着博山炉,另一只手握着把断剑,剑风击退魔主右爪,飞身而起。
这位塔主是前阵子唯一伤到魔主的人,只是用了百年的名剑也在那时候折断,距离上次不过数月,他已经来不及再寻一把趁手的新剑。
魔主仍是的手,叼住两个人,立时咬下,血溅当场,而后轻蔑的吞食。
梁尘塔塔主博山炉中荡出如白绦般的灵力襄护住自身,正要再向它挥剑。就瞧见了在魔主吞人的瞬间,身上缠绕的黑雾似乎淡了几分,露出它灰白色满是血雾的鬃毛和一小片身躯。
有人惊叫道:“就是龙?!它是黑色的龙!”
“不、龙生四爪,而它只有两只爪子,它是蛟才对。而且周身连鳞片都没有……”
千鸿宫数个弟子也对惊讶的人群骂道:“我们亲眼见过它毁了明心宗的旧地,它根本不是龙!说了多少遍你们都不信!”
“那你倒是告诉我,魔主在东海肆虐,真龙去了哪里——”
就好像天有感应,在这几句嘶吼落音的瞬间,灰白色的云层之中骤然出现一团蓝紫色的闪烁,滚滚闷雷声音从高空中传来。
众人仰头望去。
霎那间几道暴怒的天雷从空中落下,径直落在他们看台前方不远处,地动山摇,海水迸飞,甚至连湿漉漉的海岸地面上都泛着一层隐约的蓝紫色雷光!
魔主陡然一惊,拧身要逃,半空中却传来羽翼划破天空的呼啸声,有团光亮如陨石坠地,雪雾翻涌被排山倒海的推开,忽然一双金色如灯的瞳孔在混乱之中闪耀。
金龙陡然现身,一把抓住了魔主头顶的独角!
它好似是对于魔主胆敢趁它不在于东海造次,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魔主想要挣扎,就被它另一只爪子捉住脖颈,用力按倒在海岸之上,它对着魔主发出一声轻蔑的龙吟咆哮。
这声龙吟距离众人太近。
声场震荡,海水仿若沸腾般跳起来,在场每个人灵力激荡翻涌,几乎要吐血,甚至有些人因为离它太近而直接昏死过去!
宣衡屏息运功,强行压下嗓子眼的血腥气。
五十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听到她划破天际的龙吟,可这次不一样了。
所有人心里的想法都是:真龙震怒,可不在乎是什么景,什么人,离得太近都可能被它波及。
可空中一道道劈空的天雷,却也像是某种强者的诱惑——
近日有那么多人通过天雷突破了境界,这一道道雷既是劫难也是机遇。
魔主剧烈挣扎想要逃向东海,真龙紧随其上,众人睁大眼睛也只能瞧见一团暗一团光在云中时隐时现,魔主时而发出似龙又似妖的痛苦叫声。
宣衡已经带着众多弟子往后撤去,还有些弟子傻乎乎的群情激奋道:“真龙现身,我们是应该去帮它吧!真龙当初也保护了我们,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啊!”
他心道:羡泽可不需要你们帮她。
只是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宣琮道:“钟以岫呢?”
宣琮看过去,却发现钟以岫已然不在原地,只剩下钟霄与众多弟子在一起。钟霄额前头发被吹乱,仰头看着半空,钟以岫不知何时已经悬立空中,单手握着银山剑,看着魔主作乱的方向。
曲秀岚着急也想要御剑而起,却被钟霄以灵压强行按趴在座位上,钟霄表情严肃:“不许轻举妄动!这些事情跟你没关系——”
陆炽邑惊愕道:“钟以岫你想干什么?五十年前你犯下大错,今天你难不成还想要对真龙出手吗?”
钟以岫却没看向他,脸上难得淡去了那一份不安,灵力化作几点冰星,环绕身躯,他朗声朝着看台上所剩不多的数个宗门领袖道:“让弟子们撤下,时至今日天雷回归,真龙现身,该到我们为除魔助一臂之力的时候了!”
他说罢,银山剑剑气激荡,周围云气消散,雪花倒着向天空乱飞而去,隐约能看到远处冰雪暴后真龙与魔主缠斗的身影。
宣衡听到了这话,敏锐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与此同时周围天雷更乱,也似乎有所减弱,只是那从海面而来的云雾更是朝岸上拍打而来,几乎是连面对面的人也看不清楚。
只留有几道雷偶尔炸亮眼前。
钟以岫向羡泽的方向飞去,许多宗门大能都知道明心宗与真龙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垂云君都说了要帮忙,他们再不跟着去,恐怕日后更难以得到真龙青眼。
但丁安歌往真龙与魔主缠斗的方向飞了一段,耳边听到了师妹传音入密的声音。
师妹一向是宗门的主心骨,她虽然修为不佳但头脑聪颖,此刻就算没有证据她也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丁安歌对师妹一向是不假思索的服从,犹豫着想往后撤,却没想到钟以岫转过头,他身边几点冰星立刻朝丁安歌飞去,控住他的身躯,逼迫他一同前行。
丁安歌朝他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云气忽然在东海正中散开,以至于露出湛蓝色天空,就像是钟以岫当年荡开云气后与她一同坠海时那样。
数个各宗大能环顾四周,就像是厚重云雾为他们隔出一片仙门大比的场面。
他们看清了海面之上腾飞的金龙,只是却没见到应该跟真龙缠斗的魔主。
她金色身躯映照着炫目天光,威严而矫健,轻盈中又有着闪电般的锐利。
金龙悬停空中,与钟以岫远远对视一眼,而后张开羽翼,蹁跹转身,几道远比之前更粗的天雷,裹挟着几乎让太阳失色的光亮,朝他们劈去!
等等!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劲。
不知是谁在被天雷击中之前迸发出一声喊叫:“是真龙要杀——”
而余光之中,钟以岫已然松开手,任凭银山剑掉落入海中,抬手似拥抱早该属于他的天雷。
海面炸起数丈浪花,几道天雷几乎让太阳失色,掀起的灵压几乎压扁云雾水汽。
蓝紫色耀眼雷光在青天之下逐渐消失,若是有人围观恐怕此刻眼睛还未能适应。
但在海面之上,那刚刚悬空而飞的多位高手大能,身影消失,化作青烟,好似从未存在世间。
巨响之后的鸣声缓缓回荡,一切仿佛都静止。
只有钟以岫脱手的银山剑无声的向下坠落,如同一条银鱼刺入海中,无人知晓的坠向冰冷的海底。
江连星化作人形隐匿在周围的雾气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空旷的海面。
在天雷的轰击之中,连尸骨都没有保全,只有一缕淡淡的烟雾随风吹散,这些人存在的痕迹俱是已经抹去。江连星注意到了钟以岫与羡泽的对视,显然他知道这一命运……
而半空之中,真龙忽然在空中翻滚身躯,像是痉挛也像是伸展,曾经被洞穿的双翼笔直向两侧打开,残破的爪子舒张开来。
海面上搅起水浪,越飞越高,龙吸水的粗柱在天海之间出现,扭动着朝羡泽的方向而去,激烈的风吹动她淡金色的鬃发与眼睫,她紧闭着眼睛似天人感应,似浮动云海,直到那几道龙吸水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搅动,骤然朝她身躯上撞去,炸开漫天水花——
她的真龙身影消失,只剩下人形的身躯在半空中漂浮,整个人像是吹制玻璃般从内而外散发着剔透的淡淡金光,长发如波浪般扬起,而后像是在半空中跳水那般朝后弓起身躯,化作一点金星坠入海中。
海浪翻涌,看不清她的身影,海面上片刻沉寂,忽然海水被骤然照亮,像是有谁在翠色玻璃的那一端亮起烛火。
突然那道金光直冲云霄,金龙的身影再次出现,撞开海面飞入蔚蓝天空。
金鳞如海面波光般闪耀,尾部末端犹如流光溢彩的鱼鳍,两道巨大的洒金白羽翅翼横扫而过。她身形比之前看到更大,脊梁支起的背鳍如同柔金色的丝绸船帆——
羡泽盘踞空中,悬停在江连星小小的人身旁边,金色瞳孔凝望过来。
江连星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
她头顶如螺旋般的两只角完整尖锐,两只利爪好似从未受过伤,羽翼雪白且舒展,连带着她胸膛与尾巴上,没有一片鳞片缺失或翘起,只有海水如流淌过金器瓷釉,从她躯体上滑落,她就像是新生那般完美……
江连星喃喃道:“羡泽……”
那些过往的伤疤皆已消失不见,她强大美丽的如同天地之间唯一的神。
羡泽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蓝紫色的雷电在她的指尖温驯的缠绕着,她抬起手来,晴天之下,天雷一道道贯穿天地,毫无减弱势头。
她成为了一只天地间最为强大的成年应龙。
第206章
而东海岸边的众人还对羡泽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们或许还认为各宗大能正在协助羡泽一同击退魔主。
她没有像当年的应龙选择以陪伴的神鸟为献祭,而是在东海之上以这些凡人为献祭,吸取他们的灵力走向成年。
再加上魔主的作乱袭击, 她这一天极大地削弱了各个宗门的实力。
但外界只知道, 在魔主与真龙的斗争失去了太多人,还有很多当世大能都因此下落不明。
这一切也不会怪罪到真龙之名上。
羡泽早就明白,若想要统治, 她必须像上古的皇帝那般洗清自己的名, 否则只会给未来更多的人反抗她的理由。
除了江连星、葛朔等人以外, 第一个知晓她计划的人, 是钟以岫。
五日前, 她打着伞走在雪中,向他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 她以为钟以岫不会配合。
“我也可以骗你天雷真能渡劫, 助你成为天下第一个突破化神期的人, 但你我都知道那可能性太低了。钟以岫, 我就是要你的命。”
钟以岫看向她,只是道:“你无论如何都要统治这天下的, 不是吗?若不能就此一役解决,是否就不会再频繁出现两方相争、宗门斗争的情况了?”
羡泽当时说:“希望能。”
钟以岫望着远方看不见的蓬莱岛:“其实无论会怎么样, 我也都答应你。”
“你来问我的态度, 就好像我是真的能坚持道心,宁折不弯的人一样。但我并不是,我人情也不通达,心性也未必坚定,只是有些修炼的天赋罢了。而这天赋最后也是害人害己。”
“那……那十年我没有帮上你,或许现在能帮上你。你之前叫我继续修炼, 重归化神期应有的修为时,我大概就猜到这一天了。只是,如果计划成功,你会恢复受伤之前的样子吗?”
羡泽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准确说是五十年过去,她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伤痕了。
但钟以岫眸色闪动,显然他很在意。
羡泽把落雪的伞斜了斜,大块的雪朝后落去,她道:“我不知道,或许吧。”
钟以岫看她发髻上的蓝雀花,在雪中毫无蔫萎,依旧盛开着,他低声道:“要是我能看到就好了。”
羡泽将伞还给他:“你看不到的。”
她要他的命、他的修为,他的一切都成为她真正的养分
确实如她所说,这一切他都看不到。
曾经刺伤她的银山剑,如今恐怕已经扎在海底的泥沙之中再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此刻海面上周身趋近完美的应龙,眼睛慢慢才挪到江连星身上:“疼吗?”
江连星在她的目光脸颊微微发麻,他意识到她问的是刚刚做戏时她对他出手的动作。
羡泽确实下手比较狠,他身躯上还有火辣辣的感觉,但还是摇摇头:“羡泽,尽快下一步吧,我们解决这一切。”
一切确实需要一气呵成。
羡泽打开宝囊,从中拿出一个被紧紧捆缚的男人。
画鳞躺在她爪中,他太久没有见到阳光,痛苦地蜷缩起来,正想要低头避开日光照进眼中,就感觉捆缚他数个月的灵力消失,他几乎无法活动的手臂软软垂下来。
画鳞喘着粗气仰起头看向她的脸。
他环顾四周的东海海面,正想要开口,就瞧见了羡泽头顶如今已经完整的两只角。
他瞳孔颤了颤,沙哑道:“你……”
羡泽垂下金瞳望着他:“化作你的本体吧。我不会杀你,如果你好好配合,我甚至可以奖励你一些灵力。”
画鳞:“什么?”
他总是脑子转的很快,看清了不远处的江连星,道:“哈……咳咳……你让他扮演成我,你是在……我懂了。”
羡泽道:“快点起来,东海岸边现在都是看戏的人。”
画鳞乌发垂下来紧贴在凹陷的脸颊上,他晦暗的黑眸与她的金瞳相对。
她要隐晦的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趁着这个机会逃脱,否则他不会用力挣扎,也不会好好配合他。
而他也心知肚明,这恐怕是他余生唯一一次见太阳的机会,她的指缝到底有多大,他到底能有多少机会真的逃走。
在这无声的心神涌动和打量之中,他们其实比想象中更了解彼此。
画鳞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来,他缓缓笑起来:“好,我的尊上。”
羡泽松开手将他身影抛出去,画鳞在空中化作了巨大的黑蛟,刚刚出现就被扣住脖颈,羡泽手指一抬,海水在她指尖化作利刃,切削向画鳞已经愈合的断臂处。
他闷哼一声,血从伤口处流淌滴入海水。
这样就会被当作他的断臂是刚刚被砍下来的。
羡泽微笑道:“觉得不公平吗?我现在可以给你更多金丹的碎片。”
她不由分说的就让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刺入他的胸膛,没入他的身体。这既是能短时间恢复画鳞的力量,也代表着她控制着他的缰绳将勒的更紧更用力。
江连星看到她松开了握着画鳞脖颈的爪子,、爪尖像是威胁又像是温柔的抚过画鳞的面颊鬃发,低下头来声音很轻的道:“我倒数十个数。逃吧。”
画鳞抬起眼来望着她,夹杂着一种江连星看不懂的惊讶、怨恨和痴迷,还有更深处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也甘之若饴的欲望。
画鳞转身向着东海岸边的方向飞去,身形已经不复当年在魔域的迅速。
江连星道:“他怎么没有想要钻到海底或者去其他方向?”
羡泽:“因为他体内还有我的金丹碎片,跑去别的方向而不配合,只会被我快速控制抓回来。他还在赌一个机会,想要在东海沿岸的混乱中化形成人,混在其中逃走。他想要赌我不敢在东海沿岸对着那群凡人大开杀戒。”
江连星:“那你——”
羡泽只是笑了笑:“他有我的金丹碎片,到哪里都逃不掉的,他要是真裹挟那么多凡人威胁我,倒是更顺了我的意思。”
羡泽点点头,张开羽翼,尾鳍划过海面,像是抓鬼游戏中的常胜者,朝画鳞的方向掠去。
云雾之中。
画鳞已经尽力快速飞翔,可是她在身后仍是像一道闪电般追来!
她已经是一只成年的应龙,比曾经奴役过他的蜃龙还要强大的多,他们之间的差距更是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