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啸崖原本威势就盛,他这一跨步,形如猛虎倾压猎物,吓得屏风旁的彧良面色苍白。
楚清鸢立身在御座侧后方,仿佛感觉到一片杀伐之气扑面,微微握住手掌。皇帝扣住龙椅的掌心比他掐得更紧,便见谢澜安从容地亦上一步,附和道:“臣亦以为然。”
“含灵……”陈勍不敢相信,这两人在上一次宫宴相遇时还剑拔弩张,明明私下绝无交往,今日竟默契地逼他就范……
谢含灵难道忘了,褚啸崖想要娶她?倘若褚啸崖的北府兵真有马踏洛阳的一日,他功高震世,她还能如何保全自身?
这就是陈勍内心深处,不想再与北尉开战的另一个理由——褚啸崖不能再胜了!
大司马已经功高盖主,再打下去,难保这天下不会有易主的一日。
收复两京、使南北统一固然是陈勍心中所望,可比起让褚啸崖吃空他的国库、带着大玄的兵马攻入中原,占据不回,再掉转矛头篡他的位,那么陈勍宁愿像现下这样,维持南北朝局的平衡。
直至他将内政经营得气象一新,成长到羽翼丰满,有能力不受任何人的钳制,再收拾胡人不迟。
“含灵……”陈勍含着近乎恳求的口吻,凝住谢澜安的双眸。“你再仔细想想。”
你答应过,会永远帮朕的。
谢澜安却只纹丝不动,与褚啸崖一左一右并立中廷。当朝文武中最有话语权的二位,呈掎角之势与上方的龙椅对峙。
谢澜安原封不动地将这话还了回去:“陛下,您再仔细想想。”
貌似恭雅,眼中却含着嘲弄的冷。
她这个人,做得出囚禁生母,逼杀叔祖的事,本是胡来惯了。偶尔给人个脸,那是看在能达成自己目的的份上,暂将反骨藏在逆鳞之下。可谁若想将“认主”二字按在她头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冷光落在陈勍眼里,让他恍觉下面的那张脸变得无比陌生。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对面仿佛不再是两张人脸,而扭曲成两头狰狞的猛虎,踏爪咆哮,意欲一口吞噬掉他的皇位。
陈勍生平第一次在坐着的时候,产生了两股战战的恐惧感。群臣抿出气氛不对,凝望殿中那两道身影,一时不知是谢澜安借了褚啸崖之威,还是褚啸崖借了谢澜安之势,胸口窝像被揣进了一块冰坨子,皆不由得倒屏气息,等待陛下的应答。
郗符在无形的迫力中皱眉,恐谢澜安与虎谋皮。正待举步出列,被殿中侍谢策拦住。
谢策冲郗家大郎隐秘地摇摇头。
他妹妹当真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楚清鸢在御座后满手汗水,双眼却迸出光芒,这才是令他折服之人该有的气魄!
众人等啊等,沉寂的太极殿终于等来皇帝发话,却是毫无气势可言的一句:“退、退朝。”
有心人听出了皇帝音色中的轻颤,心中暗想:到底还是年纪轻些,压不住权臣的气焰。紧接着又听皇帝加上一句,“含灵——你别走。”
褚啸崖粗眉挑动,有心抢白两句,转头见谢小娘子鸦睫淡垂,立在原处。
那容长俊脸,雪一样白,泛出珍珠的光泽。纤美的玉颈好似涂着一层奶霜,偏又利落地收进朝服领口,引得他心如百蚁啃噬。
越是想得手,褚啸崖越乐得配合她,也不与小皇帝呛声了,低头柔情一笑:“小娘子今日对褚某的美意,褚某他日,千倍百倍报答在娘子身上。”
谢澜安宛若罔闻,不置一词。褚啸崖也不在意,得意地扶剑出殿。
随着臣子们陆续退朝,陈勍将御前侍奉亦屏退,偌大朝堂,终只剩了他与谢澜安二人。
这样二人独处的场面,其实从前有过许多次。只不过今日不像在西阁中的和谐随意,没有糕点香茶,也无焚香对坐,一上一下,君是君,臣是臣。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谢澜安稳稳开口:“臣知道陛下的顾虑。”
那清泠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起了回声,陈勍就笑了。
她当然知道,这朝野上下哪有她看不透的事呢。
“陛下担心大司马再度北伐,再立新功,威胁到陛下的皇位。”谢澜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陛下怎不想想,如果与北尉和谈,北府兵马不用于外敌,大司马一腔野心无处发泄,会不会促使他更快地掉转枪头,图谋金陵?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女子在绛红如意纹地衣上长身玉立,振聋发聩。陈勍看她连举笏板的角度都没有变过一分,情不自禁地想,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用不完的精力呢,仿佛永远不会累,也不会退。
“这仗,一定要打吗?”
谢澜安道:“能陈说的利弊,昨日臣已尽言。陛下若定要追问笃定之语,臣也愿以一身担保:北尉有三败,负其勇锐,好战必伤,一败也;东施效颦,失其旧俗,二败也;人心不服,众叛亲离,此三败也。
“北尉强盛百年,值此将衰之际,正是天赐良机。陛下若相信臣的判断,臣有一计,我朝可假意同意和谈,而后趁两朝会面之时,派大司马出其不意突袭虎牢关。北尉元气一挫,背有柔然死敌,腹有六镇叛军,尾有我朝逼迫,便再难成气候了。”
陈勍静静听着,仿佛听进心里了,又仿佛神游天外。
隔了半晌,他自嘲地呶呶唇角:“含灵,我很早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上天降下的神女来辅佐朕的。”
谢澜安平静地回视陈勍。
“你总像站在所有人目光之前,俯瞰着人世这道小小的棋盘。你曾让我看到了中兴之望,所以你要清田,我允了,你要女子参与闱试,我也许了,甚至你弄个挽郎来做状元,我也未说什么。但是。”
他说的与方才谢澜安说的全不相干,谢澜安叹了口气。
陈勍也落寞地叹了口气,眼里突然生出些怜悯,霍然射下视线,朝冠上的玉珠铮铮作响。“兵戎之事,你谢含灵就能料得一丝不差吗!你根本没上过战场,也没去过长江之北,纸上谈兵不是兵家大忌吗?!”
他又像愤怒又像委屈地站起来,“你勾画的那些环环成扣的万古基业,是很好……可是除了你,没人看得到啊。”
看不到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放手去做?
谢澜安沉默许久。“我懂了,陛下不能信任我。”
“不,”陈勍立即道,“我能信任的便只剩你了含灵。”龙袍加身的少年说话间摘下碍事的冕旒,从朱墀上急促地走下来,被他拎在手里的珠玉伶仃相撞,像一尾尾急于脱钩的鱼。
“拿两万俘虏赌伪朝一场内乱,我可以听你的。但现在你是拿整个大玄的国运、黎民的生路,去豪赌一个胜负难测的结果。”
“含灵你是不世之才。
“可朕赌不起。
“朕……肩负江山,赌不起啊。”
他见谢澜安不说话,微微朝她矮身,散出一片隐幽的龙涎香气。“含灵,老师……你帮帮我。你既知我心病,便趁褚啸崖父子在京,帮我除去这一心头大患,好不好?我已经想过了,或者毒杀,或者将人诓进宫来围杀——他纵勇武过人,终是肉体凡胎,只要能除此恶獠,我……朕什么都答应你!”
褚啸崖在朝上问陈勍怕什么。
西府和北府,对金陵台城里的君王来说有一个都是祸患,何况两家同时坐大!之前谢澜安一直站在他的立场上,她连王翱都能斩草除根,可是轮到褚啸崖,谢澜安非但没有打压大司马的迹象,反而想让褚啸崖再战彪炳,而大司马又有求娶谢澜安之心,这让夹在两个强臣中间的皇帝如何不怕!
谢澜安难得有失去耐心的时候,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要说皇帝懦弱吧,他还敢虎口拔须,要说他勇敢吧,面对北尉给个甜头便想偃旗息鼓。
“杀了褚啸崖,不等北尉上贡,就先给他们送去一份大礼是吗?”谢澜安忽然想撬开皇帝的脑子,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帝难道以为,她之所以忍受褚啸崖,是因为她杀不得他一人吗?
“褚啸崖可以杀,然后呢,我朝哪位将军比他骁勇?剩下十万北府军谁能羁縻?陛下不会以为你一声令下,这些被褚啸崖一手带起来的将士,就会乖乖接受朝廷的接管吧?南朝的北府,便如北朝的六镇,一旦无主,立刻会自立叛朝,届时天下就会星散大乱!”
“世道难道一定会照着你的说法发展?”陈勍眼眶倏尔一红,他爱她的这份骄傲,可眼下,陈勍被这份他永远也参不透的骄傲刺痛了,“谢含灵,难道你是此世的神灵吗?!”
谢澜安在这一刻,眼神奇异地亮了亮。
空荡的大殿不知从何处钻进一缕阴风。陈勍说完之后便后悔了,他忽然有些害怕对上谢澜安那双冶亮的眼眸,害怕听她回答。可是不等他阻止,谢澜安已冷漠地转过身。
她在转身的同时开口:“如果陛下执意和谈,我可以是。”
她可以做主宰这个王朝的神。
陈勍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下意识松开帝冕,捉住女子冰凉的衣袖。
“朕……可以听你的,不杀褚啸崖,但是……”落地的朝冠发出碎玉之声,陈勍急于从不安的内心抓住些有分量的许诺来留住她,终于,他灵光一现,“你便嫁给朕。”
谢澜安骤然回头,目光锋利。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朕,朕可以不碰你……”陈勍苍白的脸褪回到一个清孱的十八岁少年,诚恳而脆弱,眼神却期冀地亮了起来,“只要你愿意做朕的皇后,不嫁与别人。你不必怕自己地位不稳,绾妃即将诞子,孩子一生下来,朕便将他放在你膝下教养,让他认你为母后!”
若说还有什么话, 可以比拟这句话的荒唐恶心。
大概就是楚清鸢前世对谢澜安说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成亲生子,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谢澜安气到失笑,反而出离了愤怒, 只是啼笑皆非地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在他们倚凭她的能力腾达以后, 那些从云端吹来的风, 将他们捧得飘飘然了, 让他们以为自己的位置本该这么高。然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与征服欲, 这些人反过来剪断她的羽翼, 要将她圈拢在他们的领地中,还美其名曰报答。
口口声声说“愿意用性命来答报你”的人,原来,用的是她的命?
谢澜安不怕被人背叛,充其量是又一次印证了人性的不牢靠,啼笑皆非而已。
“陈勍。”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想过绾妃吗?”
“绾妃性情最是柔婉,她不会有异议的。”
陈勍一点不介意被她直呼大名,他专注地望着向那张因怒而生艳的容颜, 急于剖白自己的真诚:“朕以祖宗社稷起誓,从此你与朕共为这江山之主!只要你点头, 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含灵……”
“锵啷”一声, 大殿外猝然传来食盒落地的声音。
“娘娘!”随着这声宫人的惊呼, 暗红的血色在朱槛外冰冷的地上蜿蜒开来。
成蓉蓉捂着肚子倒在中门外, 发钗堕在洒了满地的滋补汤中,叮地一声,如同濒死的呻吟。
绝望到极点的人,神色反而变得茫然了。她费力地仰头看着大殿里, 目光像跌进深渊的雪花,支离破碎。
“主子怎的还没出来?”
云龙门外头的玄白抻着脖子往前庭张望。
他心算着朝臣们退朝的时间,总该有一个时辰了,连大司马都出宫了,皇帝有什么话需要单独与主子谈这么久?
胤奚锁着眉立在玄白身旁。而今形势突变,无论谢澜安去哪里他都要贴身跟随才放心,唯独在这里,他只能止步。
肆虐的风吹动他寒青的斗篷,胤奚心里无端躁郁,决定不等了。
他迈步正要闯入内,忽有一道人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按吏部调令,你昨日便该离京了。”楚清鸢走到胤奚面前,声里带着寒意,“你在这里已是不合规矩,还想闯宫不成?”
“有何不可。”胤奚直接拂开他,忽闻喧嘈声响,转眼见四五位太医背着医箱,从另一道门匆匆往太极殿方向赶去。
胤奚脸色蓦地难看起来。
他反手揪过楚清鸢衣领:“里面出了什么事!”
玄白也急了,“怎么召这么多太医……主子!”
楚清鸢一介文人拦不住他们两个,何况他右手还是残废的。他左支右绌地张臂拦阻,“止步!姓胤的,你少给她惹些麻烦,就是帮她了!”
适才皇帝将所有人都屏退出殿,楚清鸢亦不知殿中发生何事。只知后来绾妃娘娘带着汤食给陛下送来,不知怎的在殿门外跌了跤,这些太医,便是为保绾妃的胎而来的。
胤奚却哪里与他废话,他眼中戾气骇人,抬手搡开楚清鸢。
突听有人喊了一声“胤奚”,贺宝姿扶刀从广场快步跑到云龙门口。
看见胤奚神色沉寒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取刀来拔,贺宝姿忙道:“不是娘子,是绾妃娘娘摔倒,只怕要临盆了……”
胤奚立刻问:“你亲眼看到了她无事?”
“我亲眼看到了,而且娘子有话嘱咐。”贺宝姿说着话,偏头看了眼身形单薄的楚清鸢。
楚清鸢顿了少顷,无心多听,面无表情地转身随着太医的脚步回到御前。
这些人都不明白,他并不会成为谢澜安的阻碍。
贺宝姿等他走远,方从腰带中摸出立射营的令牌交给胤奚,快速压声交代:“立即集合骁骑营和立射营在宫门外待命。”
调兵把守宫门,必是出了极大变故,不是一个妃子临产能够解释的。胤奚接过令牌,面色几变。
半个时辰之前。
那声“娘娘”在太极殿外一响,陈勍霎时僵住,而后才像被炸回了魂魄奔向殿门。
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成蓉蓉那张惨白似纸的脸,然后陈勍就看到了从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血。
陈勍瞳眸颤抖,好像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忽然间茫然地,手足无措地被冻在那里。
就在他怔忡之时,一阵疾风从身旁掠过。
谢澜安跨出朱槛,见绾妃身边的宫女吓傻了的模样,一味只哭,她毫不犹豫将成蓉蓉横抱起来。
离此最近的便是西暖阁,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抱着人抬步往阁中去,同时向陈勍咬牙:“还不快召太医!”
陈勍这才陡地惊醒,只是不等他发话,跑上台阶的彧良公公促呼一声:“中丞大人,不可将娘娘放在西阁!那是议政之所,不能见血光,大玄从无让后妃在前殿生子的先例啊!”
谢澜安侧眸,眼底淩动着寒光。
彧良小腿顿时一软。陈勍心绪紊乱,却总算当机立断:“事急从权,不必说了。快将太医署的医丞全召进来……还,还有备在永宁殿的稳婆、医妇……快,快!”
“……澜安。”谢澜安还没有走到暖阁,怀里的成蓉蓉扯住她的袖角。
这脸庞失去血色的少妇人已经疼得目光涣散,连蹙眉的力气都没了,却努力地嗫嚅惨白的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年少时的成蓉蓉,也如安城郡主、如这金陵城中无数闺阁小女一样,悄悄收集过谢澜安的锦绣诗文。那此逸荡在字里行间的高迈之气,念之刻骨,让她铭心多年。
她很早就清楚,谢澜安是天地间自由的凤鸟,不会为凡间的梧桐而停留。之前宝兴隐约说起陛下对谢澜安的心意,成蓉蓉听了,只觉不安。她不是不安于有人与自己争宠,而是担心风骨清高的谢澜安遇上金丝打造的笼网,两下扞格不肯让步,会出什么乱子。
然而她死活没有想到,陛下竟想用她腹中的孩子,来锁住谢澜安。
这一刻,成蓉蓉甚至没有多想孩子能不能保住,而是拼命地喘气:“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你快、快出宫去……”
于此性命垂危之际,她竟是在道歉。
谢澜安眼眶酸胀,却不敢开口,怕这口气一泄就抱不动她了。从绾妃裙裳里渗出的血水塌湿了两人的衣布,仿佛不断从女子体内流逝的生命。谢澜安几乎跑得飞起来了。
宫娥在前头惶惶地打帘,谢澜安将成蓉蓉安置在暖阁的须弥榻上,那里曾经,放过一幅少女成蓉蓉嫣笑寻梅的肖像画。
放妥她后,谢澜安立即用麻得失去知觉的手,紧握住成蓉蓉的手心。
“嘘,无碍,都无碍。蓉蓉别怕,你和孩子会没事的。”
她蹲在榻前轻柔地说:“谢澜安在这儿陪你。”
一滴清泪从成蓉蓉的眼角流入鬓中。
“太医……快进去看看绾妃!”陈勍指挥着赶至的太医入内,他自己走到明纱橱前,却仓猝地停住脚步,不知是不敢面对里面两个女子中的哪一个。
议政阁中已是兵荒马乱。成蓉蓉的胎之前一直养得很好,正是太医建议她临产之前可以适当散步,有益生产,她今日才会来给皇帝送汤食。可那一跌撞歪了胎位,加上绾妃心神被伤,这会儿精神头看着很不好。
稳婆往绾妃舌底压参片,也有医妇拿着剪刀飞快地剪开娘娘的裙裾。
谢澜安让至一旁,眼看着一盆盆热帕子淘下来的血水端走,听见有经验的老人窸窣地商量:“这,以娘娘现下力气生不下来呀……”
太医隔帘诊过绾妃的脉,神色凝重,不得不问出那句话:“陛下恕罪,若实在难以两全……要保哪个?”
谢澜安在满室血腥气中冷声道:“保大。”
隔了一息,阁外传来皇帝沙哑的声音,“……保大。”
像一个木偶重复谢澜安的回声。
未嫁之女不适宜直面妇人分娩,但谁敢把规矩扣在谢澜安的头上?她是医道上的外行,并不轻率开口,但她在这里,便是一根定海神针。谢澜安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能镇住一切牛鬼蛇神,死伤灾殃。
医丞与稳婆的配合渐渐默契起来,下针的下针,推拿的推拿。
谢澜安看着稳婆将成蓉蓉硕大的肚皮使劲推转,哪怕是韧牛皮做的皮球也该破了,可成蓉蓉在这么大的力量下,也只是呻吟几声,没力气撑开眼皮。
“娘娘,您别睡,坚持住……”宝兴跪在榻边泣不成声,“都怪奴婢不好,没有扶稳您。您不是做了好多孩童的小衫小鞋吗,您腹中的孩儿还要出来穿呢,奴婢求您、求您加把劲……”
谢澜安问稳婆:“能生吗?”
稳婆没有停下推拿的动作,保守地回答:“似有将胎儿回转胎位的迹象……但要看娘娘的体力能否撑住。”
谢澜安又将目光移回成蓉蓉脸上,见她先是被稳婆推摩得失色,后勉力灌下一碗汤药,颊边红晕略回,也知道配合稳婆的号子用力了,方松开掌心,想了想,走出暖阁。
陈勍正柱子似的直戳戳立在外头,耳听屋里的呻呼声,眉头痛苦地皱起。看见谢澜安走出来,他心跳如鼓,下意识解释:“含灵,朕、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于失望透顶的人,谢澜安没有再费一点口舌。她目不斜视地走出殿门,才迈出去,侍卫首领牟逵却带兵挡在门边。
长戟交错在谢澜安颈前。
候在玉阶下的贺宝姿立刻扶刀登阶,警惕地逡巡着那一排御林军,判断此刻的形势,睇目向谢澜安请示:“娘子?”
谢澜安侧眸凝着跟出来的陈勍,似讥似笑:“想拘禁我?”
说罢不待陈勍辩解,谢澜安自顾自睥睨长阶御道,手抚玉带,冷声道:“陛下别会错意思,我答应绾妃要陪伴她,目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只是须着人回家报声平安,毕竟。”
她在重云堆积的天幕下转头,注视陈勍的眸光如睡醒山虎,择人而噬。“我家里人护短得紧,不如我那么好说话。听不到我的消息,做出闯宫的事也是说不准的。”
贺宝姿见娘子说话时,手指轻敲腰带,那正是自己贴身放置立射营调牌的地方。
贺宝姿眼神一动,顷刻领会了娘子之意。
陈勍心神失守间却没留意到那些细节,只是惊疑不定:“含灵,走到这一步,朕是情非得已。你难道想学北尉的纥豆陵和吗?”
纥豆陵和闯宫兵变,被尉庭诛于洛阳宫门,正是谢澜安一手策划的结果。谢澜安无动于衷地说:
“汉高祖何以取项藉,离间君臣而已。今日之变,我有言在先,陛下不听,是想学霸王听听四面楚歌吗?”
陈勍怔在原地。
拿他比西楚霸王,都是抬举了他。谢澜安见贺宝姿会意地离去部署,不再多言,转回暖阁中。
她回去时成蓉蓉犹未生产,稳婆高声说看见婴儿的头了,令她使力。成蓉蓉哀呼凄呜,发如水洗,顷刻湿透枕褥。
后半晌,绾妃的母亲平北侯夫人得信入宫。成蓉蓉神智迷蒙间见了阿娘,方如娇生惯养的稚女一般,嚎啕两声,转瞬又没了力气。
这一胎直从黄昏捱到黎明。成蓉蓉几度濒临昏厥,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副柔婉的身子不成事了,成蓉蓉却从绝望中硬拼出一股坚韧,中间说的唯一一句整话是:“让我生下祂。”
直到东方将亮,一声微弱却真切的婴儿啼哭响起。
满室的医者不约而同脱力一般,双腿泥软地松懈下来。
成蓉蓉倒在枕上,喘息细细,平北侯夫人心疼地抹去女儿鬓边汗水,又哭又笑地感谢满天神佛。稳婆用襁褓裹了婴孩,满面喜色地贺曰:“母子平安!绾妃娘娘为陛下诞下龙子!”
她一扭头,却见站在榻外守了一夜的谢中丞,肤光胜雪的脸如同冷玉雕出的一般,与昨日一模一样,不见一点喜色,是个真冷情人。
陈勍在阁门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谢澜安踩着曙光再次离开大殿时,陈勍无令,牟统领没敢再拦。
她在西阁守了一夜,胤奚接令将事办妥后,又回到云龙门,亦等了半宿。他看见谢澜安走过来,第一眼就发觉女郎的神情不对。
她的眼神静而疏远,宛如寻常地接受了一件令人失望透顶的事。有点像,当初得知他杀庾洛神时,看他的那个目光,可又更为淡漠。
胤奚犹豫了一下,卸掉鸾君刀。
谢澜安近前看清这人被风吹得寒青的脸,冷漠的眸光倒烁了烁,探出指尖试他手背的温度。
就在襕襞展动间,胤奚眼尖地看见她身上干涸的暗褐血迹。
胤奚瞳孔被激得一抖,反握住谢澜安,“怎么回事?”
“别人的血。”谢澜安解释。胤奚却仍拧着眉,就要解下斗篷给她遮挡,被谢澜安拦了,“天冷,自己穿着。”
二人一道出宫门,在建春门外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头前带队的是肖浪、王巍。
胤奚看着谢澜安的脸,低声说:“我以‘宫嫔产子,谨防生乱’之名,令两营分兵守在宫城八门,又让立射营向积弩营借调全部箭支。也着人回乌衣巷通知了二爷,做个防备。”
谢澜安眉头轻舒,说:“很好。”
当时时间紧迫,难为胤奚能从贺宝姿一句话里想到这么多。他在不知底里的情况下,直觉出女郎要大调禁军,必是与皇帝生了分歧,必要时需用武力解决。
而昨日皇帝的注意力还在说服谢澜安和绾妃的安危上,反应不及时。胤奚比他快了一步,控制住禁军的武库,就等于辖制住剩余的三大营。
“每个宫门口都要有人守。”谢澜安揉了下手腕,向肖浪交代,“若遇向外传旨的宫人或出宫的御林军,一律扣住,消息先来报我。若与御林军起冲突——不用留手,我兜着。”
这便是封锁宫城消息,里不出外不进的意思了。
肖浪心下微凛,没犹豫地应是。
自从谢澜安救他出牢狱之灾,肖浪便知这个女人心机不逊于庾太后,早已断了二心。他身边站着立射营主将薛赤霄,已然被贺校尉的武力降伏得服服帖帖。他闻音知变,揣测究竟出了何事,心想难道当初庾家在皇宫上演事的,谢家也要效仿?
马车等在横街上。上了车后,胤奚还是解下斗篷罩在谢澜安身上。看不得她穿带血的衣裳。
胤奚捏住谢澜安的指尖,眸底敛着一团清黑:“皇上对你不敬?”
两个人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谢澜安说:“他想联合我除去褚啸崖。”
然而单是这个原因,不足以闹得绾妃受惊早产,也不足以触怒谢澜安调来禁军。
谢澜安还在掂量后面的话,忽然唇上一凉,胤奚俯身贴住了她。
他是最善感知谢澜安细微情绪的人,这一夜风宵,胤奚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皇帝惧北府与西府两相坐大,自古帝王收服强臣的手段,不是打压,便是联姻。何况元日宴上皇帝看女郎的眼神,决不清白。
一想起那股幽湿的龙涎香气,胤奚就心如火烧。方才谢澜安那一顿,更坐实了他的猜想,使得他心底的怒焰一瞬冲了天。
可是他的嘴唇很软,仅仅克制地点了一点,便抬起头,柔情地望着谢澜安:“女郎想做皇后吗?”
谢澜安惊讶于胤奚看问题的一针见血,在他烁动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癫狂。
“不,你不想。”
胤奚笑了声,发狠说:“我去杀了他。”
谢家二爷斜倚靠几,轻摇鹅扇,慢声道。
谢澜安留在宫里这一夜, 除了百里娘子支撑不住小憩了一个时辰, 府上的当家人和幕属们就没怎么合过眼。谢澜安天明而归, 告知众人宫中发生种种, 包括皇帝的荒诞想法。
文杏馆晨光微熹, 侧首披氅而坐的百里归月听了谢二爷之言, 眸光沉着,哑声开口:“下属之前的建议,女君可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澜安换了身干净襕袍,坐在谢逸夏对面。
她神色莫测地捏着把紫竹明光小扇,开开合合,一时没答腔。
谢策和楚堂在下头迅速对视一眼。
胤奚负手抱刀,倚在屏风边,身条清肃修长。仿佛怕眼里的狠色惊到谁,闻声未抬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