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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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说的虑始难就,无非万事开头难。
可一旦掘开了头,流水滔滔,何人能绝?
“阿瑶,”谢澜安笑道,“才刚刚开始啊。”
谢澜安极少这样笑,外面人说谢家玉树脱尘绝俗冷不近人,是有道理的。而她这纯为高兴的一笑,使关在骨子里属于女子的情致惊鸿闪现,伴随着明媚,足以倾人城。
胤奚曾有两次见过女郎这样笑。
一次是她听闻贺宝姿当街挑衅她,另一次,是当她看到百里归月的时候。
那迸发在女郎眼底的幽明火种,亮得灼人神魂,仿佛这是让她生命力蓬勃的源泉。
胤奚跟了谢澜安一年,都没见女郎对他露出过这种坦然的笑。一定要比较的话,她好像更喜欢“她们”,其次才是他……其次应该能排到他吧。
这没什么不好。
胤奚一点也不气馁,他常常在女郎不看向他的时候,发觉谢澜安的神情里有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冷,宛如神灵亘古地蔑视这污浊尘世,随时欲乘风飞去。
若有什么能燃亮她冰神雪骨的芯,他会像守护她一样捍卫此物。
谢瑶池的脸比胤奚还红,她痴痴看着阿姊的笑靥,脱口道:“我、我也想帮阿姊的忙,我学问兴许不行……但有什么我能出一份力的吗?”
“落不下你。”谢澜安早已想好,“还有常表妹和阮家四娘,也可以接上京了。”
时下民间流通的书籍全靠手抄,故而书籍价贵,纵使慧根出众的女学子,所读的书也有限,对高门大族里习以为常的经义辨析与典籍掌故,未必通熟。
待学子们会集京都,谢澜安准备开藏书楼,在考试前给她们集训一番。
家中的才女姑姑是现成的教头,几位娘子从旁协理——这总不算是舞弊吧。
“那么是否可以上禀天听,为女学子们报销入京的盘缠?”美人方榻中的折兰音茶汤点成,令使婢端给姑姑,第二杯给小姑,其后才轮到丈夫,思索着加入讨论,“毕竟平民家女娘的地位不如子嗣,纵有上进之心,家中耶娘恐怕不舍得花销。”
难得折氏高门之女,能设身处地考虑到这一层。
胤奚右掌托着分到的温热茶盏,清峻地开口:“既然劝学,不如干脆下敕,凡能中举的女学子,皆免家中兄弟徭役。如此一来反对女儿参考的亲眷,或许会为了让爱子得利,反而支持——这是以利诱之,算不得正法。可正如女郎所说,改法伊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曼雅的嗓音在厅中一响,被谢家人齐齐注视的就变成了胤奚。
唯独谢澜安,还没忘自己是怎么中的计,他还把她的衣服揉皱了,矜然转头看文杏树下窃窃私语的玩童。
胤奚脸皮薄,那是对谢澜安专属的,眼下他逸然自若,望着女郎的侧影想了想,接着说:
“从前的察举荐才,都是先经乡县推荐,再入京集试。而今世家盯着女郎的建策,即便朝廷同意了,也会设卡阻挠,百余个州县,女郎鞭长莫及。莫如想办法将参考的女学子接引上京,统一作答乡试卷,通过者,再与男学子一同考会试卷,避免有人从中作梗。”
他的声音含有一种独特的绮丽,有乐府诗的古韵。
单听声韵,已是一种享受,何况胤奚所提的建议,句句有见地。
谢晏冬与谢策姑侄,在心中暗暗点头。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他们能容胤奚坐在这里,并不只因为胤奚为澜安挡过箭,谢家人的眼皮子没有这么浅。这本身已代表一种认可。
“你说得不对。”院子里忽然响起小小的争吵,小扫帚指着树根旁那只最大的蚂蚁,认真地说,“这个是蚁王。”
“不是。”荀胧爱读杂书,学小扫帚的姿势抱臂而蹲,信誓旦旦地指认另一只脱翅的母蚁。
“它们不看个头大小的,看谁能支使谁,这只才是蚁后呢。”
谢方麟静静听她们分辨。
谢澜安耳听童言稚语,弯了弯唇,慢慢抹开新淘登来的碧竹扇骨,如同抹开根根剑簇,扬袖轻扇。
风起,平分秋色。
棋下得尽兴,茶也过三巡,议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继回房了。
厅里只剩两个人时,谢澜安起身也要走,被胤奚两步过去轻轻勾住袖子。
“我跟女郎认错……”谢澜安扬动眉梢,就听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罚我骂我,别不理我。”
自从那日他放肆了一回,女郎便对他爱答不理的。可夜幕初临时,女郎又会推开他的屋门,亲自检查他的伤口。
那圆润微凉的指甲刮过胤奚创口旁的肌肤,触感比他伤口结痂还痒。
“罚你,”谢澜安抬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终于舍得正眼看胤奚。她竖起掌心按住他胸口,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哼笑,“想得美。”
树荫下小扫帚拍拍屁股站起来,目光无意间转向门柱遮挡的厅子,看见小胤嘴唇贴在家主大人的额心,闭着眼缓慢摇头轻磨。
小扫帚瞪圆眼睛,脑筋一片空白,脚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她亲封的那只蚁王。
上巳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谢澜安提出的策举选士,并惠及女子。
“陛下慎重!”数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凶杀人的实证,王翱便还有底牌,“此事史无前例……”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羽林来禀,说有大司马的急疏呈给陛下。
王翱闻声一瞬间,心就定了。
这是他写给褚啸崖的联盟信起了作用,只要他与大司马同时施压,陛下也轻易动不得世家的根基。
他冷笑着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澜安。
谢澜安今日学丞相的样子,立在龙柱下半闭着眼养神,两耳不闻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马此时上疏是何用意,皱眉从中常侍手中拿过折子,匆匆扫过几行,眉眼开霁,又扔回给彧良,“念。”
王翱眼皮子一跳,便听那疏呈上,竟是褚啸崖拥护废九品,开策考的说法。
假寐的谢澜安嘴角轻扬。
“是你……”王翱看向谢澜安,眼里射出寒光,这女子早已与那褚屠达成某种协议了!
他反应极快,“陛下!坊间物议沸腾,民心浮躁,若您执意开这先河,那么老臣要与谢含灵一赌!”
“怎么赌?”谢澜安睁开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逼出一个赌字,他也算黔驴技穷了。王翱沉浊的目光咬着谢澜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会试前三甲中有女子入榜,便证明谢中丞眼光独到,本相甘愿挂印辞官。可若没有,你谢含灵便辞官,永不入仕!尔敢应吗?”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声。
“含灵别应。”郗符皱眉阻止谢澜安冲动。
举国读书人参与的大试,不说上千人也差不离了,能最终中举的凤毛麟角。
女子若能占几席进士名额,已经难得,遑论在济济才士中抢个前三。
若是谢澜安参加,那肯定别无悬念,冠首就是她囊中之物,又或者谢四小姐谢晏冬参试,说不定也能保个三甲。可此前谢澜安的上疏上,为保公正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参与考试。
王翱分明已无计可施,耍上无赖了。
“我应了。”谢澜安指弹笏板,轻轻一笑,觉得这趁着瞌睡递上的枕头就是舒服。
“不过距离春闱尚余小一年时光,这段时间丞相莫不就想赖在相位,坐观风云?赌注不是这样下的,丞相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这一年间,便请暂退罢!”

第85章
“凭什么你说暂退就暂退?”王道真惊了一惊, 见谢澜安眼眸漆黑,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掉头扶住父亲的手, “父亲, 我们不与她胡搅蛮缠!”
搏斗中的虎豹噬住彼此命门的时候, 是谁也不能先松口的。王翱深谙此道, 他想证明谢澜安决策失误, 谢澜安则想断他后路, 双方皆已骑虎难下。他眼下不应,方才的赌约便不作数了。
“噫,”王翱沉声喟叹,“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老臣何妨暂退以表丹心——只不过,何须明年春闱,陛下既然求才心切,中书省此时下诏,各州郡夏日开郡试, 到了九十月间,举子便可集会京都参加贡院会试了, 这岂非更符合谢中丞的心意?”
朝臣们面面相觑。
两边方才还斗得乌眼鸡似的, 丞相怎么又急着帮谢澜安促成此事了?
殊不知王翱也是左右为难, 可不要小觑陈郡谢氏的家学底蕴啊, 真给谢含灵一年时间, 天知道她会不会教出一个能问鼎三甲的女状元。
谢澜安一眼识破丞相的算计,儇挑眉头,不羁得很:“秋闱或春闱,只差三个月而已, 丞相这么抬举我,连年都不敢过完?”
其实拖到明年开科,对谢澜安反而不利。
夜长才梦多,如今北尉在淮河以北蠢蠢欲动,说不定何时便会挥师南下。倘若兵燹波及淮南,影响民生,这推行不易的第一届恩科说不定便要取消了。
王翱沉脸不应,谢澜安顺水推舟,笑意得逞。
王翱一见谢澜安脸上的神色,便知她这是两头堵。
——如果时间定在明年春,她的准备就更从容些,如果定在今年秋,策举的意外便小些。无论怎样她都不吃亏。
可知道归知道,王翱终究只能赌自己确信的判断,这半年时间,一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个女天才,可谁又能预料胡人究竟会不会南征呢。
一时的憋屈不足挂齿,只要半年后……王翱冷冷注视谢澜安,想象着这个狂妄的女郎到时候黯然辞官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便由中书省,御史台,联合礼户两部商讨开科的细节。首要一事便是选定主考官。
谢澜安举贤不避亲,说:“座师之位,非国子监荀祭酒莫属。”
尚书们经过讨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不管论学识还是问品德,荀夫子都是当仁不让的名宿。不过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既是荀祭酒主考,为保公正,他的门下弟子是不是应该避嫌?”
此前皇帝想让谢澜安做座师,正因为她执意为女子谋,才避嫌不就;之后谢澜安又提出了一二品世家子弟不得参试,也是因为世家本身就有世袭荫官的传统,待遇已过分优厚,要士人为寒人避嫌;那么轮到了桃李满江左的荀夫子,他要不要避嫌呢?
谢澜安不同意。
她的老师光风霁月,绝不会徇私舞弊,她的师兄弟们凭真本事考中,那也说不得不公。
若要防止非议,可以让荀门生徒在别院参试,反正最终都是糊名判卷。
“还是避一避的好。”不想荀尤敬得知此事后,主动替弟子们做了决定,“这一届的恩科,老夫门下记过牒名的学子,便都不参加了。”
谢澜安还要争,荀尤敬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关门弟子,耐心安抚:“你不是说了吗,世家子,名门嗣,他们的优待已经够多了。即便不参加,他们顶着老夫学生的头衔,也能在金陵谋得不错的前程,可他们若都去参考,恐怕进士榜半壁名额都要被占了,这对没有名师指点,仅靠自己寒窗苦读的寒士来说,岂称公平?”
“可老师的弟子中也有寒人,他们能有今日的学问,也是靠自己的毅力苦读来的。”谢澜安眉头依旧紧锁。
旁人讥她谤她无所谓,反正她可以找机会反击回去,但有人想让她老师吃亏,不行。
谢家人的护短不是说说而已的。
荀尤敬看着烦躁地开阖扇子的小女娘,笑眯起眼:“含灵,你能为寒人力争,难道老夫门下便都是些不识大体的混账吗?若有为此心怀不满之徒,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学生。”
老师心意已决,谢澜安竹扇卡在虎口,只好闷声说:“若有这样的人,老师趁早剔了他学名,他还能报名参试,也算因祸得福。”
小弟子怕做先生的为难,难得说笑逗人,荀尤敬给面子地哈哈一笑。
只是他眼角的笑纹藏着苦涩,心里疼的还是含灵错失了坐镇科场的殊荣。
他从陛下那儿看到过谢澜安草拟的试题。
当时荀夫子一见那些策问,胸中立即腾起一阵骄傲——阿灵出的题目平实而不虚浮,通畅典籍,切合时政,立意又高远,已经具备文宗大师的根脚了。
“呈给陛下的那些题目,是你彻夜不休琢磨出来的吧?”荀尤敬了解自己的学生,她要么就不做,要做什么便废寝忘食做到最好。
丞相在廷议上说她心怀私利,他的学生有何私心可求呢?含灵唯一的私心,就是一片天公地道——她真心要为这个国家选取优良的人才。
只可惜这些心血如今都用不上了,但作为参考,却能让上了岁数的荀尤敬省下不少心力。
老夫子就是嘬着牙花心疼。
谢澜安却以扇点额,笑望暮春的好天气:“福持灵慧,近日越发长进了,不输含灵小时。开了这个头,老师,等福持再长几岁也可参加童试了。”
御史中丞眼里揉不得沙,在她的督促下,开科制诏很快拟好。呈给皇帝过目后即张示都城,发往各州,再由州治下达到各个郡县。
礼部规定的入试时间,便如前丞相所说定在郡试于夏,会试于秋。
急虽然急了点,但腹中有真章的学子不怕临时抱佛脚。加之谢娘子和王丞相当朝打赌的逸事不胫而走,更为寒人科举增添了一层传奇色彩,各地的白衣庶士争相踊跃,迫不及待报名应试。
而就在下诏第二天,一篇朝堂论辩的文章悄然流入民间。
上面记录的正是谢澜安为了给天下寒人女子开科,舌辩群儒的场景。
没人知道这篇廷文是从哪传出来的,开始也不过是几张不起眼的手书稿,随即一传十,十传百,金陵学子很快自发地争抄起这篇雄文,殆至人手一篇。
“其文有气,浩然之气!”寄居在普济寺侧殿的寒生邝逢辰,手捧抄录的辞章与三五同窗激动地讨论,“气韵铿锵仿若飞流激下,文体慷慨又如霞蔚云蒸,这场廷辩可当一篇策论观!”
单是咀嚼文字,已经能够遐想那位谢娘子在朝堂上以一当万,力排众议的风姿啊。
“阿兄,”家里池塘边,郗歆弯身看着坐在胡床上钓鱼的郗符,神秘兮兮地问,“是你传出去的吧?”
当日朝会上,有胆子把朝堂之言往外泄的,又有能耐默得出全部廷议内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海东青在府宅的上空回翔游戏,郗符架着腿,一时没搭理他。
不出片刻,郗符手中的竹竿微微一抖,他蓦然扬竿,一尾草鱼甩出一弧晶莹的水珠破池而出。郗符不知想到什么,轻啧一声。
“听说谢府里门客养的鱼都是金鳞的,还真当宝贝宠了。”
郗大少随手把鱼甩回池子,撂下竿子不以为意地说:“总要让世人知道她为此做过什么。”
愚者搬山只因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毅力,便能感动上苍,被人传诵。而勇者劈山往往只有惊鸿一现的一斧,连飞鸟白驹都未必见过。若无人传说,谁会知道那样单薄的身躯,也具有破开千年迷瘴的力量。
她自己不觉得执斧的手疼,是她的事。可他郗云笈不是好脾气,容不得受济的人跟着不痛不痒,饮水不思源。
“我不是帮她。”郗符轻哼,“闲着没事干。”
“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
小长干里,在楚清鸢被圣上召见之后,每日都有人来慕名拜访。老仆觉得郎君终于苦尽甘来了,将庭除收拾得干干净净迎客,楚清鸢却宠辱不惊。
清瘦的青年捏着手里薄薄两张纸,找出属于她口吻的那部分,反复诵读,眸色迷深,“值得吗?”
眼看恩科推进得如火如荼,王道真在家里干着急。
父亲挂职的时候,曾向陛下举荐由他代任丞相之职,不出意外地被谢澜安反对了。皇帝最终也没定下代丞相的人选,只说军国之事由两省与御史台共参。
“如此谢澜安便隐有副相之势了父亲。”王道真心中火盛,连麈尾都顾不上拿,“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邀尽清名吗?”
开科取士真成的话,天下的寒人都要谢她。
王翱穿着水田道衣,趺坐在沉香雾中皱眉,“你还是戒不掉浮躁的脾气。”
丞相府的詹事看看老相国,再看看小大人,转着眼珠给王道真出主意:“郎主稍安,属下有一愚计,倘若那些女学子入不了京——那么谢大人的赌约,不就必输无疑了吗?待她人走茶凉,人去政息也就顺理成章。”
王家在江左三代经营,试问哪一州没有裙带门生?天南海北的学子想参试都要先在家乡衙门报名,想从中动作,还不是伸伸手的事?
王道真目光倏尔锐亮起来。
王翱雍容地闭上眼皮,仿佛没听见这些话。
“你们带上骁骑卫,”隔壁府里,谢澜安正对满院子的女卫下令,“亲自下到各郡县去接赶考的女学子。”
“记住,骁骑卫为辅,你们才是我的耳目。”谢澜安立在檐下的廊道上,襕衣浮白雪,朝这些精心培养出的武卫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些女子的安全由尔等全权负责,谁管的地方出了问题,谁就不必回来了。”
除了留在荆州精锐营的人,拨云校场里百余名女卫悉数在此了。女君摆明了态度,大家便知道兹事体大。
贺宝姿领头立下军令状,众卫齐呼:“不负女郎!”
胤奚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神色罕见地沉肃,犹豫了一下。
他从未向女郎主动请缨过外出办事,他离不开她。但眼见谢澜安对外阜女学子的安危如此上心,若非他身上伤未好全,他也想去尽一份力。
他的心思全摆在脸上,谢澜安猜都不用猜,捏了下眉心说:“你安心备考,你是谢府出去的人,不许丢我的脸。”
话是玩话,谢澜安从未给胤奚规定过目标名次之类的东西。可平时与小郎君玩笑两句便能放松心情的女郎,今日却仍未松开眉头。
胤奚勾着她的手指坐在美人阑,自己站在旁侧,弯身为谢澜安轻揉额角。“女郎也有怕的事吗?”
“我怕,”谢澜安在胤奚柔缓的手法中舒服地闭上眼,“人命关天。”
她不惧豺狼如刀矢,只怕人心似水流。
“阿耶,您听说摆?陛下开恩科咯,啯哈会试女子也能参加!”
湘州,长沙郡下的秋池县,才过十六岁的高稼激动地从外跑回家,向她做乡学先生的父亲兴冲冲地分享这个消息。
不到一个月时间,朝廷开科会考的消息便传到了大江南北。民间人人称奇,都说边淮之南要换青天了,有句童谣说得好,“朝堂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考大官”。就连不谙世事的孩童嬉戏时,也能拍着手唱出几句。
可父亲的反应并没有高稼预料的那般开心。
她阿娘也在屋里,闻言将手头的绣活放下,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稼脸上的笑浅了几分,勉强仰着唇角说,“哥哥去年过了郡试,已经是秀才出身,如今只待上京会试。那求贤诏上说了,女学子可以上金陵统一参加谢娘子主持的初试……我的学问不比哥哥差,只要哥哥上京的时候带上我就行。”
高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高稼知道家中的生计并不差。
阿耶是乡学的授书先生,九品选官制没废的时候,郡里选良家子评孝廉,她阿耶都能说上话的。
所以家里这些年的束脩就没断过,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钱供她上京的问题。
高稼和比她年长三岁的阿兄,从小一齐在父亲跟前读书,她的记心比兄长还好,这些耶娘都知道。
若说担心从没出过县城的她路上不周全,不是还有阿兄照顾她吗?
高望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中,干咳了一声:“这个……这考试你莫去了。”
“为什么?”高稼天真地睁着眼睛,“阿兄的秀才试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崽伢子!”她不提此事还好,高稼话音未落,妇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捂住女儿的嘴巴,“关系到你哥哥的前途,还敢胡说!不是让你烂在肚子里吗?”
高望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院子,转身将屋门关上,指着高稼厉色说:“替考被查出来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狱的!你想害死哥哥不成?你还想去参考,京都水深呐,你若考得比诚儿还好,不是叫有心人起疑吗。一个闺女家家,净日瞎想什么,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坠冰窟。
她先前还奇怪,阿耶是塾师,怎么会听不到学政改革这么大的风声,还要她自己听说了回来告诉他们。原来,家里早就知道了。
只是瞒着她一个。
泪珠从高稼眼里一颗颗滚落,掉在捂着她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厉色的男人,不是那个怂恿她换上哥哥的衣服,垫起高靴,挽上头发去替考,过后欣喜地摸着她的头夸她有出息的阿父。她仿佛不认识他了。
为什么呢……我不会妨碍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发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闯一闯……高稼用力掰开娘亲的手,所有不甘化成一句:
“我就要去。”
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的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豫州,南梁郡。
苏霖看到城门口贴的告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馆。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便去冯家辞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冯老爷雇这位西席娘子教导自家三个女儿,已有一年多时间,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询问缘故。
素来稳重的苏西席破天荒红了脸,赧笑着回答:“实在对不住贵府,我看到朝廷下发的诏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试一试。纵使不行,能远远见一面那位传说中的谢玉树,也于愿足矣。”
没想到冯老爷听后抚掌大喜:“行!先生怎么会不行?我家那几个小皮猴都称赞你的学问是极好的。那贴示我也看到了,说这次考试连商户子都可以参加,只可惜冯家没个男丁……不过没关系,先生若能中举,他日提携一下你昔日几个学生,不也是一样吗?”
冯老爷想法天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阵,当即决定以苏霖的名义送五匹良驹去青州,帮她报上学名,就当作她这一年来用心教导三女的报酬。
苏霖正担心自己流寓不定,报名时户籍出岔子,得到东家的资助感激不尽。
她拜谢冯老爷,同冯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门口过了手续,次日收到衙门点了红的学帖,便简单收拾好行囊南下。她只消在六月前到达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赶得并不急,到了黄昏,便歇在客栈驿馆。
庆幸谢大人细心,还派人在沿途设下了无偿住宿的代馆,且只收有点红学帖的女举子。苏霖这日向晚来到一处馆阁,借着馆外的灯笼,看见那柜台后是个梳着髻的温文妇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学帖入住。
穿过前堂走到后面的敞屋,苏霖才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苏霖这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名赴考女子,发饰或梳髻或梳辫,大多是和她一样囊中羞涩的同仁。但每个女娘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互相探讨着学问,氛围倒像个学塾。
到了就寝时,大家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虽然拥挤了些,却能多容纳些学子。苏霖睡前将学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睡眠浅,睡到夜半,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只手在枕边乱摸,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忽听有人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个黑影……”
另一名女娘低呼:“咦,我的学帖不见了!有贼!”
苏霖猛然清醒,探手去摸自己的学帖,同样不知所踪。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屋里南墙上开的窗户敞着,正要下地,突听门扉传来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
有人从外面落了锁!
屋里登时乱了,苏霖赤足下榻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睡在她旁边的南谯才女摸到桌边点蜡烛,才发现那火绒是湿的。
坏了。苏霖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冷汗透衣,这里根本不是谢大人安排的宿馆。
西南地区雨水多,夜郎郡的东曹参军王爽才从公署下值,来不及掸去官袍肩襕处沾湿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话惊在原地。
“夫人要进京参试?!”
颜景若在美人榻上轻拍着才哄睡的小儿,用不满的眼神示意夫君小声些,而后认真注视这成亲六载,与他不算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的男子,点头说:“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着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不知她哪处脑筋搭错了。他滞了一下才说:“夫人又不是学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再说,咱们宁州偏处一隅……离上京十万八千里,你哪里受得了舟车颠簸之苦?”
他干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怀中的小儿,自己也凑了过去,覆住少妇柔嫩的手背,“孩儿也离不开你。”
颜景若静了一晌,缓缓道:“阿蜻渐大了,阿麒也断奶了,家中有傅姆,还有夫君在,我不担心。家用有余,总不会少了我的车马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爽见妻子竟是当真的,燥闷地一把扯松衣带,腮边棱了棱,还是忍不住不吐不快:“这次天家开科,实是京里的王丞相和谢澜安斗法,还不一定是怎个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谢氏女闲的瞎起哄,夫人掺和什么?你少时是受过蜀中名士云何往的指点,可这都多少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后宅,看看书解解闷便罢了,怎能抛家舍业如此不负责任?还是说,你堂堂别驾千金,一直觉得嫁与我这区区县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粉浮华的秦淮京结交那些倜傥俊彦?”
颜景若拍抚幼子的手停了,微微睁大秋水横波的美目。
她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知向来温存的丈夫心中会如此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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