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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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另外煎了蛋,吐司切开把蛋裹进去,就能当成三明治吃。
沈渺在切吐司时,李狗儿早就馋得直咽唾沫了。
他来沈家这几日,才知道原来一日三餐还能这么好吃。李婶娘平日里节俭惯了,很少带他下馆子,都是自家做饭吃。虽说李婶娘做饭手艺也不算差,也有几道拿手菜,可跟沈家阿姊的手艺比起来……李狗儿嘴上不敢说,但在心里实在没法站在自家亲娘这边。
除了在家吃饭,其余时候他又被关在私塾里读书,吃的是先生家的饭菜,更没什么机会在外面下馆子。
之前因为给沈家阿姊帮忙,他吃了沈家阿姊送来的烤鱼,那滋味,现在都还叫他念念不忘呢。后来他娘给沈家阿姊养鸭子,家里便时常能见到沈家阿姊送的烤鸭。那烤鸭,真是李狗儿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
所以他很知道沈家阿姊做饭好吃,可没想到顿顿都这么好吃。而且沈家阿姊做的这些好吃的,也不是啥都往铺子里卖的,像这些花样百出的烤馒头,她铺子里买不着,外头更是见都见不到。
怪不得沈家阿姊的生意那么红火,这手艺,谁吃了能不惦记呢?
“狗儿要吃什么味的?” 沈渺开口问道。
“谢谢沈家阿姊,我要肉松的。” 李狗儿一提到肉松,眼睛都亮了,他可太爱吃肉松了。
沈渺便给他切了两片肉松吐司,又夹了个荷包蛋,用油纸包好,递给他说:“还有些烫,小心着点儿。”
李狗儿又谢了一声,接过手来。
那吐司热乎又柔软,被他一握,就捏出了手指印,凹陷了进去。他吹了吹,张大嘴巴便是一口咬下去。
牙齿切入吐司,软乎乎的,就像咬在棉花上。紧接着,绵软的面包裹挟着咸香的肉松、浓郁的葱香,一股脑在嘴里散开了。
李狗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塞了两个汤圆,边嚼边含糊嘟囔:“真好吃。太香了这个,烤馒头比蒸的香。”他吞下一口,连忙又补上一口,嘴角沾满肉松碎屑,手上也满是油光。
两三下,半块吐司就进了他的肚子,没了踪影。
湘姐儿机智地要了双拼,一片蒜香的,一片香葱的,中间夹着蛋,捧在手里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满足。
满院子都是麦香味,连麒麟都忍不住跳上了桌,蠢蠢欲动地想对桌上还剩下的吐司伸出爪子来了。
沈渺没看见,她专门给有余切了厚厚的两片,有余站在水缸旁边,早就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了。沈渺把面包递给她,她接过来便冲沈渺傻呵呵地笑,她比起刚来沈家那会儿,神色轻松快活多了,眉眼间一点害怕的影子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烦恼,见人便笑。客人少时,沈渺看见她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看地上一队蚂蚁搬家,总会满心治愈,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快吃吧,你也喝一杯牛乳,你干活重,得多补补。” 沈渺又给她倒了杯牛乳,“乖乖喝完。明儿阿姊给你烙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
有余一听羊肉烧饼,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她太爱吃肉了。年前济哥儿放春假回来,路上便在南熏门停下,买了好些羊肉烧饼回来给大伙儿吃,有余至今都还记得那味儿呢。
济哥儿洗漱完,正好看见麒麟想偷吃,顺手把麒麟抱下桌,抓着它的爪子晃悠:“你不是刚吃饱么麒麟,咋又想吃了?你这大脸馋嘴猫!”
“喵!” 麒麟可不乐意了,用没伸出爪子的前爪拍了济哥儿一下,气鼓鼓地跳下去,甩着大胖尾巴走了。
“它难不成能听懂我说话?” 济哥儿坐下来,疑惑地摇摇头,又对拿着刀分面包的沈渺说,“阿姊我也要肉松的。”
说着,还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好,那我一会儿再烤两个肉松的,你带去书院里吃。”沈渺手脚麻利地给他切好,又问,“真不用唐二送你去吗?”
济哥儿大口大口吃着,香得来不及咽,忙不迭点头道:“孟弘和说了,让我搭他的车一道去,他家刚换了头大骡子,拉两个人的行李不成问题。午后他爹娘会过来捎上我。”
家里的驴和牛都要帮阿姊送餐,济哥儿不想让阿姊烦难,和他同个学舍的孟弘和昨日特意来沈记吃汤饼,还热络地邀请他一块儿坐车,沈济便跟他约好一道去书院报道。
他想起孟弘和问他写了几篇文章了,心里便是一阵庆幸——幸好家里有九哥儿在,他昨日已经赶完了所有要写的文章,今日总算能松口气了。
“行,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再多烤一个吧,你拿去分给学舍里的同窗吃。”沈渺说着,便准备回灶房再揉点面,顺道招呼忙着烤鸭的福兴、备菜的唐二以及在前头招呼客人的阿桃,让他们抽空吃点东西再忙。
近来唐二熬的甜沫和做的萝卜馅饼愈发好吃了,也不知是不是做熟练了的缘故,大早上就有人来吃。那萝卜馅饼尤其受孩子们欢迎,时常能瞧见头顶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儿,扒拉在餐车边缘,踮着脚递上铜板嚷着要买馅饼。
“济哥儿你吃完,去西巷看看九哥儿和砚书好了么,叫他们来吃早食了。”今早九哥儿和砚书送湘姐儿回来后,便回自家宅子沐浴去了,还没过来。
沈渺温声细语地交代完,便提起裙子,快步进灶房揉面团去了。
李狗儿瞅着沈家阿姊高挑瘦长的背影,压低声音说起刘豆花挨她阿姊打的事儿:“没想到豆蔻阿姊回来了,这下刘豆花的舒坦日子可算是到头喽。”
湘姐儿没见过刘豆蔻,一口奶一口吐司,好奇地问道:“刘豆花竟然有阿姊?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没见豆花提啊,也没见过呢。”
“你是忘了吧!不过豆蔻阿姊我也才见过几次,她打小在乡下陪着刘家阿婆住。” 李狗儿有个万事通的娘,因此也知晓不少事儿,他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我娘讲啊,刘家阿婆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上谁都瞧不出来,可私下里净折腾儿媳妇,她是故意把豆蔻阿姊留在身边养,就是想让她媳妇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好拿捏人呢。”
湘姐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啊?那豆花的阿姊也太可怜了。”
“是啊,所以刘婶娘可疼豆蔻阿姊了。她很少回来,刘家还一直留着她的屋子,她只要一回来住上几日,家里啥好东西都紧着她。豆花就只能排在后头了。你们去年四月才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儿。豆蔻阿姊这两年大概都是过完年回来住些日子就走。”
湘姐儿和刘豆花要好些,心里自然更偏向豆花:“原来早上外头的动静是豆花挨打闹腾出来的啊……幸好我阿姊性子好,不打人。”
“而且我娘说,刘家今年把全家攒的钱都拿去给刘大哥儿在外城买铺子了,豆蔻阿姊的嫁妆这下又没着落了。虽说已经跟人定了亲,可照这样下去,估计得留到二十出头才能嫁人了。” 李狗儿吃饱了,打了个饱嗝,“怪不得她这回回来脾气大呢。”
湘姐儿还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满脸钦佩地看着李狗儿:“狗儿,你咋啥都知道啊?”
“我娘说的。”李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沈渺出来打水,听见两个小娃娃凑在一块儿一本正经地唠这些家长里短,心里觉着莫名有些好笑。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啊。
她刚要迈进灶房,阿桃急匆匆跑过来喊道:“娘子,那个汤郎君又来啦!”
沈渺一听,赶忙快步赶过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崔宛娘。只见她站在铺子里,正仰着头瞧墙上的画,却没有坐下。沈渺让她进来坐坐,吃点东西,她却回头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这便要启程了。这个,沈娘子拿着。”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等沈渺靠近时,她才在她耳边小声道:“这里头是一张六百贯的交子,去年汤饼作坊的分红。拿好了。财不外露,回屋后你再打开。”
沈渺一听,连忙点头,飞快收进怀里。
崔宛娘见她这般迅速藏钱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彻底放心了。她牵着马,与沈渺道别:“那我便走了,日后作坊若有什么事,我会托人送信回来。沈娘子,祝你开年生意兴隆……再会了。”
崔宛娘背光站着,身影莫名瞧着有些孤独,沈渺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上前抱了抱她:“崔娘子,你一路也要保重身子。”
崔宛娘被她这温暖的怀抱一拥,只觉心头一软,愣了好一瞬,才抬手轻轻拍了拍沈渺的背:“多谢,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出了铺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沈渺送她到铺子门口,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策马前行,直到过了桥再看不见了,才转过身去,结果就吓了一跳。
谢祁站在后堂与前铺相连的那道门上,他头发才半干,没有全束起来,湿湿的发落在脸颊边与肩头,正倚着门框含笑望着沈渺,抱着胳膊也不知默默地瞧了多久。
“吓我一跳,你怎么不出声?”沈渺斜他一眼。
谢祁无辜地耸耸肩:“是济哥儿唤我来的。”
沈渺不和他贫嘴,她怀里藏着六百贯呢,如今只想赶紧回屋悄悄拆开看一看六百贯的交子是何模样,再看看要去哪个钱庄兑钱。
“你去吃吧,等会凉了。”沈渺走上前,摁住了他的手臂,把人翻过来转了个向,便推着他往院子里去,随口便唠叨道,“头发怎么不烤干了再来?一会儿你去炕上烤头发去,别出来吹风了。”
谢祁那么高大的一人,被沈渺推来推去也不反抗,还弯着眼笑得春风拂面一般,只会乖乖应:“好。”
真好啊,他心想。
被痛苦狠狠地冲刷过终究又站了起来,崔家阿姊如今看着过得不错。这便足够了。
他装作不认得。
嗯,他本不应认得汤郎君。
沈渺一把九哥儿摁在板凳上,给他手里塞了两片吐司夹蛋,让唐二给他倒一碗汤来——九哥儿不喝纯牛乳,她心里都记得。
谢祁坐在树下,手里是温热喷香的食物,眼前是忙碌又活泛的沈娘子,风静静地吹来,檐铃叮当响。
他幸福地垂下眼,咬了口葱香烤馒头。
嗯,好吃。
大内,福宁宫中。赵伯昀手里抓个卷着饼的烤鸭,正俯身端详谢祁的卷子。
谢祁的卷子两尺七寸长,平整地摊在他的御案上。
且不说这文章写得如何,单单是这卷上的字,便让赵伯昀服气了——那么长的卷子,全文千余字,没有打格的痕迹,每个字都是方正工整的小楷,写得端正有力、无一字涂改。
便是刻印出来,都能当活字印板了。
孟庆元的字,虽是甲榜第二名,就已不如谢祁多矣,他的字一看便是为了科考练的,工整清晰,却刻板得没有灵气了。
谢祁难得就难得在,他的字足够好看,哪怕是写小楷,笔锋里也尽是风骨。
再看他的文章,赵伯昀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谢祁的文章乍看没什么华丽的字眼、绝妙的用典,他像是平铺直叙地述说着事情,但却如滔滔江河一般,写得流畅博大。他通篇不强说理,却足够令阅卷者达意,像是手执匕首,冷不防刺破暗夜,漏下一地天光。
赵伯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院试于科考而言,不过第一步罢了,因此题目也很简单,最后一场的考试,只是取了《论语》里的:“君子学,以致其道”一句。
可他却写出了赵伯昀想要的答案:学当务于有益、有效,不可盲目为之。既学有所得,便当践诸于行,怀“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之志。
这是韩愈的诗。
学以致用,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心怀真谛,永不言弃。
可恶,写得这么好。赵伯昀心里骂骂咧咧,狠狠地嚼着烤鸭。他不得不承认,拔擢其为第一甲第一名,实至名归。
世家与寒门的差距,全在这些卷子里了,也在他们截然不同的眼界与心智中。赵伯昀坐在宝座上,望着满桌的卷子,喟然而叹。
他开辟雍书院,便是为了让小官小吏之家及良家子弟,也能受到与官宦士族等同的教化。他增科,也是为了多给他们进身良机。他抄家,为他们先扫除了那些盘根错节、不遵政令的世家。
可最终还是不能一蹴而就。
赵伯昀面色黑沉、胖脸紧绷,呆坐片刻,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决心化悲愤为食欲,准备进偏殿吃鸭子去——这些事都急不得啊,还是需要时间。
幸好他还年轻,还等得起,终有一日,他的朝堂上一定也会有不少能超越世家的寒门子弟,他们的才学能耐不输任何人,能为他匡扶社稷。
结果才刚刚迈开步子,便见梁迁袖子里揣着个火漆封蜡的卷筒,急匆匆从殿外上前来:“官家,有御史以密折弹劾乐江侯数件不法事。”

晌午一过, 铺子眼见冷清了。
除了不睡觉的她和要去书院报道的济哥儿,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们一到点便头昏眼花,纷纷进屋歇晌去了。
此时, 微风拂动阳光的影子, 东一块西一块地照亮小院。桂树被雪冻得光秃的枝丫长出新叶了,砖缝里也开出了零星的贴地野花。在阳光最好的东南角,沈渺用两张旧矮桌拼了张小床,铺上苇席,猫狗都不约而同躺在那晒太阳。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阳光洒透, 麒麟晒得露出肚皮,摊成了一长条猫。连追风滚得灰朴朴的毛都晒得根根分明、蓬松柔软。
沈渺进屋替济哥儿收拾去书院的行李, 经过院子瞥了眼晒得懒洋洋的猫狗们。天气太冷,她一个冬天没给狗洗澡, 雷霆还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脏。追风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见灰毛的追风见习惯了, 今天突然想起来——哎不对啊,我这不是奶黄色毛的狗吗?
曾经那么小的狗崽子,刚来家的时候像个敦实饱满的奶黄包, 还是流心的那种,摇着小尾巴跟着人脚边走,还爱咬人裤脚, 瞧着便叫人喜欢。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爱样子了, 成了个大号脏脏包。
手痒了。她眯了眯眼,一会儿就把狗给洗了。
追风原本侧躺着,睡得打呼噜还流出一滩口水, 却莫名浑身一抖,于是又把自己往阳光里挪了挪。
沈渺走进济哥儿的屋里,他已将包袱拾掇停当。沈渺手里拿着用油纸包好的三个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层,嘱咐道:“你换洗衣裳可有多捡几套?鞋子也要拿两双。对了,顾婶娘送的紫草皂角装了么?往后天渐渐热了,蚊虫也多起来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脸,不容易叫虫叮了。”
“带了,都带了。”沈济把随身的零碎东西塞进了塔链里,搭在肩头,用带子系好,仰头笑道,“阿姊别操心我,我能顾好自己。”
沈渺笑着给他把包袱皮打个结实的结,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了。”
沈济低头笑了笑,犹豫了会儿,又抬头对沈渺道:“阿姊,我想跟家里买一些速食汤饼和腊肉肠。回头唐二哥要是得了空,劳烦他给我捎到书院去,成么?”
沈渺奇怪道:“自己家人,做什么要买?我已经给你装上些了。”
“不是我吃的……有个事儿阿姊听了可别恼。”沈济小心地瞅了瞅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去年你给我多带的汤饼,叫我送同窗吃,我没分出去,全卖了。你给我的俩炉子,我便常煮速食汤饼卖。那汤饼用小锅小炉子煮,比冲泡的香多了。不加腊肠和白菘卖十八文,加了就收二十文。没承想,我这小买卖还挺抢手……”
沈渺瞪大了眼睛瞧着济哥儿,他生得浓眉大眼、乖巧懂事的模样,哪曾想竟会有心在书院里做起煮泡面的买卖。不过,她还是问道:“二十文?你卖得是不是太贵啦?”
见阿姊没骂他,沈济松了口气,赶忙细细解释:“书院里的同窗大多家境殷实,二十文于他们而言,连根好毛笔都买不着。而且我们出去不方便,书院里难得能吃到好吃的。阿姊,你指定想不到,书院里好些人虽说没阔绰到能带书童陪读、有仆役使唤,可他们好些人热水不会烧、被褥不会套、帐子都不会挂。所以我给他们煮一碗汤饼才收二十文,他们都觉着实惠得很。我也不用管生意好不好,他们想吃汤饼了,自然会来找我,卖一碗是一碗。这都是读书之余才做的。”
沈济连忙说清楚,他可没有荒废学业。
沈渺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年前济哥儿有那么多钱买羊肉烧饼,还给家里连人带猫狗都买了一个。原来这孩子脑筋这么活络呢。
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沈渺忍着笑,勾了勾手指,小声问道:“你如今攒了多少本钱啦?”
“我这小本买卖比不上阿姊。”沈济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两贯。”
呦还不少呢。
“行啊,那你拿钱来,我给你批些汤饼。”沈渺也不客气,伸出掌心,沈济立即从自己衣裳内袋里摸出一串钱,“阿姊拿着。”
沈渺掂了掂铜钱,真没想到济哥儿在宿舍里给同学煮泡面还能挣钱。这东西不是打一壶热水,或自个取个炉子来煮一煮就行了么?
“阿姊你这样勤快的人是不懂的,我们书院课业繁重,好些人读得头昏脑涨,散学后啥也不想干了,平日里吃饭都让同窗帮忙捎带,有时吃饭都坐床榻上吃,所以宁愿花钱买煮好的汤饼。”
沈济看出了沈渺的不解,笑着解释道。
他一边说着还回身摸索着什么,终于从枕头底下翻出个缠枝花银镯子来,塞到沈渺手里,忽然抬脸看着她说,“阿姊,这本想过年当新年贺礼送给你的,但我只给你买了,怕湘姐儿没有心里难过,便一直没寻到机会拿出来。你刚从金陵回来那会儿,头上只剩一根磨花老旧的银簪子了,我那时便想过了,我要攒钱给你买更多更好的首饰戴。以后我的阿姊也要像旁人一般,能整天珠翠满头地招摇过市,如今我总算攒到一个了。”
买这只镯子的银钱,有他在学堂帮人抄书挣的,也有卖速食汤饼挣的,还有是从日常吃喝嚼用里节省下来的银钱。
他攒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一脸吃惊的沈渺,慢慢地笑了:“虽说阿姊比我厉害,已经挣下那么大一番家业了,我们家也不像曾经那样捉襟见肘了。但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自己许下的诺言。这是第一只,日后……我还会给阿姊买新的。”
买很多很多。
当初他便想给阿姊攒一副头面出来,这份心依旧没有变。
他瞥向阿姊发髻上的白玉簪子,他知道那是九哥儿给阿姊的。但九哥儿是九哥儿,他是他。哪怕日后阿姊与九哥儿成亲后,什么都不愁了,他还是会给阿姊买首饰的。
沈渺低头看着手里银亮的镯子,有些愣住了。
直到院门处传来有人喊沈二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轻轻锤了济哥儿的膀子:“你好端端的买这些做什么?你才多大啊,不用操心阿姊。你看阿姊像舍不得花钱买首饰的人么?阿姊只是不好这个,否则早买一匣子了。还珠翠满头招摇过市呢,我可不敢,不叫偷儿摸去,也要扭伤脖子的。”
沈济抓起沉沉的包袱,咧嘴一笑:“我不管,我就给阿姊买。我走了,阿姊你别送了,大中午的也回屋歇歇吧。”
说着便拔腿跑了。
他跑出门好几步,忽然又返身回来,突然张臂紧紧搂了沈渺一下,可他什么也没说,便一溜烟跑出了院子。与赶车的孟父行了礼,便爬上了门口停着的骡车。
“你做的题呢?快借我瞧瞧吧,我还剩一篇题目怎么也解不出来。”孟弘和已经坐在骡车上了,他脸上戴着圆又沉重的水晶叆叇,一边哀求沈济借他写好的题本,余光瞥见沈济那生得温婉清丽的阿姊送出门来,赶忙又坐直身子,往上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镜架,露出压红的鼻骨,还很礼貌懂事在车上对她行了叉手礼:“沈家阿姊好,我们走了。”
赶车的孟父也冲她点点头。
沈渺攥着镯子,最后只来得及说一句:“麻烦您了,路上慢点。”
随着骡车驶过,阳光跟着在逼仄低矮的屋檐上一片片滚落下来,济哥儿被晒得眯起眼,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骡车便驶出巷子,拐过了桥。
沈渺低头,把镯子套在了腕子上。她手腕细,镯子后头的活扣压到最小,戴着还是有些晃荡。但她举起手来对着阳光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把镯子往胳膊上撸,卡在小臂上,用袖子遮住了。
回了院子,她便毫不犹豫开始洗狗。
洗雷霆还算比较好洗的,它一脸生无可恋地蹲坐在那儿,被沈渺浑身搓出了泡泡,又拿狗梳子狠狠梳了一通,很快冲出了一地的脏水和浮毛。沈渺没想到原来雷霆也够脏的,只是看不出来。
洗完黑毛都亮得发光了。
洗追风便吵闹了,追风站起来扒在墙上,浇一瓢水便嗷呜一声,叫得寂静的院子里全是它的狗叫声,沈渺都怕吵到街坊邻居,赶忙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许叫了!尽吵人!”
一松开还是低低呜呜嚎叫。
之后好不容易冲干净拿梳子给它梳毛,它还敢回头冲她龇牙咆哮,沈渺抬手就往它嘴筒子上扇了一下,威胁道:“再闹晚上不给饭吃。”
这下眼神清澈了,怂怂地吧唧吧唧嘴,再不敢闹了。
两只狗洗刷干净,沈渺又就着地上的脏水把地拖了。忙活完这一遭,她才把麒麟搂在怀里,到铺子里坐下。
偶尔来几个客人买卤肉,买了便走了。
沈渺正闲得发慌,都闲得开始数街上路过几个人了,冷不丁,瞧见砚书身上挎着个小布包,从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砚书,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沈渺撸着昏昏欲睡的猫,扬声问道。
砚书闻声扭头,见是沈渺,赶忙转身走过来,跟她行了个礼,才乖乖回话道:“去给九哥儿买眼药。哥儿眼皮忽然痒得厉害,我方才一看,他眼角都红透了,再耽搁,怕是要肿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早起还好好的呢。”沈渺蹙了蹙眉。
砚书却神色镇定,双手抓着包带:“沈娘子别担心,没大事儿,指定是春日里花粉多闹的。去年也有这么一回,沾了花粉以后便痒痒,去赵娘子眼科医馆买眼药滴上两日就好了。”
“那你快去吧。”沈渺说着也站了起来,把麒麟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那九哥儿岂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我去瞧瞧他去。”
“他还在歇午觉呢。”砚书说着却还是把家门钥匙掏给沈渺了,挤了挤眼道,“嘻嘻,那敢情好,沈娘子若得空,便帮我照看会儿九哥儿,我不出一刻钟便回来了。”
沈渺看着手里那串钥匙哭笑不得:“你不会把九哥儿锁家里了吧?”
“不然怎么办呢,万一我走了有贼上门如何是好?沈娘子你不知晓,九哥儿特别招贼,以前出去住客栈,店里那么多间房,就咱们那间遭贼了。”砚书挠挠头,他真把九哥儿锁在屋里了。
“方才怎么不知道来寻我帮忙呢?”沈渺忍俊不禁,赶忙摆摆手:“你快去吧,那我现下便过去帮你看着些。”
砚书吐了吐舌头:“书院的监生过几日也要开学了,所以九哥儿常嘱咐我,等他去了书院,我要是遇上些小事儿,不要总来麻烦沈娘子。”
沈渺叹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
砚书便笑着跑走了。
沈渺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钥匙,捏了捏,便往西巷走去。
穿过各家的晾衣杆分割的婆娑光影,沈渺开了谢祁家的院门。和她家热热闹闹的不同,谢祁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两边竹竿拴着两根晾衣的细麻绳,其后便仅有一棵樱桃树了。
沈渺回身合上门,走进了静悄悄的屋子。
九哥儿的屋子也十分简单,她轻轻推门进去,便是一扇屏风,左侧有棋桌和蒲团,上面还摆着没下完的残棋。右侧是书案,书册垒成山,大小不一的数根毛笔挂在笔架上,另外还有一只笔筒插着好些画笔。
画筒纸篓摆在案边。
转过屏风便是床榻了。乌檀木无雕饰的床,半挽着素色的床帐子,他今日穿过的宽袖外衫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窗上蒙了青纱,又放下了苇帘,因此屋子里像水底一般,有些昏暗却又有光漏过帘子经纬编织的缝隙,水波般在午后微风中轻轻荡漾着。
谢祁裹在缎被里,在忽明忽暗的春日中,睡得正熟。
床榻边还有张小圆凳,应当是砚书坐的,脚踏上还放着一碟子吃了一半没吃完的蛐蛐饼、一本全是画的画本。
沈渺瞧着那画本眼熟,坐到凳上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全图画的绢布折本,看上头那画风,八成是九哥儿替他画的。他给砚书画了好几个寓言故事,一个情节一幅图,有《日喻》、《小儿不畏虎》、《卖油翁》、《鸲鹆效言》等等,倒是画得很有趣,每幅画的右侧或左侧还有墨书榜题大致说明内容,但不看字也能猜得出画的什么。
有点后世连环画的味道了。
砚书这样不识字的孩子,肯定很喜爱,这绢绘本外头还仔细套了书封,看得出每日摩挲得纸张都起毛了,但却没有一点损坏。
沈渺含笑小心翻完,便也放回原位。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细微光线中沉浮,沈渺无事可做,只得用手掌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谢祁睡着的样子,
他微微侧头睡着,身上的亵衣发皱睡得卷起,蹭开的交领处露出线条明晰的下颌与脖线,隐约还能望见喉结下一点锁骨。
沈渺忽然发觉,原来九哥儿的喉结上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因为太小了,便显得很不起眼。
她莫名盯着那颗小痣,看了好久。
渐渐西斜的光,与冰裂纹窗棂的影子,尽数落在他闭上的眉眼上。光照得他脸颊与耳廓发亮,睫下与鼻梁却投下密密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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