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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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飞景便熟练多了,什么螺子黛、玫瑰膏、杏仁膏就没有不认得的。他的妻子姚氏是幽州城有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爱美,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捣腾首饰衣裳和胭脂水粉。
她还为他生养了两个同样活泛爱美的女儿。
郗飞景手里捏着姚氏临行前给他列的单子,一家家寻一家家问,花光了官家赏赐的大半银钱,买了一车时新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都是带回去孝敬他家里的大小姑娘们的。
当时姚氏在他启程前,十分情深意切地给他怀里塞了一封信,还叫他出城后再打开,他还以为姚氏是不忍离别,为他写下了情意绵绵、诉说衷肠的情书呢!心里像倾倒了一壶蜜似的,甜了一路。
夜里投靠驿站时,他迫不及待展信一阅,才看了第一行字,那脸上的笑便僵了。
只见信上通篇都是: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采买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露珠儿等各色胭脂十盒;
染红王家胭脂铺采买锦燕支、玉女桃花粉、珍珠粉、玫瑰胭脂绵等胭脂十三盒,另替云麾将军家的大娘子捎带两盒白附子膏。
往锦疋帛铺采买簪包、绣包、荷囊若干;王家罗明疋帛铺采买万花囊、铜琵琶螺钿火镰包……若未带回,不必还也!
他没看完便默默折起妥善地放入行囊中,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
岳腾想到郗飞景一车女子衣物首饰便忍俊不禁——因妻女交代采买的东西太多,他自己的行李都塞不下去了,只好分成两个包袱,勉强捆到了亲兵的马屁股上,十分狼狈。
听闻郗飞景从大营休沐归家时,也得安分地充当绢人娃娃,由着女儿们涂脂抹粉地摆弄呢。
两人想起家人,眉目都如冰消雪融一般,相互说起话来心里也都安然不少。
再遥望这除夕之夜的大雪,想起等会儿要进宫赴宴,竟也不觉得难捱了。
大内的宫宴虽有百余种菜肴,但谈不上多好吃,尤其坐下来吃饭前还要观大傩仪、封赏典礼、等各国使臣进贡品,不冻僵了才怪呢。
幸好今日沈记还开着门。
岳腾与郗飞景都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愈发浓郁的鱼汤味道了,郗飞景笑道:“你念念不忘的鱼头豆腐汤可算出锅了。”
随着他这句话,通向后堂的门帘子被沈渺掀了起来,她端着一个带盖的大砂锅出来,身后济哥儿端了个能放在桌上的小泥炉子,里头已经点了两块炭,红红的烧得正旺呢。
沈渺让济哥儿先把炉子搁在桌上,才将砂锅放上去,她笑道:“冬日里这样煨着吃,才更好吃。”
说着,掀开了砂锅盖子。
一阵鲜香扑鼻的热气蒸腾而出,锅里熬得奶白浓郁的鱼汤还在小沸,白白嫩嫩的豆腐切得一块块方方正正,个大肥美的鲢鱼头煎得微焦,劈成两半卧在咕嘟咕嘟的汤里,已炖得酥烂。
岳腾不住地咽唾沫。
沈渺又回灶房里端出两大碗米饭来:“这汤单喝、泡饭都好吃。米饭倒进锅里,片刻便成鱼鲜粥了,也很美味。”
郗飞景此时再看沈渺,已带着看自家人一般的慈爱了,伸手接过饭时,还笑眯眯夸奖了一句:“沈娘子真能干,今日劳累你了,正月里你应当要歇息的。倒叫我二人搅了。”
沈渺笑道:“不劳累,今儿本就要预备年菜,顺手的事。”顿了顿,她又道,“我正月里也开门做生意呢,若是合口味,二位得空可以再来吃。”
郗飞景惊讶:“沈娘子连正月也不歇吗?”
汴京城的正月与其他地方不同,来往的商贾、他乡的旅人都离开了,而朝廷又有律令规定:“元日、寒食、冬至、天庆节、上元节各给假七日”。各地州府官吏、私塾、书院、府学县学都会在几个大节封印休沐。
因此,各品级官员差不多能从正月初一陆续歇到十五过后。外地官员会趁机返乡,本地官吏会出门游玩、寻亲访友。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民间便也有了将近上元节才复工开张的习俗了。
说起来大宋各类假期是真多啊,一年下来,放七日的便有五个大节,放三日的有七个节,放一日的有二十一个节,不算官员每月休沐的日子,大宋光是法定节假日便有113天了,还是不用调休的。
正月里,卖花灯、烟火爆竹、糕饼果脯、鲜花鲜果的铺子大多客满盈门,但沈渺这样卖汤饼吃食的,即便铺子开着,也没什么生意。
家家户户都有剩菜呢,听顾婶娘说年夜饭铆足了劲做,时常一盆笋干香菇焖红烧肉,从初一吃到初七都还没吃完。
这时候各家拜贴也多,还要到亲戚家吃、友人家吃,哪有空出来吃汤饼?倒是烤鸭因方便外带,又卖相好看,冷吃热吃都是一道好菜,每日还是能卖得精光。
沈渺想到这里,含笑答道:“奴家家小人少,实在歇不来这么些日子。”
有些大族正月里拜年请客能忙一个来月都忙不完,但对沈渺这样没有娘家、没有夫家的人来说,过完除夕和初一上午,便彻底开始闲了。让她一路闲到正月十五,她真怕自己闲到长毛。
所以么,即便没什么客流,她也打算接些操办宴席的活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门做菜。
另外,她其实还有些新鲜念头琢磨好久了,是从济哥儿那得到的灵感,只是还在脑中酝酿,尚不大成熟,故而还未实施。
郗飞景捧着碗喝汤,满嘴鲜香,一面感叹难得喝到这样汤鲜肉嫩的鱼汤,连他这个不大爱吃鱼的都吃得觉着好;一面又想,怪不得沈娘子能入纯钧的眼呢。
纯钧是最喜爱这样聪慧能干的女子,浑身上下生机勃勃的,手脚有力,瘦而不弱,一看便知晓身子骨也好。
岳腾压根没留意到郗飞景与沈渺在说些什么。
他眼中只有这一锅他念想了许久的鱼汤,趁热喝下一口,热汤缓缓滑过咽喉,鲜香之气直沁心脾,真是熬得又浓又滑又鲜。
豆腐是嫩豆腐,凝脂一般,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重不得轻不得,颤颤巍巍,与汤一起入口,细腻柔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岳腾喝得好生满足,一连喝了两碗,才开始吃鱼肉。鱼鳃盖附近的肉最嫩了,几乎呈半透明状,且极入味,吃起来几乎不用嚼,一吸便滑嫩入肚了;鱼脑也格外好吃,用勺子轻轻舀起鱼脑,放入口中,如同豆腐脑一般,鲜美软嫩;鱼头里最好吃的还有鱼头两侧的脸颊肉,肉厚实细腻又不失鲜嫩,早已透透地吸饱了汤汁,吃起来真是太美了。
这鱼头豆腐汤就是要这般在店里现做现吃,若是遣人包起来买回家里去,半温不凉是最难吃的,带着点腥味,豆腐也泡烂了。
再回锅加热便不是这个味儿了。
不枉他从玉津园惦记到今日,还曾为鱼汤“三顾沈记”,这滋味实在值得一尝啊!
只怕他回到兖州,也无法忘却这锅鲜美鱼汤的味道了。
岳腾吃到最后一口,都开始叹息了。
郗飞景是吃了一碗便不吃了,他受不住鱼腥味甚少吃鱼,但即便是他,也认为这锅鱼汤可圈可点,即便喝到碗底,汤已微微凉了,他也没吃出多少鱼腥味来。
汤够浓够鲜,他不知不觉便一碗喝尽了。
两人提前把肚子占得又饱又暖,抬头看了眼天色,该进宫了。于是都拿起披风来结账,今日算是叨扰人家了,郗飞景与岳腾各放了一块银饼在桌上。
“沈娘子,今日实在多谢了。”他们二人对着沈渺略微一拱手,“愿沈娘子新春嘉平,万事称心。”
沈渺连连摆手说不必,她其实真没费什么功夫,煎了鱼热水一浇,再下豆腐,熬煮一会儿就行了,鱼汤对她而言是十分简易快速的菜。饺子就更是提前包好的,煮一煮就熟了。
她送他们到门外,才折返回来。
桌上两位将军留下的那两块银饼也是五两的,没想到今年最后一日还能挣了笔大单呢!
沈渺心里挺高兴,但看到这银饼又想到先前官家给她的银饼,不由在心里腹诽:瞧瞧,两位将军都比官家大方。
她收拾桌椅时,外头又冒着雪来了个骑马的厢军,沈渺一看还是熟人,便是先前来铺子里吃过速食汤饼的厢军教头,此人姓蔺,他虽然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其实格外体恤手下人。
这不,又冒雪过来给手下买速食汤饼了。
大宋假期虽多,但负责扑火、守城门的厢军是不在享受休假之列的,愈是大节,他们便愈是忙碌。还有在衙门里负责谨守门户的捕快、看守仓库的仓吏、夜里更夫等小吏也是全年无假,必须随时等候差遣的。
人人都放假了,铺子里冷冷清清好几日了,偏这位蔺教头日日都来买速食汤饼,一买一箩筐,这样连吃了几日,把蔺教头的脸上都吃得上火生疮了,长了好几个大面疮。
沈渺哭笑不得地看他下巴和额头冒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痘疮,不免劝解道:“蔺教头不如换些别的吃吧?再这样吃下去,喉咙也要冒火了。”
蔺教头摘下斗笠在门边磕了磕雪,露出一丝苦笑道:“永康坊的望楼里一刻也离不得人,坊门处也得三班轮换、日夜有人值守。他们不吃这汤饼,也得吃干饼,那倒不如吃汤饼,还暖和些。”
当厢军面上风光,其实也辛苦得紧。
沈渺心里那个想了好长时候的念头在此刻又萌生了出来,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有一蠢笨的法子,能叫蔺教头手下几十人日日吃上热汤热饭,不知蔺教头可愿意听奴家细细说来?”
沈渺是想趁正月里没什么生意,正好把大宋版的盒饭团购做起来:她每天炒六个菜,荤素分别定价,厢军们可以随意组合成全素的、全荤的,或者两荤一素、一荤两素。
这样吃得营养丰富又美味。
厢军无法擅离职守,她可以用家里闲置了许久的小摊车送过去。正好蔺教头就负责金梁桥附近的永康坊,坊门一共两个,望楼有七个,在车里放上炭,推着车绕一圈也不远。
这个念头从济哥儿去书院读书,回来抱怨辟雍书院的膳食难吃、以次充好时就萌生了。只是那时忙着扩店、做烤鸭、琢磨建鸭场,实在分身乏术。现在正好闲着,于是又想起这件事来了。
她原本是打算做辟雍书院版小饭桌的,和周掌柜谈合作,他的兰心书局离书院很近,可以作为书院小饭桌的场所。这样,济哥儿能吃得好了,她还能又挣一笔钱呢!
现在小饭桌还没实行,给厢军们做盒饭团购倒是能提上日程了。蔺教头听得眼前一亮:“却不知这团购之事,到底该如何操办 ?”
他接着还细细询问了沈渺这餐食如何定价。沈渺先前已经思量过了,毕竟是团购,几十份饭菜一锅烩,相较一份份零卖,价钱上自然能优惠些。
一番核算下来,全素的盒饭一份只需十六文钱,一荤两素定价二十文,两荤一素则定二十四文。因正值寒冬,素菜的价格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另外,碗筷需自备,配送费与炭火保温费共计二十文,这笔费用会均摊至每一份盒饭当中。
至于团购的法子——提前一日,厢军们依照沈渺给出的食单报名订菜,同时交付饭钱,留存小票。待第二日,饭菜做好,便会依照报名订下的份数和菜式,准时配送到位。
“故而蔺教头这厢亦需举荐一人,出任那“订餐团长”之职。此人最好识文断字,专司与众兄弟敲定盒饭菜色,待餐食送达,再帮着分发。如此一来,既能节省不少时辰,又不易出岔子。”沈渺口齿伶俐,说得一清二楚,那蔺教头大致明白了。
以往若是想给弟兄们开小灶,要临时去街上使唤闲汉跑腿去铺子里买,使唤闲汉的银钱距离近的要十来文,距离远的更是得要二十几文,更不要提买餐食原本另外又还要许多银钱,一月多叫几回都难以承受了,实在吃不起。
如今沈娘子却省却了闲汉那一环,她手艺那么好,每日做不同的好菜好饭供应已足够吸引人,还能帮着送来!且这价钱也不贵了。
蔺教头当场便应下了,那凶巴巴的脸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他迫不及待道:“不知何时方能起送这餐食?若是初二便起送,可行得通?我手下兄弟,十有八-九都是单身汉,无需陪媳妇回娘家。若是那日能吃上些好饭菜,也算是个慰藉。”
沈渺正好也没事干,九哥儿不在,这日子清闲下来便莫名觉得无趣得很,还总是会想起九哥儿,心想他不知在做什么呢?这样发怔的时候一多,沈渺便觉得断不能这样下去了。
何况,她连拜年都没处拜,巷子里各邻居家里走一圈便算完了。
再者,不过是烹制供二十来人食用的大锅菜,她自觉无需唐二、福兴搭手,自己半个时辰就能弄完,再花半个时辰送餐,也不耽误什么嘛。
明日送完盒饭再去玩也行呢,瓦子里通宵达旦地排演杂剧、傀儡戏、说书、杂技,听说里头还有会算数的猴。
沈渺已经打算好了。
今天晚上给唐二、福兴和阿桃发完年终奖和过节费,明日再拿出几贯钱来给他们出去花销。
让他们带济哥儿他们去金明池看冰上蹴鞠、再去瓦子里看杂耍听戏,什么都不管地好好耍一日!
她自个来做这盒饭的试运营,她前世每逢新项目启动也习惯自己跟全流程,这样才能知道具体哪里需要改进。
新年员工放假七个整日,她每日放半日假,总共放三日半便够了。到时她与蔺教头那边确定好菜单再去瓦子里寻他们,一起在瓦子里吃一顿大餐乐呵乐呵,也算犒劳犒劳自己和大家伙了。
她便一口应下:“使得,初一那天,奴家一早便把食单送来。教头与弟兄们点好菜,初二午后奴家从外头回来后便开始做,定在昏时前送到。”
就这么说定了!
大年初一,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地上到处是烧过的爆竹和烟火碎屑,街上孩子举着糖人、糖葫芦、爆竹四处乱窜,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红布摆供桌,烧得街上香烟缭绕,这是独属于新年的味道。
今日天儿又好,康掌柜早早穿上新衣戴上新帽,逢人便说新年好,原本他快快乐乐地走过金梁桥,要去老友家中拜年的。
谁知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沈记那个沈娘子。她赶了一辆驴车,车上载了冬瓜白菘菠薐菜,年节下也不知打哪儿收来的。大年初一,谁还卖菜啊?
不对,她弄这么些菜作甚?
康掌柜心里一突,难以置信地生出荒诞的念头来:不会吧,不会吧,这沈娘子不会大年初一还开门做生意吧?哪有客上门呢?
不是,她就不能安生歇一日吗?
康掌柜看着她的身影在身边走过,眼眶里都快流下委屈的泪水来了。

雪天能将桑皮纸糊的窗子照得极亮。
深冬的阳光像是从浓浓的黑夜里挣扎出来, 太阳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从天边角的青灰色开始变亮,慢慢扩散。缩在厚厚被褥里的沈渺, 在梦中也能察觉到落在眼皮上的光渐次泛亮, 直到刺目。
天一亮,她便准时醒了。
昨日除夕,一家人除了八大扣碗,还吃了糖醋鱼、四喜丸子、炒年糕,最后一起抹骨牌守岁, 熬到三更放了爆竹接了财神才睡的。
她打着哈欠起来梳妆洗漱。
今天是初一,便打扮得格外隆重些。
她穿上了新的桃花红瑞鹤纹棉长褙子, 衣襟衣袖都带兔毛滚边,底下是百褶绯红间色裙, 还带两条飘带。头上梳了同心髻,上下斜插两只簪子,九哥儿送的玉簪在上,下头再添一只桃花米珠双股钗, 几朵小小的绒花发簪点缀在发髻间。
脑后的发髻则倒插了一把桃木梳子,从秋日起,街市上的小娘子便都时新起簪梳子来了。
画眉, 涂粉,再抿一抿口脂,齐活。
灶房里还有昨日除夕剩的好几样扣碗, 早上便简单热热, 吃些腐乳肉配小米粥,白灼个豆腐沾蒜酱。正月里肉菜太多,早起便不要往肚子里倒太多油了。
沈渺朝食都吃完了, 湘姐儿和济哥儿才起来,昨天太晚睡了,夜里外头又一直在放烟火和爆竹,没人能睡得实。不过这便是年味儿,鼻子里、风里都透着硝烟的味道。
梦里似乎都能听见爆竹喧哗。
年便是吵闹又快活的。
沈渺便先把迷迷瞪瞪的湘姐儿薅过来把头发梳了,给她梳了个花苞双髻,两边发髻都插上红色小灯笼发簪,红丝线的流苏正好落在耳边,走动起来便喜庆又可爱了。
济哥儿让他自己梳头,他去书院以后已经学会梳发髻了。他梳完再帮陈汌梳。
沈渺嘱咐他们换上过年的新衣裳,等会跟她出去给街坊邻里拜拜年,便回屋子里拿出昨日让济哥儿画的食单,带上一大把随年钱,美滋滋挎上自己新买的扇形小布包——这个小包包沈渺出门买菜时经过衣帽铺子一眼相中。
包底部垫了一小块牛皮,上面是饱和度很低的水红色布料,肩带做得有三指宽,满绣菱格瑞花纹;布包面上则是用浅棕红、橄榄绿、朱红、深蓝等色丝线绣的各色花纹,两端为绒圈锦纹,上下为茱萸纹锦,两侧为长寿绣绢。
这小包绣工细密,不同的绣样不同的针法,摸起来却都是一样平整。连锁扣都是用小米珍珠排列成小扇子形做的,一问价格,要三百多文。
当日没买,回家去了。
隔两日经过又瞧见了,犹豫半天还是心痒痒地回家了。再过了两日,她一咬牙进了铺子,好说歹说砍了五十文钱,买了。
果然第一眼喜欢的东西,犹豫来犹豫去终究还是会买的。
但买了果然不后悔。这包瞧着小,但里头装火镰、碎银子、铜钱、钥匙都不在话下,塞满了东西也不变形,因为底部用了好皮子做支撑。平日里背着,轻便又好看呢。
过年么,很应当买个漂亮包包犒劳自己。
沈渺愉快地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理由。
湘姐儿、陈汌两人都穿得阿桃给他们做的红棉衣,一个戴醒狮帽,一个戴虎头帽,衣裳上也是彩绣各种花鸟虫鱼,喜庆得很,尤其冬日的衣裳棉絮得厚实,穿起来鼓鼓囊囊,两个小孩儿这么一穿,活似俩会动弹的包子。
沈渺还颇具恶趣味地取了朱砂来,用细毛笔给他们俩额头中间点了红点,再一人提个翘尾巴的鱼灯,这般茫然地并肩站着,更是可爱了。
她忍不住把俩娃搂住狠狠揉搓了一顿。
济哥儿眼睁睁看着俩弟妹被打扮成了年画童子,顿时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来,非要穿那套平平无奇的蓝色宝相花新衣裳。
沈渺只好遗憾地随了他去。
大孩子果然就没有小不点儿好玩。
她领着三个小孩儿从顾婶娘家开始一路恭喜发财,遇见小孩儿便发一串随年钱。济哥儿他们当然也能收到回礼,但人靠衣装,还是湘姐儿和陈汌俩因衣裳取胜,格外受欢迎。
每进一家都要被叔婶狠狠地搂住,一个劲往衣袋里塞炒米、花生糖、橘子,还没走到一半,俩孩子就已身负重担走不动了。
满怀满兜都是糖和果子,沈渺不得不派济哥儿回去拿了个布兜来装。
拜年拜到最后一家是古大郎的油坊。
没想到今日古家格外热闹——原来是因为古家买了一匹马!街坊四邻都挤在院子里围着看呢,还有人蹲在地上看马蹄,有人想掰马的嘴看口齿,还有人把马尾巴拽起来看马屁股。
惹得那马直想抬蹄子踹人。
沈渺先上去给古大郎一家贺新年,又给两个龙凤胎发随年钱,一人一串:“阿宝阿弟新年好啊。”
“沈家阿姊新年好!”阿宝阿弟脆生生地蹲福行礼,阿弟还是傻乎乎地学着姐姐蹲福,又把阿宝气得跺脚:“你又错了!”
阿弟抓着钱,不明所以地挠挠头。
沈渺弯腰笑着看向他俩,他们也穿着对襟梅花扣的红色棉衣裤,跟湘姐儿陈汌两个站在一块儿,像是两对不同型号的年画童子,瞧着可逗了。
古大郎端来茶,又让阿宝和阿弟带湘姐儿、陈汌去厅里抓果子和芝麻糖吃。
古家应当算是巷子里最富裕的人家了,俗话说富得流油么,他们家全是油。这桌上摆的果子不仅有橘子、大枣还有难得一见的樱桃呢,糖也是摆了十几样,一下就把孩子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虽然古大郎发话了,让他们尽管去吃,别客气。但湘姐儿和陈汌还是先乖乖仰头看了看沈渺,用眼神询问沈渺能不能去。
沈渺手里端着茶杯,见他们满眼期盼,也微笑点头:“去吧去吧,不过吃几样便好了,省得上火。”
“知道啦!”
他们这才欢呼雀跃便地拉过双胞胎的手跑进厅堂里挑糖吃了。
几个孩子围着桌子纠结地挑了半天,湘姐儿说她想吃滴酥(用奶做的酥糖);陈汌便说那我要鸡头酿砂糖好了(把芡实挖孔,酿入砂糖,再用蜂蜜浸泡的糖),两人还约好回头交换着吃。
谁知阿宝很大方地说:“别挑了,两样都抓一把,左手右手都拿着吃!”
沈渺听得又想扭头去制止他们别吃太多糖,虽说湘姐儿和陈汌是每天都来古家玩的,又是新年,不必太见外。
但他们都换牙了,她怕他俩蛀牙。
古大郎一眼看穿,笑道:“大年初一,让孩子松快松快吧,平日里又能吃多少糖?纵着也不过这几日罢了。”
沈渺一想,也是,今天便不管他们太多了。
她便也好奇地走上前看古家新买的马。
古家买的马自然不是九哥儿那种劳斯莱马,而是模样质朴、用来拉货的驽马。
但也算奔驰了!
这马一身斑点青的毛色,长得只比驴子高一头;驽马都是这样,生得头大颈短,胸廓深长,四肢短粗。这种马跑不快,但比优良的马匹便宜、不易生病,只吃粗饲料也行,好养活。
最主要是能在各种复杂地形行走,力气大,很能驮运货物,走起来又十分稳健。
沈渺看得新奇,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马毛,回头问:“真不错啊,你这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你的驴呢?”
沈渺对古家的驴很有印象。他的驴也是好驴子,好像是关中驴,属于体型格外高大的驴种,挽力大、速度快,很适合驮运和拉车。
在驴子里算最好的了。
古大郎爱惜地摸了摸马头,笑道:“就前几日,牛马行还未关张,年节下比平日能少几贯钱,我便买下了。驴终究不比马力气大,这驽马虽不及良马跑得快,但也比驴子跑得快多了,我在外城盘了个制油小作坊,每日要内外城来回,不买马不行。至于家里那头驴,回头等开了春,我想把驴子卖了。”
沈渺猜到了,她也是因此才开口问的,于是立马跟着问道:“要不,你家的驴转卖给我?”
她早就想买驴子了。
古大郎一听,当然好了!
也不客套,立即带沈渺去看驴。
当时古大郎去买马,便寻思过将自家那驴折算些银钱充作马价。没承想,牛马行里的一众马贩竟没一个肯应下这事儿,又或是将价压得极低。
这些马贩年关贱卖马匹,本就是图着多换些现银好回乡去。若是让他拿驴抵一部分银钱,马贩们还得费神费力、花些时日去把驴卖了。这事儿平常时候倒也勉强行得通,可眼下正值年关,谁不是眼巴巴地想要现钱好回家过年团聚呢?
而且他那驴,刚三岁,正值青壮,身强体健,生得又驴模驴样的。没买马之前,古大郎平日里对这驴也宝贝得紧,若叫他以极低的价钱拿驴去抵账,哪能舍得。
可如今家里已然有了马,再养这头驴,一来着实占地方,二来也白白浪费银钱,不划算。
偏巧这时沈渺想买,正合古大郎心意。沈渺又是邻居熟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能早一日把驴转卖出去,还能省一日草料钱。
古大郎引着沈渺往后院走去,抬手一指那茅草棚子里那头毛色光亮、体格健壮的栗毛公驴,颇有些怀念地开口道:“当初买这驴,花了整整五千文!这驴我悉心训了它两年,如今耕地拉磨、拉车驮货,通通不在话下。人人都说驴脾气倔,我这头不倔,脾性和骡子一样温顺。”
古大郎又把驴尾巴翻起来给沈渺看,“你瞧,这驴的鬛毛及尾毛皆为白色,那些相驴的行家都说,这般品相的驴是顶好的,和马还能配出红骡来呢!”
说着,他还笑嘻嘻跟沈渺挤眉弄眼地画饼道:“待日后,你将这驴牵来与我家的马配,回头生了骡子,分你一头,分文不取!”
沈渺也笑了:“这话是你说的,我记着了,可不许耍赖。”
“当然了!”
沈渺围着驴上看下看,古家之前常用这驴拉油、运芝麻,整日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她常见它。它挂上石磨榨油时,能一圈圈走一整日都不撂挑子。
所以,她其实对这头乖乖驴可谓垂涎已久了。
真是很少有这么温顺听话的驴。
早些时候,沈渺有意买驴,也曾到牛马行探听过。可自打见了古家的驴,再瞧牛马行那些未驯过的驴,她便怎么都瞧不上眼了。
有些驴太过活泼,撒手就没;有些驴急躁,动不动就爱踢人;有些驴倔得厉害,人一骑就要把人甩下来;有些驴更逗,斜眼看人还老放屁。
至于买骡子,沈渺更是不大满意。
骡子无法繁衍,对草料要求也比驴高,还比驴容易生病。驴虽说大多脾气暴躁,可在马、骡、驴、牛等 “交通动物”里头,却算是最经济实惠、最好伺候的了。
沈渺伸手轻抚那正嚼着干草的乖驴,只见它一双大黑眼睛水润润地瞧向人,皮毛油光锃亮,瞧得沈渺心动了。当下便开口问道:“大郎,你这驴愿多少银钱相让?”
古大郎沉吟片刻,便笑道:“都是街坊邻居,我绝不会喊高价,但大姐儿你也别叫我亏太多,这驴五千文买来的,你给个四千八百文,行不?这驴一岁起便跟着我,我当儿子似的养了两年,就当我是白白养大了它,多的一文都不跟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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