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先去离东巷近的。”谢祁一边走一边仰起头张望,天空被各家搭在墙头伸出来的竹竿分割得大小不一,因下了雪,竹竿上晾着的衣物都被收回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子,顶着一点还未融化的雪,横七竖八地支着。
“那便去水房边上那家,那家也好,离水房不过几十步,便是没有水井也无妨,汲水十分便利。”药罗葛将腰间挂着的钥匙取下一串来,领着谢祁侧身挤过老人们的棋桌,还有个围看下棋的老汉回头瞧了瞧他们,他似乎认得药罗葛,还熟稔地问道:“药罗葛,又带人看房来了?”
“可不是,回头找您喝酒,走了啊!”药罗葛也笑着回身摆手,又对谢祁拍着胸脯吹嘘道,“那是葛神棍,原是个道士,如今还俗了,靠替人写符算卦,熬神汤做法事为生,他的宅子便是我替他寻的。买宅邸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做事公道,从不坑骗人,您瞧,这内城各大巷弄,没有我不认得的人。您找我,找对了!”
谢祁笑了笑没说话。他是听砚书说,沈娘子买铺子是寻的这药罗葛,他便也寻了他来的。他对牙人中人不熟识,但沈娘子的眼光总不会错的。
如今谢家已经开始搬家了,谢家的宅子太大了,一时转卖不出去,但不妨碍阿娘和爹爹已经收拾好行李,今日便与舅舅一起,要带太婆、妹妹一同回陈州了;宅子里其他的东西,则分批慢慢地搬。
人先走了,才能断绝二叔、三叔的妄念。
所以,谢家上下没有不忙的,郗氏从早忙到晚,实在抽不开空料理儿子买宅子的小事,正好他自己对宅子有想头,便干脆道:“一会儿我让喜妈妈去账上给你支两千贯钱,你自个买去,至于人……砚书秋毫是一定跟着你的,再把周大一家给你当门房,这便周全了。”
周大和周大媳妇有个孩子叫周初一。郗氏都想好了,九哥儿去书院秋毫跟着,平日里周大赶车、周大媳妇做饭,周初一能帮忙看门户、洒扫。
至于砚书,郗氏没指望他,他生得讨喜可爱,原先是看他可怜,不愿过多约束,便养成了这幅性子。后来发现,好几回九哥儿因太过倒霉心绪低落,都是砚书在旁边逗趣玩闹陪伴,有他在,院子里热闹有趣,九哥儿也开心些。
为此更不去管教他了,让他随心地长吧。
父母舅舅太婆妹妹都回陈州了,谢家又只剩谢家二房、三房的人,谢祁刚参加完院试,留在家里也无趣,还要忍受叔婶的阴阳怪气,今日才会迫不及待便寻了中人,来杨柳西巷看房。
一路走到水房附近,药罗葛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从后院门迈进去,打眼便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东西约十丈,南北约六丈(宋代一丈约3.072米,院子约有180.4平方米)砚书举着糖葫芦蹦过门槛,好奇地东看西看:“瞧着好似比沈娘子还未扩店时的小院大一些。”
秋毫将马儿栓好才进来,随口反驳道:“沈娘子家住着人,东西多,这才看着小,这里空荡荡的,自然瞧着宽敞了。”
小院里的确空荡荡,只长了些杂草,对面四间房,房倒还算宽敞,药罗葛将每间门都打开,扑出来一股霉味,挥了挥鼻子,道:“这每间屋子约莫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面积约43平方米)”。
之后便仅有一条过道通向左侧的门,前头是个临街小铺子,铺子更小,索性还算方正,大致有长六丈宽六丈,铺子里门窗都关了,尘埃更重,谢祁在门口瞧了瞧,便被呛得打了三个喷嚏。
药罗葛也有些尴尬,挠挠头:“内城房宅价昂,这样的老宅邸位置不算太好,便较难典卖,不瞒您说,的确已空了一年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倒是外城的房宅紧俏些,地价不贵,大多是新造的房宅,即便是转手多次,典卖起来依旧抢手呢。”
顿了顿又道:“因这宅子老,我才不愿带您来瞧,还不如金梁桥北那一所,宅邸才十年龄,算是金梁桥附近最新的宅子了。”
谢祁摇摇头:“金梁桥北太远了。”
药罗葛不解:“距哪儿太远呢?从金梁桥北往御街、州桥、马行街、大相国寺都不远啊。”
砚书将糖葫芦的糖衣外壳专咬下来,在嘴里含着,听见药罗葛困惑的声音,也一脸认真地点头道:“奴也觉着远,若是住到那儿去,来沈娘子家吃饭还得走一刻钟呢,太远了。”
谢祁侧过头去,轻咳一声。
他又转了转,这宅子老虽老,但梁木还算结实,应当是漆过加了雄黄的桐油,即便二十年了,也没有被虫蛀的现象。
其余不过将墙面粉刷、换新瓦和新门窗便是,谢祁心里已经决定要买这一处宅子了,便开口问了问价。
药罗葛眼珠子一转,话语间说得好似十分诚恳:“这宅子房主原是要一千五百贯的,我与他商量过了,宅子旧了些,铺子小也不如西巷那头位置好,便要一千三百贯得了,我自砍一刀,这是最低价了,小郎君觉得如何?”
那么便宜?阿娘钱还给多了呢。
谢祁本想答应的,衣角却忽然被砚书扯了扯,他便低头看向他,以为砚书是糖葫芦吃完了还想吃别的,正想让秋毫打开身上挎着的小包,里头还有三颗蛋黄酥,一人一颗。
结果砚书眨着大眼睛,光看他不说话。
谢祁忽而明白了,把话吞了回去,与那药罗葛道:“另一处也瞧瞧。”
于是众人又去了更远一些的,那房子一样老,还少一间房,价格只少一百贯,
谢祁便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道:“明日此时,你我还在杨柳西巷见,让我多思虑一晚。”
药罗葛自然答应,买房宅是大事,少有人能立时决定的,有时好几个月才成交,好事多磨,所以他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与药罗葛分开,主仆三人直接牵着马穿过水房走到杨柳东巷来了,砚书这才舔着吃完的糖葫芦棒道:“九哥儿购房何不去问问沈娘子?沈娘子刚买过铺子,自然知晓这中人说的价高低与否。”
秋毫夸张地瞪大眼:“没想到砚书也有脑筋了。”
气得砚书举着竹签子追打他。
两个书童你追我赶跑到前头去了,谢祁自个一个人牵着马在后头慢腾腾地走,不由在心中怀疑,这马怎的轮到他牵了?到底谁才是主家?
“唉,这不是砚书么?还有秋毫呢…那……”
谢祁猛地抬过头来,没想到那么巧,沈娘子正好乘骡车从外头回来,她跳下车来,看见了在巷子里与秋毫玩闹的砚书。
砚书秋毫皆在此,那……顺理成章的,她也侧过头来往巷子更深处张望,隔着一条石板小巷,果然看见了正牵着枣红大马的谢祁。
高而健硕的枣红马安静地随行在他身侧,他披着防雪的猞猁毛披风,披风里是一件墨蓝色的窄袖丝帛胡服,下身则是灰蓝色胡裤,裤角绑入了靴子里,那窄而高的牛皮靴子紧紧包裹住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衬得又高又长,挺拔得像雪原里一株柏杨小树。
下雪了,想来九哥儿要骑马,故而才有这幅穿戴。真少见他穿得这般…这般……
他便是这样从巷子深处斑驳交错的光影中走了过来,因初雪刚停,整个巷子都是湿润的,漏尽巷陌中的日光被地面的残雪一映,好似带上了水色,水蒙蒙的,便使得那远处走来的少年郎,与他的马儿,都好似走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月光里。
清寒,干净又……好好看。
沈渺看呆了一瞬,直到人走到了面前只差十几步了,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问道:“九…九哥儿怎么从西巷来?”
“我…我要搬家了。”谢祁的耳朵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如何,已泛红了,他将家中的事言简意赅地归纳了一遍,“……便是如此,日后我便要搬出来自己住了,书院放了院试参考学子三日假,我才能来看房。方才看中了西巷一处宅子,虽老旧些,但很清静,那中人要价一千三百贯,我……”
谢祁刚想说倒也不贵,他已准备买了,谁知原本听得直点头的沈娘子立即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又惊愕道:“一千三百贯?好个奸诈小人,胆敢如此狮子大张口,岂不是讹诈你的钱!那边的宅子卖个八百贯顶了天了!走,我跟你去讨个说法!”
沈渺比自己上当受骗还愤怒,她当初扩店买的铺子都还没花上一千三百贯,西巷的铺子位置那么偏,房宅还老,竟敢开口要这么高价,专欺负九哥儿人傻钱多……不是,欺负人九哥儿不懂行不是!
她家门都没进,让秋毫和砚书进沈家小院等着,她便拉上九哥儿,一路抿着嘴,气势汹汹穿街过桥,到楼店务的牙行找药罗葛算账去。
谢祁脑中晕乎乎的,被动地被沈渺拉着走,他心思压根没在那房钱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沈娘子拽着他袖子的手上,忍不住勾起嘴。
但沈渺转过头与他说话时,他又忙压下嘴角,露出茫然又委屈的样子,惹得沈渺对药罗葛更生气了——他怎敢欺负九哥儿这样纯善之人?
九哥儿生在富裕之家,哪知道外头人心险恶,幸好被她撞见了,不然九哥儿岂不是要亏五百贯?那可是五百贯!
沈渺在他耳畔唠唠叨叨,说他不该轻信牙人,牙人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对上这等人精,九哥儿日后定要多长个心眼。”
谢祁乖乖点头。
说了会,沈渺又开始对那药罗葛生气:“这也不能怪你,是那巧舌如簧黑心贼,胡乱哄抬房价,呔!还骗到我们九哥儿头上!”
谢祁悄悄地望向她气得透了粉的脸颊,又因那一句“我们九哥儿”,彻底成了一只煮熟的虾,整张脸都红了,眼睛里都好似在冒热气。
他心里像那熬糖水的锅,甜丝丝地冒泡。
有沈娘子护着,真好。
那一头,岳腾坐在福宁宫的偏殿里,对着正吃炙鸭的官家说起那速食汤饼的事:“缘何幽州兵能食汤饼,我兖州兵只得以干饼充饥?”
赵伯昀摆摆手,忙把鸭肉咽下去,用内官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才耐心与岳腾解释道:“并非如此。那小郗将军先前便呈密折于朕,言及此事。道是有一巨贾,于汴京尝过那速食汤饼后,瞧出其中商机,故而前往幽州兴办汤饼作坊。恰巧小郗将军从辽人手中劫…不是,是白捡了些许马匹,便想着用这笔钱财购置一批汤饼试为军需,问朕可行否。朕思忖一番,便应允了,让他放手去试之,且看这汤饼可真有传闻中这般好。”
岳腾听到这里,面色便缓和了。
“也是朕吩咐小郗将军莫要声张此事。不单没与岳将军透漏此事,其他边陲州府的节度使也一概不知。这速食汤饼的价钱,比那馕饼贵了四五倍呢!给将士们买一份汤饼的钱,都能换得五个馕饼。计相是铁了心反对在军中推广这速食汤饼,坚称太过耗费钱财,堪称靡费。”
赵伯昀讲到此处满脸无奈,摊了摊手,又顺手给自己包了一块鸭肉,在甜面酱里蘸了蘸,一口就塞了进去,这才接着说道:
“其二,这速食汤饼关乎军需,朕不得不小心谨慎呐。若是要在燕云十六州各州推行使用,朝廷哪里有足够的银钱来支应?岳将军你是清楚的,入冬之前朕那内藏库都能跑耗子了,哪敢胡乱夸下海口?不过,你莫要担忧,如今朕手头宽裕了。等小郗将军探亲回来,朕便再请两位将军进宫,当面仔细问他,这汤饼将士们到底吃得咋样,是不是真的又好吃又便捷?倘若属实,朕哪怕将那内藏库里的钱财拿出一半,给将士们买汤饼、建作坊又有何妨?”
岳腾赶忙躬身行礼,说道:“臣代边关将士,多谢官家厚恩!”
“无需如此多礼,将士们乃是我大宋藩篱剑盾,本该好好厚待他们。更何况……” 赵伯昀自打抄过家以后,那叫一个豪气冲天 —— 他再也不用蹭王爱卿的贵宾卡了,已然吩咐梁大珰去办了新卡。如今他每日买两只炙鸭,再也不会心疼那点银钱!
他大手用力一挥:“朕不差钱!”
天一晚,又开始稀疏地落起雪来。
从楼务店回来,谢祁便自然而然跟着沈渺回到了沈家。那间宅子果然被沈娘子伶牙俐齿以八百贯谈了下来。
明日便能签契书了,沈娘子太厉害了!
回想着沈娘子为他与药罗葛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飒爽模样,他红着耳,手捧着杯玫瑰红糖热姜饮,坐在了温暖的被炉里。
麒麟立刻溜过来趴在他腿上。
沈娘子已去灶房烧大鹅了,这茶汤是唐二为他倒的,说是每到月中前后几日光景,沈娘子都熬这茶汤喝,想必是极喜爱的。
既然是沈娘子喜爱的东西,谢祁必然要尝尝的,唐二取下从灶上的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他一喝便辣得从喉咙口火热到了腹部。
沈娘子这是捣了多少姜汁在茶汤里?但熬过最初的不适之后,他竟然也越喝越喜爱了。
的确不错,辛辣香甜,花香馥郁,喝完浑身寒意尽消,冬日里喝的确很舒服。
只是为什么要月中喝呢?可是这茶汤有什么讲究?谢祁心想,回头他要记得问问沈娘子……
喝了半杯,砚书和秋毫抱着碗筷出来分,按人数摆在了桌上,又忙里忙外帮着传菜,最后沈娘子端着一口满得都冒尖的大铁锅走了出来:
“铁锅炖大鹅好咯!”
被炉桌子中间有个铁板盖。能掀开,便能露出一个圆洞,里头的火炭猩红,烧得正旺,洞口正好能容纳那口锅,把锅卡在上头稳稳当当。
今日的大鹅也贴了饼子,一圈黄灿灿的面饼在锅边糊了一圈,底部稍稍浸在汤汁里,被饼子簇拥在中间的是油香软烂的大鹅以及豆角、炸豆腐、米索、白菘、鸭血、腐竹、木耳……
香气太足了,持续滚沸的香便也好似被炭火提炼过,又浓又醇。
谢祁没忍住,喉头滚动了几下。
砚书已经把持不住了,口水刚要流出嘴角,又被他赶忙吸了回去,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铁锅。
沈渺回灶房把热好的麦酒也拿了来,她环顾一圈,小孩儿挤在一堆,唐二福兴阿桃都不敢坐谢祁身边,也挤成一堆。
那…那…只有她坐了?
看着九哥儿身边空荡荡,她只好厚脸皮坐下。坐下后,又见众人光看不动,赶忙道:“都愣着做什么,动筷子,快吃呀!”
有了沈渺这话,大伙儿这才你给我挟一块儿,我给你倒一杯,快快活活地吃了起来。
“真好吃,从不知鹅肉如此香,连骨头都入味儿了。”阿桃吃得都嗦骨头了。
“饼子好吃,上半烤得焦香,下半全是汤汁,这饼子太好了。”唐二一口气吃了俩饼。
谢祁隔着热气,低头咬一口鹅肉,嘴里那肉炖得已咸香酥烂,从口到胃再到心,好似全被浸润了这浓浓滋味。他忽而扭头,想对沈娘子说些什么,却发现沈娘子竟也同时转头看向他。
双目猝然对上,两人一僵,忽然都忘了方才为何转头了,慌乱之下,又同时撇开眼。
一个假装忙碌地吃肉,一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喝了一口,后来还是谢祁轻轻地开口:
“这样真好。”
“是啊。”沈渺望着灯下的雪影,微微笑。
落雪无声的冬日,与二三亲友围坐,吃上这么一锅咕噜冒泡、热气腾腾的炖大鹅。
真好,此时此刻,烟火与诗俱在。
第75章 腊八表白
转眼进了腊月, 汴河封冻,南来北往的漕运彻底停了,据说京东路附近的北边州府雪埋到了膝盖, 衙门已率先封印了。
运河口岸忙碌了一整年的船夫、水手, 沿岸码头上下数千漕运官吏,也终于能回家过年了。
昨日,南边运来汴京城最后一船蔬菜瓜果。
这最后一艘漕船运道不好,刚启程不久便遇上暴雪天,原本便耽搁在路上过不来。后来雪停了, 好不容易开到陈桥镇,距离汴京不过二十里了, 河冰却越结越厚,单靠船力已无法向前。
于是又募了数百纤夫、厢军与百姓一路冒雪凿冰, 这船才能一寸一挪地开到汴京。结果船头还未进水门,后面的河又冻上了,进退两难。
凿了后头,前头冻了, 忙活了几日,船还在那儿,如今已成冰雕。
后来官家下旨:且放着吧, 命漕运转运使清空漕粮后,将漕船就地安放,给水门边的棚户贫民暂且容身以过寒冬, 明年开春后, 再行返程。
那船上卸粮时河边围得人山人海:一筐筐柔软滑嫩的葵菜(冬苋菜)、肥大味美的佛手山药、粉糯的莲藕、鲜嫩的茭白;还有越州(绍兴)和桂州(广西)的橘子、温州的乳柑、泸州的橙子、洪州(南昌)的柚子、婺州(金华)的林檎、泉州的龙眼和李子……
每卸一筐,便激起人群“哇”一声。
真令人羡慕,南方的冬日仿佛仍处于丰收之季, 河水不会封冻,山上仍旧青绿挂果,丰饶得满山遍野、江河小溪里都是食物。
这些蔬菜瓜果刚抬下船便已被炒到了天价,哄抢而尽。人实在太多了,沈渺光凑热闹了,一颗也没买着。
不过若是一颗菜便要花几百文,她也是不会买的。虽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但她还是没养成一掷千金的习惯。
自家地里霜冻后的白菘、萝卜、菠薐菜,也很水灵嘛。再加上冬日里生长缓慢,连叶子都变细的韭菜,这寒冬腊月里,也不算一颗菜都没得吃。
至于水果,九哥儿搬家时,不仅把自家樱桃树移栽过来了,还用马车运来了好些吃的:自家树上结的樱桃、青州的枣和山楂、临潼的石榴、汴京本地的葡萄、张掖的林檎、大名府的李子和杏子……
北方冬日也有许多水果,不过人们总是更稀罕那些不常见到的食物,就像后世出门旅游似的:从一个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去。
说起九哥儿搬家之事,他搬得极快,那天签完契书,交了钥匙,傍晚便赶在衙门下值前办好了过户,惹得那本哼着曲要回家的司曹小吏冲他们翻了个白眼。
隔日一早,谢家便来了几十个仆人收拾宅子,换瓦片、修门窗、拔杂草,一日便清理干净了。
过两日,院子里青砖都铺好了。
硬装完成之后,便开始一车车往巷子里运东西,连运了两三日,惹得东西巷的人家都过去瞧热闹了,不认得九哥儿的人家都揣测:定是哪家大人物下乡体察民情来了。又或是自省的:咱们杨柳巷是不是有谁家犯大事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马车上卸下来一扇十八折的镂雕象牙屏风——屏风架子是用两根象牙雕成,中间是一整块白玉雕画,雕得是一整幅的赤壁之战。所谓翡翠为王的风还未吹到宋朝,大宋仍以白玉为贵。
而这东西,便很随意地摆在了这破烂老宅子的堂屋,让围观之人看得愈发沉默,有人惊得直咽唾沫:光这一扇屏风,只怕都比这宅子值钱。
后来又搬下来五六车的书——九哥儿把他前头的铺子改成了读书藏书之所,原本向街而开的铺门重新砌墙,只留了扇大窗和一扇小门,便于采光和出入。之后他让谢家的仆人打了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全用来放他的藏书。
一盏灯,一张摇椅,一只小几。
窗外大雪,他便这般轻摇竹椅,坐在书海里读书。
最麻烦的是谢祁的马,他那只大马快比院墙高了,此时因不得“逾制”,朝廷对庶人屋舍的规格有严格规定。平民百姓家中院墙最多只能造到5尺六寸(177cm),大多数人家的院墙甚至仅有4尺7寸(150cm)。
沈渺之前起房子时围的院墙便是遵守规矩里最高的5尺六寸建的,但她还耍了个小聪明,还在围墙上插了碎瓷片,加上碎瓷片高度,估摸有5尺七寸(180cm)。
但谢祁的马,不算耳朵,已高过5尺七寸。
沈渺有一回去给九哥儿送好吃的,远远便见着谢祁家的围墙顶上有两只枣红色的马耳朵在抖来抖去,怪好笑的。
马儿需要场地活动,劳斯莱马竟比九哥儿更受不得贫苦,栓在院子里没两日便抑郁了,开始不吃不喝,屈腿卧在地上提不起精神来,谢祁只好托家仆将它送回了陈州与它其他马兄马弟团聚。
听闻这枣红大马一回陈州老宅,住上了大马厩,有一整片草地奔跑——为了养马,豪族之家都会留出二三十亩的旱地不种庄稼,光种苜蓿草。谢家也是如此。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买马(车)容易,养马(车)难啊!
劳斯莱马很快便好了起来。
随后,谢家大娘子便托九哥儿的舅舅,给九哥儿送了头驴来。驴兄便十分符合无产阶级的气质,在杨柳西巷适应良好,吃嘛嘛香,一天能拉十五斤的驴粪,铲得周大直捏鼻子。
九哥儿在杨柳西巷安顿好不久,沈渺家中“灶王码”上画的天干地支图,再翻过三张,便到小寒了。
小寒是一年里合祀众神的大日子。
街上已在敲锣打鼓准备“腊祭”了。人们终岁劳苦,此时农事已息,会借隆重的祭典游乐一番,也是为了祈福消灾。为此,顾屠苏早起便来敲沈渺的家门,说是坊正来说了,杨柳东西二巷要凑一条“送瘟船”推到城外去烧,通过送船将瘟神送走,以驱疫送瘟、祈求来年平安福康。
杨柳两条巷子同属一个“厢坊”,由坊内的百姓共同推举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坊正”。为了在腊祭中不输其他厢坊,杨柳巷里居住的各户都达成了共识:每家出五百文,造出一个巨大的送瘟船来,以往用竹片做龙骨、船板的多,今年便用杉木,这才能做得更大,必胜!
再在外头糊上绘制好的彩纸,雕刻好钟馗神像和被叉子叉住的厉鬼,还在船身、头尾上绘制各种彩绘图案,如龙纹、云纹、水纹、花卉等[注]。
船上还会插满各色小旗子,写上为送瘟船捐资的各户人家的名字。
沈渺没填自己的名字,也没写济哥儿的名儿,特意写的“沈记汤饼铺”——腊祭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多好的宣传机会啊。
顾婶娘见她这么写,也忙让狗儿代笔,不写顾叔的名字了,也写“顾记酒坊”,到了午后,一家传一家,整条巷子的旗子都变成自家铺子名了。
九哥儿才搬过来,也爽快地出了银钱,沈渺还好奇他会在旗上写什么,他却合上书,理所当然地笑道:“我自然也写沈记。这样沈娘子便有两面旗了,能让人多看见一回。”
沈渺那一刻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心底微微酥麻。
送瘟船建造之事自会专门委托做这些腊祭器物的老师傅动手,沈渺全不用担心,交了钱,定了旗,便不再管了。
因是合祭,反倒要专心预备自家的祭品,否则太敷衍跌了分,会被人唠叨一整年:腊祭时的祭品十分讲究,要酿腊酒、做腊肉、腌腊八蒜,还会准备新鲜的谷物、豆类,如黍、稷、米、麦等。祭祀时便装在小碗里贴上红纸,象征着对土地神赐福五谷丰登的感谢。
腊肉、腊八蒜沈渺上个月便做了,腊肉还被麒麟偷吃了好几口呢。腊酒她便不在行了,于是直接跟顾婶娘家买了一坛,以备在腊祭那天奉献给神灵。
腊祭过后,供桌上的各类谷物便要混合烹煮成腊八粥,这倒是延续到后世的一项老俗了:传统的腊八粥食材极为丰富,后世有些人看中八这个数字,做的时候米要用八种、豆要用八种、干货也要凑八种。
沈渺么……家里有什么放什么。
家家户户熬的腊八粥都会有些不同,但必有不可或缺的两种食材:糯米与红豆。听闻大相国寺和兴国寺每年腊八会办“浴佛节”为贫苦百姓施粥,那些大和尚们便都是这样熬的。
毕竟腊八粥原本是佛粥。
沈渺最后根据家里还多余的食材,也定下了腊八粥的配料:米放上大米、小米、糯米、薏米;豆子放红豆、绿豆;干果加红枣、桂圆、葡萄干、花生、栗子、百合。
这数起来也不少了,又传统又丰富。
她在院子里捣腾这些时,西巷住在九哥儿隔壁的葛神棍端着自己的大碗,直接敲响沈家后院的门来买速食汤饼。
葛神棍也才刚搬来,他原来住在道观里,没尝过沈渺铺子里的吃食,如今一吃便停不下来了。
尤其是速食汤饼,汴京其他人家都已经吃够了,过了这兴头,他才刚开始。
阿桃给他开门,一见是他,都不用多问,扬声让福兴拿两块速食汤饼来。
“今儿要鸡汤味的,多来些酱底,我爱吃汤浓的。”他一面嘱咐一面背着手瞅了眼沈渺泡在大盆里的豆子,还点了点头,还评价道:“这方子恰好,配得很平和,糯米固肾,薏米祛湿,这两样米偏寒,但正好能中和大枣、桂圆的热补,恰到好处嘛!沈娘子还学过医理?”
道医不分家,葛神棍分析得头头是道。
沈渺笑道:“没学过,家里剩啥用啥。”
“你这话…又略微有些不讲究了。”葛神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取了汤饼回去了。
被评为不讲究的配方,熬出来却不赖。
找出干净的陶锅来,五谷杂粮稀里糊涂全倒进去熬,只要开始熬了,手便不能停下了,要不住地用那种长柄的大勺搅动,防粘锅底。
越搅粥越浓,越浓越难搅。
这做腊八粥,也是体力活儿。
幸好沈渺力气不小,搅动着各色五谷在锅里翻滚,煮到红豆出沙、浓稠软糯,再加些糖,便能出锅了。粥的甜香弥散开,巷子里家家都在熬,因此这浓郁的香气飘散出去,已分不清你我。
让唐二去西巷把九哥儿几人都请来一起喝粥,沈渺又趁空进了灶房,贴街上买来的“灶君”像。
此时家家户户的灶间,都会贴一张“灶君”神像,腊祭前要买粘牙的“饧”供奉灶君,顾婶娘道:“让灶君吃了饧,把嘴黏实了,回了天庭,他张不开嘴,便没法跟玉帝说坏话了,往后一年便会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