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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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于是红着耳朵,将袖子里卷起的数九消寒图也给了沈渺,低声道:“这是我前日画的,九尽桃花开,愿沈娘子今冬安乐,寒消春来。”
他先前不拿出来,是因为他其实画了两幅,心里期盼着能与沈娘子一起消寒。
但又莫名有些紧张,于是犹豫着直到此刻才取了出来,壮着胆子说了些欲盖弥彰的吉祥话。
沈渺没多想,笑着接过来,还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喏,润笔费。”
谢祁一怔,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点点头,便从沈娘子手心一枚一枚捻起还带有她体温的铜钱,再一枚一枚地扣紧在自己的掌心里。
指尖触到了沈娘子的手心,而他的手温与铜钱上的残温相拥,相融,又渐渐消弭。
谢祁终于肯翻身上马,只是骑在马上仍不住地望着她,再开口,声音温热而暗哑:
“我走了。”
“天寒,沈娘子先回吧。”
沈渺点头,却还是抱着消寒图站了会,想静静目送他策马离去,但他走了一会,忽又勒马回头对她摆手,似在催她进去。
但直到谢祁过了金梁桥,她才扭身回院子里。
小院里,湘姐儿抱着麒麟的前爪唱着童谣,一人一猫舞蹈般扭来扭去。
济哥儿与陈汌又在研究那《宋刑统》,见他那钻研劲头,沈渺都想寻个日子提着束脩去邓讼师那儿为陈汌拜师了。
唐二与福兴在灶房里备晚食的菜,阿桃在教有余怎么自己编辫子,两人的身影被灯拉得斜长。
沈渺将消寒图放回自己的房间,又把麒麟的挂屏挂在了床头,她这原本没什么装饰的屋子,立刻便因此而显得温馨了不少。
她拍拍手,进灶房开始做菜。
今日冬至团圆夜,除了吃馄饨汤,怎能没有宋人挚爱的羊肉呢?就像后世遇着大多节日都会吃饺子一般,宋人遇着大多节日,哪怕是贫家,都得割几两羊肉以示重视。
她订了一只小羊羔,白日她出门去祭奠父母时,唐二已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只大锅,烧上一大锅水,手起刀落地杀羊了。
沈渺虽没见着,但她一进来,福兴便眉飞色舞对她描述:“唐二太厉害了,他杀羊,就那么一把小匕首,一刀割破羊的脖子,再一刀便开膛,开始剥皮,果真一刻钟都不到,便剥下来一张完整的羊皮。上头连血点子都没沾上,地上也干干净净,羊皮他已拿去屋顶上晒了,这羊肉也分割好了,只等着沈娘子回来料理。”
沈渺笑道:“这羊现杀现煮,真不需怎么料理,咱们今日就学胡人的吃法,只备一些盐和韭菜花酱,吃手把肉!喝鲜甜的米酒!”
冬至夜,围着炉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做手把肉其实没什么技巧, 纯靠羊肉本身好不好。
上辈子,沈渺在内蒙锡林郭勒阿巴嘎旗的牧民家吃过一回手把肉,那是最好吃的一回。内蒙人极好客, 即便是沈渺这样不会说蒙语的汉人, 走到家门前讨杯水喝,人家也会宰羊熬茶热心款待。
她是喜欢自己背包开车到处逛的人,去到一个地方,便去生活气息最浓郁的老街老巷转悠,那种外头瞧着破破烂烂的苍蝇馆子, 永远是最好吃的,还能学到不少新菜做法, 只要得闲,她特喜欢自己去各地“淘菜”。
但去内蒙时不一样, 专门选了人迹罕至的偏远牧区,就想尝尝正宗的手把肉是什么滋味。她是听说阿巴嘎旗的洪格尔草原被称为草原天路,又没有什么旅游业开发,所以才来的。
果然来了不后悔, 她在草原走上很久,满眼碧绿。
尤其八月份,草水丰美, 天与云低得像抬手便能摸到,零散的牧民搭着蒙古包,见她来玩, 拉着她进蒙古包, 给她倒奶茶。内蒙的奶茶很香,是加盐的咸奶茶,一桌子都是奶渣奶皮子之类的奶制品, 随她取用。
她才坐下来,外头便已经飞快地为她杀大尾绵羊了。
现杀了,直接切成大块带骨的羊肉,用白水煮,他们自己吃甚至都不需要佐料,但招待沈渺,他们便会准备盐和蘸料。
那是沈渺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内蒙现杀的羊有多好吃。手里把着羊肉,拿蒙古刀割了吃,那味道鲜嫩得她如今到了大宋都还忘不了。
趁着冬至过节,奢侈地买了一只羊羔,非要再吃一回。
今日沈渺便有样学样,也是支起大锅清水煮,但切的肉块比在内蒙吃时小一点,这主要是为了照顾家里几个小孩儿,他们就别拿刀了,洗了手,当成“手抓肉”上手啃就成了。
每人分了几块,还剩些肉,沈渺干脆切碎了,拿姜葱爆香,与羊肚、羊肠、羊肝之类的羊杂煸炒,炒到出油收缩,再加上刚刚煮过羊肉的羊汤,热乎乎浇进锅里,趁着水咕噜咕噜开,正好下一大把面条,混着碎羊肉羊杂煮成一大锅羊杂手擀面,那肉香,香得直冲鼻子。
切上一根酸萝卜、倒一碟糖蒜,取来自己用糯米酿的甜米酒,全家人坐在廊子下,吃得都满脸幸福。尤其米酒是带酒糟的,沈渺给小孩们也倒了一点带酒糟的热米酒,自己酿的几乎没有度数,过节了,也让他们开开斋吧。
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把腿缩进被炉里。
天一冷,沈渺便找杨老汉定制了被炉桌子,就是在矮桌里嵌一个火盆,四周用木板围挡,上面再铺上被子。用这样的桌子吃饭,饭菜摆出来不容易凉,一家人两条狗还捎带一只猫,都能吃得浑身暖暖和和的。
杨老汉也因这被炉得利。自打遇着沈渺,他生意愈发好了,尤其这被炉,找他定做的人家已经排到开春去了,他只怕过年都不得休息,必须带徒弟们日日赶工做。但昨日,他还特意来寻沈渺抱怨诉苦,有其他木匠也在偷偷做被炉,气得他带着徒儿们找上门去,几个木匠武德充沛还动手打了一架。
一个说你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一个说这是沈式被炉,沈娘子创的,她只寻我做,你算什么东西?
争执不下,几方带上徒弟撕扯混战,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没错,这东西因每家来定做时都说要沈家一般的被炉,于是很随意地得名叫“沈式被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渺从餐饮业转行进军家具行业了。
不过,沈渺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些创意据为己有,从小摊车到被炉,原本也并非她的发明。她沾了后世的光,所以她除了与杨老汉要个最低价以外,从来没有为这些“专利”多要杨老汉的银钱。
杨老汉要怎么卖、卖其他人多少银钱,她都从来不会说不行的。
这时代手艺人辛苦,她当然也希望杨老汉与他的徒弟们能挣钱。大家都能挣钱,都能富裕平安地过日子,便很好了。
还有为她捕捞蝲蛄、供应草鱼的猫猫鱼铺摊主于鲟。沈渺与家人刚坐下吃,院门便被人敲响了,沈渺出去开门,原来是那供鱼的摊主。
他冒着寒气,脸上还被冻出两坨红,腼腆地举起手里的羊腿,来贺沈渺冬至安康。沈渺自然一眼便知晓他的来意了,赶忙将这礼物退回去了:“于郎君你不要客气了,拿回去自家吃吧,给家里孩子加道肉菜。”
卖鱼的不容易,如今物资丰饶,河里、野水塘里都有鱼,很多人家勤快些的,会选择自己去河里捞鱼钓鱼。鱼铺里,尤其是草鱼,不如花鲢、鲫鱼好卖。
宋人对鱼鲜的需求又没有羊肉大,于鲟一直心存感激,是沈渺的烤鱼带起了一阵火热生意,让他鱼塘里的鱼今年夏秋几乎全供给了沈渺。
他多卖了上千条草鱼,卖到后来自家鱼都卖光了,没那么大的了,他干脆多盘了邻居滞销的草鱼水塘,每天现捞,挑出最好的那些给沈渺。
对于他而言,今年因沈娘子的缘故成了难得的丰年,他挣了不少银钱,扩大了水塘面积,家里三个孩子因此都穿上了新衣新鞋,妻子患的咳症也能日日抓得起药了,如今病好多了。
连在他铺子里讨鱼吃的狸花猫与橘白猫,也吃得胖胖的,攒了一身膘,能平安过冬了。
于鲟想着想着便红了眼眶,见沈渺不收,他拎着那条羊腿急得扒住门框不肯走,结结巴巴道:“求娘子收下吧,娘子不收,我这心里不安。”
他有沈娘子的生意做底子,沈渺生意好,他生意便更好。夏天时,沈娘子的烤鱼十分畅销,其他汤饼铺子有诋毁沈娘子,还雇人在街头说沈娘子家的鱼不好,都是拿死鱼做的。他听了比沈娘子更气,双眼怒睁,哇呀呀地喊着你个满嘴喷粪的泼皮休得胡言乱语,挥起大拳头便冲上去了。
沈娘子的鱼好不好,他能不知晓吗!可恶!胆敢断沈娘子财路的,都得问问他的拳头和杀鱼刀!
但他当初只和沈娘子签了一年的契,其他鱼铺子见他日子过得红火早有人眼红了,听闻已有别家鱼铺摊主来寻过沈娘子了,愿以更低价供给鱼货给她。但沈娘子婉拒了,说是与于家鱼铺的契书还未到期。
于鲟知晓这事后这心里便七上八下的,生怕明年没了这大单子。还是他妻子聪慧,立刻让他去羊肉铺子割了一条大羊腿,让他趁着冬至来与沈渺维系维系情谊,不能叫旁人抢了先。
尤其今年早秋,他又下了几千条草鱼苗,也做好了带鱼苗越冬的准备,过冬的鱼会更好吃,肉质紧实还少土腥味,只是养不好容易冻死。但于鲟有信心能养好,明年他一定能给沈娘子供更好的鱼。
他说得磕磕绊绊,告诉了沈渺这件事,又不大好意思地提出想与沈渺续签契约,明后几年仍由他家来继续供应鱼货,他保证会挑顶好的鱼。
沈渺本来也没想换供应商,这位于摊主养鱼养得很肥嫩,鱼塘又干净,给她的批发价也很良心。如今听闻他冒着亏损的风险要为她明年供应越冬鱼,也看出了他的诚意,便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自个虽然爱讲价,但她也看重质量。之前来寻她合作的那几家鱼铺,她一是嫌弃他们杀鱼不讲究,将摊子弄得脏兮兮,杀的鱼鳞片处理得不仔细,买回家去自己还得收拾好几遍;二是嫌他们水塘护理得也不太干净,草鱼最怕土腥味,水质不好养出来的鱼味道也不好,所以供货价再便宜,她还是拒绝了。
说与于鲟的契书还未到期,只是托词罢了。
“续签契书当然没问题。”沈渺先是笑着答应了,之后又留下一句,“对了,于郎君稍等,我用你家的鱼打了些鱼丸,给你拿些,你拿回家去煮汤,很鲜美。”便转身进去了。
于鲟站在门口先愣了一愣,才忽然意识到沈娘子就这般轻易应了他!他本来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他做好了要再给沈娘子便宜半成利的话,没想到沈娘子压根没有与他计较这一点。
沈渺装了一兜鱼丸出来,塞到他手里,又把他拎羊腿的手也挡了回去:“于郎君赶紧回去吧,家里人一定等你吃晚食呢。对了,下一次的契书,便签三年期吧,回头我也有需要于郎君帮衬的地方,届时也麻烦于郎君多多指点了。”
她养鸭场的水塘要如何维护才能保持水质干净,这一点她准备和于鲟好好请教请教。正好续签合约那日,她可以把人带去她的养鸭场实地看看情况,冬日里把水塘清理好、再把鸭舍盖起来,这样明年开春,她便能搭漕运的顺风船,将自己的鸭子养起来了。
以后北京鸭,是不是得叫开封鸭了?
沈渺忍俊不禁。
于鲟被这巨大的馅饼砸中,几乎都不会说话了,只是傻傻地站着。
“愿于郎君也阖家安康,回吧。”沈渺笑着对于鲟福了福身,做了请回的动作。于鲟只好呆呆傻傻地还了礼,拎着没送出去的羊腿以及还多收回来的鱼丸,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
沈渺关上门,这么站一会儿已经冻得手脚都发凉了,她呵着白气,赶紧转身回去,总算能回来吃她心心念的手把肉了!
脱掉鞋子,前廊铺了几块夹棉的方形苇席当榻榻米,踩上去脚便不会冻着了,她缩着膀子,一下掀开被炉便钻进去。
把半个身子都缩进暖烘烘的被炉里,她暖得眯眼一叹。太舒服了。以前她去过安徽和湖南,那边有一种火桶,也是这样,一旦把脚伸进去,就不想再出来了。
唐二直起身子来给她倒上一碗热米酒,笑着举碗道:“依照胡人的规矩,吃肉前必要举杯先喝酒的。今日冬至了,咱们不论男女老少,围炉把盏先碰一碗,先祛一冬的寒气!”
“干杯!”
“是干碗!”湘姐儿也高高举碗。
“冬节过后,白日便会越来越长,一年中最黑的日子就此过去了,大家都要开开心心,迎来新春啊。”沈渺跟着举起碗。
大伙将碗沿碰在了一起,共同贺冬:“冬至福至!”
喝下一碗热乎乎暖身子的米酒,再割一块手把肉放进嘴里,沈渺满足地轻轻晃着脑袋。她好似又坐在那蒙古包里吃手把肉似的,当时她与牧民鸡同鸭讲全靠比划,却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除了那一次,今日也是她吃过最美好的羊肉了。
膘肥肉嫩的羊,热乎又好吃,嫩嫩的肉却带着嚼劲,贴着羊骨割、挖、片,把肉吃得干干净净,每一口都能吃到就地宰杀入锅的新鲜羊肉那种细腻与弹性,没有其他香料与佐料也好吃,肉有最好的原汁原味。
吃起这手把肉,再配一口酒,肉沾了酒,更是无与伦比、满嘴醇香了。
怪不得吃肉必喝酒,这俩老搭档组合起来,真是让人在冬日里吃得满心满溢出来的幸福。
外头天寒地冻的,一入夜又开始上霜了,寒风呼呼地越过院墙。湘姐儿吃得满脸肉油,头一个发现天空飘下尘埃般细碎的初雪,她嘴里肉还没咽下去,呜呜地指着:“雪!”
沈渺正拿着刀子割肉呢,扭过头仔细辨认了一会,才从灯笼附近的烛光里发现纷纷扬扬的雪沫子。但这雪太小了,还没落地便化作水了,但终归是今年最初的雪,值得受到人们的惊叹:
“下雪啦!”
“真下雪了呢!”
“今年冷得早,瑞雪兆丰年!”
众人吃完了手把肉,又捧起羊杂热汤饼,缩在暖和的被炉里,遥望着无声又轻盈的冬雪。
家里的猫和狗也把身子缩进被炉里了,桌下的厚实被子里探出两只大狗头和一只小猫头,正埋头吃它们那一份肉和面条。
吃完后,它们不时抖动着耳朵,挤作一堆,三双湿润明亮的杏仁眼似乎也在好奇地望着那悠悠而下的雪。
院墙上已积了一点素白,但很快又消融了。
雷霆把麒麟夹在中间,见麒麟吃完自己的猫食,那碗底还剩点儿汤底,它还把头伸过去帮麒麟洗碗,舔得猫食盆也锃光瓦亮,才恋恋不舍抬起头来。
舔完了碗,雷霆开始舔自己的爪子,把自己都清洁干净,扭头见麒麟舔毛舔得很慢,它又像个操心的狗妈妈,把麒麟用爪子拨到怀里狂舔。
舔得好好一只漂亮猫咪变成了一颗嗦完的芒果核,整个丑得好比拖把成了精。
沈渺发现时,麒麟已经被舔得整个脑袋毛都一撮撮地炸开了,胡子都湿哒哒,不用特意凑近闻,都能闻见一脑袋狗味了。
她赶紧把猫解救出来,拿帕子给它擦干毛,又一下下梳好毛,结果雷霆脑袋又抬起来了,目光炯炯还是想舔猫。沈渺严肃道:“等会麒麟都被你舔着凉了,不许舔了!当舔狗是没有未来的!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雷霆不解地歪歪大脑袋。
麒麟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被舔得哈欠连天,从沈渺怀里跳下来,整只猫钻进被炉里去。
雷霆见状立马也把身子掉了个头,但它太大了,头进去了狗屁股又出来了,而狗屁股毛少,风吹屁凉,于是没一会儿,雷霆又扭转身子,无奈地选择把脑袋露出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趴着睡了。
沈渺也没想到雷霆竟然很喜欢猫,它平日不爱与追风玩,麒麟来了,却很喜欢叼着麒麟的后脖颈皮晃来晃去,哪怕被麒麟猫猫拳胖揍哈气,也不会生气,只会伸着舌头,咧嘴笑。
沈渺撩起被炉的被子往里偷看,麒麟果然又被舔了。但里头温度高,它的毛已经快被烤干了,如今胖乎乎一只,缩在雷霆最温暖的狗肚子附近,蜷起大尾巴慢慢眯起眼睛。
天气太冷,追风已经抛弃鸡窝,如今便也贴着它们俩,两只狗夹着一只猫,吃饱喝足,在被炉里暖和得昏昏欲睡了。
夜深猫狗静,人也该睡了。阿桃给被炉里换了一盆新炭,这样猫狗晚上也不会冻了。沈渺则带着湘姐儿进屋,盯着她洗脸擦身子,再把手心脚心都洗干净擦干,最后让她涂上防皲裂的猪油膏才满意。
上炕睡觉前,她又给她穿上厚厚的袜子,再给她用棉被卷成只大毛巾卷,湘姐儿只露出脑袋,还不忘提醒沈渺:“阿姊,我要听故事。”
沈渺习惯了,便还给她讲了一遍她最喜欢听的那些女将军的故事。
湘姐儿也是怪了,偏生爱听木兰从军、娘子军之类的故事。沈渺绞尽脑汁,给她从妇好讲到平阳昭公主了,到底还有哪些宋朝之前出现的女将军她自己也记不住,讲得词穷。最后被湘姐儿一双大眼睛盯着不放,只好隐去时代背景、真实朝代,把佘太君、梁红玉、秦良玉也讲了。
湘姐儿沉迷其中,她实在太喜欢了,每晚必听,听完再睡,有时候在梦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当女将军,睡觉拳打脚踢,在炕上也能来回转圈。有一回连人带被摔下炕,幸亏裹着被子呢,沈渺第二日推门就看到地上裹成一卷的湘姐儿,还睡得毫无知觉,还打着小呼噜呢。
济哥儿只要在家,陈汌总是爱和他挤着睡的,因为睡前他可以和济哥儿一起看书、背了书再探讨些律法,济哥儿还能帮着陈汌将那些看不懂的字都抄录下来。尤其济哥儿休沐的日子也不多,陈汌便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他们正在屋子里你一嘴我一嘴地拆解《宋刑统》的法律:“阿兄,这条律法的意思是不是,凡是没有男性继承人(户绝)而去世的人,他所拥有的店铺、住宅、资产和钱财,要让他的近亲(家族亲属)变卖。用这些钱来办理丧葬之事及佛事后,剩余的财产才归女儿所有;如果没有女儿,就把财产平均分给其他血缘较近的亲属……[注]”
陈汌看完后还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女儿不能拥有那些家财呢?家财给了女儿办丧事不行吗?交给亲戚变卖后,他们还会不会好好厚葬那户绝之人呢?说不定会为此中饱私囊。身为女儿的,反倒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何况,万一亲戚死绝了呢?”
济哥儿却想到了自己,幸好他没死,若是他死了,家里的财帛便都是大伯一家的了,阿姊就算回来了,只怕也是一吊钱都继承不到。
他忍下心里的酸涩,看向陈汌求知的眼神,尽量公正地解释道:“或许是他女儿已出嫁,他又没有其他未出嫁的女儿。若是叫出嫁女儿继承,这些家产不是成了女婿的么?这便又不合理了……”
沈渺站在门外听一会儿就打哈欠了。他们总是要睡前聊会天才睡,听他们一本正经地嘀咕遗产分配,沈渺好笑地摇摇头,隔着门嘱咐他们要记得刷牙擦身擦点猪油膏,别第二天起来脸都冻裂了。
其余便不管了,男孩糙养着吧。
阿桃也洗漱完了,正趴在被窝撅着屁股数钱。她先前找沈渺要了个腌咸菜的大陶罐子,每个月得的月钱便往里放,然后每天睡前都要数一遍才能安心睡。她这咸菜存钱罐夜里还都要抱着睡,也不嫌冷。
福兴和唐二更糙了,他俩是来了沈家才被沈渺捏着鼻子要求,他们才会睡前刷牙洗脸洗脚的,否则他俩能把袜子穿得能立起来才去浆洗,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沈渺后来给他们立规矩,否则都不许他们再碰烤鸭和菜刀,也不许进灶房。
后来过上半拉月,总是养出好习惯了。
他们这会子也都回屋了,灯还没熄灭,两人的人影映在窗纸上,瘦高的那个是唐二,他看样子在乖乖叠衣裳。矮胖些的是福兴,他在弯腰铺床褥子。
沈渺像个宿管阿姨似的,把院子每一道门窗都检查好了,门栓门槛眼见着也落下了,便勾下灯笼熄灯了,然后才自己举着小烛台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窝进已经烧得暖和的火炕里。
隔日,她起来时便发觉今日的天格外地亮,照得糊了三四层桑皮纸的窗子都白生生地透着亮,她舍不得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便包着棉被咕涌着抬起半个身子,先将窗子微微支开一条缝,往外探看。
深冬小院,已裹上银装,一地雪白。
老桂树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微微弯下来,水缸里盖了一层白被,麒麟似乎还从那上头走过,院子里有一串清晰的猫脚印一路延伸到水缸上,又跳了下来。
天雾蒙蒙,云色灰白。雪还在下,细如尘,没有大风,便下得安静又美好。
沈渺隔着窗凝望了好久。
不过她扒着窗沿眼望雪景,倒是没有什么惆怅的心续,心里只有一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雪落窗前,等她今日约上李婶娘与贺待诏一同去养鸭场规划规划布局,回来之后么……是不是该吃顿正经的“拨霞供”,嗯,铜锅涮肉?
不过铜此时为货币,吃铜锅子成本实在太高,陶锅导热又好像没那么好。琢磨琢磨,沈渺倒想起之前白老三请她操持宴会时还送了她一只鹅,她给杀了冻地窖里了,那还不如——
大勺能炒万物,铁锅炖只大鹅。

第73章 甜沫馅饼
沈渺还在被褥里挣扎时, 唐二与福兴已起来扫雪了,忙完,唐二便来门外与沈渺说了声:“娘子且好睡, 今儿俺来预备朝食。”
一听这话, 沈渺立即便想起床了,唐二的手艺啊,只能说活着。
“娘子莫慌,俺小娘以前教俺做过齐州(济南)小吃。她包那萝卜馅饼,咬一口, 直冒油,老鼻子香了!还有她做的甜沫, 黏糊糊、香喷喷的,也是一绝。就这俩样, 虽不如她做得地道,但也算拿得出手。”唐二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连忙补充解释道,“不成还有福兴呢, 娘子安心再睡会儿吧。”
也行,沈渺便又倒回榻上眯了会儿。昨日吃了些米酒,虽不醉人, 但也让她的身子怠懒了起来,尤其这样隔着支摘窗,在暖和的被窝里静听外面似有似无的落雪声打在瓦上, 似听春蚕啮叶一般, 簌簌作响,更令人容易犯困。
难得睡个回笼觉,她总算睡饱了精神, 穿上厚实棉衣与外层多缝了一层羊皮的棉鞋,围上围脖套,戴上护耳胡帽,本想出去瞧瞧唐二做了什么好吃的,先瞥见了摆在桌案边的消寒图。
大多消寒图都是取九个九笔画的字凑一句风雅些的话。如“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之流,之后将这九个字用双钩空心字体写在一张纸上,每个字代表一个 “九”,每划代表一天。从冬至开始,每日在字上填一笔,等这九个字填完,春日也就来了。
平头百姓家里,数九更简单,上街叫摆字摊的代笔先生纵横画九栏格子,每格中间再画一个圆,称作“画铜钱”,画满这八十一个铜钱就成了。
九哥儿画的消寒图比起来便细致多了,他画的是九枝寒梅,每枝九朵,一枝对应一九,一朵对应一天。每一枝梅花旁边还有他题的杜牧诗:“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注]
而且,不知九哥儿用的墨是否有什么讲究,闻起来竟真有种梅花香。
这消寒图她起先都不知要怎么涂,还是济哥儿知晓文人墨客的风趣,教她:“阿姊,这应当是按照每日气候不同,以不同的天气来数九。或是晴天开红梅,阴天便是绿梅,雪天是白梅,大抵是这样的,待所有梅花都被涂色后,“九九寒天”便结束了。”
说完,顺道回屋将他的笔墨取了一副来给她用。
今日正好涂第二朵了。昨日冬至数九时白日没下雪,她用了代表阳光的朱红,今日下雪了,那便用墨调一个淡淡的水色吧。
这好像玩填色游戏。沈渺执笔认真填完梅花,才伸了伸懒腰出去洗漱,院子里雪积得不厚,已被福兴扫到一边,否则容易踩得又湿又脏。
但放眼望去,屋瓦、檐角、院墙上的碎瓷片,通通都覆了一层白,连挂在檐廊下的竹风铃,也顶着一撮小白帽,有些可爱。
一下雪,便觉着整个世道都静了,人恍若住在胶片色调里。
院里的小水池结了碎冰,雪不断落下,又很快在水面上融化,点出一圈圈稍纵即逝的涟漪。那几只安家的蛙蛙似乎已沉到水底的淤泥里去了,连极为耐寒的鳑鲏也躲藏在深处的水草中,不再频繁游动。
水池边的小木牌或许该换成“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见”了。
沈渺边走边望,提着裙子走进灶房里时,首先注意到的还不是在灶前忙碌的唐二和福兴,而是跳到了存放蔬菜的木架子顶上,正下沉身子的麒麟。
它尾巴在身后左右扫来扫去,目光如炬地盯着挂在铁钩上的几块腊肉和腊肠。
沈渺心道不好,刚要嚷出来,麒麟已经一个飞跃,前爪在空中张开,露出尖利的爪子,稳稳地抱住了离它最近的那条腊肠,再凭借一身肥膘,成功扯断了挂腊肉的秸秆条,拖着比它身子还更长的腊肠落到地面上,叼起便溜。
“偷肠贼啊!”沈渺目瞪口呆。
“什么贼?”唐二和福兴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麒麟已经拖着腊肠飞快地蹿上窗台又落到水缸上,再往下跳,像个捕猎归来的勇士昂钻进了被炉里。
沈渺赶紧过去把腊肠从猫嘴里抢回来。
麒麟还不松口,沈渺拔河似的才猫嘴里夺食。
到嘴的腊肠还飞了,麒麟不甘心地跟在沈渺身后喵喵个不停,还追了出来。
沈渺从砧板上拿了刀来,把它咬过的那节切下来扔给它吃,痛心疾首地直摇头:“拢共才灌了这么些……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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