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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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扩大科举名额又临时增科,可见官家擢升寒门之心愈发急切了。
谢祁县试、府试早已过了,只是因屡遭霉运卡在院试上。谢祁还挺平静地想,大前年是写完一整张策论突然断了笔,墨迹污了满纸,来不及重写;前年是送炭的厢军摔了一跤,炭盆扣在他桌上烧了卷子;去年是考棚轰然倒塌了。今年也不知会是怎样个新鲜倒霉法?
在他与沈济都各自凝思时,马车缓缓停下了。
沈济回过神来,思忖应当是到谢家门口了,他赶紧下车,心想等会走一条街便能回去了。
结果与谢祁道谢后匆匆下了车,才发现马车停在街市上,抬头望去,“沈记汤饼铺”几个大字正挂在匾额上呢。他一惊,转身想道谢,结果谢祁抱着猫也随之下车了。
他呆了呆的功夫,阿姊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济哥儿,你回来了!今儿好早……啊,九哥儿也在,你们一起回来了?麒麟!长那么大了!真可爱这圆脑袋,我抱抱你,哎呦,你肚子怎么那么大?”
谢祁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望向抱着猫的沈渺,上前一步越过沈济,站到她身侧,也伸出手去摸猫,细细解释道:“我也发觉了,还特意带它去马行街那闻十七娘的兽药铺子瞧了瞧,那猫狗大夫说了,它什么毛病也没有,那肚子上都是吃出来的肥肉,故而显得大。”
沈济莫名让到了一边,正觉得好似哪里不对,阿姊又已微微扬起脸,弯起眼对谢祁道:“九哥儿来得正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做钵钵鸡吃呢,九哥儿吃辣么?要不要与我们一块儿吃晚食?”
“钵钵鸡?”
“啊…其实…有些像冷淘杂蔬式‘拨霞供’[注],钵钵鸡是我胡乱取的名儿。”
“不会,这名很有趣。”
“那九哥儿留下来一起吃吧?辛苦你还绕路送济哥儿回来了,对了,你要先回家一趟么?”
“不必了,秋毫,你回去与阿娘说一声便是。”
“那敢情好呀,九哥儿请进,我们正切菜串串呢!你来看合不合口味,我做了藤油和红油的冷汤,夏日里吃这个最舒服了,香辣又清爽。”
“好,我也来帮忙。”
沈济呆呆地站在旁边,就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一边说一边摸着猫便进去了。
不是…怎么…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突然便被遗忘了?
他缓缓转过头,秋毫背着书箱冲他一笑,拱手:“沈公子,奴先回去了。”便登上了车。
车夫周大忍笑拍了拍他的肩,连谢家的枣红马儿都对他也打了个响鼻。
等谢家的车都走了,阿姊怀里抱着一盆菜,才突然想起他来,从后院与前铺相连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解地问:“济哥儿,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呀!”
湘姐儿也跟着从沈渺的胳膊下也钻出脑袋来:“阿兄,快进来呀!”
“来了!”沈济顿时将方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背起书箱快步跑进了家门。
掀开帘子,跑进宽敞了许多的后院,他立刻浑身都被浸入了浓浓的食物香气里。
有烤鸭的香、有汤饼的香、还有辛浓花椒香。
这熟悉美好的味道让他身心立刻放松下来。放下书箱,洗了手,他也搬了个板凳坐在了陈汌旁边,学着取了根细竹签来串菜。阿姊又端来菜,温声为他挨个介绍,这切菜时会和菜说话的是唐二,埋头煮汤的是福兴,那磨签子的是阿桃……
正值暮时,檐下光影斑驳,竹风铃挂在檐角叮当作响。
他满心欢愉与他们打招呼,尤其唐二拉着他说个不停,之后湘姐儿也比赛似的拉着他说话,他都快忙不过来了。
所以,他也没留意到。
众人在院子里围坐,中间放着各色切好的菜与竹签子,阿姊放下了一盆新洗好的菜肉,转身去里头搬了张凳子走过来,谢祁便状若无意,先温声开口劳烦福兴往旁边挪挪,又扭头劳烦滔滔不绝的唐二也挪挪,很快让出个空位置来。
在他没发现时,阿姊便如此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谢祁身旁。
他更没发现,方才阿姊去洗菜时,只是拿眼瞟了一眼旁人怎么串,串串便很利索的谢祁,如今忽然又不会串了,竟变得笨手笨脚起来,时而不小心扎了手,时而串掉了菜,于是阿姊瞥见,又微微倾过身子,取过他手里的签子,声音软软地教他:“九哥儿,串食物,当先串较硬挺的食材,如,串蔬菜肉类混合的串,先串一芋头,再串一块肉,再串一片菜……也不要串得太密,要留出空,这样泡进料汁里,入味快……”
两人挨着,衣袖相触,膝盖偶尔一碰。
谢祁耳廓红烫,低下头,余光下,她鬓边一缕发,被风吹拂,飘落在了他的肩头。

第62章 吃钵钵鸡
暮霭已合, 余晖在天边只剩一道黯淡的黛色,沈家小院里,两大盆的钵钵鸡已焯熟了水, 泡进了浮满芝麻与棕红油光的冷汤料中。
竹签一串串露出大大的陶盆边上, 串着琳琅满目十几种荤素菜。鸡肉、五花肉串薄嫩,肌理明晰,浸泡在红汤中连肉也被染成了棕亮的辣油色。其他肉菜如鸭掌、猪耳、郡肝或焯或卤,各有各的味。素菜里木耳舒卷,鲜藕透粉, 豆苗新翠。莴笋脆爽、山药绵糯、白菘清甜。另外还有老豆腐、豆干、豆皮、年糕、油条……
仔细数来,这盆里的诸般食材, 竟好似数不尽了一般。
院子大了,原本那小方桌也调岗去了前头铺子, 成了片烤鸭的桌案。自家后院吃饭的桌,沈渺装修时换了张大的,能坐十个人,如今加上孩子, 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终于不会挤得胳膊肘碰胳膊肘,连筷子也打架。
两盆钵钵鸡都是拿鲜鸡熬汤, 慢炖到鸡肉熟而不烂,便将鸡捞出顺丝切片、斩丁,回头串串。
之后便是做红油, 如今没有辣椒面, 沈渺只能将大宋人常吃的茱萸酱姜磨成粉,再佐以芝麻、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热油浇香。这样做出来的红油, 颜色不如后世红亮,辣度也不够,但香还是很香的。
之后便用这个红油调那鸡汤底,再加点酱油陈醋增味,一点白糖提鲜,拌入蒜泥、香油等,搅拌均匀,便能将串好的各色食材浸泡进去,等上一刻钟,荤素菜都吸饱了汤汁,染上了香辣的红油,便能大快朵颐了。
谢祁是头一回这样吃东西。
沈家没有那等能装十来斤灯油的大海灯,点的便是普通的竹篾灯笼,因此灯火昏黄,反倒笼出一地温柔的光来。两条狗,大的那只趴在廊下啃骨头,偶尔摇摇尾巴,另一只进鸡窝里睡了,竟能打得雷鸣般的呼噜声。那几只鸡倒被挤在鸡窝外头,母鸡缩在菜地里,公鸡蹲在鸡窝顶上,缩起一只爪,威风凛凛,单脚独立地睡觉。
抬起眼,是低垂的繁星。
沈家买的三个奴仆,本想端着碗去别处吃去,被沈渺挨个摁在凳子上:“你们跑了,我这大桌岂非白买了?”
摁完他们,又抬头看向谢祁,她刚张嘴,谢祁便已了然地笑着摇头:“我不在意。”
沈渺便也笑起来。她早知道了,从第一回见到砚书,从九哥儿在连雨天派马车来接她,从他愿意借书给济哥儿,她便知道谢祁是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些阶级之分,他是这世道上极难得的人。
于是众人围坐,谈笑着随吃随取,吃得辣了,便将粗粝浑浊的麦酒用漉酒的葛布过滤两遍,直接倒入一只单耳手把大陶杯中,喝着泛起的泡沫一起喝进肚子里,那才舒爽!
谢祁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杯子,还饶有兴趣地端起来瞧。
这杯子直筒阔腹,装满了酒举起来都费劲,但一喝便能豪饮,在这样有些燥热的夏夜格外应景。
沈家有趣的东西不仅有杯子,那院子里有个小水池,水池里长了些菖蒲和一叶莲,好似还有几尾湘姐儿河里摸来的鳑鲏,小小的,却也自成一景。池边特意立了个小木牌,木牌上还撑了一把极小的竹骨伞,那木牌还可以转动,正面是“蛙蛙背囊远行”,背面转过来是“蛙蛙已归来”。
惹得谢祁饭前蹲在水池边,仔细寻了半天的蛙。
钵钵鸡也很美味,意外很合谢祁的口味,瞧着油汪汪的,底下却清凉爽口,汤底有鸡汤的鲜美,一点儿不腻。尤其脆藕沾满了汤汁与芝麻,咬下一口,“咯嘣”有声,脆而不碎,好似新雪破冰之声。
那郡肝也令人惊喜,谢祁原先不知是何物,沈娘子对他说是鸡胗做的,卤过后切成薄片,入口紧密有韧性,料汁已经完全浸入其中纹理,吃起来特别香,让在家中很少吃各类下水的谢祁一下便拓宽了嘴界。
还有那老豆腐,外头微韧,内里满是蜂孔的豆腐芯沁满了香喷喷的汤汁,吃起来里头每一道缝隙都蓄满了浓郁滋味,软嫩多汁,咸香辛辣,又未曾丢失豆腐本身的豆香本色。
谢祁吃得实在满足,比在自家吃得满足多了。
方厨子也有拿手菜,做得好的菜也有不少。但谢家用饭,也是摆桌子、布帐子、行礼节,各房有各房的繁琐。谢祁一家子的大房还算简朴,因他阿娘最受不了吃饭事多的,每当爹爹跃跃欲试提议行酒令,便会被阿娘一句“食不言”怼回去。
但若是遇上他三叔那等泡茶要用天将明的露水、写字要点亲手拈的老山檀、吃饭要到山明水秀中吸取日月精华之人,吃一顿饭往往要花一个时辰来筹备,那更是了不得的麻烦了。
谢祁以前也有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但即便在荒郊野外,他也有砚书在身边服侍,吃的东西不需要动手,一壶水一个饼子这样将就;回头遇上村镇,再去食肆里吃些好的。
像这般从食材开始,亲手串、浸泡,又与这样多人同坐一桌,身边没有仆从服侍,东西都盛在一起,全靠自己取用,想吃什么吃什么,对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沈家的桌子不高,他屈着两条长腿坐在板凳上,手里抓了串黄瓜片,侧头看着唐二勾着福兴的膀子喝酒,举起杯来便是一句:“福兴兄,话都在酒里了,俺干了,你随意!”
福兴慌忙抱起大扎杯与他一碰,酒水晃漾,他怕撒出来,忙用嘴去喝,转头,唐二仰着脖咕咚咚已经喝完一杯了,这可把他跟前主家学的华亭话都震惊出来了:“哦呦,侬掰能吃酒,真是吓煞人了。”
阿桃坐在他们俩身边,也喝了几杯,打着饱嗝,眼圈红红地仰头看月,似在思念着谁。
再扭过头,湘姐儿和陈汌两人在比谁吃的签子多,数来数去数不清,拉过济哥儿来评理,济哥儿听了一脑门官司,终于闹明白了,在一旁无奈地纠正湘姐儿:“三五是一十五,不是一十八……你的《九九歌》怎的还未背熟?古家的阿宝都会背了!”
谢祁笑了,目光慢慢收回,轻轻落在身侧,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瞧,便用余光去看。
灯火将沈娘子的脸照成了暖黄色,映出她细腻肌肤,泛着淡淡光泽,她双手捧着酒杯,含笑望着众人或是笑或是闹或是安静地吃,神色安静又蕴着无尽温柔,好美。
谢祁以为自己看得很小心,没想到沈娘子敏锐地察觉了,转过眼来,弯起眼一笑,似乎以为他没说话是受了冷落,便将手里的大酒杯倾过来,与他一的杯相碰:“九哥儿,干杯。”
此时,如此凑巧,夜空中恰有烟火升空,一簇簇绽开倒流的星光,在闪烁的光中,谢祁终于也能侧过头与她对视。她的面容被那一瞬璀璨照亮,双眸流盼,眸光似天上的星,正簌簌落入了她眼底一般。
他定定地望着,轻轻回:“干杯。”
烟火转瞬即逝,院子里又恢复昏昏然,但谢祁那一瞬的心跳如擂鼓,却久久不曾平息。
喉头干涩,他想说什么,沈家后院门口却从虚掩的门扉外探进来一颗圆胖小脑袋,脑袋的主人一见院中吃香喝辣的情景便崩溃大哭,指着谢祁悲愤控诉道:“九哥儿!我听秋毫说你要在沈娘子处用饭,我就知晓!你吃独食!你不带奴!”
迤逦美好的情愫瞬间叫这声鬼哭狼嚎击破。
谢祁默默扭过头懒得理他。
湘姐儿倒是高兴地站起来,挥手欢呼:“砚书!”
沈渺笑得肩都抖,起身把他拉过来道:“还有呢,进来一块儿吃。”
顺便把自个的凳子让给砚书了,她接过唐二递过来的新板凳,就在砚书身另一边重新坐下了,还把桌上自己的碗筷挪走,将阿桃去灶房取的干净新碗碟放在砚书面前:“别客气,我家没规矩,你尽情吃吧。”
谢祁凉凉地瞥了眼脸颊上一滴泪都没有的砚书,他已经抓住沈娘子递给他的串串,仰脸傻笑:“沈娘子的手艺还是这般好,香香辣辣的,这真好吃,下回奴还要来。”
沈渺看砚书总觉着他与湘姐儿一般,不由姐姓大发,捏了捏他头上的总角包:“好吃你便多吃些,随时过来也无妨。要米饭吗?冷淘汤饼也有,我让福兴去给你下一碗,吃么?”
“吃吃吃,奴什么都吃!”
他美滋滋地啃了两三串,又吸溜吸溜吃了碗凉面,才忽而发觉身旁有道幽怨的目光。
扭过头,原来是九哥儿一直盯着他,他不解地指了指谢祁碗里剩的串,问:“九哥儿,你不吃了么?那……”不吃给他吃,他不嫌弃。
油胖爪子刚要伸过去,那碗便被谢祁端走了。
“你怎么过来了?”谢祁问。
“大娘子让我来的,说是去年观莲节十一娘置办的烟火都还没点完,近来与姊妹们又只爱玩绢人娃娃,都给绢人做了一柜子衣裳鞋帽了,也不说出门放放烟火。大娘子说再这般放下去要潮了,叫我顺带抱了来,给九哥儿和沈娘子以及沈娘子的弟妹们耍。”砚书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地说。
谢祁看了看他:“烟火呢?”
“在门口,周大看着呢。可多了,十一娘去年怕不是将人家爆竹烟火铺整个搬回来了。”
谢祁叹了口气,用手支着下颌,食不知味地专心吃串串,心里遗憾地想着:怨不得人们常说良辰美景皆易逝,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如今他身畔再不是泛着温暖食物香气的沈娘子了,只有个嘴巴不停咯吱咯吱咀嚼的硕鼠。
等酒过三巡,福兴与唐二都喝成了大舌头,俩人一个俺呀俺一个侬啊侬的,相互说了半天都说不清话。脚边酒坛子滚一地,桌上也是杯盘狼藉,全是竹签子,尽数都吃空了。
阿桃抹桌子收拾碗筷,又收进去洗。今日沈渺给铺子里的人放假,有余便也与家人过节去了,阿桃便接过了她的班,主动收拾碗筷。
沈渺要进去与她一起洗,还被她轰回来了。
济哥儿在院子里扫地,谢祁把酒坛子都收到院墙根底下,便提议一齐去河边放烟火:“巷子里逼仄,若是走了水便不好了。”
沈渺扫一眼,湘姐儿听说要放烟火,两眼已经闪闪发亮了,手都已经搭上了陈汌的轮椅上,恨不得一声令下便推着陈汌飞出门去。
幸好沈家除了前头铺子的高门槛,家里的门槛都是一块活动的木板,白日里卸下来,夜里关门再上回去,否则以湘姐儿这速度推轮椅,被门槛一拌,陈汌一会儿能飞到巷子口的大柳树上挂着去。
她忙伸手将轮椅先摁住,再答应。
湘姐儿欢呼雀跃,推不动轮椅,扭头又拉上砚书先出去挑烟火。
谢家送来的烟火果真堆满了马车,有那等大型礼花,硫磺火药装填再竹筒和纸筒里,燃放时会喷射出火花的;也有那等像火药绑在竹棍上,点燃后会带着棍子嗖得一声拽出长长的火尾飞上天空;
还有叫“炮打灯”的,飞得低,飞到半空中便会落下;湘姐儿最喜欢的“地老鼠”也有,这烟火是市井里小孩儿的最爱,只要用泥土搓成泥卷子,中间裹上一点-火-药,点燃后便会从孔洞里喷火,在地上旋转乱窜,滑稽好笑,逗得孩子又拍手又跳。
其中有个最昂贵的“盒子花”,里头用铁丝粘火药,外头搭架子,点燃后逐层脱落,很考验烟火师傅的手艺。谢家买的这个“盒子花”便真是花型的,一层一层不同的花,每一层燃起的火焰都不同,最后那层像盛放的垂丝菊,还会旋转。
沈渺锁好了门,湘姐儿牵着阿桃和砚书的手,济哥儿推着陈汌,都围着周大的马车兴奋地快走出巷子口了,唯有谢祁留在原地静静等她,她忙揣好钥匙,也笑着跑向谢祁身边。
就在他们走了不到一刻钟,宁奕与书童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却见铺子禁闭,还挂了锁,顿时晴天霹雳。他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竟气得呜呜地掉泪了,拿手不住地擦,委屈极了:“都怪爹,今儿抽什么风非得来书院接我回家,回了家吃过饭再来买烤鸭,这铺子都关门了!我又没吃上啊——”
宁家书童倒比宁奕还稳重,面无表情地抖出帕子来,叹了口气,递给他擦哭得涕泪满襟的脸。
随后默默坐在他边上,等宁奕哭完再回家。
今日是观莲节最后一日,夜又深了,外头人不如先前那么多了。
风很凉,沈渺与谢祁并肩站在金梁桥上,胳膊倚着桥上栏杆,遥遥往下望。头顶是如星般璀璨烟火,几个孩子全在下头的堤坝上放小烟火棒,湘姐儿举着个“嗤嗤”作响不断喷出小火花的烟火棒追着砚书跑,吓得砚书吱哇乱叫。
济哥儿陪着陈汌放了两回“彩珠筒”——大竹筒里装填了九个小烟火,点燃后会依次喷出彩珠般的烟花,每每以为放完了,它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倒是能放很久。
周大专负责在下头放危险的大礼花。他站得远远的,撅着屁股拿香点了,捂起耳朵撒腿就跑。有几次还没点着便跑了老远,还有两回点着了跑到一半身后没动静,又返回去,刚走近,那烟火筒便突然砰砰砰地火光四溅,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又慌不择路地逃,惹得沈渺和周围停下看放烟火的行人都笑出来。
谢祁始终没在看烟花,他借着人流与夜色的遮掩,偷偷看沈娘子。
看她笑得眼眸弯起,露出小虎牙,他也低下头笑了。
烟火再美,终不及她。
此时,砚书又噔噔噔跑上来,让沈渺与谢祁下去放河灯,观莲节若是不放灯祈福,总归不算过了节。沈渺先前也买了好些彩纸河灯,里头放一点灯油和一截灯芯,点燃了推进河里去便成了,这东西便宜。
若非砚书提醒,她贪看烟火都给忘了。
宋时的烟火没有后世那般绚烂,但承载着的喜悦与希望是相同的。她来了此处,也是头一回能这样静静地看一场烟火,四周吵闹,但她心中却是宁静的。她想,这样真好,努力生活着,也有诗意的烟火。
“走,放河灯去!”于是跃跃欲试提起裙子下了桥。
谢祁走在沈渺身后,他对河灯、花灯都已不抱希望,甚至沈渺点好了一盏莲花灯要递给他,他都不敢接,摇头笑道:“罢了,我拿了,不出片刻便要烧的。”
沈渺心想怎么可能?便让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心,刻意等了会儿,见莲花灯还好好的,便指着他掌心里的灯得意地扬眉笑道:“瞧,这不是好好的么?”
谢祁也有些惊讶,好似没见过灯一般,托着这灯左看右看。
真的没烧。
这是第一盏经了他的手,没烧成灰烬的灯。
谢祁珍惜地托在手里,又有些不敢放了。
沈渺见他傻看河灯,干捧着不动,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腕:“你蹲下来,手不动,这样放下去便好了。”
溽热的仲夏,谢祁也穿得很清凉,里头是方目纱的里衣,外头是蝉翼纱的衫子,若是单穿,这两件纤薄得都能透肤色。此时,哪怕隔着衣袖,他也能感受到沈娘子的手指,那微微用力的触感。
先前伤腿时,被他怀揣在心中许久的火苗本深埋在心,此时又燃了起来,将他整副身子都烧得僵硬。
沈渺便满心困惑地见着谢祁好似个偏瘫患者,僵着半个身子蹲了下来,然后又僵着手臂把河灯放了下去。
她煞风景地拍了拍谢祁的手臂:“快快快,趁还未飘走,快许愿。”
谢祁被她拍得人都要倒了,幸好自幼也习武,脚下刚歪了两寸,他便连忙收紧腹部,很快稳住了。
稳住后,他便诧异地抬起眼,眨了又眨: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娘子的手劲……怎会比他阿娘还大?好生厉害。
没想到,沈娘子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沈渺没看他,自己也放了一个,双手合十放在嘴边,认真地许了个很长的愿:希望全家连狗鸡、麒麟都健康长寿,希望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希望顾婶娘一家也幸福,希望家国平安,再不生祸乱……最后突然想起来,又补充了一个:望九哥儿也能顺顺利利,不要再倒霉了。
等她许完愿,河灯都飘老远了,沈渺挠挠头,也不知老天听见没。
谢祁抿嘴一笑,转而看向自己的那盏莲花河灯,它随波逐流,好几次都要翻倒了,却意外与沈娘子的河灯一撞,又颠簸着挺住了,成功汇入了河面上那星星点灯的河灯之流中。
低头看布兜里还有好多小河灯,谢祁没忍住,又伸手取了一个点上,放进河流里,咦,真的,也好好的呢。
他能放灯了!谢祁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实在难以置信,于是又点了第三个,眼都不眨地盯着它飘走,也成了!
前头,湘姐儿为了放灯,身上裙摆和鞋子全湿了,济哥儿正拽着她回来呢。沈渺过去看了看,见湿得不大厉害,便不管了。走回来时,便见着谢祁像头一回过年的孩子似的,一连放了七八个莲花灯了。
先前听砚书说过九哥儿有些霉运在身上,原本还没什么切身感受,但现在真是……沈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重新蹲下来,侧头问道:“九哥儿许了什么愿?”
谢祁满眼笑意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沈渺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并非他双眼生得多么出众,而是那净澈纯然的眸光难得,不带任何污秽的凝视,朗目清泓,便令人舒服。
“说出来怕不灵验了。”谢祁这时忽然有些腼腆了,他许了愿,除了太婆父母兄长的家人,自然也有为沈娘子许的。
他并不祈祷上天能成全他暗藏的心意。今夜,他送出手中的莲花灯,望着那一豆微茫的灯火映在水波中,他心里头一个冒出来的、有关沈娘子的愿望,仅仅只是:“愿沈娘子……”
“多喜乐、长安宁、百岁无忧。”
如此足矣。
谢祁透过水波不甚明朗的倒影,看着沈娘子弯腰拾起了河堤上孩子们玩闹着燃放尽的烟火竹棍棒,装进了原本用来装河灯的空布兜里。
他便也忙站起来帮她捡拾。原本他以为她是节省,想将竹棍和碎纸片捡回去当引柴,谁知沈娘子见他帮忙捡,便对他小声道:“汴河如今还这样美,不要被这些污了水。而且这些竹棍藏在草里,又尖利,这般随意扔在这儿,容易叫明日来河边浣衣或是摸鱼的人扎了脚。”
她笑着:“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晚。”
谢祁怔怔望着她。
很难形容此刻心里的感受,那鼓噪的心,像是树上的蝉。
一日一日,与日俱增。
后来观莲节过了,休沐也结束了。谢祁却有些记不清书院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好似闭上眼,总还能瞧见细碎流火摇动漫天星河的那个仲夏夜,瞧见沈娘子扶住他放灯的手,瞧见她笑意温软……
似乎随着观莲节过去,宝元三年的夏日,也悄然过去了。
等他忽然意识到时光倏忽而过时,天已入了秋。
今年的秋萧瑟得很,不过两场秋雨,梧桐叶落,天便寒了。
十月初三,今日一大早,虽说秋风凉,谢祁还是只穿了一身单的墨色窄袖短打衣裤,长发高束于头顶,布带勒腰,缠了护腕,利落得像是一枝崖上临风的松柏。他身边站着打哈欠打出了泪花的砚书,正站在沈记汤饼铺门口等沈济。
沈济听他的建议八月去试了一场县试,果然落榜,但他回来也知晓科考的厉害了——最难的不是做题,而是连考三日,连睡觉都蜷缩在考房里,上茅厕不许关门,有厢军捏着鼻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哪怕有速食汤饼吃,在考场里也实在难熬。
出了考场,他立马小病了一场,养了大半个月才止了咳嗽,沈渺立刻着手要给他寻个武馆摔打摔打身子,否则日后真要下场考试可怎么好?
谢祁正好又到沈记吃“老燕州羊肉拨霞供”,听见沈渺这般说,便自告奋勇,来当济哥儿的这个武师傅。他每日带着沈济绕内城墙跑一圈,再练站桩,随后打一遍“吕真人安乐法”——这是早年一位道长所创健体拳,很有强身健体之效。
沈渺自然无有不应。
“咯哒”一声,门内传来了门栓卸下的声响,随后门板也卸下两块。沈渺探出头来笑着与谢祁打招呼,顺带将济哥儿推了出来:
“九哥儿一会儿也回来喝汤,今日熬得鸭血米索汤,还切了些鸭肠碎、鸭肝丁进去一起熬的,可鲜了。”
砚书困得东摇西晃的身子立刻摆正了,道:“奴与九哥儿一定来!”
目送三人跑远,沈渺干脆把铺子开了,天气冷了,来吃汤饼的人与日俱增,烤鱼仍旧很受欢迎,烤鸭倒是几乎变成了外食,大伙儿更爱买了,提溜回家里,一家人烤着火吃。
这段日子正值秋收,这是一年一度最大的事。官家做表率亲自下御田刈麦,官员胥吏也为了劝农收税连轴转。平民家里有田地的要回去督农,粮商要下乡屯粮,棉花商更是一处处州府收棉花。没田地的也不清闲,开始收自家门前屋后菜园子的豆角,刨花生,还要日日上山砍柴,开始囤积冬日的柴火了。这时不仅大人忙碌,连孩子都得携壶浆拎箪食来往田间地头,帮着晒谷子、收谷子。
国子监、辟雍书院以及其他私塾都放了“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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