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内城,沈济趴在车窗边回望,阿姊细条条的身影正走到浓荫下。
今日无风,高树凝碧,枝叶下光影交错,披在阿姊身上,宛如银鳞。
分明并未离家远行,只是出城读书而已,但沈济竟只是这样望着阿姊的背影,都能想起好些思乡的诗句了。
还要读十日的书呢,沈济掰着指头数了数,下回回家,好似正好是观莲节最后一日,他又松了口气,能赶得及回家和阿姊一块儿过节,那也是好事。
于是又安心下来。
沈渺很快便到了与中人相约之地。
那是一个州桥旁的小茶楼,对方很大手笔地定了个二楼临水的雅间。那中人是头戴回鹘帽、身穿圆领窄袖长袍的回鹘人,生得精干瘦小,姓药罗葛。
他浅色瞳孔透着精光,见沈渺进来,热情地迎上来,又一叠声命茶博士上茶来。
汴京城里的胡人不多,毕竟西域不通,与吐蕃关系又不大好,大宋如今主要是走“海上丝绸之路。”
但回鹘人是其中难得较常往来的胡人部族,他们生活在漠北的伊犁河谷附近,十分善于经商,经常骑着骆驼,跨越沙漠,带着西域的珍宝、胡琴、香料、毛毯等商品,摇着驼铃来汴京换取金银。
但这位药罗葛来了汴京之后便不走了,还娶了汉民女子为妻,彻底在汴京安家落户,渐渐成了汴京城里很有名气的“房产金牌中介”,经历十分励志。
他身边还坐着个愁容满面的老翁,正是隔壁那间铺子的房主。听闻他生了个不孝的败家子,整日里泡在瓦子的博坊中,不仅积欠了大量的债钱,还一走了之。如今倒累得当爹的一大把年纪了,连安居之所都要典卖还债。
沈渺来本是为了再往下谈一谈讲讲价才来的,但当着这满脸愁苦悲惨的老翁的面,又有些讲不出来。
之后她想想,自己又好到哪儿去呢?她如今也算欠了谢家一大笔钱,等铺子盘下来,还得装修,她自己也是积蓄一扫而空,若是不讲价,这来了汴京后挣下的所有银钱全得搭进去。
于是咬咬牙,该怎么谈还是怎么谈。
药罗葛自然更偏向那老翁,毕竟房价愈高昂,他所抽的利钱也更多,因此二人一直唱双簧似的对着沈渺诉苦,说那店主老翁如何凄凉,前阵子险些跳河去了,家里如何惨淡,老婆子已经气得卧床,膝下还有孙儿与儿媳妇,一大家子没了着落。
沈渺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药罗葛与老翁你一嘴我一句地说完了,她才笑了笑:“若是要比身世惨淡,奴家只怕比店家您还要惨,我爹娘没了,还叫婆家休弃,膝下也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细论起来,奴家岂不是更难?人活在世上,哪有不难的,您说是不是?店主老丈的难处我很同情,但同情归同情,这铺子,还得按公道来论。”
在给谢家拉投资时,沈渺已经把这铺子的情况打探好了,前铺不太大、后院更狭小,已空置了两三年未曾修缮,屋瓦都烂了好些,听闻里头也是邋遢得很,好几年没有打理过了。
自打那做肥皂团的商贾破产退租后,这铺子便一直没租出去,听闻便是因这店主老翁有些贪心,一年涨好些租银,租户不慎损坏了一点墙面或是地台都要加价赔偿,后来名声愈发不好了,连风水不好谁租谁倒的传闻都出来了。
沈渺一下把铺子的底儿都掀了,药罗葛也只好无奈地看向了那老翁。原本二人先到,便商议着要涨涨价,毕竟这沈娘子是个孤身当家的小娘子,又刚来汴京城不久,不知道行情底细也正常,没想到人家是有备而来,一点儿也不愿意上当。
“再者,有句话奴家也明说了,望您听了不要生气。您这铺子我是打听过了的,挂在牙行处快一年了也无人问津。说实在的,您家铺子若非正好在我家铺子边上,我也是瞧不上的。之所以能坐在这与您讨价还价,也全是因为想两处合为一处,贪图个便利而已。您若是一味要抬价,奴家受不住这高价,便去别处赁个大铺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死守着您这一间,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那老翁有些惶惶不安了起来。的确如沈渺所说,他是急卖,如今之所以拿乔,也不过是为了多换点钱,日后回了乡,想着能多些积蓄糊口。
但人家不好糊弄,便只得作罢了。
最后又是唇枪舌战,沈渺拿足了气势砍价。真不是她狠心,而是这铺子相当于后世首都二环买间一千五百万的老房子,砍下来一点儿,那节省的都不是一点儿。这回不像是收养陈汌一般,家里多一双筷子多个人的事儿,而是一百贯与两百贯的区别。
自私一些便自私一些吧,何况,那老翁的败家子赌光家财也不是她撺掇的啊。
达能兼济天下,她穷,她得先独善其身。
之后足足耗了一个半时辰,两边都为了自个的利益据理力争,说干了唾沫,连茶都续了三回了。沈渺最后将一千五百贯的售价,砍到只剩一千两百五十贯,且要求这几日便尽快去衙门办手续交付。
幸好她急,那店主老翁比她更急,他自然同意早些去官衙转户,也好早得钱财。
沈渺跟谢家借了一千贯,加上自个存的五百贯,这样算下来约莫还能余个二百五,嗯……挺好,这数字挺吉利的。
不过去官府印契得缴纳契税,药罗葛又得收取佣金,之后她还得凿墙、修瓦、铺砖、购置桌椅板凳,估计还能有不少支出。
最后估摸着能剩二百贯都悬。
谈好了,药罗葛便先让沈渺与那老翁一起签“正契”,一式四份,上面已提前写好了房屋具体位置、面积、结构、卖房理由和价格,原房主预计何日离业等等,沈渺看得仔细,药罗葛也逐字逐句地念给了那老翁听,之后两人又各找了两个讼师作为担保和见证,沈渺找的自然是邓讼师,有自己熟识的讼师把关,才不容易被骗。
当然,请邓讼师出马,得花钱。
幸好契书上没有做手脚,最后各自签上姓名即可,这老翁不会写字,便由药罗葛和他那一方的讼师代笔后由其画押。
又相互约好了明日去官衙盖印的时辰,沈渺便微微一福身,与他们道别了。
她紧紧攥着那契书走出小茶楼,天色都晚了,凉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有些汗湿。
她真的买了一间房子了!还是在千年前的汴京!从此小面馆,便能变成“中面馆”了!
真不可思议。
回了家,有余和顾婶娘已经来了,顾婶娘自发地替她备好了烤鱼的辅菜,摆好了满条案的陶盆,预备迎接夜市的食客们了。
沈渺也忙撸起袖子煎鱼,这时后院门又响起来,活似泥猴的湘姐儿先大呼小叫地进来了:“阿姊!我们捞了两桶!足足两大桶!”
她兴奋极了,哼哧哼哧地拖进来满满当当一大桶的鳌虾,里头的虾还活着呢,时不时便跳出来一只,于是湘姐儿又手忙脚乱满地跑着去抓。
沈渺围着围裙探出头来一看。
这孩子高兴得把陈汌都给忘在了门外。陈汌轮椅上插着个大网兜,头上戴了个绿油油的大荷叶,他自个努力地转动着轮子进来了。
沈渺看看湘姐儿,再看看他,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轮椅的轮子上也全是泥,他脸上也有泥水,虽狼狈,但以往沉寂的双眼,却好似被点亮了一般。
俩出土文物啊这是?
“怎么连小汌也能弄成这样?”沈渺过去把他头上的绿荷叶帽子摘下来,惊讶道,“你难道也下水了?你的腿沾点儿水没事,但可不敢泡泥水呀!”
泥水不干净,一直泡在里头怕又感染了。
但沈渺一摸,他的裤子又是干的,这便露出困惑的神色来了。
陈汌十分淡然:“蝲蛄爱钻泥,正好那有一个小石口,湘姐儿怕蝲蛄跑了,便把我推到那洞口处,让我用轮子卡住那石洞守着,蝲蛄便跑不了了。”
沈渺震惊地望向正掬水洗脸的湘姐儿,她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阿姊,水很浅,才到我小腿肚呢!没事的,淹不着陈汌,不然他干看着多无趣啊。而且我怕他堵在那晒着,我还特意给他摘了个荷叶遮阳。”
说着说着又不心虚了,往上挺了挺胸膛,好似还觉着自个倍儿棒。
陈汌也跟着点点头,眼睛在灯笼下亮晶晶的:“是没事儿,水也不急,我也用网兜捞了几只。”
他自打腿伤了,便很少有这样欢笑的日子了。以往还在自个家里的时候,他时常和爹爹下河里摸鱼,有时他还会用绳子把自己拴在来往的渔船上,能跟着船随波飘老远呢。
今儿他又闻到了河水里那亲切的水腥气,心里莫名高兴。
沈渺哭笑不得,假模假样训湘姐儿两句,便让她把自己拾掇好,先推着陈汌去顾家,让顾二哥帮忙给他换衣裳洗洗脸擦擦身子。
湘姐儿随意洗了脸,又赶紧回屋换了干净衣裳,便连忙推着陈汌过去了。她推轮椅推得飞快,陈汌跟坐过山车似的,但他眼里带着笑。
湘姐儿甚至有一回还背着沈渺,偷偷让雷霆拉过一回陈汌,幸好没翻车,这孩子虎得很。
不过陈汌好似对此很受用,他对湘姐儿比旁人亲近得多,似乎便是因为自打湘姐儿把他领到家里来,便从来没把他当成外人,或是一个需要特别照看的人。
那种大喇喇的态度,反倒叫他自在不少。
沈渺摇摇头忙回去忙了,等忙到夜里快要关门了,她望着那一桶还在跳动的活蝲蛄,捏起一两个看了看,个头好似与后世小龙虾差不多大,模样也差不多。
她咽了咽唾沫,今儿不知是不是大内开什么大朝会或是别的什么大日子,厢军来禁了街,于是来吃饭的食客少了许多。
今儿她收工收得挺早,要不自个也来一顿夜宵?
她把蝲蛄倒出来刷洗,桶里底部还有不少田螺,正好一起爆炒了。
麻辣小龙虾加爆炒田螺,再找顾婶娘买上一壶麦酒,那岂不是快活似神仙?这时候的麦酒有个正经名字叫“醴”,发酵后颜色浑浊,喝起来微微一点苦,像是没了气的啤酒。但用井水湃一湃也会很凉爽,很适合夏日的夜晚。
沈渺说干便干,拿了个长柄刷子,便开始刷蝲蛄,田螺则先浸泡在加了些盐的清水里,再往水里扔一把生锈的铁勺,这样田螺吐沙会快不少。
湘姐儿和陈汌也来帮忙刷蝲蛄,如今昼长夜短,他们俩也不愿意早睡了,尤其中午睡过以后,俩孩子比鹰都能熬,若是不强制让他们进屋关灯睡觉,他们能像上了发条似的,直熬到大半夜还精神奕奕的。
刷蝲蛄也是个技术活,盆里这些家伙脾气不小,个个举着大钳子要钳人,湘姐儿果真被夹了两下,后来气得把虾头往盆缘磕,先给磕晕了再刷,也算是个法子了。
陈汌似乎对付这些水生的东西都很熟练,掐着虾刷得飞快,不仅不被夹,动作还十分娴熟。
刷好蝲蛄后,沈渺也用盐水浸泡了一会儿,再捞出清洗一遍。
之后便备上做烤鱼剩下的一些底料和调料:花椒、姜、蒜、八角、桂皮诸料,起油锅后先将这些调料大火爆香,瞬时椒香、蒜辣之气四溢,便能下蝲蛄和田螺了。翻炒至虾身皆红、螺肉收缩变色,再淋以料酒,加酱油、盐、糖以及少量清水,转中火焖煮,令虾肉螺肉入味。
收汁后,撒上青葱和胡荽叶子,出锅盛盘。这爆炒好的麻辣蝲蛄浑身红亮,田螺褐棕油亮,那浓烈的麻辣香气让湘姐儿又开始咽口水了。
沈渺一共装了两盘,才端上桌呢,湘姐儿便刚迫不及待挟了一只,可又太烫,只好捏着蝲蛄的胡须,拿嘴呼呼地吹着。
还没下嘴,忽然,那院门口竟有人敲门。
夜已经深了,会是谁?
沈渺放下筷子,回屋拿了菜刀别腰里,没抽门栓,隔着门缝问道:“何人?”
“沈娘子好,我是岑志,前几日来铺子里入过会存过鱼的。”那人说着,还往门缝里递过来一张熟悉的贵宾卡。
沈渺这才开了一点门,笑着婉拒道:“今儿已经关门了,您明日再来吧。”
那岑志却掏出几十文钱来,一边恳求一边不住地咽唾沫:“沈娘子,您这是做的什么菜这般鲜辣扑鼻,隔着墙都闻见了……我是蜀地人士,最是好这一口,不知能不能卖给我一份?我明日便要离京,临行前真想尝一口这好滋味,再出远门啊。”
沈渺眼珠一转,心里冒出来一个想头,便进屋给他盛了一碗,让他能坐在后院门口的地台上吃。
那岑志竟真的不讲究,捧着碗坐下便吃。
他咬开虾壳,里头的虾肉便好似迫不及待弹了出来似的,吸进嘴里紧致弹牙,随后花椒的麻味率先袭来,吃得他唇舌都微微颤栗;很快,酱姜与茱萸制成的辣酱味接踵而至,如火苗窜于口腔,灼烧之感顿生,却又没掩盖掉虾肉本身的鲜甜,真叫人欲罢不能。
就是这个味儿!
他吃得唇红脸红,却享受得重重点头。
真像是他家乡蜀地的味道啊!
好吃得板!
第59章 燕州烤鸭
小巷中满地月光, 岑志吃饱喝足,胡须上都沾满了虾油,他望着眼前霜一般的月色, 覆在地上的碎石路上, 心里满足不已。
沈渺见他吃完,还回屋取了热巾帕来,让他擦擦脸。
岑志好生擦拭干净,将巾帕归还后,还郑重地正了正衣裳, 朝沈渺深深一拜:“多谢沈娘子了,今夜能吃上这样一碗虾鲜再远行, 是岑某之幸。”
离开家乡已有数载,岑志平日里不会多想起的乡愁, 竟因这样一碗浓辣香鲜的宵夜,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全都被唤醒了。
留守在蜀地的妻子,最擅做虾, 剪须去肠,便入锅用花椒油炸,再与酱姜细蒜沫猛火急炒, 炸得虾壳通红,酥脆能嚼,吃时香辣有味, 连壳也不舍得吐掉。
沈娘子做的虾虽与妻子做得大有不同, 却还是让他想念起家中的妻子来了。
因常年在外,岑志时常连年也赶不及回家过。有一年,他顶着漫天风雪爬过蜀道, 竟一眼便见到妻儿哈气搓手在村口大树下等候。后来他才知晓,临近年关每一日,妻子一得空,便会背着幼子来等他,殷殷期盼,一日能来回好几趟。
他离家在外,受尽奔波之苦,但家中全靠妻子操持,她要耕田养娃儿,也不知会不会叫人欺负,又何尝不辛苦?娃儿如今,也不知长高了没有。
等挣够了银钱,他便再也不走了,就此回蜀地去,从此过合家团聚的好日子,再不必走南闯北,骨肉分离。他暗暗许下心愿。
他牵起那只爱吐口水的骆驼离去,骆驼背上已捆上了重重的货物,人与骆驼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渐远渐隐。很快,沈渺的眼中便唯余清光寂照巷陌。
目送那商人踽踽独行,已走出了光彻底覆盖不到的地方,沈渺才回身关了门,沈家漏出的一地昏黄灯火也重新被关进了门内。
就这么一会儿,湘姐儿已经把蝲蛄往水里涮了两遍扔给追风吃了俩了,辣得追风把头埋进院里水池子里咕咚咚直喝水,几只蛙的家园里突然伸进来个狗头,气得揭竿而起,纵身跃到狗头上呱唧怒叫。
雷霆靠谱多了,湘姐儿扔给它吃,它闻了闻,机智得没下嘴。
果然狗子的智商还是有差别啊?当初买追风的时候分明看着它圆头圆脑一脸聪明相,如今怎么一点儿也没沾上呢。
沈渺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屋倒了一大碗麦酒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快朵颐。湘姐儿像她,不大怕辣,吃得美滋滋的,面前堆得小山一般的虾壳,她自个吃得手忙脚乱,还抽空给沈渺剥了一小碗虾肉,沈渺过来坐下,看见碗里满当当,都笑了。
陈汌辣得脸红,手边桃子冰茶都喝完一大杯了,但他也没放弃,不仅努力战胜这辣度,还勤快地用牙签挑螺肉,他和湘姐儿不知是不是说好的,一人剥一样,沈渺出去一会儿功夫,都省得自己剥了。
但是吃小龙虾的快乐就是要自己剥啊!
她把碗里的肉重新分了一半给他们俩,让他们自己吃,自己挟了个蝲蛄捏在手里,先咬开虾头,壳上都带着浓辛香,虾头里还满满是虾黄,软糯鲜香得与鱼籽有一拼,接着把虾肉剥出来,用手在虾身两边挤压,壳与肉便分离了,这时再剥,弹弹的粉红色虾肉便能完整剥出来了,咬进去,果然一点泥腥都没有,鲜嫩清甜。
爱干净的蝲蛄,真的比小龙虾还好吃!
而且它壳比小龙虾薄一些,肉吃起来更多更满足。
再来一口湃得冰凉的麦酒,喝下肚去,舒爽得令人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样吃着真是舒服啊,沈渺有点动心了,望着这蝲蛄,心想,回头去问问每天给她供应鱼的店家,他们家好似自己有池塘养鱼,也不知有没有养蝲蛄?或是其他虾类、田螺之类的,若是能确保稳定供应,夏天这么吃上一顿,多舒爽啊。
夏日的夜市怎能缺少田螺和小龙虾呢。
第二日,按照约定好的时辰,沈渺先去钱庄把铜钱兑了金银,又赶去官衙与那店主办好了印,缴清了房税,以及药罗葛的佣金、老翁的房钱。之后,她便紧张地看着那胥吏,抬起大印在房契与地契上重重盖下,那隔壁铺子便随着这一锤定音,转入了她的名下。
那老翁不舍地交出了钥匙,叹息了一声,背起钱财,匆匆离去了。
药罗葛笑着拱手:“恭喜沈娘子喜提良居,日后还有置房之需,尽管再来寻某,那某也先告辞了。”
所有人都散了,沈渺抱着地契房契,走路都喜得打飘,回家路上便去寻了杨老汉和贺待诏,让他们领着人来推墙倒瓦,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上门!
沈渺回到家,把契书藏好,便去隔壁开了锁。里面构造与沈家差不多,稍小一些。因为久未住人,空气里浮动着厚厚的尘埃,一步一脚印,刚迈过门槛便挂了满头蜘蛛丝。
杨老汉一齐过来验看,几人四处看:这屋瓦是一定要重新换的,几乎烂光了;墙也得再粉刷一遍,好几处都发霉了;几扇门更要换,门轴早烂了,推动时吱呀吱呀响,一个不慎还险些倒下来。
其他地方倒还好,脏污的地方沈渺可以自个清理,尘土厚重的地方多洗刷两次也就好了,沈渺站在那及膝的萋萋荒草中,仰头望去。
苔藓附墙,霉斑丛生,芜草疯长,目之所触,皆为萧索。
沈渺甚至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从金陵回到汴京的那一日,她踩着满地碎瓦,在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了无一榻可容身的弟弟妹妹。
不同的是,这院子里什么都没了,独活一棵老桂树,也不知多少年了,枝干苍劲嶙峋。如今还不是花期,它满树绿叶,向着阳,叶茂而华。不管人来人往,它仍旧挺立在这里,一副无需人类浇灌也自在自乐、随心所欲的模样。
沈渺踮起脚,摸了摸那油绿的锯齿状树叶,惊喜地笑了。
没想到院子里还有这样一棵老树,真好啊,原本她还想学迅哥儿买两棵枣树种在院子里呢,如今岂不是正正好?她似乎已经看到仲秋时节,院子里繁花满枝,馥郁之气一扫秋寒的美景。
还有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麻薯、桂花酒酿圆子……
光想想这些秋日限定美食,口水都要先流下来了。
接下来没什么说的了,沈渺赶忙拜过土地爷,选了个好日子,甭管前铺后宅,只要与沈家挨着的墙全都打通,彻底将两间宅子合二为一。
隔壁也是三间房,只是朝向不大一样,每间屋子还都比沈家要小一些。沈渺在这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最大、阳光最好的给陈汌,他也终于能有自己的一间房了。
菜地也从两块连成了四块,这地荒久了,开垦完,还得堆会儿肥才能种东西。明年,沈渺准备留一块种甜瓜,另一块地种冬瓜。
原本她是想种西瓜的,但此时的西瓜名为“寒瓜”,皮厚肉少,经络还多,那瓜瓤那么大,也就中间一点儿是红的,便上全是厚厚的白瓜络!水分更是少得可怜,吃起来还不如萝卜水嫩!
头一回买,沈渺都怀疑自个挑瓜的功力是不是下降了。
后来愣是不信邪,多买了几回,她便发现了,没有吴明珠奶奶倾尽心血培育良种,这大宋的西瓜,它竟天生便是这般难吃的!
在这里,夏日炎炎,却再也吃不上那刚从井里吊起来,水淋淋,轻轻划开一刀便“喀嚓”裂开,瓜皮青薄,瓜瓤脆红,还丝丝冒凉气的梦中情瓜了。
这真是令沈渺好生痛楚的一件事。
幸好这时候的甜瓜还算争气,皮薄肉甜,还很香,长得像后世的羊角蜜,生得青绿可爱,而且顾婶娘说,甜瓜一季能结好几茬的果,她家便种了,夏日里一熟,日日都能吃得往肚皮上贴瓜子。
听说沈渺想种瓜,顾婶娘便从家里摘了四五个正熟的甜瓜来,又送了她一包种子。
沈渺找了个篮子,让湘姐儿去水房把甜瓜吊井里。至于种子,只能预备明年种上:“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如今节令已过了。不过么,做饭她是个好手,种菜便平平,种瓜得瓜的愿望总是美好的,且看看日后且能不能种得活吧!
家里在凿墙,灰飞尘扬,大锤砰砰响,铺子里便做不得生意了,于是小摊车又派上了用场。
歇业?沈渺这闲半天都浑身刺挠的人,压根不可能歇业。
红豆排包与小笼包重新上市,湘姐儿售货员加陈汌收银员干得热火朝天。俩孩子在家门口守着摊做生意,沈渺干脆挎上包,去人市上溜达去了。
铺子扩大一倍,容客量也会瞬间翻倍,她需要帮厨、杂工和跑堂。
帮厨要在她身边做事,帮忙切菜剁肉,甚至做些简单的面食,同一个灶房里没秘密,顾婶娘说得对,这样的情况下,雇临时工是走不通的,她只能买人。
这是时代造就的特点,入乡得随俗,她自然也得适应。
很多时候心底里对某一件事排斥,来源于未接触过的陌生,沈渺在人市里走了两圈,光看,不问,也不答应人牙子的招揽,看得心里有数了,才去找了一家规模最大的牙保,走进去问上一问。
此时的大宋,人口买卖规矩与其他朝廷很有些不同。
官府禁止大量蓄奴买人,一次性买人甚至有人数限制,买人还分限期和买断终身两种,两种情形的价钱也全然不同,但都需要订立契书,且牙保还要确保奴仆来源是自愿合法的,不得拐卖人口。
同时不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得私自虐杀、以酷刑惩罚奴仆。主家被查证故意杀害雇佣五年以上的奴仆,要流放三千里。若是杀害雇佣不足五年的奴仆,直接按杀害良民论,处以绞刑:“擅杀人力、女使,杀人者偿命。”甚至被主家买去后,若是有特殊情况,奴仆还能提前解除契约“还家”。
所以沈渺走进去要买人,牙保热情却很规矩,牙行里布置得也很体面,听闻沈渺的要求“不拘男女,都要青壮,一个要通晓厨事,一个要手脚麻利勤快,还有一个要口齿伶俐记性好”,便很快应下了,请人与她上茶,又请她稍坐,便开始埋头翻阅册子,还解释道:“这段日子打秦州来的流民太多了,娘子在这儿稍等等,我多寻摸寻摸,与娘子寻几个老实又会操持厨事的。”
找了好一会儿,有了合适的人选,牙保才领她到后头,他这处院子十分大,院子里四处蹲着被绳索串在一起的奴仆,大多都黑瘦瘦,衣衫褴褛的,牙保似乎怕污了沈渺眼睛,又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流民,刚从蔡州接了来,还没调理呢。拴着也是没法子,有些刁民吃两头,家里人拿了银子,他扭头便逃了,把自个一连卖个四五回,专门坑害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牙人,因此都得栓好了,否则咱们也不能喝西北风是不是?”
沈渺表示理解。
牙保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某便不与娘子相看了,某瞧娘子的为人,想来要好的,最好原本便伺候过东家,知晓规矩能立马上手做事的对不对?”
沈渺点点头,但还是加了句:“还是要家世清白的,别家里还一烂摊子,成天来找事儿的,这样的不要。或是在前头东家手里犯过偷盗、赌钱、欺辱女人一类祸事才被转卖的,品德败坏的也决计不要。”
牙保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某不敢自砸招牌。”
于是领着沈渺走到里头一间屋子,里面关着的奴仆都是十五六到三十的青壮,也看着体面不少,没有面黄肌瘦的,身上衣衫虽都是粗布的,也有打补丁的,但大多都齐整,只是有些人没有鞋,光脚站在屋子里。
他们后脖领子里还都插着等候发卖的草签。
“你!还有你!出来!”
牙保指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又指了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把他们带到沈渺面前,先让他们龇牙看牙口,又让低头看头发,还有手脚指甲,才笑着道:
“您看,这俩骨头都很壮实,背也直,牙也好,您看看手脚,大手大脚有力气呢!您别瞧着他们现在瘦,那是饿的!多吃几顿饱饭立马养起肉来。您瞧,这年纪大点儿的原本便是庖厨,他主家犯了事,流放到岭南了,家仆便也遣散了,这才沦落到这里。这个年轻些的,家在燕山府路(东北南部边缘),那儿过条河便是辽国了,一到冬日便有辽人骑兵来打秋风祸害人,他们家便往里躲,结果路上爹得病没了,他后娘便与商量着卖了他换钱好养活弟妹。他刀功好,以前家里专门帮人屠狗宰羊的,哎小子,你是不是说你一刻钟便能剥一张羊皮?”
那年轻的高汉子忙点头:“是。”
牙保又捣了捣那中年男人:“你说说,你不厨子么,你会做什么?”
中年男人自持是官宦人家伺候的,见是沈渺这样一个市井出身的小娘子要来买他,一面觉着自个很屈才委屈,一面又自信满满:“某天南地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