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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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渺那天在兰心书局已跟九哥儿打听过了,辟雍书院毕竟是官学,学舍是一排排的廊房,粉刷一新,住得也宽敞,每人都有一张小床,床上都刻有字号,是入学前便按照录取的排行排好的。尿桶也不放在屋子里,学舍外建有专门的茅厕,茅厕也有杂役时常清扫、倾倒,算是洁净的了。
所以沈渺便悠哉悠哉让济哥儿在家里又多吃了两顿饭、多呆了大半天才送他去,不像旁人急赶慢赶。他们到了书院时是未时末了。炎日正盛,书院里倒是凉爽,一路走来都有浓荫,也有三三两两如她一般送孩子上学的人家,都在张望书院的景致。
辟雍书院果然如传言般宽广,亭台楼阁掩映在湖光水色与花叶茂葳之中,堪比后世大学美景,倒让沈渺步入其中时,也有些怀念了。
当年自己的学生时代……额,她好似高中毕业后才开始寄宿的哎……这么想想,沈渺侧头看向济哥儿,有些心疼这孩子了。
放在后世还是小学生,在此时便已早早离家求学了呀!
沈济今儿也是有些沉默的。神色十分挣扎,既有些期盼兴奋,也怀着一丝对家人的不舍。
他背着个大大的藤编书箱,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藤席。沈渺则替他拎着捆成卷的被褥,另一只手是半袋精细筛过的大米与麦粉。
“济哥儿,没事,上十日就能回家一次,阿姊隔几日得空再来给你送点好吃的,你就安心读书就是了。”沈渺想了想,还是温言宽慰他。
谁知济哥儿摇摇头:“阿姊,我不是舍不得离家,我只是……”他转头看向沈渺,眼里有点担忧,“我担心我在书院的时日,家里忙不过来。”
说着他竟像个老头似的,先叹了口气,接着又唠叨了起来:
“湘姐儿和陈汌都还小呢,陈汌腿又还伤着,他们帮不上阿姊什么忙。虽说有了有余帮忙干杂活,但阿姊你要忙铺子里的生意,又要照顾他们俩,我担心你太累了。”他愁眉苦脸,还道,“尤其今日家里正要上新菜,这样重要的时候我却不在,总觉着不踏实。”
原来他在替她担心呢!
沈渺这下才彻底笑了,捏了捏他头上的小发髻:“说得好似你也七老八十了似的,放心,铺子里的生意我忙得过来。湘姐儿皮虽皮,但她也很乖的,你没发现么?店里忙的时候,她从不添乱,还会帮着收碗筷、扫地。今儿陈汌坐在轮椅上,还帮我浇菜喂鸡呢,他们俩年纪小,可你也别小看了他们,更不必这样担心。若真是忙不过来,阿姊可以再临时招个工呀,路边那么多闲汉,花点银钱,便能使唤他们进来做一日的工了,你就好好读书吧,别想那么多。”
沈济勉强点了头,但还是认真嘱咐道:“阿姊,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希望你要注意自个的身子,若是这几日客多,你自个要记得多歇息、多喝水,夜里也早些睡。若实在累了,便关上门好生地歇一日,少挣一日钱也不打紧的。我在书院里,也不必花销这么多银钱,你今儿给我一贯钱,我能用好久了,所以你要听我的话,得空歇歇吧。”
沈渺心里一暖,软声答应了:“好,我一定听你的话。该歇便歇,你这回可放心了?嗳——那座学舍墙上写着个‘甲’字,是不是就在前头了?”
沈济便也顺着沈渺的手指垫脚去看,大而弯垂的芭蕉叶遮蔽了半座墙,但果然能瞧见一个甲字,他心头怦怦跳,好似又回到那日看榜时一般,心里难免有些悸动。
走上前去,果然是了!今年辟雍书院招录的甲舍生童子一共有二十名,五人一间学舍,一排过去有四间大砖瓦房,后墙下遍植芭蕉与绿竹,青石小径上还有几个灰衣灰帽的杂役在扫地,瞧着倒是不错。
济哥儿因排行第六,正好分到第二间第一号铺,沈渺跟着进去看了,每人一张小床边上一张小桌,角落里两排箱柜,倒是还算干净。
这屋子里已经有两三个人了,都是与济哥儿年纪差不多大的童子,坐在各自的床榻上,见沈渺领着济哥儿进来都好奇地瞧着看。
他们来得早,床铺上帷帐衾褥都收拾好了,有个童子的母亲还汲了水来,勤快地把学舍里所有的几案桌椅、斗柜窗台都擦了。
还有个童子竟然小小年纪便戴上了“叆叇”,是这个时代格外稀有的小近视眼,被他身着长衫的爹爹拉着手切切告诫:“这叆叇夜里就寝前,记得妥善装进棉袋里,莫要划伤了,更莫要摔了,这么一副不便宜呢!你可要珍惜。爹走了,你从此当勤心向学,勿负吾望。”
沈渺也替济哥儿将被褥衣物都放好,挂好了防蚊的绿纱帐子,瞧着没什么了,便该走了。她身为家人,至多只能送到这了。
沈渺交代了他几句,告诉他若是有什么事儿便叫人回家来送信,或是找九哥儿帮衬。
说起九哥儿,她指了指米粮袋子里还有个油纸包:“我多做了些炸黄鱼,你一会儿拜完先生,得了空,便送去给九哥儿吃啊。他也是甲舍生,应当与你住得不远,回头记得去打听打听。”
沈济点点头:“阿姊回吧,一会儿天晚了。”
沈渺应好,便转身要走,没走两步,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又见济哥儿忍不住送出来说:“阿姊一会儿你便坐车回去吧。”
他依依不舍:“路上当心啊。”
沈渺微叹,笑着摆手:“回去吧,和你屋子里的同窗好好见个礼,别担心阿姊,过十日,等你休沐了,阿姊便来接你啊。”
沈济就这般看着阿姊的背影,颇有些怅然若失。但他知道他得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了阿姊,他还记着自己暗自许下的诺言:他要亲手为阿姊挣一副头面出来,金银铺里最好的!
于是他又振作起来,回了学舍中,便很主动与同窗们相揖为礼,互通姓名,闲聊几句,之后又相约一同去谒拜先生。
他们的讲学博士姓邹,留着个山羊胡子,干瘦干瘦的,瞧着很有些严厉的样子。
但明儿才有课业,邹博士也就说了些:“诸生当志存高远,以修齐治平为念。勿溺于嬉乐,勿怠于困苦。同窗之间,宜互助互勉、互尊互让,莫要为小事争执不休。”之类的话,就让他们回去歇息。
沈济与同窗们回到学舍后,便单独出去问了那些洒扫的杂役,得知监生们都住在东边的廊房,便揣上炸黄鱼一路询问摸索着找了过去。
谢祁此时怀里揣着只猫,正坐在窗下看书,一边摸着猫咪,一边慢悠悠翻过一页。
他身后的床榻上躺了个歪七扭八的宁奕,他自言自语、唠唠叨叨地嫌弃:“这啄饮堂的庖厨难不成是用脚做得饭?羹汤清寡如水,菜寡淡无香,饭米糙硬,入口粗粝,烧的炖肉腥膻不堪,上头还有猪毛!看了都毫无食欲,莫说吃了……”
谢祁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因此回应他的只有麒麟奶声奶气地喵喵声。
宁奕饿得不行了,爬起来,晃到谢祁面前,拿手逗猫,饥不择食地道:“谢九啊,要不你也给我冲一碗羊乳糕吧,我实在……”
话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笃笃”地敲门声。宁奕耸拉着脸,慢腾腾地打开门:“谁?”
暮霭中,站着个眼熟的童子,宁奕认出来了,惊喜道:“这不是沈娘子的弟弟吗?你怎么来了?”
“我阿姊让我来给九哥儿送炸黄鱼,她今儿刚炸的,很香……”沈济老老实实地举起手中的油纸包。
“不愧是沈娘子,真是救命之恩啊!”宁奕双眼骤亮,就要伸手去接,谁。谁知,斜旁里立刻伸过来一只修长而匀亭的手,将油纸包稳稳地夺了过去。
宁奕磨牙,扭头一看,正是方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谢祁,他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读书入迷么?我说干了口水你都没听见,怎得一听见沈娘子的名字,你又活过来了?”
小猫爬到了谢祁的脖子上盘着,谢祁也不搭理宁奕,反倒笑着对沈济说:“进来坐吧,找过来不容易吧?谢谢你阿姊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送这个?”
沈济小心踏了进来:“阿姊这些日子琢磨了个新菜,把鱼先烤再炖,配上杂蔬,十分美味。因与鱼铺子定了不少鱼,那鱼铺店主便多送了好些小鱼给阿姊,实在吃不完,便都用盐和孜然炸了,让我带来书院里当零嘴,便也想着给九哥儿带一份。”
原来他也被沈娘子惦记着。谢祁听了眉眼带笑,无视宁奕怨念的眼神,将油纸包直接揣进了怀里,看样子谁也不打算分。
不过宁奕很快又被沈济的描述吸引,咽了咽口水问道:“你说沈娘子上了新菜?好吃吗?”
沈济点点头:“极好吃。鱼肉鲜嫩,汁浓味厚,再加两块速食汤饼,泡进那汤汁里,便更是回味无穷了。”
宁奕听得受不了了,肚子里咕噜噜地响,等沈济告辞回去,他便合上了门扉,小声与谢祁和尚岸商议:“咱们三人,今日也去吃烤鱼去,如何?”
尚岸问:“如何去?院门早闭上了。”
宁奕眯着眼:“自然是翻墙!”
谢祁用手挠着小猫的下巴,没有说话。他以往是从来不逃学的,但是……怀里的炸黄鱼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一根羽毛,挠动了他的心。
“不说别的,何不去给沈娘子捧捧场呢?”宁奕瞥了眼默默撸猫的谢祁,意有所指,“人家还给你送炸鱼呢,你不去谢谢她?”
这倒是在理。谢祁总算有了正当借口,起身整了整被麒麟扒开的衣襟,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炸鱼之礼不能不谢,那便去吧。”
尚岸忍住笑,指着他俩摇摇头:“明儿冯博士若是知道了,你们可得替我挨罚。毕竟你们俩,一个为了吃,一个为了人,只有我,为了你们两肋插刀,舍命相陪。”
“行了行了!快走吧!等会赶不上了!”

辟雍书院的后山竹林中,夜虫唧唧,山风来去, 荡起一片沙沙之声。
冯元坐在竹舍中冥思苦想, 烦躁地挥起手,“啪叽”一声拍在大腿上,打死了一只胆大妄为的花腿蚊子。
他苦恼手中编了一半的书究竟该如何写,手还无意识地挠着腿上慢慢鼓起来的大蚊子包,先用指甲压出个“十”的形状, 等蚊子包越挠越大,他又用指甲深深抠下去, 压出个“米”。
但越想越是不得章法,脑中混沌全是浆糊, 腿还痒。
他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绕到后廊,想去泡一碗速食汤饼吃——每当他思绪淤堵, 他便会吃一碗,然后对着竹风,一边吃一边想, 思绪倒顺畅得多,如今竟慢慢地养成了习惯。
可惜今日他翻找了半天,仆从送来的食篮里竟然已经空了——竟吃完了!
冯元捏起篮子里的饼屑放进嘴里, 嚼了嚼, 饼屑已潮软,实在不足以慰藉他的身心。他又想起前阵子家中所办的寿宴,不由回味着砸吧嘴。
那日, 他吃了那一顿美味佳肴,夜里回到竹舍中便茅塞顿开,下笔如有神,一夜硬生生写了数千字,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酣畅淋漓!
于是他看了看天色,心中动摇:不然……趁着明月清风相伴,这便启程夜探沈记汤饼铺?
既然意有所动,冯元勇敢地迈出了竹舍,顺道将睡在廊下打呼噜磨牙的亲随踹醒:“冯六,走,下山去。”
冯六两眼迷蒙地翻身坐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骨碌爬起来跟上自家家主,摸不清头脑地问道:“天已黑了,书院也已落锁,郎君要去何处?”
“去吃汤饼。”
冯元脚下生风,这山下便是辟雍书院的围墙,因依山而建,此处围墙地基较高,还有山石堆砌,爬出去并不算难。
明月高悬,银霜铺地,照亮了主仆二人哼哧哼哧翻墙的身影,冯六蹲在墙下,奋力将冯元驮了起来,冯元把衣袍掖在腰带上,撅着屁股扒拉着墙头,好容易坐了上去,居高往底下这么一望,脚底又有些软,不敢往下跳。
正踌躇不定,忽然不远处被繁茂花木遮蔽的另一处墙头,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冯元原以为是野猫,谁知下一刻枝丫间接二连三探出来了三个脑袋。
还是十分眼熟的脑袋。
月光照亮了彼此,四人隔着一截墙头遥相望,双方因过于震惊,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是今夜的辟雍书院。
还是宁奕逃学经验丰富,率先反应过来,讪讪地摘下了翻墙时不慎挂在头上的树叶,还有心思低头对谢祁嘀咕了一句:“我翻过无数次墙,还是头一回被逮着,早知不邀你了,我都忘了你天生时运不济……”
谢祁竟然也有心思小声反驳:“……知足吧,没掉下去摔断腿已算好运道了。”
尚岸扶额:“你们别吵了,冯先生瞪过来了。”
宁奕立刻堆满了笑容抬起头来,关心道:“先生,这长夜漫漫,您怎么也会在此?”
冯元板着脸:“此话当由我问你们吧?”说完,他转向谢祁,颇有种心爱的学生竟被带坏的痛心,抖着手,气得胡子都翘了,“怎连谢祁都与你同流合污了?”
谢祁惭愧地转开了眼,假装在欣赏今日尤其明朗的月色。
“老实说来,你们三个究竟要去何处!”
尚岸叹了口气,神色慢慢变得凄然。
他是以写策论见长的,于是解释时也是出口成章,先从书院啄饮堂的弊端谈起,菜色寡淡不说,午后甚至只供应早食的剩饭剩菜:“观之则食欲顿消,食之更觉难以下咽。书院天黑便落锁,学子们外出觅食,也多有限制。尤其课业繁重,本就劳神,却还要忍受不得饱腹之苦。我与宁大、谢九三人实在迫于无奈,才冒险翻墙而出,只盼望能寻些果腹之物,以解饥馁。”说到此,他眼神悲哀,语气凄苦,听得冯元都忘了他们三人家世都不错,竟感到心酸了。
之后尚岸又正色道:
“我等自知此举不妥,然为求一饱,实出无奈之举也。望先生也能体察一二,辟雍书院乃官学,啄饮堂事关数百学子三餐饮食,怎能轻忽?学子们都是自备米粮,可交到啄饮堂烹煮之后,新米变作陈米,细面夹杂麦麸,此中难道没有中饱私囊吗?听闻因辟雍书院是官学,啄饮堂的庖厨不仅人数众多,且自书院初立迄今,未尝更替,庖厨们厨艺不精未有严厉惩处,做得好了也无厚赏,才有如今职司不明、推诿互责的境况。我等学子人微言轻,只盼望冯先生日后能为我等上书山长,查彻啄饮堂贪腐一事,解了这困窘,我们便也不必爬墙头,得以安心向学矣。”
宁奕听得眼睛都瞪圆了,不愧是“铁笔杆”尚岸啊!他们这嘴馋翻墙逃学的行径,顿时便变得有理有据了起来!
这下宁奕也不心虚了,高高挺起了胸膛,顺带用手肘撞了撞谢祁。
谢祁便也连忙调整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正色道:“的确如此,先生们日常都在广博苑用膳,因此不知啄饮堂膳食的猫腻,学子们来书院是为了专心苦读、出仕为官,且大多都是寒门出身,也不愿因此得罪了人,闹得不可开交,便一直无人出头。若非今日遇上先生,我等又哪里有诉苦之处呢?”
寒门出身的不敢惹事,士族出身的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大不了便日日使唤家中送餐食来,因此倒便宜了那些蛀虫,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谢祁心底默默想着,且那啄饮堂的总管事,好似还是某位斋长[注]的妻弟。
冯元性子直,怒气冲冲地一拍墙头:“竟有如此之事?冯某明日便去与山长详谈,必要将此事弄个明白!”
冯家虽无权,但积蓄下来的金银可不少,辟雍书院有大半学舍、学堂都由冯家捐资所建,为此官家还为冯元写了一副“急公好义”的字赏赐于他,希望他继续这般体察圣意、多多捐款。
因此冯元才能在后山上有自己的竹林精舍。
其他人惧怕那斋长的妻弟,冯元倒不怕——面对笑里藏刀的官家,谢家选择放弃长子“惹不起躲得起”,冯家失去儿子后,则选择了另一条路:拿钱买命。
冯家先用钱砸开乐江侯府的大门,再通过乐江侯用钱砸开了太后的宫门,之后便经由太后的手,装满了官家内库的钱袋子。
虽然升官无望,但至少面上过得去。
不过,这也只是饮鸩止渴,金山银山总会花光,到了那时,冯家又该如何?冯元叹了口气,只能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谢祁三人对视了一眼,没成想逃学还有此等意外之喜。冯元为人还算磊落,不是徒托空言之人,他既然开口了,必然真会如此去做。
不过坐在墙头叫凉风一吹,冯元那被忽悠瘸了的头脑又清醒过来,不对,不对劲,好哇,这几个小子皮痒了,还敢用他作筏子了!说什么吃不饱饭,当家里日日往来的仆从都是摆设?
可谁叫他摊上这么三个学生呢?书院里的讲学博士手下大多都有十来个学生,但冯元性情高傲,嫌弃旁的学子愚钝,只肯教谢祁、尚岸与宁奕三人,山长自然也没法子,谁叫冯家是书院的大财主呢!
此时讲究事师如事父,师生之间情同父子。他便也只能宽容这三个不省心的学生了!冯元拿眼斜了斜他们,语气凉凉地问道:“行了,下不为例,我便也不追究你们逃学之责了,那你们倒是说说,这是想要去哪儿果腹?”
“先生不知,那沈记汤饼铺出了新菜,听闻极为美味,我等便是想略尝尝鲜。”宁奕早已蠢蠢欲动,“先生好风雅,今日可是坐在墙头观月?若是闲暇无事,不如与我等同去?”
冯元轻咳一声,颊上泛起一丝红晕,捋了捋胡子,顺驴子下坡地答应了。
于是翻墙觅食的便成了师生四人及一猫,谢祁与两位损友挤在冯元的马车里。他怕麒麟被挤着,便将熟睡的小奶猫揣在衣襟里,只露出个小小的猫头,便这样往沈记汤饼铺疾驰而去。
等他们入了内城,到了杨柳东巷,才知晓沈记今夜生意有多么红火。
师生四人下了马车,未及门前,便闻喧哗之声,热闹非凡。
沈记汤饼铺店内店外都坐满了,铺子边上还罢了一溜的小板凳,不少人手持竹签坐着等候,有两个穿得滑稽喜庆的壮汉子,显然是临时雇来的,他们身上贴着围炉烤鱼的画,一人吹喇叭一人高声吆喝:“小桌十三号!谁是小桌十三号!轮着你啦!沈记喊你来吃鱼啦!快来!过了号可叫下一桌咯!”
四人好不容易才挤进人堆里,才发现不仅门口多摆了桌椅,连沈记的后院、巷子里都临时加了四五张桌子,不少人已经坐下了,满眼新鲜地等着上菜。
隔壁的顾婶娘端着陶炉穿梭在人群中,帮沈娘子端菜;年婶娘也来了,帮着收碗加炭;湘姐儿围着小围裙,仗着人小灵活,飞快在铺子里外穿梭,她记下每一桌点的菜,又噔噔噔地跑到柜台处大声告诉里头忙碌的阿姊:“阿姊,再加豆豉烤鱼一份!脆皮烤鱼两份!葱蒜都吃,少些辣!”
灶房里,沈渺还算从容,她同时起了三个锅煎鱼,有余则坐在小板凳上,努力而专心,刷碗的丝瓜囊都快刷出火星子了。陈汌坐在轮椅上也没闲着,膝上放着个藤筐,推着轮椅从柴房里一趟趟运炭火过来。
此时,正好顾婶娘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烤鱼经过谢祁四人身边,要送到门口坐着的食客桌上。
宁奕探头一看,口水便险些滴下来了。
鱼烤得色泽金黄,炭火炙烤的焦痕油光熠熠,鱼身上铺满了花椒蒜末与青葱,鱼身下满满当当都是菜蔬,辛辣之味直扑鼻腔,再嗅一下,鱼的鲜美与诸般香料交融,真是直勾人腹中馋虫。
身边还有已经吃上了的,宁奕又伸长脖子,羡慕地看着那食客夹一块鱼肉,鱼肉嫩得微微颤动,送入口中,那人立刻惊喜道:“果真美味!等了那么久,没白等。”
他擦了擦嘴,等不及了,拉着尚岸赶忙去外头取竹签子去了。
唯独谢祁站在那儿,目光远远地越过无数人,在热腾腾的烟火气息中,模糊又匆忙地抬眼一望。柜台上的窗口,为了上菜便利,帘子都挽了起来,沈娘子忙碌的身影在腾腾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哎呀,叔叔,你还没会账呢!”
湘姐儿忽然着急地大喊,她追着一个脚下匆匆想趁机溜出铺子的中年男子,却没追上,还险些摔了一跤,幸好被旁边的年婶娘捞了一把,急得跺脚。
谢祁等人便站在铺子口,他回过神来,几乎没有犹豫,抬手便将那想溜走的人一把拽了回来。
那男子回头见是个生得年轻斯文的书生,竟恶向胆边生,呵斥道:“放手!知晓你爷爷是谁……哎呦哎呦疼!错了错了,我错了!”
谢祁稍稍一用力,便将他的手臂直接往后折了回来,宁奕也抬脚帮着踹了一脚,挑着眉道:“你爷爷让你付了钱再走。吃白食你还有理了!”
那人没想到这么一个瞧着文弱的书生竟有这么大手劲,周围人又纷纷侧目看热闹,他只得灰溜溜地掏出了钱来,忙用袖子掩面而逃。
谢祁怀里揣着猫,手里捏着钱,穿过人群,将银钱递给了湘姐儿,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笑道:“拿去,快装好,近来愈发能干了。”
湘姐儿见到是熟人,立刻也笑起来:“谢家阿兄,你怎来了?砚书最近还好吗?”
“好着呢,前阵子秋毫回家取衣裳,还说他陪十一娘和太婆去乡下庄子上钓虾捉鱼去了,还去逛了庙会,过得比我还舒坦。下回休沐归家,我家正好办宴席,你与你阿姊一块儿来谢家,便能寻他玩了。”谢祁说着,没忍住,还捏了捏她头上圆圆的小发髻。
“谢阿兄,前头人多,我领你去后头坐吧?你今儿也来吃烤鱼么?”湘姐儿点点头,伸手去牵谢祁,小小声地说着,要带他走后门。
谢祁却没动,摇摇头:“不必了,如今人多,外头还有不少人等候,我们后来者居先只怕会惹得旁人不满,多谢你好意了,我们也已取签等候,便安心等一等,免得给你阿姊惹些争端。”
湘姐儿想了想便也作罢,又对谢祁小声道:“那我去忙咯,谢阿兄你坐着稍等等,门口阿姊叫人买了十斤瓜子,还烧了一大桶茶水给等候的人食用,等得无趣可以吃一些。”
谢祁笑道:“多谢,你去吧,不必招呼我。”
湘姐儿这才蹦跳着又去帮人点菜了。
那头,宁奕已经取了竹签,问过了门口招呼人的汉子,说是约莫还要等四五桌,只怕要等小半个时辰,但周围烤鱼的香气满溢,宁奕实在不想走,冯元端着师长的架子,但他吸了吸鼻子也没动,尚岸便也笑着在门边的小凳上坐下了。
谢祁思忖着走了出来,却没有坐下,而是将怀里的猫塞给宁奕,又熟练地从尚岸的衣兜里寻摸出一套随身的袖珍纸笔与墨条,挽起袖子道:“白等着也无趣,湘姐儿年幼,怕她叫人蒙骗,我去帮沈娘子收银钱。”
尚岸有随身记录灵感的习惯,身边总有纸笔,这下被谢祁摸走,实在心疼不已:“那是薛涛笺啊!”
但谢祁已经转身进了铺子里,只留下一句:“回头让秋毫去买上两尺赔你!”
沈渺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专心做鱼。
因白日里寻了人走街串巷大做广告,她其实便已料到会有如此繁忙的场景,送完济哥儿,她便发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将能请来帮忙的都请了来,年婶娘与顾婶娘她都是硬塞了一百文给她们作为酬劳,否则她们还不肯收下。
门口招呼人的便是白日里帮着出门宣传的那两个闲汉,沈渺见他们做事还算踏实,便继续聘用,一人五十文,让他们晚间也留下来帮忙。
之后又连忙跟邻里多借了凳子桌子,买了瓜子烧了茶水,还在桌子上拿浆糊贴了桌号,沈渺以后世开店的经验尽力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果然她预料得不错,天刚刚暗下来,便有许多食客陆陆续续上门了。
于是从昏时开始,她便忙到了现在,没有停过。甚至只一个时辰左右,白日里备好的鱼便已经用完了,她发现时只剩十来条了,又让湘姐儿去跑腿,叫鱼铺加紧再杀了一批鱼来,连忙腌上,这才没断了炊。
没一会儿,她又做好了一份烤鱼,将热油泼上,便抬到了窗口前的柜台上,正想叫顾婶娘来端,却发现柜台上多了好几张桃花色洒金的纸片。
拾起来一看,上面是她熟悉的、那舒展飘逸的字写着:“柒号桌,花椒脆皮烤鱼,多辣,不食胡荽,柏叶酒两壶。”、“拾号桌,豆豉烤鱼,双份汤饼,麦酒一壶。”、“拾肆桌,花椒脆皮烤鱼,一份汤饼,多加酱姜,麦酒三壶。”
沈渺怔了一瞬,抬起眼来,很快便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个高高的身影。他还穿着书院里的宽袖大衫,却手里捏着纸笔成了她这铺子里的跑堂小二,跟在湘姐儿身后,一边记下来客点的菜,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烤鱼九十八文,汤饼两文,麦酒十八文,正好一百一十八文,烦请先会账。”
得了银钱,他顺手便塞进湘姐儿随身的挎包里,又转向下一桌,有了谢祁的帮衬,湘姐儿更得意了,摇摇摆摆地走在前头,像是有了靠山似的,再也不怕遇上那些刁难的客人了。
沈渺垂下眸子,将这柜上的纸一张张掖进了围裙里,像是将这一份暖意也一下一下藏进了心底,又转身赶紧去忙了。
又忙了好一阵,沈渺赶忙让外头数一数等候的人数,后厨的鱼不多了,不能再接了。
幸好此时天晚了,铺子里虽还是坐得满满的,但外头等的人却少了,顾婶娘连忙出去让门口的汉子换个说辞,再有人来问,便让人家明日请早,别叫人等着了。
等做完最后一桌,沈渺总算松了口气,能卸了围裙出来了。
她本想寻九哥儿道个谢,没想到铺子里外只有吃得热火朝天的最后一波食客,都没瞧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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