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完全没想到母亲和陈家还有这层关系。
李霄雨一边吃,一边讲陈鸿军和吉灵云夫妇当年是怎么借季颖之力,把生意做起来,把他们这些小代理商排挤下去的。
季辞不由自主地想,吉灵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除了真心喜欢她之外,是否也因为母亲的缘故?这两个原因的比重,会是多少和多少呢?
不,这样的想法太市侩了,感情就是感情,为何要掺杂那么多的利益关系。
她又忍不住想,母亲如此帮助陈家,会是为了感谢吉灵云此前对她的养育之恩吗?母亲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吗?
或者她似乎应该问,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李霄雨道:“也就是说,他们陈家能走到今天,把我们这些同行远远甩在身后,真的要感谢你妈。他们也是运气好,攀上了你妈这么个摇钱树。”
手机又是一震,陈川见她一直没回复,又发来信息:「你别理她,这个女的蛮不得了,她弟弟当年没考好,说不定她还记仇,想搞你两下」
季辞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李霄雨耸耸肩,“我骗你干嘛?这些事情哪个都晓得,不信你去建材城,随便找个人问,他们个个都清楚。”
季辞说:“你给我讲这些做什么?”
“我提醒你擦亮眼睛咯。”李霄雨带着莫测的笑容,“陈家人可是出了名的吸血鬼,吸了你妈的血,现在又来吸你的血。”她神秘兮兮地向前凑近季辞,“别人都说,陈鸿军和吉灵云在屋里养小鬼的,会吸人的运势来增强自己的运势的,拿别人的命来换自家屋里的运。你妈死得那么突然,说不定……”
“你少拿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来跟我讲!”季辞放下筷子,竹筷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道声响。
李霄雨不以为忤,愉快地笑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完了。”
她手机上来了电话,她看了一眼后挂掉,说:“生意来了,我要走了。”
她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照着刚才服务员上菜时粘在桌上的小票付了账。
“你慢点吃。”她起身走过季辞身边,俯身低声对季辞说:“离他们陈家人远点,不要被他们骗了。”
“相信我,我是在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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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辞没有想到,来建材城一趟,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其实并不相信李霄雨最后说的那些神鬼之谈,可她不得不承认,李霄雨说的那些话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别理她,这个女的蛮不得了,她弟弟当年没考好,说不定她还记仇,想搞你两下」
「相信我,我是在帮你」
她耳边不停地响起这两句话,起初还一人说一句,很快这两句话就打起架来,彼此冲撞,鏖战不休,让她的脑子陷入混乱。
李霄雨真的在替她的弟弟李霄阳在报复她吗?
她当年一个吻乱掉李霄阳的心神,李霄雨如今也用一个故事来做同样的事。
烦乱之中,车已经开去了母亲之前公司所在的地址。
母亲公司的财务赵姐叫她去做交接。
这段时间以来,赵姐已经按照她的意思,将公司为数不多的固定资产比如汽车、桌椅、沙发之类全部变卖,清算之后注销。
季辞心事重重地问赵姐母亲生前和陈家人的关系,赵姐说我不知道啊,你妈妈这家公司2009年才注册的,我2009年才认识你妈。我只管账,别的事情都不懂的。
那公司有跟鸿吉建材的业务往来吗?
赵姐把几箱子凭证和文件抱了出来,又交给她一个硬盘,这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全部都在这里,现在转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以后就不管啦。
季颖这家公司是一个一人公司,经营规模不大,但经过四年的积累,公司的各类证照文件也不少。季辞打了个车,把几箱文件搬回了江都风华,又找物业借了个小拖车,才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回家。
她没学过财务管理,看这些凭证很有些吃力。坐在文件堆里翻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她大概弄明白了母亲靠什么挣钱。
用迟万生的话说,母亲是个专门给人牵线搭桥的人。她多年在外地闯荡,认识很多生意人,江城则更不用说。她为各种商业项目介绍客户,寻找资源,促成交易之后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
季辞把合同都过了一遍,没有找到和陈家人有关的内容。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以母亲和陈川他们家的关系,她很可能一分钱都不收取。但从这些合同中,季辞看到了不少和母亲合作很多的公司。也难怪,母亲的葬礼上,会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她记得清楚,当时的葬礼只通知了村里人和季辞过去认识的一些亲戚朋友,但闻讯前来吊唁还有二三十人,想必都是母亲过去交情比较深厚的人。
季辞找出礼簿,第一次很认真地去看上面的人名,不少能和合同里面的签字落款人对上号。一一对应之后她可以确信的是,母亲的葬礼上,徐晓斌没有来。
同时她也想起来,吉灵云和陈川来参加了葬礼,在村里请的端茶倒水的嫂子有事离开时,吉灵云还主动顶上去帮了一阵子忙。
但陈鸿军一直没有来。
徐晓斌不来或许可以理解,毕竟他和母亲早已断绝了关系,甚至很可能彼此之间还颇有怨恨。
但陈鸿军为什么没来?如果母亲真的帮过他那么大的忙,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季辞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她竟然真的相信李霄雨说的那些话了吗?
如果说李霄雨报复她的方式就是离间她和陈家人的关系,那么她不得不承认,李霄雨算是成功了。精美的瓷器出现了一丝裂纹,完美无瑕的丝绸被勾破一根纬线,微不足道的伤痕,却是毁灭性的破坏。
季辞起身收拾这些文件,她决定先不要去想这些事情。毕竟眼下,她和陈川的关系,才是个亟待解决的麻烦。
“你们觉得我这样写行吗?”叶希木问他的几个朋友。
文骁、孔子牛、翟放放三颗头凑在一起,一起看叶希木的笔记本。
叶希木昨天从季辞那里拿到电话号码后,思忖了一晚上。他确信自己有且仅有一次和徐晓斌沟通的机会,一旦失败,徐晓斌一定会拉黑他。
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徐晓斌发一条短信,恳求他帮忙协调,让对方放弃起诉,私下解决。
这条短信的文本他写得很快,因为这么多天,已经在他脑海中反复构思修改了无数遍。
只是经历过柯如意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很清楚自己只是个缺乏社会经验的中学生,哪怕他觉得自己写得真情实感,诚恳谦卑,在徐晓斌这种久经江湖的人眼里,可能就只剩下了幼稚可笑,甚至还有可能激怒他,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所以他打算把文本拿出来给他们看一看,同时他还发给了黄律师和迟万生。
孔子牛看完,义愤填膺地说:“你爸爸又没做错,为什么要向徐晓斌道歉?”
文骁也不解地说:“对啊,你这个短信会不会写得太低声下气了一点?”
叶希木感到羞愧,因为他放弃了正确与错误的原则,也放下了自尊。他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够不用被判刑,就算赔钱、赔礼道歉,什么都可以。
他说:“很可能这就是徐晓斌想要的。”
翟放放想了想,说:“我觉得叶希木说得对,徐晓斌就是想打压你爸爸,让他吃这个教训。”他到底家里是开会计师事务所的,平时耳濡目染,对这些事情了解得更多,“但我觉得徐晓斌很可能更想要得到你爸的一个承诺,就是以后不再找他的麻烦。这个承诺你爸肯定不愿意给吧?你也不可能替你爸爸给。”
孔子牛和文骁听翟放放分析完,都觉得在理,叶希木叹气道:“那只能寄希望于徐晓斌能愿意继续谈一谈,我劝我爸跟他签一个协议书什么的。”
三个人跟着叶希木一起叹气,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太难了。
翟放放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记得李佳苗他哥不是做建材生意的吗?好像叫‘鸿吉建材’什么的?听说和辰沙集团的关系很好,能不能找李佳苗帮忙,让他哥帮忙劝劝徐晓斌?”
“不行。”叶希木脱口而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们三个还不知道昨天的事。但他觉得不能跟他们讲,会牵扯到季辞和她母亲的事情。他也不想让李佳苗知道他已经拿到徐晓斌电话号码的事,她要是知道,一方面自己会难过,另一方面肯定会问他是怎么拿到的。
“我不想把李佳苗牵扯进来。”叶希木说,他是认真的,这也是他对季辞的承诺。“如果她被这件事影响,高考发挥不好,我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啊对啊……”翟放放深以为然,孔子牛和文骁也严肃地点点头。
“那要不……给璐妈看看吧。”孔子牛说,“璐妈肯定很愿意帮你解决这件事。”
翟放放说:“我也拿给我爸看看!我让他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包厢有两层,柯凡走进第一层之后,服务员就关上了包厢门。柯凡跟着徐晓斌2004年第一次来到江城,到现在将近十年时间,还没来过这个馆子。这个馆子从外面看不出来是个馆子,就是个江城普通的私宅,以前只晓得S省的省城有这种私房菜,没想到江城这种小县城也有,也算是开了眼了。陈家的人这些年都没带他来过这种地方,看来是当做后手留着,不轻易示人。
想到这里,柯凡从鼻孔里轻嗤一声,推开第二层门。门一开,陈川就迎了过来,作势要在他面前跪下去。
柯凡当然不可能让他真跪,抬手挽住了陈川,明知故问:“小陈总,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我了。”
陈川刚才就在门缝里看着柯凡,眼角余光乜见他的表情从刚才的垮着个脸到现在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就知道自己这剂猛药起了作用。
陈川痛哭流涕:“柯总,是我把如意辜负了!”
他知道自己很夸张,但他知道柯凡爽到了,柯凡就吃他这一套连招。
果不其然,柯凡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说:“我都听说了,你蛮有狠气嘛,敢跟我们徐总的千金放狠话,说要跟她‘玩到底’。”
陈川一听立即起身,又差点给柯凡跪下。
柯凡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徐总来了你跟他跪,跟我就算了。”
陈川说:“那都是上头的气话,我跟您说实话,我是被徐小姐给吓到了,她那个刀片一出来,我魂都快飞了。”
柯凡说:“小姑娘也就吓唬吓唬你,你倒当真了。”
陈川觍着脸:“我这种小地方的,哪里见过这种事?”
柯凡说:“也是。”顿了一下,又说:“你跟如意,现在怎么说?”
陈川知道重要问题来了,尽管之前已经反复琢磨过,他还是如履薄冰地回答:“我们之前就分手了,现在电话微信都互删了,断得干干净净。我这种喜欢玩的,也配不上如意,只会让如意伤心。我以后是没有脸再见她了。”
这话说完,柯凡一张脸还是紧绷着,陈川提心吊胆,他知道这个回答剑走偏锋,让柯凡大发雷霆也毫不意外。
幸好,没过多久,柯凡的心情还是如陈川所期待的变化了。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差不多,你确实配不上如意。”他打量着陈川,伸出根食指点了点说、:“你这小子除了长得帅,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
他拿起桌上陈川事先给他泡好的茶,呡了一口,“你们江城人,如果只有一个女儿的话,都喜欢招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的出身、家庭,都要比自己差些才行,觉得这样自己女儿才能当家做主——我们就不这么想。”他又呡一口茶,“男的么,越穷越坏,再老实巴交的男的都是不甘心被女的踩脚底下的,只要找到机会,老家伙死了,那就要翻身做主。给女儿留再多钱,那都是要被吃绝户的。像我呢,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只会让她高攀,绝不可能让她低就。她跟着她老公去吃香的喝辣的,我的钱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我这辈子也要活够本。”
柯凡的这番话,陈川听着心里直翻白眼,听到“我只会让她高攀,绝不可能让她低就”时,已经把柯凡的祖祖辈辈都问候过了。到最后,他只觉得柯如意也很可怜。
然而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又想起吉灵云说的话:「我们一家这么多人的命都担在你身上!我,你爸,你哥你嫂子你侄儿,还有你家公家婆、舅舅和小姨她们全都指望着你!」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用一张他自己都嫌恶心的嘴脸说:“您是看明白、活通透了的人。”
柯凡还在继续给他当爹,深沉地、忧心忡忡地叹气:“等你自己有了女儿,你就晓得了。你老爹没女儿,不懂得这些!女儿难养啊!”
陈川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这个社会经验,比起您来,还是差太远了。您这一席话,把我完全点通了。”
这时候服务员在外面敲门,陈川看了眼柯凡,请他指示,柯凡喊道:“进来!”
服务员进了第一层门,又在第二层门外面轻轻敲门,轻言细语:“老总,菜都做好了,可以上了吗?”
柯凡说:“上吧。”他看上去十分愉悦,笑容满面地反客为主,招呼陈川一起上桌:“来来来,一起来坐。就我们两个人?这顿饭吃得有点寂寞啊。”
柯凡这个态度,让陈川明白柯如意和徐瑶的这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的判断没错,柯凡从来就没有看得上过他,过去没管他和柯如意的事,只是觉得柯如意在江城这种小地方无聊,需要一个陪他女儿玩、逗他女儿开心的玩具。
但没想到的是,柯如意昨天去找他,很明显就是想复合,看到他跟季辞在一起还大吃飞醋,这分明就有几分动真心的成分了。对他这种“低就”的人动真心”,柯凡肯定气得肝疼。所以他连夜约柯凡见面赔罪,不光要把徐瑶这事给解决掉,还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柯凡放心。
然而,他选了这家私房菜请柯凡吃饭,目的还不止这一个。
“您觉得寂寞的话,可以叫老板过来陪。”陈川说,“等会儿菜上齐了,老板会过来的。这家私房菜开了七八年了,老板是个蛮有意思的人,您要是感兴趣,就留他一起吃饭。”
“哦?”柯凡饶有兴致,“开了七八年,那年纪不小了啊?”
陈川笑笑:“您见了就晓得。”
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私房菜没菜单,不兴点菜,老板当天买到什么材料就做什么。柯凡一看上来的菜,姜丝兔,泥鳅钻豆腐,石锅烤脑花,苕粉粑粑炒腊味,做法极尽乡野,色香味跟他平时在酒楼里吃的都不一样,更土更浓烈,柯凡就晓得这顿饭陈川还是下了本儿的,心情又愉悦了几分。
“柯总,季家那边的事情……”
柯凡吸溜吸溜地吃菜。
陈川一脸痛心疾首:“我今儿自首来了,您跟徐总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完成。”
“我就晓得,你小子今儿叫我来这里吃饭,肯定不止情情爱爱那点儿鸡毛蒜皮。”
陈川打着哈哈。
“怎么说?美男计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把季家的两个女的拿下?”
“确实努力过了……”陈川说,“可能还要些时间。”
“要时间?我看你们是要时间种房,多捞点补偿款吧?毕竟你们在龙湾也有屋。”
“您都看得一清二白的。”
陈川阳奉阴违,有几分心虚,但似乎柯凡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他专心拿筷子夹着菜,说:“季家的女的不好搞吧?不过,徐总昨天态度好像有点变化。”
“什么态度?”陈川立即放下了筷子。
“昨天一早就问我季家老屋的事怎么样了,我说还在想办法让她们签字。徐总就说放两天,先不着急催了。”
陈川大惑不解,“徐总之前不是蛮着急么?”
柯凡说:“那哪个晓得呢?我看他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也不晓得又碰到了什么事。”
陈川心中暗暗称奇。做生意这么久,他已经深谙一个“拖”字诀,很多事情都是拖着拖着,要么拖没了,要么就解决了。对辰沙集团想要谋季家老屋的事,他也打定主意用“拖”字诀来和徐晓斌周旋。
谁能料到徐晓斌居然主动说先不催了?这一下子就像解除了他的紧箍咒的似的,他整个人都轻松多了。不过,早知道有这样的变故,他就不请柯凡来这里吃饭了。
这时候,包厢外传来一声咳嗽,一个穿着一身暗红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指轻叩了两下门,说:“两位老总,吃得怎么样了?”
陈川站起来给柯凡介绍:“柯总,这位就是咱们私房菜的老板儿,罗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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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b春节后就关门了。”
陈川到酒吧门口的时候,看到季辞正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望着已经黯然失色的灯牌。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她的脸庞似乎比灯牌更为黯然。
“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聊到numb了,我就没有跟你说。”
“至少我还看到了它一眼。”季辞低声说。陈川感觉她的状态变了,她似乎已经开始接受记忆中的事物正在陆续消失这个现实。
陈川不知道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但也许就他所知的,就足以让她发生改变。
他想等她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半蹲下来,用一张纸巾仔细擦掉门窗和墙上的灰尘,露出之前的彩色涂鸦。只是在手机电筒光的照射下,那些涂鸦也失去了昔日神气,斑驳的颜色显出一种肮脏,肮脏得好似成群结队的老鼠。
前天在建材城分开之后,季辞和他就几乎失去了联系。中间她问了一句李霄雨你认识吗,就再也没有回他的消息,也不接电话。他知道柯如意这么一闹,季辞恐怕已经完全灰了心。
但他还怀着一线希望,他想告诉季辞他和柯如意是真的已经断了,他还想告诉季辞,他已经去找过柯凡,老屋的事情暂时不用烦恼了,他也不会再逼迫她出让老屋。
但季辞迟迟不说话,她好像兴趣完全在numb上,已经忘记了叫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于是说:“想进去看看吗?”
季辞果然有兴趣,她回头:“可以吗?”
他好像和小时候一样,再一次找到了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带着季辞绕到就把后面,找到了一个玻璃缺损的窗子。窗子用的还是老式的铁插销,他小心地取下一块碎玻璃,手伸进去撬开已经生锈的插销,两个人一起从打开的窗子翻了进去。
numb里面还是老样子,只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桌子椅子凌乱地挤在一起,上面甚至还有一些剩着残酒的瓶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烂的异味。
季辞走到舞台上,上面凌乱不堪,盘踞着大堆的老旧电线,话筒支架倒在地上,金属杆上锈迹斑斑。陈川跟在她后面,悬空的蛛网不停地拂到他们脸上。
这个眼下像个盘丝洞的地方,就是他们高三的时候,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组成乐队,一起演出的地方。
“我过去没觉得它这么小。”季辞用手机灯光四下照着。这个伤痕累累的舞台狭小到不可思议,很难想到当年居然装下了他们乐队四个人,还有架子鼓、琴和贝斯。
“过去总觉得numb里有很多人,几百上千。”季辞说,“但现在看,这里也就七十来平吧?怎么可能装下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有那种幻觉呢?”
“小时候总是觉得什么都很大。”陈川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洗澡的盆吗?我小时候总觉得可以在里面游泳。但是大学毕业回来,搬家的时候在我妈洗手间看到那个老盆,才发觉也就比脸盆子大点儿。我当年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可以在里面游泳?”
季辞点了点头:“小时候觉得小陈河就是江,长江一眼看不到对岸,应该大得跟海一样吧?等到后来见过了海,再回来看小陈河,才发觉它怎么那么小,那么窄。”
陈川把倒在地上的话筒支架扶起来,才发现它已经立不稳了,歪歪斜斜的,只能让它靠在凳子上。
“numb怎么会开不下去?现在经济环境好了,大家不应该更愿意来这种地方吗?”季辞在房间中缓缓走动,查看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我记得老板说,这房子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操心租金。就算赚不到什么钱,也会一直开下去,大家想玩儿就能一直玩儿。”
陈川笑笑:“你以为老板是开不下去了吗?他是赚大钱了。”他往窗外指了指,“这里,整个这一片,都被一个大老板买下来了,要做一个新的文化广场,亲子主题的,还要搞电影院。”
“穷鬼才搞艺术,你见过哪个穷鬼变有钱了还心甘情愿继续搞的?”
季辞沉默着,指尖划过墙上的那些装饰相框,划到哪儿,哪儿就从厚厚的尘土中现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像是飞机划过云层。从尘土中露出的照片,都是numb的老板曾经参加各种演唱会、摇滚现场的记录。在当年的江城,那个大家都还在用QQ聊天室、玩论坛的年代,这些都是特别新潮、特别前卫的体验。老板曾为这些照片津津乐道,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只能证明已经毫无价值。
“那你呢?也是因为后来跟着你爸做生意,赚到钱之后就不想玩音乐了吗?”季辞低声问。
当年陈川想做乐队,拉上了季辞一起。季辞会唱歌,陈川教会了她弹一点贝斯和吉他。季辞那时候在火箭班压力大到几乎抑郁,玩乐队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她热衷了一段时间,但她很清楚,她只是为了排遣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对音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但季辞觉得陈川和她不一样,陈川是有一点音乐天分的,至少有那么一点。
陈川会打架子鼓。即使放到现在的江城,都十分罕见。陈川的架子鼓是自学的,鼓是借的numb老板的,陈鸿军就算再有钱,也绝不会给陈川花哪怕一分钱在音乐这件事上。陈川通过看书、看网上的视频琢磨了好几年,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他还写过两首她觉得很好听的歌,发在网上后,有一首居然有人来找他买版权,但被他拒绝了。
陈川是真的喜欢过音乐。
“我记得上次在老屋,你跟我说是岁数到这里了,所以不想搞了。”
路灯的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落在季辞的脸上,她的眼睛漆黑雪亮,陈川感觉对她无法说出谎言。
“在省城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我跟几个同学出去逛街,地铁里看到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在弹吉他唱歌,唱的是崔健的歌。说真的,唱得真的不错,比我唱得好。我们几个就站那里听了一会儿,我有个同学往他的吉他包里丢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让他唱点没听过的、好听的歌。”
陈川顿了一下,“你猜他唱了首什么歌?——把我枪毙了我都不可能想到,过了两年居然能在省城的地铁里听到有人唱我高中时写的歌。”
“啊?”季辞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肯定觉得我应该蛮高兴吧?觉得遇到知音了。”陈川说,“但我那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那个人做了一点改编,蛮有特色的,我本来打算跟他聊聊。但他唱完的时候,我那个同学往他吉他包里丢了一张五块钱,说他唱蛮好的,找他要了张名片,说有个姐姐月底结婚,问他能不能去演出唱两首。”
“我当时突然就感觉,什么艺术啊、梦想啊、情怀啊,都是一场骗局。你在那儿辛辛苦苦地练啊琢磨啊熬心熬血啊,别人就把你当个乐子,看个热闹。
“我写的那首歌算什么?我过去以为它是无价的,实际上两个钢镚儿就能点歌,五块钱就能打发。我那首写了几年的歌,我觉得唱完了我的青春的歌,值七块钱。
“过了段时间,我回江城,又去numb。我第一回 没看台上,就看台下的人。我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当年傻得太可笑。还记得以前李佳苗被我妈和小姨拉出来当众表演三星智力快车吧?李佳苗在台上好得意啊,但我们台下怎么想的呢?我们觉得这不就是耍猴儿吗?其实跟李佳苗比,我在numb台上,还不就是个猴儿?一个逗大家伙儿高兴的猴儿。”
“所以那时候你就决定放弃了吗?”
“不,还不是。”陈川摇摇头,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我爸被人打了。我从省城赶回来,看到我爸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有个眼睛的视力也不行了。我极其愤怒,要出去打回来,被我爸拉住了,说我们现在惹不起他们。
“那时候我就想,我过去二十年到底在搞什么。唱歌,搞音乐,能保护我爸爸吗?能让我爸妈不那么辛苦吗?能让他们得到尊严和尊重吗?不能!当猴没有前途!因为猴儿演一次就七块钱!就算把版权卖掉也就七千块!我这辈子能写出几首这样的歌呢?我想明白了,搞音乐说到底还是做生意,既然都是做生意,我为什么不做大的?为什么不做赚钱更多的?”
季辞听完沉默了很久。
“其实你不用把自己的过去否定得一文不值。”季辞说,“我反而觉得那段时间很好,谁年纪小的时候没有疯狂过?我那时候很羡慕你,有自己一心一意想要追求的东西。”
陈川自嘲地笑了一声。
季辞说:“所以从你爸受伤,你就彻底放下了,开始死心塌地跟着你爸做生意,对吗?”
“是。”陈川反复按着墙上的开关,这个房子的电闸早就已经拉了,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按着,发出一些啪啪的声响。“你问这些做什么?”
季辞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季辞又想起在建材城里,李佳苗被徐瑶踢伤,陈川突然发飙时的情景。把徐瑶制服之后,陈川抱着李佳苗头也不回地离开,把徐瑶和柯如意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