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吓唬我, 活该!”
那人甚至不分点余光去看这新鲜出炉的齿痕, 懒散地垂下手, 额头擦过她的鬓边, 靠着门板, 眼睛眯了好一会儿,忽而记起些什么,将头埋得更低些,温热的吐息便涌向她的脖颈, 一股异样的感觉漫上心头,偏这人浑然未觉,“刚刚,弄疼了没有?”
她才没那么娇弱,挨不得、碰不得的,只是觉得他今夜奇怪得很。
她伸手欲将人推开,指尖触及却不是预想中粗糙的麻布,而是——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厮没穿衣裳!
如同被火燎到般,匆忙地缩回手,面色涨得通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咬着唇瓣,好半天没理清个头绪。所幸,那人终于不再烂泥似的趴着一动不动了,撑着门板翻身,倚靠住墙。
距离被拉开,崔竹喧这才看清他现下的模样。
与上回在窗缝里的惊鸿一瞥不同,这回,他任她打量。
他光裸着上身,凸起的喉结、紧实的腰腹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白色的纱布缠得松松垮垮,末端垂落下来,应是包扎到一半,便被她的闯入打断,而纱布底下,是倒翻出的、鲜红的血肉。
所有的绮思在这一刻终止,她茫然地望过去,左肩一道、侧腰一道,伤口不宽,却极长,似乎比她吃饭用的木箸还要长些,没来由的慌乱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挪开目光,可撞见的是歪倒的长刀、脏污的外衣、糟乱的纱布,无一例外,染有斑斑暗红,是干涸的血。
于是,目光被狼狈地收回来。
“寇骞。”她咬唇道。
“……嗯,在呢,”他合着眼,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模样,声音带着点因困倦而生的哑意,“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胡说八道!
崔竹喧想像平日那般训他两句,可触目惊心的伤在那,她哪说得出一句重话,“你、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是碰上水匪了吗?”
他倏然轻笑一声,睁开眼,眸子里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深色,自嘲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某才是水匪,旁人碰上某,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便是你抢劫遇到硬茬,抢输了。”
“小祖宗能不能盼某点好?破点皮而已,抢赢了。”
崔竹喧白过去一眼,那他全身上下也没几块皮能破了,就知道嘴硬!
她语气顿时差了几分,“抢的什么?”
“……金子。”
“你是不是掉钱眼里了?怎么整日就知道金子?”她拧起眉,眸中跳动两簇怒火,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原计划中的关切,到出口时,便成了尖锐的冷嘲热讽,“我许给你的三块金饼不够么?那你想要多少、得要多少才能满足?我说了,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你为什么还要去抢?你难不成想当一辈子的水匪吗?”
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眉眼,“大概吧。”
崔竹喧愤愤地咬牙,“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庸人贪财,有什么奇怪的?”
八匹马都拉不动的倔驴子,九条河都洗不净的破石头。
枉她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是水匪,那也是好水匪,就像是话本子上那些绿林好汉一样,快意恩仇,谁知道,这压根儿就是个利欲熏心的匪寇,为了点钱,连命都不要了。
他就抱着金子过日子吧,当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重重地踹了脚门——没踹开,门是向内开的。一股疼意自脚尖蔓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差点从眸里迸出的泪花,双手将门拉开,迈过门槛,猛地把门砸拢,闹出这么一通震天动地的动静,心气儿才稍稍顺了些。
门内的寇骞不由得有些想笑,只是勾起的唇角却不知怎的,渐渐落了下去。
当一辈子水匪吗?
不然呢?他想。
崔竹喧回屋时,阿鲤正抱着刀要往外冲,见到她,立马拽着她的袖子将人拉进来,合上门,满脸戒备地问:“阿姐,是家里进贼了么?”
“没进贼,进水匪了!”崔竹喧没好气地答道,三两下躺上榻,一副即刻入睡的模样。
阿鲤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冥思苦想许久,终于确定了这水匪的身份,于是安心地放下刀,也跟着在竹席上闭上眼。虽然榻上人翻来覆去的动静有些大,但没关系,她捂着耳朵一样能睡着。
可还没挨过几个呼吸,榻上人便不甘心只待在榻上了。翻下床,一把扼住“寇娃娃”的脖子,用凶恶的目光恐吓了它半晌,而后付诸实践,将其砸进床角。
她睡不着,那个讨厌鬼也不许睡!
崔竹喧再度往外走,身后,是阿鲤揉着惺忪的睡眼,“阿姐,你去干嘛呀?”
她语调冷硬:“剿匪!”
她计划得很好,甚至在经过院子时准备好了刑具——一片细长的芦苇叶。
先悄悄潜回厨房,再用叶尖挠他的手心、戳他的脖颈,扰得他不得安宁,让这个水匪头子深刻认识到,得罪她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崔竹喧猫着身子钻进厨房,反手将门合上,小心翼翼地落下门闩,确保寇骞无路可逃。然后屏息站定,用目光环视一周,这才在水瓮边寻到了他。
他靠坐在那,曲着一条腿,脑袋歪歪斜斜地倚着墙,衣裳倒是穿起来了,可和没穿也差不了多少,两根衣带交叠在一起,停在了绑结的第一步,领口大敞着,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纱布,许是系带子的时候睡着的。
崔竹喧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芦苇叶握在她手心,叶尖落在他的脖颈前,相差毫厘,只消手腕往前寸许,便能将计划实施,可她的手腕却是往后的。
趁人之危,乃是小人行径。
她自诩出身名门望族,不屑做那等宵小之事,索性将人弄醒了再折腾他。
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没醒。
那,她继续?
指尖顺着眉骨往下,跃上鼻尖,落在唇瓣,沿着脖颈的线条,摸了摸他的喉结,再往下,是锁骨,是一些浅淡的疤痕与狰狞的伤痕交汇,是——他忽然握上来的手。
“……干什么?”他沙哑着声音道。
崔竹喧被抓了个现行,手指仓惶撤退,但没抽动,只能硬着头皮交代来意,却用着最理所当然的语气,“我生气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好,不睡,”他松开手,微微坐直身子,勉强撑开眼皮,“陪小祖宗聊天。”
“呸,我才没有要你陪!”
话虽如此,崔竹喧显然是满意他这般识相的,将芦苇叶随手扔了,指腹抚摸着他锁骨下一道寸长的小疤,问道:“这是什么弄的?”
“碎瓷片。”
“怎么弄的?”
“……在元兴楼打碎了个盘子,被罚的。”
崔竹喧蹙了下眉,凑近细瞧,那疤都快有半个手指长了,不过一个破盘子罢了,那酒楼的东家怎就这般恶毒?再想到他今日新添的那两道伤,不禁更生气了,嘟囔道:“还什么水匪头子,怎么整日挨打?”
手指往下,继续问:“那这个呢?”
“被抓住时,挨的鞭子。”
“这个?”
“刀砍的吧。”
“还有这个呢?”
寇骞叹了一口气,再度抓住她作乱的手,“……别问了,好不好?”
崔竹喧不满地挣了挣,反倒被拽着整个人朝他跌过去,她忧心把他那两道新伤撞裂,那人却不管不顾地收紧了手,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声音含糊:“记不清了。”
那么大的伤口也能记不清?
换成她,光是蹭破皮、见了血便是不得了的大事了,若是留了疤,怕是连伤她那人的家谱都倒背如流,以便随时唾骂。
崔竹喧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人怎么性子这么绵软,到处受欺负。
她这般想着,忽而意识到这人的体温高得有些不对劲,犹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发热了?”
“嗯,有点。”
她面色一变,急道:“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找大夫,肯定是伤口发炎了!”
“白原洲没有大夫,”寇骞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一点小伤,上过药,明日便好了。”
“真的?”崔竹喧不太相信。
“嗯,”寇骞的声音愈发低了,蹭了蹭她的脑袋,征求意见道:“困,我睡会儿?”
但在崔竹喧回答前,他就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又或是烧晕过去了。
果真是个大笨蛋水匪,但念在他今天受伤的份上,她便稍稍陪他一会儿。
她合上眼,不知不觉间,竟也跟着睡着了。
两道绵长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被一缕晨光照彻,而后是一阵叩门声。
“阿姐,你在里面吗?怎么不开门?”
是阿鲤。
第31章 031 命价十金 嗯,小祖宗想要某怎……
晨时的阳光闯进窗棂, 亮得晃眼,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和说话声更是吵得人心烦意乱,寇骞轻叹口气,习惯性地想要去揉一揉脑袋, 但胳膊却没能抬起来, 他这才拧着眉低头看去,怀里正躺着个人。
混沌的脑子尚且不能支持他去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这小祖宗连睡相都霸道得很, 非得要压着他的右肩, 然后揽着他的左手,整个人蜷着靠在他胸膛, 将他困得动弹不得。
他放缓呼吸, 先从被禁锢得最松的左手开始逃离,手指一点点往外挪动,可刚动寸余, 便连胳膊带小臂一起被拽了回去, 显然是她在不满他这个人形软榻的轻举妄动。
不把人弄醒是不可能的了。
“阿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寇骞这厢还在头疼,“笃笃”的叩门声又急了些,门板被往里压了些许, 但碍于门闩, 只撑开了两指宽的小缝, 阿鲤便贴着门缝往里瞧, 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挪动, 也只能望见一个空空的灶膛和铁锅,“阿姐,你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刀刃离鞘的声音起时, 里头总算有了应答。
“阿鲤,去范娘子那取些吃食来。”
阿鲤茫然一瞬,但还是本能地应承下来,拎上篮子,小跑着离开。
外头的打发走,就该处理里头的这个了。
“醒醒?要还困就去床上睡?”寇骞背靠着水瓮,手脚皆伸展不开,长叹一口气道,“今日没什么力气,劳烦小祖宗自己走两步,好不好?”
好梦被搅扰的崔竹喧顿时眉头紧蹙,磨蹭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注意到洒落一地的阳光,猛然惊醒,慌忙地爬起身,退开两步。
明明只是看他一个人倒在这儿太可怜,才打算陪他一小会儿的,谁知道她眯了下眼,天就亮了。
面前人稍稍活动了下手脚,扶着水瓮慢吞吞地起身,倚着墙,将松松垮垮的衣裳系紧,她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片裸露的胸膛,困意被姗姗来迟的羞意驱赶,耳根的滚烫一直蔓延,烧上脸颊,全然不受控制。
她别开眼,欲盖弥彰地开口:“……我是怕你烧成了个傻子,才、才多看顾你一二。”
寇骞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促狭地开口:“那,多谢小祖宗关心?”
“呸,我才没有关心你呢!”
崔竹喧拔腿就往外走,只是左脚刚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立时调转方向,行至寇骞面前,伸手往上探,可那人不识相地偏头躲开,她顿生了些火气,强硬地把他的脑袋掰正,将手心贴上他的额头。
他音调懒散,“干什么?”
“摸摸你是不是还在发热,”她拽着他的领口往下拉,分明是个探病的动作,非被她搞出几分审问人犯的架势,“不许乱动!”
他轻笑一声,低眉,主动地贴上她的手,“那摸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崔竹喧蹙着眉训斥,苦思着手心的温热究竟是属于烫还是不烫,摸完他的额头,又贴上自己的额头,反复比较,也没得出个结果,但碍于他带着玩味的目光,板起脸胡诌,“还没好全,反正你最近不许出去了,在家待着,不然就别想领工钱了!”
想到这人嗜钱如命的性子,她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扬着下巴道:“你去抢那些船,又危险,又钱少,还不如尽心讨好讨好我,不过是金子而已,我有得是。”
寇骞垂下眼睫,敛住眸中深色,“嗯,小祖宗想要某怎么讨好?”
崔竹喧一时语塞,剜他一眼,果然是个为了金子什么都能豁出去的贪心贼!
“……你自己想去!”
阿鲤提着篮子赶到范娘子家时,饭菜已经上了桌,范云用木箸在蒸饼底下掏出个坑,慢条斯理地往里头添上咸菜,然后一起塞进嘴里,吃得正香,至于边上,坐了个白白瘦瘦的男人拘谨地喝着白粥,大概是新捞回来换钱的肥羊,没什么稀奇的。
她收回目光,往厨房的帘子里抻了抻脖子,寻到人影,将篮子递过去,“范婶,老大叫我来拿早饭。”
“寇郎君要也不提前说说,我好多置办些啊!”
范娘子收拾灶台的动作一顿,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四下环顾,将蒸笼里剩余的蒸饼一气儿装了进去,犹觉不够,又去桌前搜刮。范云眼疾手快,多攥了一个蒸饼在手,边上的小白脸有样学样,只是才伸出手,就被“啪”的一声打下去,带着红肿的印子讷讷缩回去,眼巴巴地看着上一刻还满满当当的桌子,这会儿空空荡荡。
他双手捧着自己仅剩的一碗白粥,小心翼翼地开口:“都、都拿走啊?那我吃什么?”
范娘子敷衍道:“你碗里的粥吃不得?”
他低眉盯着白花花、没有丁点儿油花的粥,一张脸比隔夜复蒸的蒸饼还要皱巴,“这么清汤寡水的,哪里吃得下?”
“爱吃吃,不吃滚!”范娘子冷笑一声,一把夺过他面前的粥,仰头灌了下去,袖口草草抹了下嘴,“一上门乞白食来的,还搁这挑三拣四,老娘还懒得伺候呢!”
小白脸登时涨成了小红脸,重重地撂下木箸,噌地站起身,“你、你们,欺人太甚!我找寇骞去!”
“去吧,”范云将嘴里的蒸饼咽下,善解人意地为他指明方向,“跟着刚刚那个小孩走就行,兴许还能同寇郎君一道吃呢!”
去就去!
小白脸愤而离席,遥遥地缀在阿鲤后头,用拙劣的跟踪技巧东躲西藏,倒真被他跟到了门口,只是踟蹰在柿子树下,不敢进去。
阿鲤熟练地把篮子里的吃食一一摆好,却在崔竹喧与寇骞拿起木箸时,转身去提了廊下的刀,面色如常地往外走。
“阿鲤,你不吃吗?”崔竹喧奇怪地看过去。
“就来,”阿鲤甜甜地应了声,脚步未停,“我先去把门外的人杀了。”
崔竹喧点点头,拿起蒸饼欲咬,忽而反应过来,她刚刚好像听到些不得了的东西。她眉心一蹙,看向正慢吞吞把蒸饼撕成小块的寇骞,后者挣扎了会儿,“等某吃完?”
“那人都死了,还要你去干什么?”
“……哪有那么快?”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鬼哭狼嚎,院门处,踉跄爬进来一个人影,瞧见寇骞,犹如望见了水中浮木,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鞋子,“寇老大,我们说好的啊,你要保我不死的!”
阿鲤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柄,每走近一步,那人影都瑟缩一下,她歪头看了眼蜷成一团的人,又看向寇骞,“老大,这个人偷偷跟着我回来,不杀吗?那关起来?”
寇骞被迫放下手里一口都没来得及吃的蒸饼,咬牙道:“松开!”
“不松!松开我就没命了!”
他很想把人踹开,再碾上几脚,但那么粗鲁的行为显然不适合在小祖宗面前展露,是以,他强压着怒意,用眼神示意阿鲤把刀收了,再低头看去,“行了,小孩子和你闹着玩罢了,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这也叫闹着玩?”小白脸惊呼出声。
“我说是就是。”寇骞敷衍地回答。
崔竹喧看看这,又看看那,好半天也没能理清这几人的关系,一头雾水地问道:“寇骞,他是谁啊?”
“……不重要。”
寇骞试图将这个话题跳过,转而招呼阿鲤到桌子边坐下,于是情况就变成了三个人坐着吃饭,一个人站着看他们吃饭,气氛好不尴尬。
小白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盯着桌上正冒着热气的吃食,咽了口口水,目光幽怨,“那什么,我能坐下一起吃么?”
不出意料,他挨了一记白眼。
他把条件放得宽裕了些,改口道:“那分我点,我站着吃?”
寇骞不想分,他只想用手里的蒸饼屑把人给砸出去,吃个饭都被搅得不得安生,烦死了。
“坐吧。”崔竹喧忽然道。
小白脸小心地去打量了眼寇骞的神色,眉头拧着,但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他受宠若惊地坐下,隐隐意识到桌上最有话语权的人究竟是谁,干巴巴地道了声谢,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够桌上的馍饼,审问的声音便先一步到来。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崔竹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料上,一寸寸扫过去,声音微冷,“产自江南道的缭绫,价格不菲,所以,寇骞昨日是劫的你的船?”
小白脸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多亏寇老大出手,我才得以脱险。”
崔竹喧继续问:“你许了他金子当报酬?”
“是,是啊。”
“多少?”
“……十两。”
崔竹喧撂下木箸,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怒意,冷声道:“你跟我过来!”
饶是没有指名道姓,寇骞还是自觉地站起身,灰溜溜地跟在后头,直到卧房的门被合拢,他被重重地抵在墙上,他仍没有想好可以用来哄人的词句,只能安安分分地立在那。
崔竹喧盯着他,眉心紧蹙,那双清丽的眸子里也染上了愠色,“你就是为了十两金子,所以受那么重的伤?”
“……几天就能好的伤,换十两金子,有什么不行的?”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
她的随意一套头面贵过十两金,她年节时送出的任一件礼物贵过十两金,她兴起时布一桌席面也贵过十两金。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凭什么就够买他的命?
第32章 032 中秋月圆 还是,因为她许的金……
“草寇的命, 向来不值钱。”
寇骞垂下眼睫,眸中瞧不出悲喜,语调极淡,好似已将这话重复过千百遍, 故而, 再提及时,惊不起半分波澜。
崔竹喧不知道自己想听到怎么样的回答, 但无论如何, 都不是这样。
她又逼近了一步, 伸手去抚他的眉骨。
斜眉入鬓,往下, 分明生了一双冷峭的眸子, 如今瞧上去,却狼狈得很,只晓得将目光躲躲闪闪。
无由的怒意在胸腔里翻涌,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拧成结, 她不受控制地去想,他身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疤痕,是出生入死多少次, 拢共换了几两金?还有……他对她这么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究竟是因为她, 还是, 因为她许的金?
按他这么嗜金如命的性子, 大概是,后者?
她忽而扯动唇角,轻嗤一声,不过是一个十金便能买到草寇, 她有什么可在意的?等渡过河,回了家,别说十个八个,就是百八十个也不在话下。
崔竹喧倏然收回手,甩袖出去,寇骞下意识想跟上,可刚迈出一步,便被冷声喝止:“不许跟着我!”
寇骞默然地退了回去,只敢用目光黏着她,偏下一刻,门板就被重重地砸拢,他的目光断在了此处。
堂内正啃着蒸饼的小白脸,被这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屁股往外挪了挪,一根脖子抻出去,竖起耳朵,屏息细听,就被一阵听起来就火气很大的脚步声吓了回来,埋头假吃,生怕因咀嚼的声音大了些,而沦为被殃及的池鱼。
联系刚刚发生的事,他推测,大概率是分赃不均,那寇骞往回报了假账?
这可不关他的事啊,他又没打算赖账不给。
脚步声由远及近,即将由近及远时,却忽然停了,他一口气被吊得不上不下,心里惴惴不安,便听得一道带着愠怒的女声:“吃什么吃,滚出去!”
他顾念着还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么赶人,是不是不太……”
“赶你就赶你,还要看日子不成?”崔竹喧冷眼睨过去,见他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愈发被怒火烧没了理智,没有金子傍身,连这种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放在廊下的长刀,刃上寒光乍现,登时将他吓得面色惨白,“再不滚,我现在就把你一片片剁了喂狗!”
“别、我这就走,这就走!”
小白脸佝偻着身子一点点往外挪动,脚方一越过门槛,立时大步迈开,跑得飞快。
她轻蔑地扫过去,随手将刀扔了,刀身撞到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将逃跑的人影吓得踉跄,四肢并用地往外窜。
闷头将小路跑到尽头,望见面前一江浑黄的水,金玉书这才喘着粗气瘫坐地,用袖口抹去额头滚滚汗珠,也分不清是累得还是吓得,总归是晕湿了一大圈衣料。
他往江里啐了口唾沫,把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一并吐了出去,故而,只留了满腹的脏话。
他大爷的,这贼窝里,上上下下就没个正常人!
气到极致,头脑反倒清醒了些,崔竹喧忽而记起,她昨日进厨房是要做什么的。
从一大堆的垃圾里将焦炭般的蜂窝放上砧板,左手摁住蜂窝,右手拎着菜刀,从末端的小口往上锯,黑黑黄黄的碎屑落了一地,可裸露出来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木屑,至于蜂蜜,丁点儿都没见着。
难道是被火烤干了?
她换了个方向再割下去,无非是把一团巨大的垃圾肢解成了几份稍小些的垃圾,想要的蜂蜜没有,反倒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她不甘心地在一堆木屑里翻找,只觉得连这群蜂都在特意与她作对,像是知道了她想要蜂蜜,便争分夺秒在蜂巢里分食了个干净,存心留个空壳来消遣她。
菜刀再往下砍,便与蜂蜜无关了,只是单纯的泄愤。
毫无规律地往下劈砸,将大块剁成小块,小块又剁成碎末,碎末纷飞,她便一下、一下地砍向砧板,至于刀柄将皮肉磨得通红,掌心到手腕的钝痛,无暇管,也不想管,偏偏,有另一个人来管。
手腕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寇骞。
他的手指挤进她的手心,将那把菜刀孤零零地留在砧板上,低眉,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而后一寸寸轻揉过去,温声道:“疼不疼?”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把手抽回来,藏在袖中,不自然地捏了捏手指,“不用你管。”
“……行,”寇骞退开两步,看向桌上的一片狼藉,轻叹口气,“这不是蜜蜂窝,是胡蜂窝,你把它砍成多少截,也流不出蜜来。”
“你都没看见蜂,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蜜蜂窝是蜂蜡做的,只有胡蜂窝才是用这么乱七八糟的枯枝树叶凑到一起。”他顿了下,把想去牵她袖角的手攥紧,垂下目光,“阿鲤说,你被胡蜂蜇了好几下,今日还没来得及上药,某帮你?”
崔竹喧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拒绝。
他沉默了会儿,改口道:“那让阿鲤来。”
他又退了几步,站进墙角的阴影里,连眸光也跟着黯淡下去,“接下来,也让阿鲤陪着你。”
没了寇骞这个讨厌鬼在身旁碍眼,日子好像也没有过得更高兴一点。
待到手背上的红肿彻底消退时,范云已招呼着她一块儿准备过中秋的物什了。
不知不觉,崔竹喧竟已在白原洲待了一月有余,她久违地想起了叔父和堂兄。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早就会将外头的公干统统抛下,为她亲自做花灯。用削细的竹篾编织做骨,然后将画好的画一点点糊上去,多数时候是竹子,偶尔也会有些花啊、鸟啊,或是为她题一首诗。只是他们的手笨得很,做出来的花灯远不及匠人献上来的精巧,她每次只能勉为其难地把灯点燃,悬在檐下,稍稍给他们留些颜面。
赏完灯后就是吃月饼,叔父喜欢福缘斋的,堂兄喜欢甜香居的,她喜欢千味阁的,所以席面上向来都是用千味阁的月饼。那是糯米和粳米磨粉后蒸制,馅料里裹上松仁和糖霜的月饼,吃起来甘而不腻,清香溢齿,因是呈给她的,每年还需新制模具来给月饼压花。
但白原洲没有花灯,也没有月饼。
所以,范云只是邀她一起揉面,包饺子。
她看着范云的动作,从已经被揉成长条形的面上揪下一小截,用掌心搓圆,然后压扁,再取擀面杖将其压平,变成薄薄的一张圆皮——这是范云的成果,她的成果是左边厚、右边薄,边缘三四道裂痕的非圆非方的皮。
她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把这张东西重新捏成面团,塞进范云的加工队伍里,自己则扯了一块新面团,重新折磨。
为将这番小动作掩饰得更隐蔽些,崔竹喧轻咳两声,问道:“为什么中秋吃饺子,不吃月饼?”
“月饼要的料多,还得有模具,做起来忒麻烦,”范云毫无芥蒂地把那团失败的面重新制成圆圆的一片,“还是饺子好,有白面,有馅就成。”
说着,便用木箸从瓷盆里挑出一团粉白的馅,是剁碎后搅拌均匀的莲藕和猪肉,“这里少能吃到猪肉,整日尽是鲫鱼、草鱼的,这猪肉馅的饺子一上桌,准被他们抢光——你能吃多少?我起锅的时候先给你留一碗,不然你哪争得过他们?”
每个饺子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崔竹喧这厢还在犹豫着估量,范云便替她下了决定,“三十个吧,要是吃不完,就分给阿鲤,她那张馋嘴,多少都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