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弟子们从西境走出,是最远的边境,一路碰见平光阁的人。
巽风、坎水、坤地,所有人都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所有人都在对抗“顾写尘”这个名字。
集生民之力,灭掉真神,然后霜淩会在暴涨的荒息中彻底达成君岐所求的飞升,而且九洲上下也会彻底坍塌毁灭,灵脉尽失,荒芜遍地。
这万民之中有普通凡人,有漫漫修道之人,这些他们甚至不能直接下手去砍——而这也正是君岐闲适的阴毒所在。
他知道顾写尘很清醒,更知道圣女心有不忍。
他看出霜淩当年能在乾天之上为了所有弟子、为了顾写尘飞升而选择自己爆丹,今日也绝无可能为了避免自己飞升为养料、而痛杀所有凡人。
于是这一切成为绞杀她和顾写尘的死循环。
人们憎恨顾写尘灭世,信奉帝君,敕令之力加深,神像覆灭,霜淩必然飞升、组成他的最后一环。
霜淩隔着荒芜的白雾,对上神像那缄口悲悯的面容。
她心中的想法一点点成型,背后的金色莲印更加发烫,穿过浓雾,传递到每一个与她相连的合欢弟子那里。
人们误以为这是顾写尘的神像,所以感觉到愤怒。
“呸!”
“顾写尘还敢以自己为神像!”
“什么九洲第一剑尊?当年他在这里三次折桂,还在这里飞升,谁知道后来能这么丧心病狂?”
“看见这张脸就恶心!”
那座无言的神像被苍生万众刀刀剑剑地劈砍,那张酷似顾写尘的面孔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淹没的岁月中,它无法为自己辩驳。
人们忘记过顾写尘的名字,可这一次敕令之力没有抹除他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跌落浑浊。
可这其中有一个因果逻辑。
帝君需要毁灭神像来让荒息彻底冲破霜淩的飞升之限,但同时,他的敕令之力本就来源于神像,他是窃取了神之口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当神像衰弱直至彻底覆灭,当他所求圆满,也就不再需要、不再拥有敕令之力。
换句话说,如果霜淩能感知到的荒岚力量越来越重,正说明他的敕令之力也正在削弱。
还有一点,是霜淩被缚在他身边意识到的事——君岐在意世人的目光。
或许这是他作为凡人的骨性,或许是成神的需要,神需要善而悲悯。所以他隐匿在背后,将顾写尘推到风口浪尖,让万民自己毁灭神像——就是为了不脏其手,不让毁道灭神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
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此刻作用在生民之上的敕令,只有一部分来源于神像之口,更大一部分来源于苍生自愿奉献的信念。
那虚幻凝结的玄武金銮顶,就是生民念力,这九洲之间无数修道之人、信奉之心,自愿献祭而出的意识。
既然如此,就让苍生自己疑惑。
对敕令之力最可行的反击,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被改写的矛盾,意识到被操控的意识,只要有一瞬的清醒就够。
而霜淩恰好有这个能力。
她手中的荒息正在悄悄凝结。刚才那一瞬间,在君岐试图攥住她的瞬间,她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丝荒息,所以她现在能够感知到君岐隐匿虚空中的位置。
而乾天之下,她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弟子们。
这就是他们能反抗的空间。
神像之上刀枪棍棒的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霜淩和顾写尘飞身向神像而去,像是阻拦。
从神像中逸散的荒岚精准地传向身负阴阳双合鼎的少女,以她为旋涡开始了吸纳。
可就在未到之前,她身后的荒息忽然暴涨——这一刻,霜淩的花枝竟然也已经能够延伸千里,化神之下的荒岚之力开始展露真正的力量。
这是危机,也是她能倚仗的——
浓重的莲息在苍穹之上精准地套中某个身形!
然后下一秒,千花万刺化作牢笼,紧密不放地困住那个身影,墨绿色的荒息与她菁萃的气息相撞,霜淩回身叫了声,“在这里!”
不等她话音落下,汹涌黑雾已经弥漫四溢,顾写尘的剑压着她的荒息,以裂变空间之势猛地劈了下去。
荒息之下,空间碎裂一线。
君岐并未动,他巨大的身影露了出来,没有被劈到分毫,表情似是无奈。
他出现在黑雾之中,甚至温和地摇摇头。
“你们。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们伤及第二次。……”
可那花枝与剑意并非向他击杀,从他出现的瞬间,黑雾蓦地散尽。
他暴露于空中。
就在九洲上下对顾写尘的恨意和怨念达到顶峰的时刻,玄武金銮之上,帝君的巨大身影露了出来。
推向神像的苍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帝君如神天降般的现身。
——“是帝君!!”
“帝君在上——帝、帝君?!”
那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清晰地俯瞰众生。
于是苍生抬头,看见了……巨大的顾写尘?
是啊,最矛盾的存在不就是君岐本人吗——
霜淩猛地收回花枝,将云层全部挥开,让这一刻足够清晰,震碎敕令之下的生民信念。
帝君不是偷走了顾写尘的一切?
那就自己承受这骂名啊——!
“顾写尘是帝君??还是帝君是顾写尘?”
“等等,那这神像到底是谁?”
“它不是顾写尘?”
九天之下,以生民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忽地停顿一瞬,突兀的矛盾感强行刺破了每个人的意识。
所有人的狂热变得茫然。
那顾写尘到底是灭世之人,还是天降神明?是害他们,还是救他们?
帝君就是顾写尘?
“那……那是帝君灭世?”“啊?!”
“那我们该信谁??”
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在某一瞬间退潮般散开,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从矛盾感中回神,猛地仰头。
龙成珏握着手中那颗珠子,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难看地咬住舌头,在人群中大喊:
“他又用了敕令之力!醒醒!”
“杀帝君!”
他们跟顾写尘叫什么劲?!这神像推倒了他们也全完了,他们真正要反的从来都是那个人——
就这一刻的情形,甚至来不及互相通知,几洲瞬间就同时做出了反应。
寒山之日的巨炮、坤地万千古兽、坎水龙城的法阵、叶家对命火的索引,同时出现——
霜淩心中剧烈地跳了跳,她就知道!
只要有一丝喘息的缝隙,觉醒的人就不会放任自己混沌。
九天之上,君岐那张闲适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瞬的凝滞,微微蹙眉,转瞬就要消失。
虚空以他意念而动,他只需要再次藏起来就可以暗中推波助澜。
千年以来,从来如此。
可是下一秒,辽阔巨大的乾璃镜从东西两境之间升起——
合欢弟子以身为炬,高举着乾璃镜升空。
帝君自可以消失,但乾璃镜已经清晰地印记了这一刻。然后清清楚楚、不可磨灭地映照给众生看——
这张被推上灭世骂名、又被当做救世之主的脸。
那这个名字,这个人……
“圣女!”顾沉商夜宁、蔻摇温朝他们远远地望着霜淩,眸光清明,猛烈地挥手,腕侧的莲印仍旧发光。
霜淩重重地松了口气,她的弟子们……
当一切都会被改写,当人们愚忠地信仰千年统治的伪君,当脑中的记忆也无法信任——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这是圣女能做的,只有圣女能做。
顾写尘持剑站在她身后,眸光深刻地看着霜淩。
以单薄之身,对抗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力量——
为了他这个名字。
为了拯救他的人生。
长风中,顾写尘的齿关轻轻咬紧,指尖收紧了剑柄。
苍穹之上,君岐的目光终于有些变化。
这张脸被发现了。
很麻烦。……
那就没办法了。总是要走到这一刻。……
墨绿色的荒息开始四处弥漫。
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跟着各自的少主而动,虽然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顾写尘又成了帝君,但是显然帝君不是好人——
四洲振臂高呼,对着头顶的那道巨大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轰击而去——
霜淩握紧拳头。
你种下的恶果,在这一刻为你自己重合。
万千光影同时轰向那道身形,这一刻九洲苍生,仙魔两道,终于都意识到了帝君的问题。
可这时,荒芜白雾中的神像忽然闪过一道强光。
霜淩这一口气根本来不及松下。
在乾天地底的时候,当神像亮起光芒,就意味着敕令之力的发作。而这一次,这道光芒耀眼到将雾霾映成了白昼。
霜淩忽地抬眼看向四周。
九天之下,所有人的面容木讷怔忪了一瞬,然后在白雾飘摇中,缓缓地,迷茫地望向天空。
就在刚才。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
霜淩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开始颤抖。
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脑海中被抹去什么的感觉,像是抽丝剥茧地分离,清晰而又残忍。
她用层层荒息一遍遍涤荡自己,让她保持清晰。
可她能如此,其他人能吗?
九洲在一瞬间寂静。
喧嚣停了下来。
顾写尘轻轻落在了乾天玄武的地面上。
那道玄衣负剑的身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走向被围困的神像。
仍旧孤寒清冷。
这里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已经对他恨之入骨的艮山顾氏。顾年等人混在推倒神像的生民大军之中,对顾写尘慷慨激昂的怒斥却停了下来。
他们目光茫然,忽然不记得自己刚才在骂谁了。
有这个人吗?
人群中,叶敛的眉目也变得茫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医法道术符。
叶少主依稀记得自己十年前曾被谁打破过道心,从此才真正弃剑,继承叶家医法。
是谁呢?有过这个人吗。
君不忍骑在颜玥的飞行兽上,莫名地看看自己手中仿制的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过那么多柄。
龙成珏站在另一头,摸着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字和手中的珠子。他想起他爹说,百年前自己有因为无法战胜而恨到在掌心刻字的人……而他好像,也忘了。
更远处,千机门长老扛的巨炮垂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炮筒上的铭文——“寒山之日”,谁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是在模仿谁吗?
“……”
顾写尘就这样静静地在人群中开路,穿过无数人,走到缄口的神像之下。
霜淩跟在他身后。
步步艰难,遍体生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眼眶。
她路过一场又一场遗忘,走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藏在人群中、还未收起狞笑的顾莨。
那是大男主一生做梦都想翻过的高山,刻骨的执念。可顾莨竟然开始模糊了。
三岁那年,他因为谁而嫉恨丛生?和谁并肩比较了近三十年?他修道又堕魔,为什么从来不能登顶?
就连顾莨都忘记了。
霜淩眼底发红,一遍遍用荒息荡尽识海,她感受到逸散的荒息正在窜入她的经脉,荒岚道的力量又在大涨,可她已经无法控制。
原来当九天之上,乾天帝君暴露之后,他……
抹去了这张脸。
抹掉了这个人。
抹除了“顾写尘”。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偷走顾写尘的力量,拼凑自己;也不会知道是他作壁上观,推波助澜后遗弃苍生。
无声无息的绝望。
玄衣负剑的身影停在了神像之前。
孤身一人。
他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也知道他早就如此过。
在敕令之力下被遗忘,然后从头再来。
顾写尘没有回头,他不确定霜淩能不能记得,因为敕令之力已经从头到尾地成功过多次,掩埋起那个秘密,没有任何人能豁免。
就连顾写尘自己都差点在那一刻遗失自己。
可如果她真的不记得他,他会疯。
所以没有回头。
身后,霜淩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地,像是要砸出记得住的痕迹一样。
她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她爆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力量。
荒岚道的尽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霜淩也不知道。
或许是君岐梦寐以求的飞升吧。
少女身上的衣襟忽地被炁吹开,青色与金光同时流光溢彩,交织千万回,在这人间筑巢一般想要重建属于她的秩序,逆转蔓延的遗忘,改变千年的蒙昧。
那竟是一种无限接近于神的能力,来自于女性……逆转,复苏,生命,生生不息。
——“顾写尘!”
她终于还是清晰喊出他的名字。
顾写尘脊背微顿,负剑回身。
那一刻,看见少女眼底金光乍现,身后流动如冰火之莲,冲击着黑雾的封线。
惊艳无数年。
她以荒息之力,强行曝散逆转,重新找回他的存在。
用这种强大的力量对抗着虚空降落的敕令,她渐渐感受到这个名字被重新写在她心里,她的荒息无边蔓延,笼罩这无数的人,最后竟真的以一己之力,开始奏效。
被停滞的人群细微地动了起来。
“我肯定记得你啊。”她声音呜咽。
顾写尘终于怔然。
然后她弥漫的力量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站在她的秩序里,他看见复苏。
她让他的名字重新复苏,被他遗忘的自己也开始重启。
如果说霜淩的荒岚道对抗敕令之力,能让众生不被动遗忘,那对顾写尘而言,他竟在那一刻从头到尾垂直向上,想起全部。
顾写尘忽然伸手,少女如流光撞入怀中,他重重地抱住,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唇角冰冷战栗。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两人站在那伤痕深浅的缄默神像之前,仰头,轻轻闭上眼睛。
原来这就是起点。
霜淩看见他薄唇微启,听见他说出两个字。
“…母亲。”
我带心上人来见你。
霜淩猛地睁大眼睛,再次仰头看去,对上神像那缄口难言、悲悯枯寂的目光。
因为酷似顾写尘,所以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尊男性之像,可是对啊……对啊!荒岚是只有女性才能掌握的力量,是母体般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炁,是一种向善的清息,是帝君一辈子无法入道的法门……
她的指尖被顾写尘牢牢握紧,她在颤抖,或许他也战栗。
九洲遗忘顾写尘,遗忘神明。
遗忘神女被污蔑为浣衣妇的每一次。
遗忘他们被除名。
顾写尘抬起霜淩柔软滚烫的指尖——可有人破开浓雾。
然后竟有了出路。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淩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 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淩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从后脊一路发麻,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被愚弄过太重, 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历的一切如隐线脉络,被淡光映照, 开始明灭勾勒。
霜淩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 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 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 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 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 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淩心头有太多思绪, 纷飞如絮, 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 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呼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 在乾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淩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淩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淩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淩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冲破霜淩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淩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抬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淩。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淩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抬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汇聚在此,集众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淩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伪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抬眸,霜淩握拳抿紧唇瓣。
历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众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乾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淩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淩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淩一咬牙,试图冒险冲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淩忽地抬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淩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淩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淩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呼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乾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淩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淩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淩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淩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青丝吹尽处,侧颜圣洁如霜雪。
平光阁众人遥遥望见,在某一刻好像真的看见了神圣的所在。
叶敛闭目,仔细在这片空中寻找着他要找的东西——命火,乾天帝君的命火若能找到,叶家的至高道术就能成型。
万兽与火炮也同时对准长天,在这一刻,只为脚下的土地。
龙成珏握紧拳头,平光阁四洲弟子同时得令——
“护住神像!”
“神像才是真正的灵脉之源!”
“成阵,去!”
不论是顾写尘,还是任何人事,他们纵是□□凡身,也有掌握自己记忆的权力。
龙成珏忽然抬手,指勾作哨,对着远处的霜淩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他确定,只有解开“顾写尘”的秘密,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头顶那个人——!
他猛地把手中的东西抛向了他们。
人群之中,顾写尘正一剑挡开民众,背后的神像再次亮起光芒,却有四洲弟子带着阵法围护上来。
霜淩控制着身上越发暴涨的荒息,忽地回身扬手,啪了一声,接住了龙成珏抛来的红色珠子。
她低头,定睛一看,忽然睁大眼睛。
两行古老字迹,自然汇入脑海。
这是……
千岁狐仙之书,曾有两句话。
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瞬。
抬起眼,对上荒芜白雾中,顾写尘清晰的眉眼。
“别信他!别信帝君!”
“帝君要是真为了九洲苍生,为什么龟缩三年?”
“为何不亲自动手?”
“护住神像,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