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仲言掂了掂,拆开查看,里面东西没少多少,只那贼买羊肉包子花去了几文。
“正是。”
江泠颔首,“既然钱财没有损失,此事便到此为止?”
孙知州要拉拢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孙仲言虽然瞧不惯江泠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也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不与他交恶,于是笑了笑,说:“好啊。”
他将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抬手与江泠行了个敷衍的礼,转身离开。
一群人也跟着走出巷子,只有江晖踌躇不行,犹豫道:“三、三哥……”
江泠这才看向他,“江家无权无势,若今日真的闹出什么,孙仲言尚有退路,你有吗?你不该莽撞动手。”
江晖白着脸,“我、我……”
“回去。”
江泠不等他解释便打断,江晖脸色霎时又白又红,脚下如生锈,僵了片刻后才跑开。
先前拥挤的巷子一下子变得空旷,江泠回头,与那孩子对上视线。
她太瘦弱,辨不出具体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甚至也看不出性别,江泠来曲州后听说,东门街后有一大片贫民区,房屋矮小,层次不齐,他听闻,那里时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第二日发现时,已经被同样饥肠辘辘的野狗咬掉半个身子。
这几年,南方经常大旱,就是京城也曾闹过两次雪灾,民生艰难,贫苦人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连温饱问题都没法解决,更何谈讲究道义廉耻?
叶秋水哭累了,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就发现那少年正看着自己。
他突然走近,停在叶秋水面前,说:“凡偷窃者,依律缴赃物,砍去右手,流三千里。念你年幼从宽,只行规劝,若是再有下次,被人抓住后你定然逃不了牢狱之灾,明白吗?”
江泠过去一直随父亲在姑苏做生意,他又多病,不宜奔走,近来才搬到曲州,开口说话时难免带着几分吴语腔调,与曲州官话完全不同,叶秋水自小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听多了市侩言语,只能听懂江泠一半话,什么“砍手”,“流放”,“牢狱”,总之都不是好词。
再抬头瞧了瞧那人冷漠的神情,叶秋水笃定,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例如,“再偷钱,就砍了你的手!”
她打了个寒颤,将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
好多好多个五文从眼前飞走,叶秋水心里都在滴血,她哭并不是因为羞愧或是害怕,只是懊恼,哭那还没捂热的几两银子,哭她还没咬几口的包子。
江泠见她不答,只将脸埋进膝间,不一会儿听到那瘦小的一团发出低低的呜咽,江泠抿了抿唇,沉默。
半晌,他轻声问:“你身上可有哪处疼?我让人带你去医馆瞧瞧。”
见那一团还是不回答,江泠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方才在巷子外,远远看到孙仲言似乎踹了她一脚,那力道不轻,大概会青一大片。
叶秋水很警惕,一边哭一边观察,少年定然不怀好意,那些人都走了,偏他留下,指不定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要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关到牢里去。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叶秋水听不懂,没有理会,接着他便倾身上前,朝她伸出手,叶秋水心里警铃大作,待他即将挨到她时,立刻跳起,一口咬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江泠眉心一皱,被咬得猝不及防,险些呼痛出声,一旁的长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泠哥儿!”
叶秋水松开牙,趁那主仆无措之际,一瞬跑得没影了。
江泠一个刚从姑苏过来的外乡人,怎么比得过叶秋水对曲州的熟悉,他捂着被咬伤的手,再抬头时,对方早就不见了。
长随不禁怒道:“这小贼,真是恩将仇报!方才就不应该救她,由着被打死算了!”
自家郎君体弱,若是被那小贼咬出个好歹来,定要扒了她的皮!
叶秋水一口气跑回了家,将门闩卡上,靠着墙,气喘吁吁。
叶大出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先是挨了几下打,受了惊吓,又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一停下来便觉得饥饿难忍。
好好的羊肉包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巴烂,才吃了两口就这么被糟踏了,
叶秋水心里愤愤不平,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嘴里还残留着白面细软香甜的味道,她不禁咂了咂嘴回味,走进厨房,将每
个角落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叶大懒散,家里的田地早就荒废了,叶家没有过冬的储粮,最难捱寒冷的时候,叶秋水几乎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今早她喝了一碗稀得像水一样的粥,白天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被打又逃跑,她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缩在角落里缓了许久。
叶秋水窝在草垛里又睡了一觉,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叶大还是没有回来,睡醒了后饥饿似乎缓解了几分,但白日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却火辣辣地疼,叶秋水撩起衣服低头看了看,腹部已经青了一大块。
一墙之隔外点上灯,光辉映照在桃树上,在叶家的地面上也投下斑驳的影子。
油灯耗钱,叶家入了夜从来不点灯,往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墙那边空落多年的宅院搬来新的主人,每夜灯火通明,明亮如昼,那光泄出一点儿,便照得叶家黑漆漆的院落明堂不已。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那桃树,过了两个月,花儿谢败,桃子长大不少,但是颜色仍旧发青,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她饿极了,顾不得桃子还没熟,顺着墙根攀上去,坐在墙头,摘下一颗,草草擦了两下便咬。
入口发涩,舌根都没了知觉,叶秋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啃了好几个桃子。
江宅院内,一处厢房点着灯,窗纸上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的左手被仆从仔细上了药,江泠没有告诉长辈自己被一个乞儿咬伤,不然他们又会大动干戈。
叶秋水吃了三颗桃子,舌根被涩得有些发麻,她坐直身子想要下去,怎知脚下一滑,险些从墙头坠落,一旁吃完的桃核也骨碌滚了下去,掉进了江家宅院内。
紧闭的窗户倏然打开,一名少年从里探出,已是深夜,他的穿着仍旧端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举着烛台,警惕地往外查探。
叶秋水眼疾手快,连忙伏低身子,趴在墙头。
许久,那里都没有再传来动静,窗户又重新关上。
叶秋水松了口气,顺着墙,小心翼翼地滑下。
江泠从屋中走出,一直到桃树前才停下,暮春的夜风平浪静,那桃树的枝叶却在微微摇晃,地上落下几片叶子,墙内还有两颗被啃干净的桃核。
第4章 偷桃 “无耻小贼!”
江泠住的地方在宅院最深处,清静,无人往来,偶尔有两只胆大的狸猫攀着桃树走过,江泠喜欢坐在窗前看书,抬头可以看到高高的垣墙上有猫儿跳来跳去,他会偷偷将自己没吃完的零嘴放在墙下,坐在窗前看猫从墙上跳下。
他性子冷,身体又不好,不管是在曲州还是姑苏都没有朋友,长辈更多关心的是他的功课,像江晖那样出门打马球踢蹴鞠是绝不可能的,那些都是不学无术。
所以江泠只敢偷偷喂养墙上的猫,有时候存放在屋里的零嘴不够,江泠会在家中人一起吃饭时,偷偷顺走桌上的两枚点心。
江秀才直觉敏锐,十二岁的少年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再少年老成,脸上那种迫切欣喜的神情还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窥视到。
一日傍晚,江二爷突然过来检查江泠的功课,他刚将袖子里的点心拿出来喂养跳到墙下的狸猫,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江二爷忽然推开院门进来,狸猫正围在江泠的脚边打转。
“三郎。”
江二爷唤他。
江泠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站起身,行礼,“爹。”
江二爷笑了笑,走近,目光满是慈爱,笑着看了看他脚边钻来钻去的奶猫,说:“哪里来的猫儿,倒是可怜可爱。”
“是这附近的野猫,先前倒春寒,大猫兴许是冻死了,留下子女在墙角叫唤,我兴起喂了一次吃剩的点心,便会认人了。”
“是吗?”江二爷仍是笑,“这猫常过来?”
他弯下腰,从江泠脚边抱起那只狸猫,但不知为何,那猫挣扎得有些厉害,弓着腰,朝江泠叫唤了两声。
江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伸出手,但江二爷看了他一眼,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细语。
“脾气倒是大。”江二爷说:“先前春时,想必每夜都叫得很欢吧。”
江泠垂着目光,“没有,没有声音。”
江二爷只是笑,将猫递给身后的仆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三郎,这些都是惑人心智的东西,久而久之,你会懈怠,你瞧,这猫尖牙利嘴,又是外面的野猫,多脏啊,你不该让它进你的院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啊,若是挠伤了人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叫它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不是平白叫长辈们担忧吗?”
江泠看着他怀里扭动的小猫,抬眼,目光里有些恳求,“它不咬人,很乖的。”
“这些事谁说得清,毕竟是畜生。”
江泠又说:“它们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才爬到墙上,我很少喂它们。”
“你喂一次,它们下次还会来,这规矩已经坏了,畜牲是改不了的,只要施舍一点,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可是人不是畜生,人要有规矩。”江二爷盯着他,“明白吗?”
江泠沉默,半晌低低道:“儿子知道。”
“嗯。”
江二爷抬手,对身后的仆人说:“弄出去,别再将什么猫啊狗的放进来。”
“是,老爷。”
仆人抱着猫离去,江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好了。”江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来,“先前爹爹一直忙于公事,还未问过你近来的功课,来,咱们回屋去,我要好好考考你。”
“好……”
仆人已经抱着猫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江泠才慢慢收回目光,随父亲一起进屋。
不久,仆人将院子附近的野猫全部赶走,有的被江泠喂多了,认识他,喜欢在屋檐下跑来跑去,赶一次没用,又跳上来几次,皆被江家的仆人抓住,丢得很远。
很快,江泠所住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野猫野狗踏足。
渐渐,桃树的果子也成熟,江泠有时候会站在树下抬头打量,上次在墙角看到几个桃核,他以为是有猫经过时啃食落下,怕被长辈发现,自己偷偷捡起来掩埋。
院子里的仆人看见他常站在桃树下,笑着说:“三郎是想吃桃子了?”
江泠问:“这棵树是谁种下的?”
“据说是这宅子的第一任主人徐公栽下,几年后徐公因公调派,举家迁到京城了,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果子大如灯盏,瞧着喜庆,后来盘下宅子的人便也未曾将它砍去。”
仆人道:“三郎若是想吃桃子,不妨再等几日,等这桃子再长长,还能更甜。”
江泠点了点头。
院子里没了猫,江泠便每日去看桃树,桃树生得高大,有一片甚至越过墙,夏日枝叶繁茂,江泠时常坐在树下看书,绿荫遮蔽,凉风习习,除了看书听学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听仆人说起那桃子的甜美,他竟也开始期盼果子成熟。
直到他某一日发现,树上的桃子少了许多。
江泠心细,会记住各个果子的位置,这样发现虫蛀时才能及时治理,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到树上的桃子在减少,偷盗的贼人还算警惕,最初只偷墙外的,每次摘得不多,让人一时难以察觉,直到墙外的被摘光,她不得不越墙偷桃,江泠才猛然发现,树上的果子竟不知不觉少去许多。
江泠不动声色,记下贼人偷盗的规律。
自从被堵在巷子里恐吓过一次后,叶秋水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有再去摸别人的钱袋,好在如今已是暮春,城郊野菜繁茂,叶秋水经常跟着其他妇人孩子一起去城郊挖野菜,或是下河摸菱角,为了填饱肚子,她总能想出各种办法。
叶大整日不回家,可能又去哪个赌坊或者妓馆鬼混了,叶秋水乐得自在,她盼着叶大不回家,他一回来家里就鸡犬不宁,她还要分给他一大半食物,说不定还会被打。
叶秋水白天出去摘野菜摸菱角,或是捡磨坊掉在地上的豆子,晚上就爬上墙去摘新邻院中的桃子。
气候渐暖,那桃子也快要成熟,叶秋水等不及,每日偷偷摘下几颗,第二日拿到街上去卖,桃子不算熟,卖不了几文钱,但有时可以换到一个包子,
或是店家看她年幼可怜,多给她一个酥油点心。
一夜,叶大不在家,江家熄灯,她已摸清了隔壁小官人每日就寝的时辰,当光亮暗下,叶秋水再等片刻,万籁俱寂,小官人睡熟之时,她悄悄攀上墙头。
她探头看了看四周,新邻喜静,虽然是富家少爷,但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叶秋水坐在墙头,桃树探出墙外的一面已经被她摘光了,这几日她靠偷摘来的桃子卖了好些钱,江宅的桃子又大又圆,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一个能卖到三文。
十文,可以换到一袋米粮,熬成稀粥可以吃许久。
墙外的摘完后,就只能摘另一边,叶秋水人小手短,攀在墙头只能够到靠近的桃子,要再想更多的,必须越过垣墙,到院子里去。
叶秋水特地等了半个时辰,确定江小官人已经睡熟后才顺着树干爬到江家院子里。
她一手抱着树枝,一手挎着篮子,飞快地摘下树上的桃子,百忙之中还自己啃了一个,如今桃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个大饱满,汁水充沛,甜滋滋的,叶秋水开心地眯了眯眼。
她一连摘了六七个,一手快要拎不动,干完坏事后像先前那样,抱着树枝想要爬回自家院落。
身后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喝道:“无耻小贼,站住!”
声音严厉,墙角有少年提灯而出,衣着整齐,显然埋伏已久。
叶秋水回头,正正与少年对上视线。
江泠将灯点起,照清来人相貌,他期盼许久,细心照看的桃子,竟被那贼人摘去大半!
江泠脸一沉,“你给我下来!”
迁来曲州许多日,江泠学会不少当地话,这几个字叶秋水听明白了,她还记着那日巷子里的围堵与恐吓之仇,她不傻,哼了一声,“你叫我下去我便要下去么,我就不,略略略,切。”
江泠嘴角抽了抽。
说罢,叶秋水还挎着篮子,抬起手,朝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江小官人当即认出这墙上君子,正是前几日偷盗孙仲言财物,还咬了他一口的小贼。
没想到她屡教不改,竟然还偷到江家院子里来了,甚至挑衅,简直可恨,可恶!
他养尊处优,为人虽不跋扈,但毕竟出身富族,前呼后拥,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忤逆他,更何况还是个贼,
古板严肃的江小官人说道:“你下来。”
“我就不!”
叶秋水答,话音落下,江泠像是被气着,板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叶秋水以为他要爬墙抓她,往后缩了缩。
然而,他只是停在墙下,重复,“你下来。”
试了几次,叶秋水发现,这位新邻似乎不会爬墙,只会叫她下来,但是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偷了人家东西还爬下去认罪。
这人估计脑子不好。
她不理,挎着篮子猴似的便从垣墙上爬回自己家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体弱小官人亲眼目睹这小贼的灵活身手,顿时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但他要做一个君子,他才不会爬墙。
叶秋水越来越胆大,
她每日都去偷桃,每日都能撞见新邻,江小官人站在墙下,冷脸看着她摘桃,除了呵斥她下来外,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爬墙,也不会责骂,叶秋水偷完桃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他无可奈何。
书上说翻墙上梁非君子所为,江泠想要做一个君子,所以做不出上墙抓贼的事情,但他也见不得有人这般无耻大胆,可不知为何,江泠一直未将有人翻墙偷盗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所以许多日过去,江家没有一个人发现桃树上的果子再渐渐减少。
每日亥时一到,叶秋水都会雷打不动地攀上墙,江泠也每日守在树下,横眉冷对。
一日,在外鬼混多日的叶大回家,叶秋水不敢回去,叶大只有没钱用了才想起她,他知道叶秋水平日会小偷小摸,偶尔能攒下一笔钱,但是每次都藏不住,叶大会蛮横地搜刮来买酒。
今日一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叶秋水便眼疾手快,立刻抱着攒钱的罐子爬上墙,躲在繁茂的桃树枝叶中,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找不到钱的叶大若是发现她藏在这里,钱被拿走是小,恐怕还要挨一顿打。
江泠正在屋中看书,窗户开着通气。
身后仆人正在整理床榻,突然听到轻响,江泠笔下停住,抬头,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很快钻进了树影中。
往常那小贼攀墙偷盗都是在无人的深夜,今日天才刚黑,院子里的下人还没离开她竟就已经出现。
若是被江家的仆从看到,一定会用长长的竹竿将她打下来,江泠发现她,没了看书的兴致,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院里的仆人,独自走到墙下站定。
“小贼。”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仰面看星星的叶秋水偏过头,新邻不知何时走过来,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笑:“你又来偷桃了?”
江泠瞳光流动,环视树梢,没看出自家桃子变少,他又道:“还是想偷其他东西?”
他看着很严肃,警告她,“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上次偷钱,这次偷桃,谁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招。
叶秋水好面子,不服气,她张嘴龇牙,但又怕声音太大被正在找她的叶大听到,只能抠着眼皮,无声地做了个又丑又滑稽的鬼脸。
江泠:“……”
下一刻,一墙之隔外叶大暴怒的声音传来:“小杂种,我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最好不要让老子找到,不然老子一定打断你的腿!”
怒喝声裹着浓厚的酒气,伴着叮当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突兀又刺耳。
叶秋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惊弓之鸟,往树影间缩了几分。
恼羞成怒的叶大一定会打死她,她不能下去,要在墙上呆一夜。
小贼刚刚还嚣张跋扈,此刻却瑟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瓦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江泠听到叶大的声音后诧异许久,他听仆人说起过垣墙外就是北坊,是贫民窟,与江家毗邻的是赤贫户叶家,当家的男人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妻子很早离世,不知是病死还是被他打死,他似乎有个女儿,江泠偶然听见他们闲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这个日日攀墙偷桃的小贼,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了。
叶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东西,说不定还会打人,难怪她今日这么早就爬墙,想来是家中不能呆,没处去才躲到这里。
叶秋水将自己缩成虾球,背脊轻颤,紧紧闭着眼,听着家中混乱的动静,那个新邻似乎在说话,不知是嘲笑还是警告,叶秋水已经无暇顾及他,她想,像他这样有钱的小官人,肯定会嘲笑她。
毕竟东门街的那群达官贵人都是这样,不准北坊的贫民靠近,他们会饲养凶神恶煞的狼狗,驱赶路过的穷人,顽劣的富贵少爷,甚至会用点心玩具将穷孩子骗过去,放狗咬他们玩。
叶秋水闷着头,将储钱罐抱在怀中,闭眼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叶大找不到钱就离开了。
然而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她哪怕将头埋进膝盖上也能听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秋水整个人弹了一下,瞳孔颤抖,险些喊出声。
一扭头,却发现是新邻,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干,见她要叫,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泠压低声音,“我叫你许多声,你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会返回院子里寻找,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了。”
叶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复,“下来,你躲在这里,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受伤,可能还会残疾,他不会找到江宅来的。”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叶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当官的江秀才头上,哪怕那只是个很小的官。
叶秋水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墙,跳到树上,然后很快爬下。
与她不一样的是,江泠面露难色,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后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树,江泠蹭破了手心,华贵精美的衣袍也勾了丝,从树下下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江泠绷着脸,缓慢地踩着树枝而下。
叶秋水仰头看着他,许久,见新邻挂在树上,不上不下,一向严肃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尴尬的颜色。
江泠:“……”
她灵机一动,跑进廊下,从江泠的房中搬来椅子,江泠白皙的脸庞因为窘迫而有些红,飞快地说了声“谢谢”,踩着椅子从树上下来。
他衣领乱,头发也乱,被粗糙的树皮磨红的掌心破了好几处。
方才他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上树喊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情。
翻墙上梁,非偷即盗,皆是小人所为,哪怕他今日是为了帮人,也有违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爱干净,每日要洗数十次手,出门前后必沐浴熏香,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树衣服被勾破,他低下头,皱眉,一言不发地拔掉身上的树叶。
叶秋水看着他动作。
江泠沉着脸,拔掉衣摆上勾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回过神,发现那个小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响了一下,叶秋水顿时觉得难为情,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见脸颊胀红。
她今日还没有吃过饭,一直在丢人。
江泠没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离开。
片刻后,他再次返回,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给。”
叶秋水愣住。
江家财大气粗,对子女溺爱,但江二爷自诩是读书人,为人分外讲究,对江泠的教育也严苛,听说大世家过午不食,江二爷在家中也立下规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制,小孩子喜欢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爷觉得嗜甜害人,不允许他多吃,每日能吃的点心都严格让下人把控着。
晚膳时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没有动,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留着夜里读书读累了再吃。
他将栗子糕递过去,温热还冒着香气,叶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并没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递了递。
他目光诚恳,并无恶意,叶秋水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她缓缓拨开纸皮,先是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鼻尖沾上糖霜,触感绵软,她没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
江家作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家中聘请的是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名厨,点心做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口齿间满是清新的栗子香。
叶秋水眯起双眼,神情惊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饱饭,三天两头与野狗抢食的叶秋水吃相很差,为了能抢到食物果腹,她时常来不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说完就变了脸色。
江泠心领神会,又跑进屋中端来茶水。
茶是名茶,价格昂贵,叶秋水喝了一口,若非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会当场吐出来。
“难喝!”
她将茶盏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这次速度慢了一些,结束后叶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过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规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对齐,就连江家的仆人也是只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的,江泠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磕碜,就好像从来没吃过饭,像山上的野人一样。
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