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舟道:“徐家混账,到底也是青州世家,到了这个时候,不想着救世,反倒抢起来。”
“不过,”他又沉吟:“这未必是徐家本家做的,他们枝叶繁茂,大抵是旁支的子孙日子难过,便打着徐家的旗号搜刮。”
济善道:“当地的官员也不管了。”
“用不着管,”谭延舟道:“分那些当官的一些,他们自然闭嘴。”
来者说:“有一个县令老爷管的,又说要上报,又是带着人去讨说法,半路上就给人杀了。家中也莫名起了火,全家都被烧死了,此后再没有人敢管。”
谭延舟沉默片刻:“好官生错了时候。”
济善又咬了一口饼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官。”
她把饼子扔回去,拍拍手:“带我去看看他。”
来的人便点头,引着他们去了镇子,原来多么气派的县衙和大院,如今已是大火烧过的废墟。
那人说:“此后也没有官了。没人来赴任,只有一个乡绅管些事,但他是决计不敢同徐家作对的。”
那县令的尸体便被摆在县衙大门口,甚至连棺材都没有,只是拆了个门板给尸体躺着,就连小户人家的死者也不如。
济善问:“棺材呢?”
“谁敢给他打棺材哟。”那人用平板的语气,说着语调应当起伏的话:“徐家的人时常来,就是要让着县令曝尸在此,让别人看看同他们作对的下场。”
“一家子都死绝了?”
“也没有。县令夫人是本地人,娘家还在,不曾被赶尽杀绝。哭都只敢夜里悄悄的哭,生怕被听了去。”
济善想了想,微笑起来:“好,你去——你去问他们,想不想报仇。”
“明白。”
那人领命而去,济善喝了口水,也觉得味道苦涩。
到底还是缺雨水,井水打出来是浑浊的,喝着难以入口。
济善站在县衙门口四望,好好的一个镇子,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来往。家家闭户,黄风满街刮。
分明是秋收的时候,此地却没有黎州那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来的路上,可见农田荒废,即便是结了穗的,也是干瘪瘦小,不成气候。
饼子是黑的,馍馍也是黑糊糊的,里头不知道掺了什么。谭延舟掰了一块,经验丰富地说,这是把老馍馍给又用水碾碎了,重新蒸的。
“为什么?”
“因为老馍馍都已经干硬如石,并且不成形状了。他们藏着吃,剩着吃,一顿只掰下来一部分吃。”
“接到要给你送饭的命令后,便把家中所有的剩馍,全部在一锅里重新化开了,再加些棒子面,重新蒸,才能送给你完整的来吃。”
济善沉默了片刻,破天荒的,她头一回说:“这儿的人过的真苦啊。”
能吃出好坏的人,才知道一顿饭的好坏代表着什么。
“青州多有村庄镇子如此。”谭延舟叹气,将手中的馍馍放了回去:“这天下,也多有人如此。”
济善在此处控制的人,或者说她的信徒并不很多。
他们都不怕尸体,便选了在县衙落脚。
济善途中就将李哲等人交给了其他信徒,与他们分路而行,是去往何处,谭延舟不知,他也没多问。
李哲醒来后一度对济善暴跳如雷,很是不畏死,叫济善杀他,济善说了一句:“你想得美。”就将他交了他人。
于是谭延舟知道李哲不会死,还颇失望了一下。
二人一路上结伴而行,济善是随便到哪个地方,倒头就睡。
谭延舟起初还想顾及一些男女大防,但很快就习惯了,他与济善之间,没有什么男女可言。
济善不在乎,他不是那种满脑子邪念的人,二人有时就随便寻处干净地方,和衣并肩一趟,叫花子似的,坦坦荡荡。
后来弄来了马车,就睡在马车里,两人都累,闭眼就睡。济善睡着了跟死了似的,把谭延舟惊吓了好几次,如今也习惯了。
二人在县衙里寻了个用作午栖的矮脚塌,被烧得颜色斑驳,但扫了灰,拍拍尘土,还能用。
谭延舟一面把刀解下来放在身边,一面说:“今夜咱们也不别都睡了,值个夜。徐家人恐怕在镇上有耳目。”
济善往塌上一趟,舒展筋骨:“不用,我也有人。”
“你在着镇上有多少人?”
“你不用管。”
谭延舟这句试探失败,便只好摇摇头,济善说:“你也来躺着。”
他闻言失笑:“真要躺一张床上去了。算了,挤不下你我二人,挤着睡更难受,我就睡地上。”
“嗯......”济善把胳膊枕在头下,偏过头来看他,说:“你把那个县令的床板拿来躺躺。”
谭延舟看她笑眼狡黠,是在打趣自己,便也笑骂:“你这人!好心给你让呢!”
说着不用值班,但谭延舟终究还是留了几分精神,没睡死。
夜半时分,他醒来几次,时而听着屋内有济善的呼吸声,时而没有。
仔细侧耳听着听着,他随意抬头往塌上一看,发现济善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
她就这么侧卧在塌上,睡得鬓发散乱,一手枕在脑袋下方,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月色的清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谭延舟心停跳一瞬,紧张地开了口:“怎么?”
“成了。”
济善梦呓般的说,随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醒来过。
这一刻谭延舟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仙人。
传说中卧云映月,俯瞰人间的仙人。
第二日,看似平稳的镇上,猛然骚乱了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在县衙大门口躺了几天的县令,忽然在一早儿天刚拂晓之时,从门板上爬了起来,挨家挨户地造访了镇上的人。
这忽然活过来的县令,先是把镇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随后又哭得死去活来。
县令往日也是饱受爱戴的,没少做好事,如今还魂,他去了人家家中,只是一拜,说些小官位卑,再不能护一方百姓云云的话,随后朝着人拜了两拜,扭头就走。
最初人没反应过来,但县令一走,他们回过味来了,这个为民请命的县官死则死了,还还魂来给他们道歉,还放不下他们!
于是大伙的恐惧,瞬时就变成了感激。
一众人又怕又感激地跟着县令直走到了城门口,县令穿过门洞,身上燃起大火,顷刻便将他吞没。
前头的县令在燃烧,后头的百姓哗啦啦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纳头便拜。
谭延舟跟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敬佩:“你这装神弄鬼的本事也是一绝。”
济善还在吃那个饼子,一会咬一口,一口能嚼上半天。
她对此很淡然:“我本就是神。”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又如往常一样。
县令夫人的娘家站出来,说他们拜了一个神仙,是那神仙心软,给了县令一个还魂的机会与他所管的百姓告别。
并且还言之凿凿,神仙会惩治徐家,给县令一个公道。
在王法不成法,世道无公道的时候,世人便妄想着会有侠客劫富济贫,或是仙人怜悯苦难。
于是镇上人在县令夫人娘家等人的带领下,给仙人摆了坛,上了香,一个一个的跪拜下去,把他们对县令的期望与寄托,重新放在了仙人上。
一个又一个的人低下头,虔诚的,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许愿。
他们细细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难,自己因为饥饿,病痛,因为外来的敌人而死去的家人,细细地说他们的愿望。
他们遭受的苦楚那样繁多深重,愿望却如此统一,如同简单。
他们要搜刮欺压百姓的人得到报应,想要自己能够吃饱饭,穿暖衣。
本应如此。
可如今只能向神仙,来许一个虚无缥缈的愿。
济善就站在那个被火焚烧的县衙,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弥漫的香火气息。
那些纷繁的情绪,话语,愿望涌进她的脑中,增长了她的力量,也填满了她。
她觉得很饱。
非常的,非常的饱。
吸纳了许久之后,济善睁开眼睛,看向了谭延舟,这一次,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心。
一种毫无由来的决心:“现在,我去满足他们的愿望。”
“要徐家...血债血偿。”
谭延舟踏出县衙,猛止步,便见门口站满了人。
几乎都是镇上的百姓,表情姿态,与那些曾被济善控制过的铜楼兵一样。
济善上前一步,这些人便同时整齐地上前一步,“哗”然一响,掷地有声!
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即便有不曾许愿,不曾被她吃下的,此刻也被众人裹挟,站在了县衙门口。
“你要做什么?”谭延舟问,心里隐隐地不安:“攻打徐家不成?”
此刻昨日来给他们送水粮的人在列队内,静静道:“之前强征我镇的人,乃是青州徐家家主表叔,一个叫徐学谦的。此人居阳山县狭布镇。”
另一个陌生面孔道:“狭布镇是个三不管地带,平日都是徐家自家管着。”
济善道:“他们强征粮米,油,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谭延舟咂舌:“徐学谦手中有兵丁。”
他不单单是为徐学谦咂舌,更是为了济善可怖的情报能力。
控制一个人,她不仅得到了对方的口舌手脚,更拿到了其所知晓的一切。
这只是镇上百姓,假若日后她控制了一方将领,甚至是......
她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狭布镇与济善落脚的贤水镇,本同属于阳山县管辖下,但徐学谦先是自治,再杀县令,已经很明显不再愿意只甘愿居于一镇之内了。
贤水县内兵武库内稀稀落落,于是又开了士绅们私藏的刀兵,看着寒颤人,但总比没有的好。
济善看着贤水县的人按列分发兵器,但凡十四上六十下的男儿,全在列队之内。谭延舟放眼望去,发现队伍里竟然还有女子。
他不免又道:“你还要让女子也上?”
济善又在啃她那个饼子,如今她吃东西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尝味道,一口一口地仔细品尝,品得她大皱眉头。
她道:“不都是人吗?”
“妇人的力气......”
济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挑?”
谭延舟一肚子的话就都堵在肚子里了,她接着说:“你们用人分男女,我不分。再者,这里并不富庶,妇人大都耕种做活,力气小到哪里去?”
是,你自然是不分了,谭延舟沉默地想,是死是活,在你手里都是一样的使。
这是另一层的便利,若是换了平常,按着女子不应抛头露面和动刀兵的念头,济善即便想要鼓动着女人参加,都会遭到一致反对。
谭延舟又叹了一口气。
济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身旁人又恰时上前,递给了她一个小纸包。
她把小纸包打开,里头是碎糖块,一点点,拿手拈着吃都费劲。
济善把这里头的糖仰头全部倒进嘴里,抿开。
在她吃糖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息静默,持刀械站立,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如同训练有素。
济善咽下糖,把糖纸顺手递给谭延舟,一抬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出发。”
没有寻常行军前的呼喝发令,没有激昂澎湃的宣讲鼓舞,她的声音甚至都不足以让后两排的人听见。
可随着这轻轻一声号令,千百人一齐踏步,转身,列队行进!
哪里还有什么贤水县被欺辱得杀了县令,也只敢躲着忍着的平头百姓,这是一队兵!
狭布镇与贤水相隔不远,行军不过一日,到时恰是半夜。
一个小镇的防守实在算不得什么,镇内估摸着也就是二千人左右,且不能像贤水镇似的几乎老少妇孺皆上。
济善摸摸下巴道:“咱俩赌个彩头,你说,如今他们手中有多少兵丁可用?”
谭延舟笑笑:“以你的情报,同我猜这个不是耍赖么?”
夜行队伍却不燃火把,唯有一盏气死风灯,提在谭延舟身侧,供他照明。
济善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狡黠,她唯独在这种时候各位活泼:“那这样如何,我们赌一赌,何时能将其攻下?”
谭延舟笑道:“拿什么做彩头呢?”
济善淡淡道:“柳丫头吧,她不是还在陈军手里么?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假若我赢了,便把她救出来还给你。若是输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谭延舟一愣,心头涌上许多复杂情绪,道:“这些时日你对她只字不提,我还当你将她抛却脑后了。”
“你也不提,以为她死了?”
谭延舟摇头道:“我与陈相青恩怨分晓前,她不会有事。”
他不再说,只是略疑惑地一皱眉头。
今夜胜了,便能救出来丫头?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
济善舔了舔嘴唇:“谭延舟,可还记得当初你头一回带我攻城?”
“自然记得。”
“现在换成我了。”分明灯光昏昏,灯下月中人却容光逼人。
谭延舟看着她勾起的嘴角,与胜劵在握的眼神,忽然心口怦怦跳起来。
不,只是对一个镇子,不必如此。
以她神出鬼没避开岗哨、潜入铜楼、进而控制众人的本事,实在不用带着这样大一批人夜行至此。
济善一路上也从未带过浩浩荡荡的队伍,大多时刻都是与谭延舟二人并行,马匹留在山中,就连捉到的人质都丢开了手。
她极其暴力,但最擅长的却并非正面相抗,而是隔山打牛,一力降十会。
济善红润的嘴唇开合:“璃城,天明可破——赌不赌?”
谭延舟一瞬间汗就下来了!
济善抬手,对着眼前漆黑楼门上堆堆点点的火光,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璃城大乱!
“可知现下宵禁!”
深夜时刻的璃城大街上,两道灯笼照夜,摇摇晃晃,照出长街尽头纷乱的人群。
不是一二人,而是足足几十人,没打火把,也不曾提灯,却好似在斗殴似的,纠成一团。
璃城内的巡逻使眼见这一幕,登是烦极怒极。
巡逻使是两班倒,但最近人手不够,他白日被揪去管城内的地痞混混之间头破血流的纷争,夜里还得捉梁上愈来愈多的飞贼与不遵循宵禁者。
如今大半夜的,那些流皮子竟是已经猖狂到大街聚众闹事了。
人一忙,脾性就容易暴躁。
他与身旁的同僚对视一眼,同时仓啷把刀一拔,喝道:“前头的!都放老实些!”
按理说民怕官,尤其怕专事缉拿的官身,听见了这么一生吆喝,那帮人不躲不跑,甚至连闪躲都无,反倒是全部转身,沉默的看着他。
巡逻使反倒是一愣。
黑漆漆的人群形成了无声的威压,他们逼过来,一言不发,迈着一般无二的步伐,缓缓推进。
一个声音,从细微逐渐放大,变成呼号。
“……快。”
“敲——”
“敲锣——!!!”
敲锣警示!
城中有乱!
巡逻使听出了那是另一队今夜巡逻使的声音。
人群逼近又散开,巡逻使这才发现他们带着血,那些冷漠而麻木的面孔中,有面生者,也有自己认得的人。
他又退了一步,却听四面八方爆出巨声,随之是人群奔腾的呼号,于城中滚滚。
再看,城中四处火光冲天,噼里啪啦,将整座璃城映如白昼。
仿佛一瞬之间,不知名又无来处的乱兵,突破了城外陈军的驻守,突破了城门防守,直达城内街巷。
眨眼而已。
在这个瞬间,不值一提的小小狭布镇,与身为青州主城的璃城,同在济善的手指间。
它们一般无二。
朗星珠是被噩梦所惊醒的。
梦中父亲与兄长分坐与她面前,一个面色冷峻、紧闭双眼,一个愤怒憎恶,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有无数声音,在不停地指责与嘲笑她。
而在父兄之后,又影影绰绰地站立着许多人,朗家其他兄弟姐妹,亲的堂的,家仆亲兵,他们的影子晃动着,如同鬼魅。
朗星珠汗如雨落,想要大叫,却直着嗓子,叫不出声来。
她心里分明怕了,愧了,可她也冷冷的,坐在家主的位置上,手执印章,绝不退步。
无路可退,她宁愿以家主之名身死。
直到父亲忽然睁开眼睛,痛心疾首地喝道:“你还胡涂!朗氏非毁于你手!”
朗星珠猛然睁开双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恰逢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朗星珠心口砰砰直跳,拿手按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终于梦到了父亲。
不是那个死时狰狞的朗正清,而是她的父亲,那个从来对她并不多慈爱,但也未曾过多苛待的父亲。
朗星珠自年幼其便常在外,以前什么都不懂,打小丧母,对家里也就没什么眷恋,只顾着好玩。更何况朗正清对她最好的时候,主掌这副身躯的其实是姐姐,而并非是她。
因此这就产生了一个很微妙的差别。
在朗正清眼中,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年幼时也是看重过的,在朗星珠眼中,这爹是遥远的,莫名其妙的,只有在她厚脸皮耍娇脾气小性子的时候,才能讨来无可奈何的怜爱的人。
一个自认为对女儿很熟,一个却对爹不那么熟。
于是这份差别逐渐被二人意识到,朗星珠开始尝试贴近家中,朗正清却又疏远了女儿,最终朗星珠久住于王府,订亲于陈相青,从女儿,真正成为了棋子。
所以自朗正清死了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梦见活着的,不似鬼而是人的父亲。
他说她胡涂,朗星珠明白他的意思。她一不曾真正掌权,二没有风云争夺的本事,让自己走到这一步,全凭气运和胡涂。
可他说,朗氏非毁于她手,这又是为何?
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朗星珠叫来了外头的侍女,问及侍女神色异样,她便说:“城里乱了!”
朗星珠先是一愣,下意识想要问城里是怎么乱的,随即一道长而尖锐的蜂鸣声,在她脑内拉响。
朗正清是在对梦中的她说话,对着那个死坐在家主位置上不肯动身的人说,你胡涂!
她胡涂!
朗星珠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才让陈相青将朗军围困洛江边上,才让自己被围在城中,才使得叶,徐两家对她不闻不问。
但实际上是青州朗氏大势已去,原来有朗正清靠着自己的威望与人情苦苦支撑,他一死,朗氏已经完了。
所以她胡涂!她此刻最应该做的,不是死守青州,不是做困兽之争,而是金蝉脱壳离开青州!
她猛地从床榻上跳下来,险些崴了脚,对上侍女担忧眼神,她急迫道:“快,去唤柳......”
朗星珠忽然闭上了嘴,她不再信任柳长年了。
柳长年很好,救过她,实际也不曾害过她,只是那一救的背后是算计,帮助和宽慰背后也都是算计。
她缓缓站直了,低头想了片刻。
姐姐在她脑中说话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少,但她能想到姐姐所想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朗氏非毁于我手。
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朗氏在朗正清的手中时便已经难支一州,还是说,之后......它没有,也不会毁在我手上?
朗星珠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
但是她似乎打小便很有一点气运在,她忽然想起,自己那梦中纷乱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在梦里的时候,自己没有主意到它。
可是醒来了,再度回响,它便出现了。
又或者说,其实这么多年,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所谓仙人,便是它只需要在你身上留下一个轻而随意的指印,便会成为你这一声深邃如同炮烙的刻章。
那是一个眼窝空洞的灰白色人影,无声地立在人群后,立在朗正清后。
它望着人群,望着她。
它曾经这样望过自己,在它面对世人眼巴巴供奉而上的祭品之时。
朗星珠无声地打了个寒颤。
她派侍女出去打探外头的情况,不仅要知道是哪里乱了,还要知道,是从哪里乱起的。
侍女出去半响,方才惊慌失措地回来,苍白着一张脸道:“是...是民乱,咱们在街上的人说,都是百姓,穷苦的居多,不知怎么的就忽然聚集起来了,乱了,开始杀人,先杀官,再杀商,大户望族养的家丁奴仆,不知为何突然暴动,全都追着主人杀......”
这话听着吓人,朗府是城中权势顶顶大的一个,既然旁的都乱了,也自然少不了它。
朗星珠也脸色苍白:“府中不曾生乱?”
“有...有的,”侍女道:“只不过都被柳郎压下来了。才没闹出大乱子。”
什么情况下会出民乱?
城中哪里就至于到这个程度?
更何况,先杀官,再杀商,再破大族,将城内有号召力,能够凝聚百姓的都一一拔除。
这绝对不是陈相青的作风。对他而言也毫无必要。
只要朗氏服了软,城中官僚与望族自然臣服,等皇帝发话了,再臣服皇帝。
人就一个脑袋,不会上赶着去找死。
历来夺城,也没有把城内文官班子全给杀了的。
为何毫无预兆,突然发难?
这只能说明......这只能说明......
那个在背后做推手的人,不是陈相青,且将文官望族视作妨碍。
那个人不是望族,非官身。
柳长年的故意营救,白山军的蛰伏,自己的忽然回府,陈相青的发兵围困,仿若是一枚一枚的棋子纷纷而落,一一归位,城内暴乱是无声的鼓点,有什么人就要登场。
朗星珠说不出那个人是谁,但她浑身的寒毛倒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
朗星珠瞒着柳长年,唤了府中父亲的旧人来。
都是父亲的亲兵,在身边做了一辈子的人,朗正清死了,他们还守着朗府。无论是谁做这个家主,他们都力保朗氏不倒。
然而也仅限于朗府,他们这些亲兵也被困在了璃城内,再做不了别的。
朗星珠轻声道:“你们随我出城,降平南王。”
那些人惊愕地望着她,一人拍案而起:“若此刻降,岂不坐实了我们勾结白山军的罪名!”
“是。”朗星珠道:“但,究竟算不算勾结,是不是罪,说到底,他说了不算。”
剩下的话,她没说,只道:“假若几位不愿意随我同去,便助我出城,向北。”
他们又面面相觑。
“璃城不再是朗氏的璃城了。在更多人进来之后,早退,或许还能活。”
朗星珠看着飘摇的烛火,外头的乱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下人来报,有暴民袭击府邸,企图冲破大门。
他们更奇怪了:“除城外陈军之外,还会有谁?”
外头的喧哗和暴动他们也听见了,却只以为是陈相青为了兵不血刃夺城而使的手段。
白山军被陈相青分割而困,如今难成气候,其余两家更是难成敌手,此时只会缩起来当自己不存在,绝对不可能出现陈相青在外头围着,他们派人来城里作乱的情况。
更何况,他们的人也进不来啊!
这乱子,不是陈相青搅动起来的,还能是谁?
他们不认同这姑娘,但也能看清城内的局势。
不是“不好”,而是“炼狱”。
一夜之间,璃城血流漂杵,城内官员,大商户,望族中,十人只余一、二。
起初是吼叫与镇压声,百姓的惊叫声,后面变成生者绝望的哭声与惨叫,再后来,城里几乎没什么人声了,只有脚步齐齐整整地震动,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不到天明,璃城换防,死人的尸体拖下去,新兵穿着刚扒下来的布盔登上城门,张弓搭箭,以抵御兵临城下的陈军。
陈相青的驻军离璃城到底还是有一段距离,待他发觉城中不对,紧急调精兵赶来时,城内已经安静下来了。
城内城外,城上城下,外头是紧急拨来的五百精兵,随大军出战多年,以一敌十甚至于敌百。
城内是刚刚换上来的新兵,布甲都有穿歪的,身后是燃烧的火把。
换作平时,这五百人足够攻城。毕竟新兵在战场上便如同柿子,瞧着饱满,实则一捏便淅淅沥沥散了。
但如今,两方对视,城上竟然无有胆怯躲闪者。
陈相青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起初还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直到城上陌生的新兵,开始用他熟悉的语气说话:“陈相青,好久不见。”
他脑内便猛地嗡一声。
是她,果然是她。
他脑子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句她接下来会说的话:
“璃城已经归我,你走吧。”
“现在是你慢于我。”
但没想到她说:“朗星珠勾结白山军,弑父杀兄,以夺家主之位,霍乱青州,罪大恶极。幸而朗直檐命大,死里逃生,如今已投去定州刺史府落脚,性命无虞。”
“定州刺史将此事上表陛下,得平乱之名,这里不需要你了。”
到最后一句,她才用了自己常用的措辞。
简单而直白。
这里不需要你了,或者说,你已经插不上手了。
发声的人嗓门大,说话一字一句,璃城城门倒也不很高,陈相青听的很清楚。
他仰着头,想要看济善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却只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神情呆滞的人。
她的行动快得可怕。
陈相青之前得知朗星珠是突然发了狠,杀了自己父亲兄弟,才坐上的这个位置。因此她短时间内不会出现什么兄弟争位的情况出现,陈相青也就没再从制衡离间上做文章。
可济善如今说,她的长兄还活着。
没人知道他还活着,没人知道李尽意这个四处乱跑,看起来无所事事又满肚子坏水的孩子,在一个夜晚救下了朗正清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