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老河的有行商,也有当地的人,听着是半信半疑,但老河等人身上的衣裳他们却又都是认得的。有门路的人说,是了!铜楼内的人,除去你们这几个,都被杀了个干净!
于是半信半疑变成了惊叹,众人对着近在咫尺却又未曾危机到自己的诡事着迷起来,就连掌柜的都提着酒上了桌。
济善看着看着,就哈哈笑了起来。
今夜他们不信,没有关系,人总有行至绝境的时候,总有惴惴不安的时候,总有贪欲无度的时候。
恐惧和信仰是同一种东西,会悄无声息的滋长,滋长到了一定地步,便能瞬时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她的规矩,立下来了!
没等秋收结尾,济善便带着谭延舟等人进了青州。
不去不行了,自陈相青回去后,便对青州发动了攻势,直将令逼进了朗府去,明摆着要朗氏将青州交出来。
朗星珠有意与陈相青对抗,便不得不依靠柳长年和他所属的白山军,但陈相青却已抢先一步,借着协助剿匪的名义,将自己的队伍安插进了青州。
朗星珠明面上护不得,暗地里又放不得,加上之前朗家主留下的铁矿,盐田几处账,忙的是焦头烂额。
她很清楚秋收时节有多重要——即便原本不清楚,在姐姐和柳长年,以及客卿的劝导下,也都清楚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兵乱之下,农忙荒废。
青州的朗氏军一败涂地,被陈相青围追堵截,逃都没能逃回来,被他又堵回了江边,大有逼他们跳江的架势。
白山军则是分散躲进了山中与村子里,陈相青占据了主城,时不时便去朗府喝杯茶,与朗星珠商讨如何剿匪,把朗星珠逼得走投无路,整日躺在床榻上装病。
朗星珠此刻充分体会了当时陈军打过来时,自己父亲缠绵病榻的心情,也理解了为何知晓自己勾结白山军时,能气到中了风。
一面是引狼入室,一面是巨蟒游信。
陈相青手中有兵有权,便如庞然巨蛇,左一缠,右一缠,是真能把朗氏给彻底缠死的!
而白山军借了朗家的势与钱粮,分散蛰伏起来。柳长年没走,在府中陪着她,可单看他的神色,朗星珠便能猜测得出来,白山军的日子不难过。
正值秋日,即便是在朗州这样的地方,也能抢来粮食过日子。
可被困在江边的朗氏军,断粮许久了。
陈相青是个缺德的,他命人在朗军上风口埋锅造饭,大煮羊骨猪骨。羊骨猪骨被剔干净了肉,依旧能煮出十里飘香的味儿来,混合着饭香,一直飘到朗军的驻地里去,把里头的兵馋了个神魂颠倒。
俗话说好男不当兵,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军户,便是想要混口饱饭吃的,但凡人日子过得下去,便不会想从军。
可如今当了兵,不仅连打败仗,饭也吃不饱了,朗军心中便犯起了嘀咕。
待再宣传一番朗氏勾结白山军,被朝廷派兵清剿,军中人心便彻底散了,散得如撒满地的豆子,拢都拢不回来。
朗星珠每日坐在府中,听着陈相青漏给她的消息,眼睁睁看着青州的秋收废了,兵也逐渐地投了诚,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她觉得很累,很想回到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所有人都当她是郡主,当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什么权力争夺,粮田兵马,她全不用懂,只要每日捣鼓自己的香料即刻,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家中,都有无数的人捧着她护着她。
她从来没吃过苦,即便一直没被真正当过回事,可她长到这么大,没吃过苦,没受过气。
朗星珠在床榻上捂住脸,想了很久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可左想右想,她总是想不明白。
想要找一个人来怪来恨,但她把能恨的人都恨了个遍,把她那点娇声娇气、天真骄纵都恨尽了,最后还是发现,走到这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
而她如此选择,也只是因为......稀里胡涂,无路可走。
朗氏大势已去,她的不甘心,她的茫然,她的无知,一步一步,把她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想着她又冷笑起来。
也是好命,糊里胡涂的,也弄了个家主的位置来坐。
朗星珠翻身下床,没唤下人,自己研了墨,提笔写了措辞稚嫩的几封信,将其封好,才唤进柳长年。
柳长年见她一身寝衣,低头避了避,朗星珠冷笑道:“躲什么?我还当你眼里看不见我这个人,只有朗氏家主这个身份呢。”
柳长年不与她争辩,低声道:“何事?”
“叶家,徐家,之前与我爹书信来往得殷切,如今陈相青来了,就都哑巴了?”
柳长年道:“叶,徐本来不如朗氏家底殷实,不过囤了家丁,怎敢与陈相青硬碰硬?”
朗星珠锤着桌子,将信甩给他:“他们不来联络我,我可要去寻他们!铁矿,盐田,都给他们!要粮田,也给他们!只要他们同我......”
柳长年皱起眉,显然是不大赞同:“此刻叶,徐未必敢再掺和盐铁。他们不忌惮朝廷,也要忌惮陈相青。谁敢虎口夺食?”
朗星珠抽抽红鼻头,说:“陈相青在青州哪一步是受了朝廷的意?剿匪......他敢狐假虎威假冒朝廷的令,难道就这么由着他假传圣意胡作非为?”
她指甲许久不曾打理了,上头丹蔻都褪了色,紧紧地抠进桌子里,自己还毫无察觉:“做梦...他做梦......”
柳长年却低声道:“你是想借叶,徐两家来参陈相青。”
毕竟她先因白山军进青州在先,陈相青大可以先斩后奏,先除了白山军,再向上奏表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年纪轻,根基不稳,只要名目得当,即便其心昭昭,也不会轻易驳了陈家的折子,但......皇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陈相青假模假样的剿匪,与各家合力上表痛斥的“野心”,哪一个更得皇帝的心,这显而易见。
陈相青能借着剿匪的机会将脚踏进青州来,难道皇帝就不会想借着打压野心的名号,除掉陈氏这颗经年病瘤?难道就没有旁家,想要借着这个名义起势?
这一点,是朗星珠彻夜翻着家父书房中的各类信件与文书,自己和姐姐逐渐商讨出来的。
当初朗氏家主朗正清走的那步险棋,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
他对付不了陈氏,便想要引皇帝出手,这些年来新帝继任,虽说无功,但却将自己的皇位保的安稳。
眼见着天下不再是莫非王土的那个天下,天子也不再是那威慑众民的天子,他便不贸然轻动,不肯与世家亲王撕破了脸皮,尤着他们在自己手中据田分民。
但小皇帝也已经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几年,也该动一动肃清的心思了,陈氏素来是笑里藏刀,背地里做的过,明面上却事事到位,令皇帝想挑事也寻不到由头。
既然寻不到由头,皇帝便不敢妄动——其他世家也都吞了田地与民户,都看着呢,事情办好了叫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事情如办不到,各处都啸起来,哪里是一时弹压得住的?
可如今不需要她再费心了,陈相青比朗正清所想的还要狂妄,他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他已经把理由送给了她!
“好啊,”朗星珠的指甲都浸出血来,她浑然不觉,只是发狠:“你要剿匪,你要青州,来吧,正好,来吧!给你由头,给你们由头!”
殊途同道,她终于与被自己亲手扼死的父亲,走上了同一条路。
柳长年拿过信,转身去了外头,片刻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奶粥,直端到了朗星珠面前来。
朗星珠并不看那碗粥,只盯着他。
柳长年轻声说:“你近来清减了。”
朗星珠冷笑:“你倒是胖了。”
柳长年毕竟还在长身子,在朗府跟着主子吃,身形很快长开,眼看要脱去少年身形,有了成人男子的厚实胸肌与宽阔肩膀。
对于朗星珠的讥讽,他没说什么,低头搅拌着手中的粥:“小椒说,你这几日只吃了两顿,整日不是在榻上躺着,便是在书房闭门不出。”
“你这样亏着自己,身子要受不了的。又怎么与陈相青他们斗?”
朗星珠倒不是不想吃,而是她根本吃不下,整天整天的吃不下,那两顿都还是硬塞的。
陈相青偶来府中,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命人做了香水鸭送到府上。
这以往是她最爱的吃食,如今见了这一样菜,如同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恨得跳起来将那碟鸭子打翻在地上。
于是现在连硬塞都塞不进了。
柳长年吹凉了粥,往她的唇边送。
朗星珠张开嘴唇,却不是为了吃:“假若他日我要败,我问你,你是护着我呢?还是把我卖给陈相青,换白山军的一时安稳?”
第55章 供神
柳长年心想,你现在不就是要败?朗氏败的还不明显么?不过茍延残喘。我不是还在这里么?
但少女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柳长年对上了这样的目光,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刺激她,认真道:“你我一体,他人若败,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得了这样的话,朗星珠也没个笑,即便到时候真被救走了,也只不过是跟着他造反去了。朗星珠对自己的本事很清楚,如今管着朗府都被人死死按住,他人入了白山军,也不过泯然众人。
柳长年却想起了济善,他有预感,朗星珠不会玩。
尽管她已经被逼入了绝境,但她绝不会像自己悲观的预想一般,就此停步。因而柳长年也不赞同她散尽家财的许诺,一口一口喂着朗星珠吃了半碗粥,柳长年压住了话没说,双方都心事重重。
剩下半碗朗星珠吃不下了,令他倒了,柳长年把它放在桌上,道:“别可惜了。”
朗星珠皱眉:“再热也吃不成的东西。”
柳长年看着地砖,显出几分窘迫:“我去厨房要这一碗的时候,厨子说......这就是最后的燕窝了,若一直过这个日子,再要吃,也就难了。”
朗星珠看着他,初未反应过来,直到姐姐在她脑子里发了话,她才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些畜生!主子几日没管这家,就成了偷油鼠!”
柳长年道:“日子不好过,外头米面一石卖到了一千六百钱。”
“胡说!日子再不好过,府上还有往年的燕窝,我才吃了多少,必是叫他们都偷了去!”朗星珠大叫:“再者,左不过是收成不如,又没叫封了城,一千六百钱——”
然后她沉默了,这必然又是陈相青动的手脚。
柳长年道:“陈相青将璃城围了。”
朗星珠又惊又怒:“他?!”
“没来硬的,”柳长年又道:“他不控人,就控粮。”
朗星珠倒吸一口气。
朗星珠在自己父亲所写书信上看到过,很快秋收便要结束,青州没了麦子的收成,还能抢着再种一茬豆,到了来年,也是饱腹的粮食。
就是因为这茬豆,朗氏所拥的田庄就还不至于到尽饿死人的程度,熬过了冬,来年就能转圜过来。
朗正清看似走了一步找死的棋,但其实他已经极尽可能的考虑了,若非一支白山军横插进来,陈相青能在洛江大败朗氏军队,但想要像如今光明正大地踏脚进青州,却还要费力气。
可偏偏是白山军插了进来。
偏偏是自己回来了,偏偏是半路遇上了柳长年,偏偏是此事被父亲发现了,偏偏是......自己杀了他。
如今陈相青通过那些粮商、铺子操控了璃城的粮价,并将此扩散至周便,会引发最大的反应是——人比粮贱。
贱得多。
朗星珠见识过,本来璃城外就围着大批流民,只不过因有朗氏府兵的护卫,冲不进城内去,过的安稳些。
但一但连城内人都吃不上饭,那么便会迅速爆发偷,抢,杀。为了一口吃的,为了卖这一口吃的,璃城要乱起来了。
陈相青在逼他们反。
他如今能进璃城,但他的兵还驻在外头,不能轻易撒欢。可只要璃城乱了,他们便是同白山军一路的乱民,是能够发兵平乱的!
“畜生...畜生!”朗星珠大吼,将桌上的物什尽数扫落地上:“他这个畜生!!”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朗星珠扭头瞪柳长年:“你这些时日又在做什么?!啊?!”
柳长年道:“这几日你都在房中......”
“我问你在做什么!”
他道:“我不能出府,陈相青的人恐怕认得我。”
“你这些消息是哪里来的?”
“我有我的人。”
她还大睁着眼睛,但是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青州不会完,朗氏也不会。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柳长年道:“你信我。”
“我怎么信你?”
柳长年弯下腰将地上的东西逐一收拾,外头透进来的阳光将他一侧格外粉嫩的耳垂照得半透明,宛若新生。
他可惜着那半碗粥,站起来:“那便......信些别的吧。你我二人如今相对此屋,难道是因为自己想要走到这一步?”
朗星珠一凌:“什么意思?”
柳长年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出了朗星珠所在的院子,一个身影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哟!柳大哥!”
柳长年望他,不动声色。
李尽意这些日子也很长了些个子,隐隐有了少年人的身形,神情还是天真而跳脱的,他笑眯眯的,看上去天真无邪得紧。
“唉。”李尽意转着手里的一把小剔骨刀,活泼地说:“可把我累坏了,柳大哥,你不知道吧?如今城里乱了好多呢,街边有人卖闺女,一袋粮食就能买一个!我方才......”
“你犯不着这么监视我。”柳长年道:“若是她信不过我,不会将我送过来。”
“哈!”李尽意大笑一声,手中的刀刃和手指间还带着血,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方才抓了一个粮店老板,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可他却不同我好好讲话,还骂我是烂脏小子。”
“所以我便把他的嘴,顺着他的面皮给割下来了,完完整整的——”
柳长年听得一阵作呕,这孩子看上去天真无邪,性情却十分恶毒,尤其是谁冲撞了他,骂了他,他轻则割人的舌头,重则要人的性命。
也是他始终在朗府的庇护下,自己手脚也利落,取了人性命,罪名最终却落不到他的头上。李尽意便愈发狂妄了起来,在城中成了一霸。
他年轻小,但心毒手狠,还颇有点银钱,舍得请人吃吃喝喝的,很快在城中也很是笼络了一批地痞。
前端时日,他还见李尽意和当地混混聚在一块儿吆五喝六的喝酒——那些人在璃城也算是说得上的人了,什么五爷三爷的,几条与官家颇有联络的肥壮地头蛇。
李尽意不仅联络混混,也总在那些穷苦人家面前露面,拿着点吃食就去同人大娘婶子唠。他长开了些,有了少年人俊俏的模样,又活泼能说,把那些人哄得对他亲热无比。
一大帮人常被他聚在一块儿,不忙农时,也不做活计,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若是城中真的要乱,李尽意也算其中的一份力。
柳长年不知是李尽意性子在这乱世里磨得恶了,还是本就如此,只不过之前作伪。也不知济善是对他这副性子全然不知,被他骗了过去,还是分明知道他是如此做派,还要将他派出来用。
假若是济善故意把他派过来,那么他与李尽意,竟在此时成为了璃城的两面。
他柳长年辖制着朗府,是明面上的正经官家,李尽意则与当地地头蛇打成一片,是阴暗处的眼。
李尽意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杀戮行径,末了,他意犹未尽地一舔嘴唇,从腰间摸了枚叶子,嘻嘻哈哈地吹着就要走。
柳长年忍不住道:“你站住。昨日有人告上门来说,你勾搭别人娘子?”
李尽意笑得更开心了:“他有没有说我还勾搭了他老母?”
“李尽意!”
“别生气,柳大哥。”李尽意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刀,这刀是他从屠户的肉摊子上随手拿的,在他手里如今使得是虎虎生风。
因为上头的血还没擦感觉,总觉得是转着转着就割了他的手,割出一痕血来似的。
“我谁也没勾搭,哪个小娘子我都瞧不上。不过是我爱胡侃些,又常手中有粮,她们便爱来找我胡说几句,得几斤米粮走。”
“那个来告状的人,可是只提了娘子整日不归家,却绝口不提他吃了多少饱饭?”
“这些存粮岂是叫你这样糟蹋的?府里都要没得吃了!”柳长年横眉:“这些混账事不许再做了!”
“这可不是糟蹋。”李尽意弯着眼睛:“你日后就明白了......便是座庙,建立之初想让人亲它信它,僧人不也得做些善事,发些米粥么?”
一把小小的剔骨刀在他手间翻飞,最终唰一声插进他的腰间,流畅麻利,不知道这样玩过多少次:“我这是在帮姐姐呢,你少多嘴。”
“帮她?”
“你没发觉,有好些人家中开始烧香供神了么?”李尽意竖起食指,对他比了一个嘘:“我早说过了,姐姐是仙人啊。”
他眉眼间流淌着难以言喻的神色,阴冷而狂热,柳长年张口结舌,意识到自己不该再接着问下去。
有些事情是泥潭,是阴冷幽深的洞窟,人越靠近,越是发冷。
“这些日子你也收敛些,别撞到陈相青的手上去。”
李尽意哈哈笑:“他才不会动我。他巴不得。再说了,姐姐马上要回来了,我才不怕呢。”
柳长年神色一震:“她要来了?她如何进得来?”
李尽意摊摊手,哼哼道:“等着好咯。”
“柳大哥你才是要当心些。”李尽意对他做了个鬼脸,看上去真是可恶极了:“同那个郡主那么要好,你要当她爹啊?你是我姐姐的人,明白么?不是白山军,不是青州,不是朗府,你是我姐姐的人!”
柳长年咬了咬牙。
“所以柳大哥最好也乖觉些,别想着旁的”李尽意双手拢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绳索的模样:“只要听我姐姐的话,该叫的时刻,汪汪叫便好了!”
“汪汪汪!”他吐了吐舌头,哈哈地笑。
柳长年心头蹿火,上前一步要动手,李尽意却不管他,吹着叶子跑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呼吸平息下去,觉得无力。
柳长年一方面怒,另一方面却隐隐含着期待。
济善究竟要做什么?她要做到哪一步?
济善掀开帘子,从马车上探出身来,左右地望。
谭延舟与她共乘一车,一路上被颠簸得十分痛苦,此刻马车终于放缓了速度,他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
“青州...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说着前方有数人走来,带着吃食与换的衣物,一直走到马车旁方才站住,不言不语。
济善一路走来,没缺过食少过穿,走着走着,前方总有人提前预备着等待。只是有时等待的人间隔得九,有时间隔得近。
谭延舟如今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从那日醒来,谭延舟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就认了。
当时甚至连济善跟他说的:“只是想要马。”这句话,都是假的。
是随口的一句罢了。
她怎么可能是“只是想要马?”
可是他当时竟然相信了。
在他内心深处,济善还是那个迷迷糊糊,好脾气的小军师。
但她已经一天一个变化了。
磋磨至此,一把年纪,他未能做出什么说得上的功业,也没报什么仇,谁也不怪,只是认。
认命,也认清了自己。
他忙活来忙活去,白忙活,也就白白地算了。不如此还能怎么样?再细想想,再把自己逼得急火攻心,发了癔症去?
他在牢里待了那么久,每天都在想,想得出了神,就会发癔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胡乱叫曾经自己的身边人,叫着母后,以为自己还在皇宫之中,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
后来被泼冰水,挨棍子,清醒过来了,他对着牢狱里的水洼照自己的脸,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对自己说,可以了。
谭延舟,你不是太子了,你活着,就可以了。
母后、莲夫人不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么?莲夫人临死前抓着你的手,不是说叫你什么都别管,就只是去做一个乡野村夫,念念书,种种地,带着丫头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么?
他其实本来已经做到了,已经在柳村住下来了,也成了村夫。念书,种地,偶尔给村民对着医术看看病,抓几副药。
只是后来动荡,他没忍住。
他总是摇摆,过得差了就安稳,稳定了便又开始活泛着做些什么。
如今再遇着了济善,他忽然觉得就跟着她,也挺好。
她不再是那个不大吭声,满不在乎的小军师了,她现在满肚子的主意,虽说自己看不出来,总是被误导。
他没能遵循当时答应道士的话,把她一刀斩了,那就好好看着吧。
看看自己,又惹出了一个多大的祸。
济善所掌控的人,已经从原来的几个铜楼兵迅速扩展,逐渐蔓延到了巴州四方,甚至渗透进了别的州去。
这也不令人意外,济善的掌控如同投进河水里的毒,只不过毒是顺着水脉,她的势力是顺着人群。
碰上单个的人,便放倒一个,碰上庄子村寨,便放倒一族。
谭延舟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隐隐地发冷:这样蔓延下去,她连皇帝也做得了。
皇帝还要治民治国,她呢?
所过之处,百姓的眼就是她的眼,百姓的嘴就是她的嘴。无需传信,甚至无需官员。她仅凭脑内所想,变能控得住人。
可到了那日......
人还是人么?
一个自己说不出来话,做不了事,只能变成他人口舌的人,怎么还能算作是人呢?
那算什么?
活死人?傀儡?
他怎么办?再阻止济善,同她作对?
他有这个本事么?他有这个命么?
更何况,济善对他不差啊!
济善是他带出了白山脚下的啊!
他只先接过了衣物,命身边的人先打开水袋喝了几口,又检查了一番要入口的吃食,让他们都试过了毒,才递给济善。
在熟练做这些的时候,谭延舟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个小厮,并且还是生下来就做家奴的那一种。
济善吃不死,但她开始挑剔口味,不新鲜的,被下了毒的,一概不愿意入嘴。
来青州的路上,他们曾于投宿一间乡间小店时,饭食里被下了毒。
当时夜已深,谭延舟与济善赶了一段时日的路,将身上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便此刻在外头为着几文钱与小二争辩不休,济善率先进去用饭,就吃着了毒。
那毒也不是什么好毒,入口苦涩怪异,只因店家用了大量的胡椒来掩盖,来投宿的又都是白日疲惫不堪的过客,才能不断得手。
但济善正处于吃什么都新鲜,都要仔细品尝的时候,她一口就将这毒给尝了出来。起初不知道是毒,把掌柜叫来一问,问出了端倪,怒而拔刀,当即就把这黑店的老板同老板娘一齐杀了。
谭延舟满头大汗地争辩完,数着身上的铜板与小二走进来,一抬头,便见济善在刀子。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场面分外惊悚。
谭延舟反应非常之快,当即脚向后一踢,两手一推,将大门在自己身后合上。小二这才想起来跑,扭头正好撞在门板上,被济善一刀结果了。
事后二人在后厨发现了大量人的残肢与尸块,以及卤水里泡着的肝肺。
谭延舟好一顿吐,济善蹲在那儿研究半响,饶有兴趣:“他们也吃人?”
“毒肉他们怎么会吃...呕,怕是......呕,杀人骗客人吃......呕.....”谭延舟边吐便恨道:“难怪这家店住一晚这样便宜,还包中午的饭食......必是用低价将客人骗进来,在饭食里下毒将其毒死,搜刮钱财......呕......!”
他吐一阵,又说:“赚这样的血腥钱,还同我争辩那几文钱,讨价还价个不休!”
济善没觉得恶心,只是觉着这些肉瞧着味道就不好,要论恶心,那些毒药吃起来才是真恶心。同情地看着谭延舟,她说:“起码你没吃啊。”
这句话奇异地安慰到了谭延舟。他觉得言之有理,正是因为自己与小二在外头争辩着这几文钱,才不曾同济善一起落座,没吃一口那人肉烧的饭菜。
否则此刻自己肯定也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想想,又多心眼:“那小二,难不成是为了救我,才与我争辩?”
济善说:“没有吧,他就是觉得你太吝啬了,同你赌气。他不是骂你么?骂你这么来着——”
谭延舟一摆手,叫她别说了,那小二脾气大得很,连说带骂的,若不是方圆十里只有这么一家,他必然不会忍气吞声。
这一次的经历给了二人教训,济善是不愿意再吃这些恶心的毒药,谭延舟则是完完全全记住了教训。
前有面摊子上被济善命人下药放倒,后有半夜投宿被黑心店家投毒。
他对入口的东西谨慎得不能再谨慎起来。
济善打开食盒,发现里头没有软绵绵的甜点心,只有没什么油的干饼子与馍馍,十分失望。
送的人平平板板道:“主人恕罪,点心庄子里做不出,也买不起。”
谭延舟挑眉看济善,他发现她有样学样是快得很。前儿还不在乎这些,自从听过人家家中的奴才唤了主人之后,她受了启发似的,让控制的人全叫了自己主子,威风凛凛。
济善咬了一口饼子,嚼了半响,说:“那,拿油把饼子炸了,裹上糖粉.....”
来者苦笑道:“主人,没有油了。油,糖,盐,全被征走了。”
济善咽下饼子,很不满意:“谁征的?”
“徐家的老爷,”来者弯腰:“说是今年徐家替庄子修了水渠,便要收报酬,庄子交不出,便将这些都拿走了。粮食也征走了好些,当时派了人来,挨家挨户搜了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