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原来周长城每一日都会过来陪她卖盒饭,但今年以来,城哥的工作日渐加重,有时候甚至顾不上吃午饭,被淹没在办公室无尽的图纸中,或许也是因为在昌江精密过得有些乌烟瘴气的,周长城就没有精力顾得上万云那头,中午一时出来,一时不出来,不过他也交代了保安队长肥伦,中午没事就去溜达溜达,要是万云遇上什么麻烦了,请他进来喊一声。
现在的周长城不是个小工人,而是昌江精密叫得出名字的周工了,肥伦比以往更给他面子,接了人家的烟,一直点头:“好说,好说。”
万云在五十米街这个摊位上已经有几年时间,跟周围的摊主们互相认识,所以周长城不出来陪她,她也不觉害怕,而且有时候袁东海的板车不推远,他也会过来帮把手。
今年请了郑阿姨来家里帮忙做小工,万云省却了很多的力气,盒饭数量已经渐渐往每日六十盒去突破了,按着每个盒饭均价一块三毛,她每个月的现金流收入大概是两千块左右,加上周长城拿回家的工资,夫妻两个每个月至少能在存折里存上一千二。
算起来,今年没有大的收入爆发,但两人稳打稳扎的,又不胡乱花钱,也没人找他们借钱,存款比去年要多,就是万云的私房钱都开始回到了三千这个数额。
这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这这一份高兴在跟袁东海林彩虹聚会之后却又被打破了。
林彩虹十来岁就跟着叔叔婶婶讨生活,虽没有签订契约,但双方家里都默认,林彩虹是已经过继到她叔叔家里,跟原来的家庭没关系了,尽管她婶婶才大她五岁。
自从厨艺培训班结束后,林彩虹回到叔叔婶婶家里,受了她叔叔好大一顿奚落,叔叔嘲笑她浪费了一千二百块钱,拿个破证,一点用都没有,几年工都白做了,还不如拿钱吃喝。
自此之后,林彩虹便有些开始发愤图强,再不肯让人笑话她。前两年承包了菜地,今年妹妹林彩霞来了之后,如虎添翼,又开始承包水田和果园,听袁东海说,她还请了五个人来帮忙做事,甚至在村里给这几个人租了房子住,天天泡在田里,俨然已经是个小地主了。
如果让冯丹燕看到,肯定要说林彩虹在做牛做马,因为现在的林彩虹整个人黑得如同一块碳,为了好打理,头发剪得短短的,加上脸上轮廓方正,远看像个矮个子的男孩儿。
今年,林彩虹种的果蔬,已经开始给番禺市桥两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做供给了,这是原先厨艺学校招生老师曾明朗帮忙牵的线,曾老师对林彩虹和万云结业后没到厨房去就业这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总觉得辜负她们两个女孩子,万云一直没回去过学校,曾明朗不知其近况。
恰好林彩虹想给自己的菜蔬水果找销路,她手头无人脉,只好蹲在厨艺学校楼下,想看看有没有之前的厨师老师帮忙推荐,曾明朗在楼下与她碰到,听到她现在的困境,二话不说,立马就替她引荐了番禺两个相熟酒楼的大厨,大厨跟采购一体,话语权很大,因是曾明朗引荐的,大家也能算得上是厨艺学校的师兄妹,于是就先小批量找林彩虹进货,试了一个月,感觉不错,到后来就改成了让她做其中一个供应商了。
算起来,铁三角里,到目前为止,竟是林彩虹后来居上,她是真正意义上成为了餐饮这条供应链上不可缺少的那个环节,衬得起一句“彩虹老板”,虽然苦,可赚的钱也比万云和袁东海多,再不是吴下阿蒙,就是她叔叔婶婶,都辞去原先的工作,跟着林彩虹干。
后面要是土地可以出让,林彩虹准备买属于自己的田,她要在自己的田地上建立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过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
到年底,三人约了出来见面,林彩虹说完自己的事情,万云和袁东海万分佩服,林彩虹条件艰苦,走到这一步,而且速度这么快,实在太不容易了!
这次他们同学三个聚会,林彩霞也跟着出来了,小孩儿十六了,头发终于不再发黄,脸色比去年底见到的时候要好一些,看来跟在亲姐姐身边,没有被姐姐亏待。
不过他们说话,林彩霞就自己跑到另一边去玩,也不跟哥哥姐姐们说话。
袁东海不解,问林彩虹:“你把冬瓜妹带出来干什么?”
说到这个,林彩虹就烦:“她跟我堂弟妹们不对付,十六岁还跟读小学的小孩儿们打架。我叔叔脾气不好,看彩霞骂他的孩子,就动手打她。其实我去年决意把她从老家带出来,我婶婶也不是太高兴,家里现在情况好一点,但毕竟还是多了口人。”
他们还是挤在叔叔之前租来的房子里,人口一多,吵嘴打闹是避免不了的,现在年底,要忙着准备年货摊的事,顾不上搬家,到了明年,林彩虹准备租个大间的屋子,举家搬过去,各有各空间,免得挤在一起,成日跟乌眼鸡似的。
林彩霞之所以跟叔叔生的那几个堂弟妹不对付,是因为堂弟妹们对她姐姐林彩虹不尊重,明明现在叔婶都在林彩虹租来的田里做事,他们这些小孩对她姐还不客气,叫人家矮子虹,又把外面那些难听的话学回来骂她姐,说她本来就丑,现在晒成黑炭,男不男女不女的,往后嫁不出去,没有婆家要。
嫁不出去,找不到婆家,这件事在林彩霞的认知里,是很严重的诅咒。
林彩虹自从十四岁从老家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也就是去年,跟着叔叔婶婶回去走了一圈,看到瘦成排骨、成日吃不上饭,还遭父母打骂的林彩霞,动了恻隐之心,把妹妹带出来,好歹给口饭吃,养大她。
林彩霞到了广州,生活在林彩虹手底下,真正吃饱了饭,到了过节,姐姐还会给她零花钱,让她出门去买新衣服,现在林彩虹给酒家供货,手上的钱更多了,每个月给妹妹开工资,教导她要识得储蓄,存了钱最好还是去读两年书,学门技术,林彩霞过得比在老家的生活好了一百倍,所以谁攻击林彩虹,就是在攻击她。
女孩子的生存困境,是各有各的不同。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小孩儿说什么,就是我妹她小气。”林彩虹嘴里说妹妹小气,可心里又确实柔软,谁能这样切切实实维护自己呢?就是婶婶疼她,也没办法越过亲生子女。
以前林彩虹也会觉得在叔叔家里孤立无援,他们几口人是一家人,自己是外人,可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何况堂弟妹们都是她带大的,跟孩子计较,林彩虹自觉做不出来这种事。有林彩霞在中间给她出口气,她心里也会暗暗爽快,但终究要拦着点儿,大家始终是亲人,所以每次要到外面去办事见人,林彩虹就把妹妹带着,免得她在家跟堂弟妹们又打起来。
听完这些家里的事情,袁东海和万云都默然,谁家里都是一地鸡毛,难以梳理,真是也就只能这么将就地过着,要一件件去掰扯清楚,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三人吃饭的时候,袁东海忽然问万云:“我们两个要摆摊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一辈子都待在工业区五十米街的摊档上,你卖盒饭,我卖串串吗?”
其实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太冷了,就是出来吃饭的人都少了,不论是袁东海还是万云,要赚到往日的钱,就得在摊位上待久一些,冷风刮过,吹得周围的摊主们耳朵都要掉了。
一到冬天,那个卖葱油饼的大姐就异常暴躁,她特别不经冻,在广州这样的暖和的地方,还年年长冻疮,弄得她双手破皮发痒,夜里也睡不好,骂完自己的丈夫,又开始找周围摊档人的麻烦,甚至有时候会骂客人买得少,万云的摊子跟她隔得远,都被波及过,总之天气一冷,全世界人都对不住她,越是跟她计较,她还越来劲,摔摔打打,没完没了的。
与这样的恶邻相处,人心里也累得慌,真不知道这一日日究竟在忙活什么。
人是环境动物,袁东海和万云有时候都觉得丧气,这是什么鬼日子!怎么赚个钱还要莫名受气!到底要怎么摆脱这样的人?
袁东海会这么问,因为他出来打工已经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都没有攒到钱,也就是这几年,跟万云一起摆摊子卖串串,年底去越秀年货街卖年货,才勉强攒下九千块钱,他手头实在太粗疏,被人一忽悠,就请客吃饭,要不就借钱给别人,人家借了不还,他又不好意思催债,完全存不下钱,也没个家人寄托,有一天没一天的。
这九千块钱,要是拿回老家去起房子,借一借,凑一凑,勉强也能盖起来个小平房,往后回老家就有落脚地了,可袁东海又不乐意,自己人都在广州,跑回老家去起什么房子呢?便宜哥嫂吗?他才不想做这种傻事!
林彩虹就完全没有这种忧虑,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回老家,从十四岁,叔叔花了两百块就把她从老家“买”出来了,往后她都是要待在广州,留在番禺的。
林彩霞在旁边,顺着姐姐的话点头,她也不想回老家,回去有干不完的活儿和挨不完的饿,有点儿什么吃的都要紧着她妈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最小的弟弟,没意思透了。
现在,在叔叔家里虽然过得也是吵吵打打的,被堂弟妹们排挤,可总比在老家好,而且她姐还会维护她,少让她干家务活,常常指派她到田里去做事,做了事就有钱拿,有钱拿就能去买新衣服新零食。林彩霞对现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
袁东海的话,给万云的心里塞进去了一种蓬勃欲发的念头。
自己已经卖盒饭有几年了,每天若是能够多卖出几盒,心里就高兴,为今天能多进账几块钱而振奋,可正如袁东海说的,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外头卖盒饭吗?
城哥的工作已经从生产岗转向技术感,工资涨得很快,近日桂老师和裘阿姨都赞扬他在慢慢沉淀自己,往后肯定有不一样的前途,他的认知也开始发生了改变。
现在的城哥跟自己讲话,说一些厂里的转变和各部门之间的纠葛,还有国际大事对他们厂里的影响,万云都觉得模模糊糊的,听得略微吃力,不明白日本人过不好,跟他们厂里催促城哥去学英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万云知道,学习是一件好事。
所以,自己是否也要再往前走一走,突破这种平凡无奇的瓶颈,不然一人前进,一人原地踏步,思想拉开距离,往后也是没办法沟通的。
还有,大家都是同学,起点差不多,林彩虹已经大步跨到可以和酒楼做生意了,再过两年,肯定会有新的变化,那自己呢?还是继续单枪匹马做个小盒饭生意吗?这种生存方式会不会太脆弱了?都是朋友,不可能不比较的。
万云陷入了思考。
只是现在已经是年底了,年底又有新的事情要做,万云和袁东海还是决定继续去年货街卖货,就是林彩虹这样忙碌,没有放掉这一波赚钱的机会。
冯丹燕也加入了他们年货摊里,承接了万云的糖饼年货生意,她和朱哥两口子上阵打虎,攒钱还债。
今年的万云准备专攻台历和红包,糖饼其实也很好,但是她精力就这么多,请不到人,江曼已经另有去处了,她实在顾不过来了,就把那个厂家转介给了丹燕嫂,单一的纸制品对她来讲,单价高,也更为保险。不过她照例寄了不少年货回去给万雪,让她姐手上至少别这么紧。
今年年中,张承志那熬油的病妻去了,自那之后,他颓丧了一阵子,后来开始把精力都投入在工厂里,斥巨资进了一台高级的印刷机器,在原有的基础上,他厂里出来的纸制品就更加精美,油墨更加丰富,同类产品中,人家一打眼就能看见他做出来的东西。
别看张承志人长得不怎样,可审美这一块却是有点儿本事,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美人、城市风光、自然景色、明星画报、伟人像等等,大红大绿,大俗大雅,他门儿清得很,今年生意比去年好。
万云也是看他今年的台历和挂历都做得吸引人,进了不少货,还送了十本给孙家宁,让他去走礼,孙家宁在市里比在县里认识的人更多,他的挂历一拿出来,周围的人都在问哪里买的,纷纷赞叹,孙家宁发了电报来要货,让孙家欢和万风合伙去摆摊子挣学费,万云又给他们也寄了五大箱回去。
也是托了张承志的福,万云的台历和红包都卖得不错,跟去年那个大摊子相比,并不少什么。
1990年虽然困苦重重,万云在开年时身体就不好,花了一笔钱做复健,天气一冷也有影响,接着是周长城在工作上遇上困境,其他朋友们大大小小总有各类问题。对小两口来说,这仍是个丰收的年份,存折上的钱数一直在往上涨,比前两年加起来的都要高,已经到两万四了。
但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虽日日见面,却也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一年到底,就是抽屉里的那一沓橡胶套,还维持在十一月份的那个数量。
第148章
1991年的春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时候,遇上了施婆婆六十九大寿,朱哥老家的规矩是,老人家的寿辰过零不过整,所以选在六十九的这一年给老娘办寿酒,找了一日中午,邀请了一些亲近的老乡朋友们过来喝酒吃饭,给老人家庆生。
彭鹏和彭颖自然是要来的,他们的女儿彭双已经能扶着椅子走几步路了,就是说话还不太清晰,上下生了五颗小米牙,笑起来的时候可爱得像个小天使,果然如冯丹燕所说,只隐约有点彭鹏的样子,五官是越长越像彭颖,长大了肯定又是个好看的女孩儿。
经过几年下来的积累,彭鹏赚钱很容易,生意越做越大,他那小茉莉肥皂和日用品,隐约打出一点小名头来了,就是平时在市区的百货店和杂货店都能看见这款肥皂。
冯丹燕很有意思,总说这是彭颖的功劳,因为彭颖旺夫,彭鹏一结婚,双彭结合,事业立马就一飞冲天了,点着彭鹏对彭颖好一点。
每每说到这些,彭鹏都得意得揽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老婆,深深觉得自己眼光好,有本事,会找老婆,彭颖也总是笑,夫妻两个的目光黏黏腻腻的。
那时在朱哥的院子里,第一回 见彭颖,高瘦冷清,每个人都以为她不好惹,总觉得她脸上有一层冰,可婚后,她再没有那种肃杀的愁苦,从前的短发也开始留长,温柔地披在脑后,衣服鞋子簇新,双手光洁柔白,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母性光芒。
不能单单说彭颖旺夫,彭鹏对老婆也是极好的,人的脸色可以反映她的处境,彭颖就是比之前要柔和许多,他们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一对夫妇。
在施婆婆的寿宴上,来的几个孩子都捧了寿桃、鸡蛋、馒头去给老人家祝寿,朱文朱武和朱小妮三个大孙子还举着可乐去“敬酒”,这老婆婆略带刻薄痕迹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笑容,接过孩子们的“贡品”,还掏出贴身的一沓红包,让儿媳妇冯丹燕在旁边发给孩子们,苦出身的老太太也过上好日子咯,大家难得欢聚一堂,热闹又欢乐。
周长城和万云也在现场,照旧是分了男女两桌。
“阿云,你有动静了吗?”彭颖看冯丹燕抱着彭双满场窜,很放心,跟万云说起话来。
万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懵然问:“什么动静?”
“孩子呀,去年双双百日宴,我以为你就要孩子了。”彭颖指了指万云的肚子,也是好奇,据她所知,周长城和万云可是结婚好几年了,这么些年都没生孩子,在考虑什么呢?
万云心里有点轻微不自在,不是因为彭颖跨过界限的问话,而是因为她和城哥两人近来颇为冷淡,没有新婚的那种甜蜜了,仿佛大家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以前总听谁说,哪个和哪个只是搭伙过日子的,没有真感情,万云竟凄凉地接收到了这种感触。只是夫妻间这种亲密的事情,又实在不好与外人言,只好笑说:“我们还想再往后放放。”
彭颖想,现在确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赶着生孩子的,何况看周长城和阿云两人都忙着赚钱的样子,就没有再细问,随后沉默了几秒,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又有了!”
“啊!”万云惊得把手上的杯子丢在桌上,看周围的嫂子姐姐们看着自己,又赶紧笑着掩饰道,“这茶水太烫了,烫着手了。”
彭颖也装模作样嗔她冒失,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没有三个月,不是稳定期,不好说出来,彭颖也有点顾忌。
“看不出来啊,”万云看着小腹平平的彭颖,想碰一碰,还是收回了手,放低嗓音,“你生双双还不到一年吧?这么急就要第二个啊?”
“嗯,彭鹏想多生几个。”说到这个,彭颖有点惆怅,知道丈夫是想要个儿子,双双一岁不到,他就赶紧催彭颖再有孕,都是身体正常的年轻人,放纵一两回,就怀上了,“来吃寿酒之前,去卫生院查了,还不到一个月。”
她有点烦闷,压力也挺大,虽然彭鹏说这次再是个女儿也不要紧,反正都是自己的骨肉,只是如果是儿子,那就凑成个“好”字,那他的人生就完满了,就是对老家一直记挂着自己的爹娘都有了交代。可生男生女这种事,又不是彭颖或彭鹏能决定的,还不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和孩子跟自己的缘分,只是她也实在无处可说,就跟万云讲了。
大概是受了姐姐生甜甜时那番话的影响,男孩儿女孩儿在万云这儿都不是问题。
“那,你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查得不严啊?”万云倒是想到这个,当初在县里,她姐生甜甜的时候,可是一怀上就被计划生育小组给盯上了,刚生完不到三个月,就让万雪去上了环。
“查!怎么不查?”彭颖都已经被催促过好几回要去上环了,不过彭鹏没让她去,躲开了,这次怀孕,又说一定要生下来,到外地去生也行,到时计生队想罚款就罚,他会去交钱,让彭颖放心。
“你这…身体本来就虚的人,可得更加保重自己,别太劳累,该吃吃,该喝喝,也别替彭鹏省着。”万云只好拍了拍彭颖的手,她没有生过孩子,也说不了太多其他的话,虽说是彭鹏想要个儿子,可彭颖大概也是想的,儿女双全这些念头,都无可厚非。
彭鹏生意好,之前跟周长城吹牛说要买车,车子还没买,但大哥大先安排上了。
这只大哥大在男人桌上转了一圈,大家都长了见识,最后又回到彭鹏的手上,刚好电话响了,他翻开盖子,牛气哄哄接起电话来,声音洪亮:“喂!”一手拿着大哥大,一手夹着烟,不伦不类、松松垮垮的土西装,身后放了个皮质的鼓鼓的公文包,脸上是恣意的表情,“阿新啊?我今天不在白云,在海珠喝老人家的寿酒!”
“什么?又打麻将?不打了,你们先玩,等我回去再找你们!对对对,过两天过两天,叫阿苟他们开好房间等我!看鹏哥我不大杀四方,让你们输掉裤子!”
“哎,好,反正我一定去!到时叫上老张?行行行,没问题!都是朋友!”
“好,就这样,改天再约!”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大哥大“啪”一声放在桌上,享受着桌上众人或赞叹或称羡的目光和声音,啧,钱真是个好东西,钱在我身上,就更是大大地好,彭鹏吐着烟圈,自大地想。
老乡们和朋友们自然是奉承着他,谁叫彭鹏现在的的确确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大老板呢?一个月轻松有好几万的流水进账,有厂房,有八十多个员工,老婆比任何一个嫂子都漂亮,老家一些亲戚到广州来都投奔到他厂里去,这男人能赚钱,还能关照同乡,看这么发展下去,往后生意只会做得更大,比朱哥更有出息,新时代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试问在座哪一位能做到呢?
彭鹏不禁有些飘飘然。
酒宴还未结束,施婆婆精神就有些吃不消了,她得回去午睡一会儿,朱哥让两个小兄弟帮忙把老人家送回家,给钱让他们拦个的士,他和冯丹燕还要在酒楼陪陪客人。
冯丹燕四周绕了一圈,确保老寿星满意,孩子们玩得开心,客人们吃饱喝足,这才一屁股坐在万云隔壁,问她:“彭颖呢?”
“给双双喂奶去了。”万云给冯丹燕装了一碗汤,“刚刚没吃什么东西吧?喝点儿汤,我还让服务员给你留了碗面的。”
“还是阿云疼我。”冯丹燕大口喝起汤来,这种喜宴寿宴,主人家忙碌起来,哪有吃得饱的时候?
趁着冯丹燕吃东西,万云凑过去,把彭颖再次怀孕的事情说了,就是冯丹燕这种喜欢多子多孙的传统大姐都惊讶了一回,她生完朱文朱武,过了三年才有的朱小妮,看了眼男人的那桌,众人众星拱月围着彭鹏,彭鹏显然是也是乐在其中,忽然皱着眉说:“彭鹏这人,要拴条绳子才行。”
万云看着冯丹燕,又扫一眼彭鹏,笑说:“拿绳子去栓他干嘛?他又不是狗。”
冯丹燕瞪了万云一眼:“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朱哥身上有一根绳子,我一拉,他就回家了。你家周长城自己就会往身上套绳子,你不拉,他自己也能回去。”说着,又看了眼往烟灰缸里摁烟头的彭鹏,“但是彭鹏不一样,这几年,我看他的心是越来越野了,彭颖还是要准备好这条绳子。”
万云毕竟比冯丹燕年纪要小,只觉得嫂子说话神神叨叨的,她就看不出彭鹏哪儿野了,丹燕嫂有时候会发神经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事后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情况,每当这种时候,万云都是当她在瞎说。
但是一个没看住,冯丹燕转头就跟彭颖说了:“你的心思别老在孩子身上,多管着点儿彭鹏,给他念紧箍咒,凡事多想着家里。”
彭颖也是听得莫名其妙,彭鹏身上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谁人没有?她彭颖也不是什么完美的人,就当冯丹燕在说瞎话,因着她是嫂子,还是应付地点头说好。
吃完了施婆婆的寿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前一后回家去了。
中午彭颖问起万云生孩子的事,万云心里有点怄气,因为从去年底开始,她和周长城两人用的橡胶套就少了,城哥似乎总是很累,回到家还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些工作,坐在书房里不停地画图,要不就看些万云看不懂的专业书,大家唯一能交流的,就是在吃宵夜的时候。
而周长城吃完了万云做的宵夜,回书房再看一会儿图纸和项目进度表,准备一下明天的工作,就洗澡准备睡觉,估计也是累狠了,一沾到枕头马上就睡着了,根本没留说话的时间。
过年到现在,抽屉里的橡胶套也只是少了三个,如果不是万云经历过周长城那种如狼似虎的饥渴劲儿,她都要以为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不行了?
有时候万云也会逗一逗周长城,周长城都是兴致不高,一句“工作不顺利,太累了”敷衍过去,唯一一回热情的,还是万云穿了一身鲜绿色的泳装,整个人又白又嫩,周长城当时刚洗完澡,一下子就来劲了,把她扑倒在床上,可过了这一晚,他又恢复了那种工作狂的状态。
万云有时候觉得自己委屈,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矫情,周长城确实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提不起精神,仿佛除了吃饭喝水睡觉,他剩下的只有工作了。丈夫没有生二心,发了工资照旧留三五十自用,其他的拿回家交给妻子,更无抽烟喝酒这种不良嗜好,所以她憋屈在这儿,人家都恨不得要个上进的丈夫,她万云倒是有,心里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更不能指责丈夫为了追求进步,而忽略了自己。
夫妻两个,一个不懂沟通,一个不懂提要求,需要往前再走一走。
这样的事来多两回,万云也恹恹,无甚热情了。
两个人好像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点儿隔阂。
除了他们两人有隔阂之外,桂春生和裘松龄二人之间,也有这种冷淡的感觉。
从去年周长城和万云撞破两位长辈在家吵架至今,万云只见过裘松龄两回。
一回是去年中秋时,桂老师没有和他们小两口过节,而是到外头去吃饭,回来时,是裘阿姨开车把他送回来的。另一回就是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不过今年的团圆饭吃得也是颇为尴尬,桂老师强烈邀请裘阿姨过来,可裘阿姨显得很是冷淡,一顿饭下来,金口难开,吃完饭,不同以往还会坐下喝茶,跟小辈们说说话,今年她没待多久立马就离开了,桂老师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好陪着她去停车坪,自己再回来和周长城万云小两口看春晚过除夕。
万云听桂老师说,裘阿姨去年在上海住了三个月,在中秋之前才回来的。所以她猜测,两位长辈一直在冷战,估计是在中秋之前,桂老师才把裘阿姨给哄回来的。
桂老师也不容易,在万云看来,裘松龄可不是那么好哄的女人。
忽而又觉得桂老师和裘阿姨两人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仍有折腾的劲头,感情生活并不黑白,爱是爱,恨是恨,其实也很有生命力,至少比如今的自己和城哥更有生机。
但是,不论是桂老师还是裘阿姨,他们两人的嘴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对于他们那晚吵架的事情讳莫如深,谁都不提一个字,比一遇到丁点儿感情烦恼就到处说的年轻人沉静得多。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心痒难耐,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藏在心里。
夫妻两个回到家,因为没有话题,一路上都显得极为沉默,万云不自在,换好衣服后,只好絮絮叨叨地跟周长城说起她姐的事。
现在万雪已经从县里搬到了定安市,孙家宁上班,她就在家里带孩子,如果是双职工的话,还能将四岁的甜甜送到托儿所,但万雪没有工作,就干脆自己带孩子了,不过下半年,就得把孩子送去机关幼儿园了。
孙家宁没有申请到两居室的房子,好在市委考虑到他们家里的情况,给他重新安排了一居室,地方不大,但这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也是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