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当“大老板”的女婿葛宝生,郑阿姨是越来越少提及了。
像是冯丹燕和江曼这样,就是穷则思变,变则通。
万云来到广州之时,没有自己想办法去做事,而是想要依靠桂老师的人脉找清闲的工作,后来发现这种依靠很是虚幻,最后自己还是选择出去卖盒饭。
这些,都是从“慢”到“快”的转变过程,从被动生活到主动生活的进化过程。
可她姐和姐夫还没有变过来,如果要解决夫妻长期异地的问题,其中必须要有人做出妥协和改变,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按着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运行的。
但是这些话,万云有些理不清楚,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她姐姐讲,也怕万雪又误会她一个当妹妹的,要给她当姐姐的“上政治课”,可是这种在生活和成长中积累所带来的思维影响,从慢到快,再从快到变,这样才能慢慢地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而不是单单在那里苦等、苦熬某个可能的机会。
当然,熬,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得熬,即使立即去改变,也是有其他的煎熬,可若是不做出新的变动,只是被动得等待,万云觉得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也是到了这些时刻,万云才看到了姐姐姐夫的短板,他们在县里吃得开的那一套,曾让她和周长城十分羡慕,可换了个新环境,也要跟许多普通人一样去重新适应。
县里是小池塘,市里是大池塘,大家都是池塘里的青蛙,从小池塘跳到大池塘,他们从前在县里的那一套做人做事的标准,到了市里就要重新开始变通了。
后来万云陆续又和万雪说过两回,让她辞去现在这份工作,到市里去和姐夫团聚,哪怕是自己做一点小生意或者到某个单位去做个临时工也好。
万雪本是有主意的人,但遇上事情,也难免会有慌了手脚的时候,似乎怎么选择都不对。
刚开始她坚决不肯同意万云的说法,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让万雪不得不松动了。
孙家宁到了市里,下半年的工作越来越忙碌,往日里有空他会回来看妻子孩子,可忙起来连休息日都没有的时候,那大家就只能这样僵持着分离的局面,最多就是下了班通个电话,两人诉说一下自己忙什么,三四个月见不上都是常事。这样的日子,给万雪敲了警钟,如果现状一直不打破,没有改变的话,那么后面夫妻感情会越来越冷淡,渐行渐远是可以预见的,她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而且,让万雪觉得恐怖的,有两天夜里,她带着甜甜,锁上门,睡得好好的,整个物资局筒子楼都关了灯的时候,她的屋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声突兀的敲门声,在万雪的耳朵里不亚于惊雷闪电,吓得她一夜提着心,搂着甜甜,睁着眼睛到天亮。
其实就是有人看着万雪是个美貌少妇,平日里吃穿都大方,带着个女儿,丈夫长期不在家,一些动了下流心思的人就跑去敲门,想打她主意。
后面还再来了一回,万雪也没有应门,只是悄悄起床,手上拿了根结实的棍子,要是有人闯进来,她就动手,好在无人闯门,第二日她就把廖大姐叫上楼,和自己一起睡。
第三回 有人敲门的时候,廖大姐醒了,她让万雪捂住甜甜的耳朵,穿上鞋子走到门口去,隔着门,叉着腰开始骂:“哪个王八蛋杀千刀的半夜敲人家门啊?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半夜赶着跑来报丧啊?”
那打坏主意的人从那晚就知道里头睡了不止万雪一个,此后才没有这种吓人的敲门声,但万雪也没让廖大姐再下去过,她和甜甜两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总是弱势一些的,廖大姐来帮忙壮壮胆也好。
这件事,万雪本来还不打算告诉孙家宁,可廖大姐坚持主张必须要跟家里男人讲:“说呀,你必须得说!家宁都三个多月没回县里了,下回你们见面估计就得等到过年了,你一人带着孩子在县里多不容易啊,就是要让男人知道你的不容易!别当什么贤妻良母!趁着男人现在还有良心,就是要让他愧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你不说我替你去说!”
万雪这才把这事儿写信告诉了孙家宁。
孙家宁一读完信,满腹怒气,又惊又怕,立即打电话回县里,问万雪有没有被吓着,万雪捂着半边脸,带着点哽咽:“阿宁哥,我不想跟你分开。”
“阿雪,别怕,这一周我就回去。”孙家宁本来周六有个排班,他请了一日假,坚决回去看了妻儿。
脆弱的夫妻两个,在这一刻关系却变得更为坚定。
夫妻两个见了面,搂在一起,甜甜不知愁苦,见爸妈抱着,她也要凑上前来,嘻嘻哈哈的,一家三口抱住。
那一晚,等甜甜睡着了,孙家宁和万雪两人连夜把手上的钱盘算了一番,最终做出一个令人心痛的决定,让万雪辞去县小学那个铁饭碗,带着甜甜去市里和孙家宁团聚,孙家宁再以家庭实际情况,尽量申请一套一居室或二居室的分房。
至于万雪未来的工作,去了再说吧,一家人团聚了再说吧,顾不上那许多了。
本命年,犯太岁,流年不利。
这是周长城今年感受最深的事,他在昌江精密过得是一日不如一日,成日都想着干脆辞职换工作算了,可看着每月到手的四百八十块钱,又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如果离开昌江,他去哪里能找到这么高工资的岗位?
是的,他又涨了点钱,比于小山和郭泉几乎高出三分之一,大家同为助理,薪酬相差这么多,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涨薪了,周长城还不敢声张。
可这完全是劳心劳力赚来的钱,其中滋味,只有周长城自己知道。
今年前头的几个月,并不忙碌,大家过得也是较为闲散,不慌不忙地做事,一直到四月份的时候,新订单确定下来,是欧洲的新客户,订单一波接一波,整个厂子开始忙碌。
设计部门根据客户来图做出相关的图纸,梅长发、王忠良、周长城等人跟香港那头的连线会议开得更多了,因为梁志聪不是日日都在广州,所以一些细节对接的事情就交到周长城手上,比如生产进度和用料测试等,加上周长城写得一手好字,设计部门大部分的报表和图纸都是他手上出去的。
不论是王忠良还是梁志聪,都开始认可周长城的签字。
于小山和郭泉两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工作,对外沟通这些杂乱的事,全都推到周长城头上去了,这就有个问题,就是他两头不到岸,谁都不认他的身份。
香港那边的同事,认为周长城是广州厂的人,有什么事如果联系不到生产负责人,或者采购不力的话,直接就怪周长城工作不到位,跟梁志聪告状说这人能力不行。
而广州厂的人认为周长城是香港同事的“爪牙”,因为周长城时常代表梁志聪和销售那边过来传达客户的新要求,这些要求有时候奇怪苛刻,机器、人手和技术等因素跟不上,大家就有怨言,好似被人故意刁难,这种怨气发泄不到香港同事那头,就全都算在周长城头上,普通职工不敢对他如何,可是个“小官”,比如组长和有经验地位的大师傅,就态度嚣张恶劣,硬是拖着不做事,后面还要倒打一耙。
周长城在做生产工的时候,靠谱且勤奋,人缘很不错,可自从跟了梁志聪,整个人就散发着倒霉的黑气,他时常觉得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工资涨上去了,但基本的尊重得不到。这是钱解决不了的。
每一日起床,他都抱着很大的压力去上班,同个部门的于小山和郭泉两人对他不咸不淡的,周长城从刚开始的难受,到现在的适应,也习惯了,在办公室,除了工作事宜,没有必要就不开口说话。
除了管着自己手头设计上的事,他还得适当跟进项目进度的情况,但凡是在广州厂生产的项目,周长城手上都有登记,进度在哪里,卡在哪里,需要谁的协助,人手数量,排期如何等等内容,他的工作比于郭二人重得多。之所以让他注意这些项目进度,也是方便在开会的时候,跟姚生和梁志聪等人汇报。
他一个设计部门的人,还干了统筹的工作,香港总部和广州厂对他的权限极度不分明,不管他最初的定位是什么岗,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做事的人,可大家竟也这么适应下来了,甚至某些审核流程,都绕不开周长城这个助理这一关。在这种情况下,周长城就逐渐养成了自己的工作习惯,做到了初步的项目协调。
抛开内心苦闷那些情绪,周长城的个人能力是得到了很大锻炼的,起码现在广州厂的设计部门隐隐以他为首,其他部门的同事尽管与他有为难,但遇到问题还是得跟周长城讲,他成了中间一条必不可少的沟通纽带。
周长城在跟多了十来个项目后,心中对各种可能会发生的困难和情况就有了较彻底的了解,上游的客户和下游的供应商,在他心里都慢慢构建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梁志聪这人烦人归烦人,可不阻碍下属的发展,有些跟大老板们开会的时候,他会给机会周长城说话,周长城刚开始汇报时,嘴里磕磕巴巴的,姚生好几次都很不悦打断批评他,销售的同事也多有不满,认为他能力不足,不足以担任这个协调的岗位,要求广州厂必须要派驻能干的自己人。
可谁去呢?首先梁志聪自己就不干,别说其他人。
八月份的时候倒是招了一个当地人,让其帮忙统筹整个厂里的项目,可人家也不愿意当夹心饼干,还未过中秋,这人就跑了,于是事情只能又落到了周长城身上。
姚生也头疼,重赏之下,竟招不到勇夫,这就是当时人才市场的情况,他无人可用。
被人当众嫌弃口齿不清,好丢人。
知耻而后勇,周长城自己没日没夜地窝在办公室,一点一点地对进度,有些汇报语言还要特意写下来,甚至一个人在家里练习汇报过程,同时揣摩跟各位同事领导如何汇报,各部门的人想听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式提出,这样更容易解决问题,还有一个重点,汇报完这些,不要给自己和自己的部门埋下祸害,办公室斗争是时刻都存在的。就是梁志聪这么强硬的人,也会和周长城感叹香港办公室可不是什么清净之地,所有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冲的。
多开几个月的会,周长城再开口,已经是言之有物的人,并且能指出问题核心,提出解决方法,而不是坐在那里浪费大家时间,他也更明白了姚生作为老板、梁志聪作为设计经理、销售同事对接客户时呈现出的态度,以及大家对整体项目的考虑是怎么想的,打工仔的思维有了新的转变。
这些都是在生产岗没有办法接触到的工作内容。
周长城一边痛苦,一边成长,一边调整自己的心态,一边与自己的软弱拖拉抗争。从前他坚信沉默是金,现在转变为有嘴就要说话,尽量表达准确,错了也不要紧。
那时候的工程师是值钱的,只有真正的工程师,大家才会在姓的后面加一个“工”字,比如梁志聪,人家心服口服称一句梁工,而一年到底了,周长城偶尔也能听到别人称他为周工了。
总是有进步的,不是吗?做年终总结时,周长城自嘲地想。
其实在这一年里,还有一件大事对昌江精密的发展有着极大的影响。
1990年,日经指数一直不停下降,日本银行出台政策刺破日本经济的泡沫,到了同年8月,为防止日圆外流,采取货币紧缩的政策,提高了银行贴现率,减少民间和企业贷款,号召大家把钱留在日本。
这个事情对于制造业的影响就是,从银行贷款出来变得困难,企业用工和材料成本高涨,裁员率升高,资金收回困难,国际进口比出口要贵,收支不平衡,原本的模式开始转不动了,外发订单减少,尽量把工作岗位留在本国,大家要想其他办法生存。
此前日本已经经历了近三十年高速的经济发展,大家习惯了高流动的行业模式,如今要变,必定会揭露出究竟是谁在中间“裸泳”。
姚劲成在八十年代时得益于日本的制造外包,赚了不少日本人的钱,他十分看好这个国家的科技和制造水平,陆续招了十五个日语销售,专攻日本市场,从汽车到家电再到玩具,都是姚劲成的目标,除了广州厂,如果日本持续跟八十年代那么发展下去的话,他还想在东莞和深圳两地建厂的。
其实经济周期有起伏是正常的,且看美国的经济史就知道,但当时日本股市下挫得太厉害,香港是个金融中心,姚劲成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这次日经下跌,说自己在中间卖空买入赚了多少输了多少,指数波动过大,就引起了他的警惕,实业制造是需要稳定的一个行业,姚劲成放缓了开发日本市场的脚步,又尽快确立现在手头有的日本订单,能发货就赶紧发出去,不要拖拖拉拉的,同时催收客户的回款。
好在是私企,船小好调头,不必经历一系列的文山会海才能决定,姚劲成以一己之力的敏感,挽救了昌江精密可能会遇到的损失,跟日本一个家电公司的订单完成后,回款到位,一分不少,他松了一口气。
再过了两个月,有同行已经收不回款项了,国际官司都打不响,因为好多日企在那几年陆续宣布破产。1991年后,日本进入后人所说的“失去的三十年”的经济失落期。
同年十月,东德和西德合并,德国避开了这次的泡沫,东德的并入,给西德带来喘息机会,劳动力增加,蛋糕变大,泡沫分摊。精明的姚劲成看到了其中的机会,调转枪头,目标主要放在欧美市场上,日本客户被他放到了最后,原先庞大的日语销售团队,到了年底只剩两人。
自然,转型是困难的,姚劲成是个干事业的人,他对这种转变的阵痛接受度很高,只是从前规划的制造机动车配件的厂房和机器就得舍弃掉一些,因为西欧和北美对大陆制造商的认可度比日本人的更低。昌江精密的目标客户也跟着转变成技术相对较低的消费品公司。
消费品的利润额肯定没有大件品高,客户群体的变更,对昌江精密来说,是很可惜的事情,仿佛前面的工作都白做了,但,不得不转变,不然的话,就只能等死了。那些年,有不少特别倚赖日本客户的纯制造业工厂,几乎都消失了。
整个公司策略的调整,对于周长城这种螺丝钉来说,最直接的改变就是,他跟的每一个订单和项目中,英语的比重在升高,梁志聪不耐烦的程度随着项目复杂程度在增加,周长城那种用中文学英语的方法,已经跟不上公司发展的节奏了。
世界改变,也促成个人改变。
面对这些不停变化的事件,除了强迫自己适应,没有其他方法,周长城时常觉得苦闷,他只是想在这行稳定地待下去,当个小工程师而已,怎么事情一件接一件,挑战一个接一个,世界变化太快,他忙都忙不过来。这些事情,和小云说,她不懂。小云忙着自己卖盒饭的生意,又操心着县里的姐姐,且她没有在一个正规的公司和企业待过,许多烦恼说出来,是讲不到一起的,不如不讲。
周长城在这方面的朋友,就是葛宝生,幸好还有葛宝生。
可葛宝生更帮不上什么忙,他的生活比周长城的更混乱。
两人时不时买几瓶啤酒,夜里相约在珠贝村对面的电影广场的阶梯边上,哥俩儿一坐下就对饮,争前恐后诉说着自己对生活的牢骚。
彭鹏在上半年时,跟葛宝生说过,要给他介绍生意,葛宝生就屁颠颠儿地跑到白云去了几趟。
白云也有模具和注塑厂,又不是只有海珠才有,像彭鹏这种生意人为了成本和进度控制,当然愿意在自己厂附近找这种合作商,可既然是葛宝生找上门,他也给了八千个肥皂盒的订单,交到葛宝生手上。
跟着葛宝生一起去白云的还有江曼,江曼听说彭鹏的厂子还在不停地扩大,心思早就活络了,她走得是“夫人外交”路线,先去找的彭颖,想侧面打听彭鹏那儿要不要兼职会计管账。
可彭颖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只是偶尔去厂里看看,基本不管这件事,何况江曼打听得又不是那么高明,谁人不知她想在彭鹏身上赚钱呢,当晚就跟自己的丈夫说了。
彭鹏彭颖夫妇刚跟葛宝生江曼吃完饭回家,哄女儿睡觉,就说起江曼的事。
彭鹏脱掉鞋子,打个酒嗝,要笑不笑的:“这个江曼,目的性太强,你跟她逛街吃饭可以,谈事情就免了。葛宝生笨是笨了点,不过为人还算坦荡,现在确实是困难期,发展发展也可以。”他对女人的野心有戒心,对男人的笨拙却很包容。
彭颖知道在这些事上,彭鹏比自己老道得多,何况跟江曼认识的时间不长,就点头说好:“知道了。”自此也是和江曼不主动不拒绝地处着。
葛宝生把订单拉回来,洪金良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倒是也给他安排了机器去做,就是质量和颜色都不怎么样,彭鹏收货后没说什么,可后来,葛宝生再来,他就只请吃饭喝酒,再不提生意了。
葛宝生那个郁闷啊,跟洪金良大吵一架,说他对订单不上心。
洪金良叫人把葛宝生赶出去:“什么玩意儿!我这个本来就是回收料做的东西,就一个肥皂盒,还是发往乡镇的,你还想做出花儿来不成?你看哪个农民伯伯会对肥皂盒的颜色挑三拣四的?有得用就不错了!你葛老板这么牛逼,就自己去买新料回来,我二话不说给你新做!”
到了这里,葛宝生和洪金良也算是真正撕破脸了,那张所谓的合伙人合同成了废纸一张。
葛宝生手上的钱,已经慢慢见底了,去年他一门心思想买机器,找人借了三千六,如今只剩一千多了,跟江曼两人日日因为钱的事情吵架。
江曼指责葛宝生没有当爸爸的责任感,葛澜到广州这么久了,也不见葛宝生带孩子出去玩一下,珠贝村的孩子们都有玩具,葛澜私下眼热,才五岁的孩子,懂事得不敢和爸爸撒娇!又说葛宝生不顾家,成日在外面不知道跑什么,一分钱都不拿回来养家,难不成要饿死老婆孩子吗?
葛宝生的心比周长城还苦:“我就不明白!以前我在广州,她在老家,我每个月只留一百块,剩下的钱全都寄回去给她,不论是她家里还是我家里的债务,几乎都是我还清的。那时候穷,不见她这么计较银钱!现在她自己一个月收入不错,养得起孩子,我不找她伸手要钱,就想自己留点儿钱做事业,她就这么反对?一分钱都要在我身上掏尽!?”
葛宝生说葛宝生的,周长城说周长城。
周长城“吨吨”喝下两口酒,骂起梁志聪来:“这人真是发疯一样,昨天给我发传真,八十套模具的设计图,堆起来比四大名著还厚,打印机都干冒烟了!最后还叫了腾飞来修!他自己贪方便,图纸全是英文写的,我说我看不懂,他竟让我去买本字典从头学!说学不会就换人!张美娟说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要招学外语的大学生来,那天我竟然听到郭泉和于小山说,要是新来了大学生的话,迟早要取代我!我周长城哪里对不住他们两个了?怎么成天都在搞针对?取代了我,他们两个一样待不下去!这破工作是真的没法干了!”
葛宝生和周长城碰了碰瓶子,双双一起叹气,日子真难啊!
“长城,实在不行,你就辞职出来,咱们哥俩儿一起创业,我就不信,凭我们的聪明才智,我们发不了达!”葛宝生那瓶啤酒见底了,又用牙齿咬开了一瓶新的,继续喝。
可真正说到离开昌江,周长城又退缩了,他悄然看了眼正啃着瓶盖的葛宝生,心想,我要是辞职了,桂老师第一个就能把我问得趴在地上,小云辛苦卖盒饭的收入本来就比我高,我再跟宝生哥一样,月月没个收入,她养我两个月可以,要是再多一个月,恐怕这段婚姻都难保,已经被电机厂开除过一回了,可不能再让自己陷入这种被动的境地里。胆小就胆小吧,胆子小又不是犯罪。
贫贱夫妻百事哀,婚姻和金钱是有一定挂钩的。周长城早早就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了。
葛宝生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其实觉得周长城没有创业的决心和本事,就适合当个打工仔。
当然周长城在昌江一路加薪的事,也没和葛宝生说过,他的薪资已经比当初的葛宝生要高一点点儿了。
不过,葛宝生大概是受了洪金良的刺激,也是被江曼骂了几回,明白一个男人手上没钱,连自尊都稀薄,他准备到东莞去,再找找之前的那个前领导,让这领导帮忙拉拉线,总有些小厂是需要外请技术人员的,一个月有一两回就够生活了。他的想法简单,用兼职赚来的钱,支撑自己去创业,要是机会多,就带上好兄弟周长城。
谁都不知道这种路到底对不对,但胡乱摸索,好过停在原地。
最近有两件事情找上了万云,使得她分心。
万云的心思全然放在这些外事上面,故而忽略了枕边人的心态得失,只以为周长城是醉心于工作,不想与人说中间的细节。但是这也不能怪万云,一则是周长城自己没有主动沟通的意思,二则是人的关重点在不同时期,总是有轻有重,没办法全盘顾得过来。
就像现在,万云一门心思想着的,是县里万雪的事情。
在十一月底的时候,万雪跟县小学提出了辞职,辞职申请交上去后第二天,她就给在广州的妹妹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交上申请后,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本以为学校会意思意思挽留一下我,没想到主任收了我的申请,说学校一周就能批复,还让我别担心,要是着急可以加快办理。你是没看到,学校恨不得我赶紧走。说起来,之前我总怕这怕那的,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万雪所在的县小学,人员早已经臃肿,像她这种打杂的校工有十来个,大多都是早些年落进来的关系户,想开都不好开,能走一个,对学校系统来讲都是减负,自然是批得快。
终于可以带着女儿到市里去跟丈夫团聚,于万雪而言,不管学校是否没有人情味,她只有欢喜的,既然已经和孙家宁决定要辞了铁饭碗,就要往前走了。当已经过上了有丈夫有孩子的这种温馨平稳的生活后,万雪只想留住这种感觉,她人生的重心是完全归于家庭的。
万云听着万雪那松快的语气,心里却开始紧绷起来,提交辞职申请只是一个开端,后续到了市里的生活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终结,姐姐和姐夫后面还要想办法打开新局面。万雪的语气像是要留在家带孩子,一副没打没算的样子,可她也不想扫兴,现在又到年底了,也该歇会儿,至少让他们过完年再说吧。
“姐,你,你到了市里,还是要把新工作留意起来。”万云尽量不说得那么直接。
大概是晓得妹妹在电话那头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万雪自己先说破了:“其实我也知道后面的日子长着,可今天算不到明天事,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我踏出去了。”
是的,对于这种结构稳固的家庭和年近三十的万雪来说,更换生活的地方,更换新的生活方式,她也很费劲,她也会茫然,如果没有孩子,可能一切都更好处理,就像妹妹妹夫那样,没有后顾之忧,一心赚钱养家就行,可有了甜甜这个小娃娃在中间,她和孙家宁的生活步骤就得围着孩子调整,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空间就压缩了。
辞呈,团聚,变化,欠债,对孙家宁和万雪来说,都是新的挑战和造化。
这个电话说的时间不长,万云此后有一阵子都很是怅然若失,她也没有跟周长城讲,城哥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沉默了,且这个事情也说无可说,万雪和孙家宁将要面临的困境,他们在几年前刚到广州就遇到过了,世间万事,唯有自渡,自己依靠自己,才能踏出那阵旋涡。
不知道为什么,万云总觉得今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似乎一眨眼,天黑天亮就交替了,往往都来不及回头去想,究竟做过什么,错过什么,每一日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不管是自己身边,还是身边以外的大世界,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总是一波接一波,一下子这个国家开战了,一下子那个国家分裂了,常常上一个新闻还未消化完,下一个又来了,让人应接不暇。
而粮票和油票本儿将要取消的消息,又开始在一些地方报上流出来,可到粮店买米的时候,万云还是持桂老师的粮油本子去买的,该抢的时候仍不能手软。
林彩虹现在除了承包菜地和果园,还承包了几亩水田,“吭哧吭哧”地种粮食,万云卖盒饭有一部分的米就是直接在她手上买的,或者由她介绍,跟住在她附近的农民籴的米,情愿加点钱,也费事到处去张罗粮票的事。
反正似乎进入了九十年代,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快速发展。
万云从不适,到习惯,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无常的动荡,于她而言,要在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里,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稳定,生活就还能继续往下走去。
十一月过后,广州的天气彻底冷下来,今年不是个暖冬,冬风刮得紧,吹得人脸上发干发痒,难得穿上大袄子,今年很流行一种叫“七日香”的面霜,香香的,润润的,小小一瓶,便宜好用,万云买了好几瓶都用光了,脸上和手脚都涂,用得自然多。
因为风大,虽然没有下雨,可空气中也冷得很,万云和袁东海两人出摊子的时候,每天都是冻手冻脚的,尤其是早上起来骑车去拉菜,一顿往返,吹得万云整张脸都是冰的,郑阿姨洗菜的时候总是抱怨水凉,万云也大方地烧了热水让她兑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