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板娘不刻薄,可对她也没什么情面讲,管你年纪是三十还是五十,反正你来应聘就是缺钱,就是员工,跟其他二十岁的服务员小厨师没区别,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也不少。
郑阿婆这一世人没有真正工作过,做农活和带孩子是她最大的成就,跟着女儿来到广州,才有出门工作的机会,她乐颠颠地去了,还颇有些瞧不上万云那个小院儿,果然是卖盒饭的小老板,不是正规餐厅,一天一块钱,那小家子气的样子,能招到什么人?郑阿婆在上班之前,还在家里说往后就能自己赚工资了,一个月一百三,比老家的一些工人还高,多美啊!
刚开始,郑阿婆以为就只是擦擦桌子、拖拖地而已,那精明的老板娘哪儿会这么轻易放过一个能干活的人?明面上的卫生只是一部分的工作,洗碗工半路不干了,让她去顶半天;处理海鲜的小工没招到,也让她去顶一顶;服务员忙不过来,再让她端半天的菜,事情一堆,但上下两层楼的卫生工作不能落下,不然就得挨骂,不是挨老板娘的骂,是挨其他小同事的骂,大家忙得出火的时候,她动作一慢,就被人恶语相向。
而且这餐馆是做宵夜档的,排班是三班倒,夜班的时候,从下午三点上到凌晨三点直落,一刻也不得闲。
郑阿婆在那餐馆里干了五天,轮了两天的夜班,脸上的眼袋几乎掉到嘴角,那条老腰差点没从洗碗盆里直起来,每天回去都要让女儿给自己又揉又搓,哎哟哟地叫个不停,抱怨自己的辛苦,咒骂那老板娘是旧社会吃人的坏地主,该拖出去游街写检讨,小年轻的同事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不懂得敬老。
点点滴滴,这种巨大的怨言把江曼两只耳朵听得直滴油,干脆让她别一把年纪了还跑出去受罪,家里现在不缺她这点钱:“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得伺候你!你上个班,受累的是两个人。”
这时郑阿婆才知道万云给的一天一块,对处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个年纪的她来讲,其实就是个最优的选择,于是又重新跑来找万云,提也没提自己去餐馆打工的事。
可珠贝村就这么大,有冯丹燕那个大嘴巴在,平日不出门,万云两耳都灌满村子里的大情小事,谁家的狗打架她都一清二楚,她也不揭穿郑阿婆的反复,反正她暂时也没请到人,只要这郑阿婆做事符合自己的要求,结果是有利于自己的就好了。
于是从那日之后,郑阿婆就成了万云请的小工。
跟郑阿婆狠狠磨合了一段时间后,彼此也知道了点儿底线,小老板和老职工相处起来有点章法了。
万云明显感觉到了体力上的轻松,她每日去把菜从阿火车上接回来,八点半之后家里两个男人出去上班,郑阿婆过来干活,她能再歇会儿,做点自己的事,因为炒的是大锅菜,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久的是备菜和搞卫生的阶段,她的手臂和肩膀使用的力度也不像原先那样频繁,身体负担减轻的目的达成。
郑阿婆这人嘴碎是碎了点,做事情确实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有她在,万云发现自己的盒饭数量都上去了,每日的流水比之前要多,完全可以覆盖掉郑阿婆工资的这部分成本支出。
万云跟周长城说:“早知道一个月花三十块钱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真应该早点做这件事。”
周长城很累,回到家还是给万云按摩肩膀,这几个动作都是他在医院跟着老中医学回来的,目前家里就他不是病号,给万云按完后,还得去服务桂老师。真该给周师傅安排一个劳模奖状。
“还是要积累经验,很多计划得尝试过,才能知道怎么改善坏情况。没有什么方法在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周长城听了万云的话,再结合自己的情况,也是颇为感慨,这阵子他在厂里烧心灼肺,干得不外乎都是这些事。
夫妻两个,一个劳力,一个劳心,这一年的开春,都不好过。
万云看周长城脸上和背上又开始长痘痘了,应该是工作压力大,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动,那就是厂里和岗位变动给的压力,于是隔天就开始煲生地汤来喝。
冯丹燕最近又闲了下来,在万云这儿蹭了两碗龙骨汤,听说周长城近来似乎不顺,立即拍大腿:“长城今年是本命年吧?本命年犯太岁啊!走走走,咱们去求神仙佛主保佑!”
于是两个女人又跑到六榕寺去拜佛上香,似模似样给家里人和自己求了平安符回来。
第141章
自从去年葛宝生离开昌江精密后,周长城就从生产岗转到了设计岗,那时候大家对升职加薪的概念还是相对模糊的,不过多少不自觉对坐办公室的岗位会更高看一眼,似乎这些人干的是脑力活儿,比单纯干体力和机器操作活儿的要更得体斯文一些。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周长城在设计组里头,心路历程,先从狂喜,再到小心翼翼埋头做事,到如今的煎心煎肺,在昌江精密过得是水深火热,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这种状态,他不是熬了一阵子、一年,而是往后的几年都在这种煎熬中成长,最后完成蜕变。
周长城之所以会处于这种境地,又不得不从昌江精密在广州厂的组建、组织布局和人员安排说起。
昌江精密广州厂是姚劲成拥有的第一个超过三百人的厂子,在成立这个厂的时候,除了他自己本身祖籍广州,有乡土情的成分,也是应了港商回乡办厂投资的号召,当然还有很多节省成本的现实原因。
当时他在香港的总部架构,已经较为完善,不论是技术还是销售类,都有相应的专业人才在做事,在香港屯门也拥有一个模具小厂,请的是日本师傅,有部分订单,他是在香港本土完成生产的,要扩大生产线,赚更多的钱,就开办更大的厂。
不论是做事情,还是办厂,都是从空白到复杂的,那时整个国家的轻工业都不发达,大多都是非常之传统落后的手工制作,双手搓出来的螺丝钉和双手扳出来的手摇机器,比比皆是,国民受教育程度也不高,专业人才凋零,即使有也在国营厂里。姚劲成回广州办厂,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当地政府给出优厚的投资条件,但剩下的要他自带粮草解决。
培养人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刚开始姚劲成是想把负责技术和销售的“头脑”留在香港,把生产的“躯干”留在广州,就跟美国和欧洲许多制造行业一样,总部留在当地,工厂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
但是广州厂发展久了,再加上实际的生产情况时有变化,就难免会慢慢培养出一些更符合当地情况和管理风格的人才出来,比如之前的葛宝生,和现在的梅长发王忠良等人,这些人都是便宜好用的人才,也是两地必须要的沟通桥梁。
梁志聪迟迟不肯北上广州的事,让姚劲成意识到,“头脑”比“躯干”过分有主意的时候,自己这个老板当得就很被动,意识行进了,没有最终执行,工作也推进不下去。
而葛宝生去年自作主张犯下的错误,则让姚劲成领悟到,他应该改变原先的策略,不该把所谓的“头脑”放在香港,又把“躯干”单独放在广州,这两者是一定要结合起来的,广州的人才和细节管理也得跟上,作为公司的掌舵者,他的掌控感须加强,这样才能使得一整个公司如臂使指地运转,平衡性更好,也可以避免掉那些完全没有必要的、低级的错误和浪费。
别看这种很基础的总分公司管理经验,在往后的管理学中成了基础的知识,不论是老师还是做作业的学生都能分析上几句。可在八九十年代,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挣钱,也要随时关注政策,还要协调两地员工的心态,若是后来发展成经典案例,那就是有很多前人吃过许多亏,甚至流过血,破产重来,从实际的血泪情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目前昌江主要有几个简单的部门,一个是由王忠良带头的生产部,其他的是采购和仓储物流,张美娟管理一些行政杂事,而副厂长梅长发则是统领一整个厂子的调度,也包括和周边街道政府、临近友商维持良好的关系。
之前姚劲成就想学日本企业,在广州厂设立一个统管所有订单的项目部门,但是因为这个人既要看得懂设计和报价,又要能和生产线上沟通,还要随时给香港的上级汇报工作,熟悉昌江精密的整体运行情况,甚至客户问起问题也能沟通,工作能力是一方面,语言又是一方面,是相对复合的岗位,很难挑选,招聘信息放出去了,也没有人选可供选择。
而目前的情况是,涉及到项目进度的会议,以销售作为主持牵头,各部门派人出来参加,小项目还好,大家经验都在,能够对付过去。可一旦遇上产值超过某个数额的大项目,就得姚劲成出马。因为很多时候,不论在香港还是在广州,一旦项目受阻,各部门之间就会互相扯皮、推卸责任、不服对方,香港人认为大陆工人偷懒没见识,广州厂的人对香港那边不了解生产情况却喜欢指手画脚而感到恼火,项目胶着,就会有懈怠和拖拉的情况出现,只有姚劲成在场,或亲自指挥,事情才能较为顺利地进行下去。
各部门之间,谁也不服谁,只给姚生这个大老板面子。
梁志聪今年三十有七,他毕业于加拿大名校UBC,是工业硕士,学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画图技术,彼时没有软件,学的是手绘,经由他手上出来的图纸,张张准确精密,跟打印出来的几乎没有区别,八十年代中期,香港昌江精密的2D版的CAD设计软件就是他做主引进带回来的,大陆当时没有正版的,盗版的也是他带回来的。
老实说,这种盗版,支撑了那个年代长三角和珠三角许多制造业工厂的存活和资金积累
葛宝生说这人有经验有本事,是没有说大话的,周长城跟他在一起相处了不到三个月,就感受到了他在其中的熟练和热情,那种专业度,跟一些年过五十的高工相比,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梁志聪这人是绝对担当得起设计组领头人这岗位的,也不愧姚生花重金请他回来。
但是梁志聪这人确实是傲慢,他是华人,却较难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他出生在香港,在北美长大,读书在加拿大,后因为家人的回迁返港,平日里用英文的时间多过说中文,娶洋女人,生混血儿,吃西餐,看好莱坞电影,是“香蕉人”。他身上带着的是属于繁荣世界的那种自上而下的傲慢,这种冷淡,就像是待在中国十几年,却只会说一句“你好”中文的外国人一样,梁志聪甚至不愿意学一句普通话。
如果不是姚劲成给的薪水高,要求他必须每个月要上来广州一趟,梁志聪是根本不会来的,尤其现在面对的是设计组的三个不专业的愣头青——周长城、于小山、郭泉。
于小山和郭泉二人,还说是中专毕业出来的工业设计学生,有点子作图基础,像是周长城这种半路出家,只读了一年夜校,拿个注水证书的下属,对梁志聪来说,他是完全看不上眼的。
但事情妙就妙在这里,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于小山和郭泉,都不是广东人,全是外地人,而他们三人中,只有周长城一个人会说粤语,即使这个粤语中带着许多不标准的发音,但是他敢说,并且能够跟梁志聪对上话。
梁志聪只愿意说英文和粤语,不愿说普通话,这就造成了他和其他同事之间的距离。
刚开始,梅长发宣布梁志聪经理会到广州厂领导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很欢迎他,是发自内心的欢迎,因为知道他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留学生,还是硕士,所以都想在他身上学到不同以往的新知识,也渴望这人给厂里和自己的工作经验带来新的体验,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所有人都发现梁志聪这人目下无尘,双眼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是傻子,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热情就慢慢下去了,工作磨合也开始生涩起来。
梁志聪的英文名叫Frankie,如今在这个年代,工厂里有几个人会读英文呢?而在广东,粤语的发音,又使得这种英文名容易被音译转过来,形成自己的语调,大家就开始叫他“番茄哥”,以表亲近。梁志聪对此非常不高兴,不论谁这么叫他,他都是不理睬的,后来梅长发没办法,只好让大家改口叫他梁工。
梁工好过番茄哥,梁志聪这才勉强答应。
周长城刚到设计组的时候,跟于小山和郭泉的相处还是挺好的,因为之前大家就认识,年纪差不多,而且有葛宝生带着,三人也勉强能够算得上是师兄弟。
之前姚劲成把葛宝生提起来,又招了于郭二人,就是为了要在广州厂建一个基础的设计组,一方面是跟香港技术团队平衡,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广州厂自己能立起来,他现在生意不错,除了广州厂,还想在大陆其他城市开厂,葛宝生要是堪大用,就继续往上提拔,梁志聪他另有他用,只是,一切都可惜了。
现在梁志聪来了,这个人很难搞,周于郭三人都说过梁工的要求苛刻到变态的地步,又不好相处,根本不如之前的葛宝生,可梁志聪的技能是属于碾压式的,他们三人没办法抵抗,背后发泄的方法除了说人家小话,就是幼稚地多吃几口番茄炒蛋。
其实目前的模具设计是没有太多复杂的设计,大多都是手绘画图,以2D的为主,几乎没有见过3D和多面的。通常根据客户或者产品本身的样式设计出来的东西,上手画图,简单易懂,如果实在是有一些必须要注意的节点和技术点,跟生产的经理和老师傅们说一下,哪个地方要加料、要减料、要注意水量,有经验的师傅就知道该怎么操作机床了。
周长城就是从生产过来的,可以说他是设计的新人,但生产的实操上是有充足经验的,说半个专家也不为过,所以梁志聪画的图中,哪些要多一次重塑,哪些要加减,他看两下就能明白其中的考虑,跟机台师傅说的时候,师傅立马就能理解,师傅理解不来,他还能上手指导。
而于小山和郭泉二人则反应慢一点,有时候必须要站到机台上了,经由老师傅和梁志聪的指点,才能够明白中间究竟哪里的参数需要调整,否则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差错。
再加上语言不通,一个不愿意说普通话,另外两个逆反不愿意学粤语,大家沟通得就更辛苦了。在梁志聪的眼中,虽然周长城的设计是稀巴烂的,基础如散沙,可三个他都不喜欢,倒是矮子里拔将军,把周长城给拔出来了,有什么事他就愿意点小周去做。
从周远峰到安师傅,再到葛宝生,周长城还从来没有遇到比梁志聪更难交流的人,怎么说他也算是拜了几个师父的人,这些师父都能算得上是他领导,可梁志聪是他跟过最难磨合的上司。
偏偏过了几个月后,梁志聪每回来广州,都要叫上周长城跟香港和外国客户一起开会,听不懂也叫他,就只是为了方便他向其他部门传达设计的要点和进度。梁志聪把周长城当成顺手的工具在用,于小山和郭泉两人慢慢觉得周长城最会拍梁工的马屁,背地里叫他擦鞋仔。
有时候梅长发和王忠良远远看着周长城又被梁志聪踢出来跑各个部门,都觉得他夹在其中,实在可怜,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的苦衷,因此那阵子周长城在厂里不受欢迎的程度直线上升。
梁志聪常常不在广州,一个月才来不到十天,所以一旦有涉及到设计和报价的订单要审核确定的,广州厂里的人就委托周长城去给梁志聪打电话,语言是因素,还有个很烦人的原因,梁志聪这人做事极度认真、严苛、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到每个人都惧怕和他说话,经常被他提出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团火,又发不出去。
就是姚劲成都点过他:“Frankie,要适当留一些润滑的余地。”
可梁志聪哪里改得掉?他还嫌弃别人不够聪明呢,什么话都要说上三遍才能有反馈,加上他又是上级,只能是大家配合他的习惯。
从去年底开始,周长城就像块夹心饼干一样,夹在自己部门和其他各部之间,又像块滚刀肉,任由着梁志聪揉圆搓扁。最尴尬的是,他在设计组没有任何职位,张美娟随意给他们三个都安排了设计助理这个名头,其他人也没有意见。一个助理想要去推动采购或其他占山为王的部门,中间协调难度可想而知,有的人因为梁志聪的缘故,甚至会故意为难周长城,多少恶心的事儿,周长城都吞了。
当然,不能说周长城跟着梁志聪就只是受罪,什么东西都学不到。
目前他们这个行业的设计,几乎都在用2D的CAD,但是在八十年代初,法国有公司就推出了CATIA这个设计软件,可为战斗机和潜艇建模,全方位覆盖制造业,这么些年来,并一直更新系统,已经从2D技术开始进入到3D技术,但是该软件价格非常昂贵,只有一些国家政府企业和跨国大公司能用得起,昌江也用不起。
可梁志聪就是能搞到这些3D图纸的资源,有时候他会带一些到广州,让周长城等人一起看一看,世界行业前端的发展,也学习一下各类产品的立体切面,看看除了自身涉及的业务,也看看飞机跑车是怎么制造的。这对一个一直浸淫在工科和机器里的人来说,是极度的诱惑,周长城眼馋得恨不得连夜临摹下来。
梁志聪头脑逻辑清晰,口头表达能力非常好,他是个很优秀的老师,讲解这些图纸的时候,深入浅出,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但凡听过他培训的,都一定会佩服他的那严密的思维。周长城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梁志聪为期半天的培训。
搞笑的是,这些图纸上全都是英文,周长城一个字都看不懂,当然,其他人也不懂,一词一字都要梁志聪解释,每一个单词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中间的每个人都觉得痛苦不堪。梁志聪更是觉得每回来广州出差就是受刑,回去就跟姚劲成提了加薪,姚生没办法,只好给他涨了5%的薪水。
周长城没学过英文,连二十四个字母都认不出谁是谁,只能硬着头皮记,而那些常见的单词,他就在旁边注明“注音”,比如system,他就用中文写上“西司藤”,系统。
梁志聪每回看到都哭笑不得,觉得这人既用心又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方法学英文,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周长城能想到的最聪明的学习方法了。
只有跟着梁志聪大半年了,周长城才能慢慢摸索到跟日本摩托车厂那个项目时的难度,钻研中间的技术点在哪儿,也明白了自己和日方的差距有多大,而当时公司又付出了多大的精力才争取回这个订单,不怪乎姚生被气得跳脚,葛宝生走了也不愿意开口挽留。
在一次又一次复盘这些精密图纸和案例时,周长城揣摩出人与机器之间的关联,工业其实并不冰冷,反而有很强的适应性和弹性,这中间的张弛有度,需要经验的积累才能慢慢体会。
也正是看完了那批图纸后,周长城才能明白为什么葛宝生当时会弄错版本,因为真的太多版本太复杂了,脑子只要稍微一分岔,立马就能用错。梁志聪却说,其实这东西一点都不复杂,大型汽车的多色配件和变形配件,那些才更复杂。
周长城有时候烦了,想找人诉苦,可又不知道找谁去说,郁闷的看不到一个出口,思来想去,到最后发现能听得懂他心里话的,竟然只有葛宝生一个人。
因为葛宝生就是这个部门里出来的人,他很明白昌江精密的模式,关键是,他还懂得怎么跟梁志聪这种人打交道,毕竟从前他也在梁志聪手上坐了不少冷板凳的。
葛宝生对周长城只有一个建议,那就是“熬”:“长城啊,你要是想坚持在这行做下去,只能熬着,熬到完全可以独立去面对一个较为中端的项目时,你就出师了。而且这个时间的长短,除了经验,还需要感觉,工业并不是死板的东西,它甚至是很感性的。”
“就像是我们在国营厂里,一些高工和总工,在这行待了几十年,上百张图纸到他们手上,他们翻一翻,就知道哪里要修正,如果不改过来,就一定会有什么问题,这就是反复说的,经验和感觉。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你只能自己和自己死磕。”
就一个字,熬。
周长城觉得可真难啊,从前在生产车间当个熟手工不是也挺好的,干嘛想不开跑到设计组去了?搞得现在里外不是人,进不得退不得。
当然肯定能学到东西,尤其是在各部门扯皮之间,他就是在要这些缝隙中把自己的工作完整地传达,并且得到反馈,且还必须是良性的,能推进工作的。因此打磨设计技能之外,跨部门合作和协调,也是他在昌江精密必修的功课。
而且,梁志聪这人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他看得见下属的努力。如果一个人真正在认真做事,他是会给人申请加工资的,他的权限比葛宝生要大,姚生也听得进他的建议,所以周长城如今的处境难是难了点,可工资却一直在上涨,已经是四百六一个月了,这就和于小山郭泉二人拉开了较大的差距,如果遇上要加班加点的项目,梁志聪还会给广州厂三个下属申请奖金,一年下来,每个人也能分到一千来块钱。
在厂里实在太烦到时候,周长城下班了就走路回家,不坐公交车,他要在天色渐暗的路途中放空自己,或者理清思绪。
万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洗澡时候吼着嗓子唱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工程图勾画梦想的宝藏,把一份份荣耀记在心上,要让世界发出光芒万丈…”
自从请了郑阿婆过来给自己帮忙,万云的时间就多了些出来。
珠贝村前阵子发生了入室抢劫和路上抢包案,有个戴金耳饰的女人,耳朵被飞车党扯掉一半,流了一肩头的血,可当时她旁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飞车党也没抓住,白白遭罪了。外头犯罪猖狂,不太平,没什么事大家都不出门,尤其是夜里,女人也不独自出去,更不敢戴首饰招摇过街。就是冯丹燕都少串门了,甚至两个儿子下学,都得出门去接,往常都是任由着他们自己跑回来的。
万云也就是在拉菜和卖盒饭的时候出去,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待着,不是看电视就是看看小说,她时不时也会在李长毛的书摊上租书看,李长毛这人有些“生活不能自理”,但人家选小说的眼光一绝,大陆和港台言情武侠小说作者的盗版书,在他那儿都能找到,有些内容和封面十分清凉劲爆、吸人眼球,附近厂里的厂哥厂妹很是流连他的书摊,租书生意做得是有来有回的。
除了看小说,万云偶尔臭美穿上平日不方便穿的裙子,涂个口红,小气兮兮地喷一点裘松龄送的香水。爱漂亮是天性,抹杀不掉的。
郑阿婆有时候见她打扮得鲜亮一些,都会暗自斜眼撇嘴,心里看不惯,屋里就两个女人,打扮得这么妖娆,给谁看呢?等会儿要炒菜卖盒饭,还不是一样换下来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炒两盒菜,最好一起来洗菜刷锅,哪能一直闲着?又想,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受不得苦,做点小生意,连菜都要请人来洗,自己不动手。
啧啧啧,女的就是不如男的,比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婿!看宝生多能吃苦,天天都往外跑,给家里赚钱呢!
看在江曼的份上,初始时,万云对郑阿婆态度很是温和可亲,加上她也算得上是个长辈,人情叠在一起,就很好说话,还自以为特别好心地教她怎么把菜切好看,两人一起把事情做好。
郑阿婆心想,我做了一辈子的饭,哪里需要你这样小婆娘来教我怎么做事,内心看不上,脸上都挂出来了,万云察言观色是好手,当然看见了,郁闷得要命,可她请这个小工就是为了分担工作,不管郑阿婆有多不爽,拿了钱也必须干活,于是直接在她面前露了一手自己的刀工,快准薄,行云流水,整齐有序,又板起脸严厉说了几句,若是做得不好以后就不用来了,郑阿婆才不敢在这件事上怎么去驳斥自己的老板,而是老老实实按着万云说的去做。
这个小老板当了不到一个月,万云就得出一个结论,老板不好当,不是老板要黑口黑面,是因为员工不好管,真是要恩威并施,保持距离,彼此才能找到舒适的位置。
有时候郑阿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硬要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比如自己的女婿葛宝生多有出息,自己当大老板啦,女儿是布料厂的会计,每个月工资也有一百八,他们家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还故意问万云:“怎么你家男人自己不出来创业呢?当老板多容易啊,不会的话,可以让宝生带带他的嘛!”
万云头疼,难怪郑阿婆跟自己的儿媳妇相处不下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张嘴硬是管不住自己,哪个年轻媳妇愿意跟她住一起?
好好的找个小工想省事儿,倒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的婆婆!
本来,万云想,跟郑阿婆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在广州,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总不能每一句话都去反驳,那不累死自己了?听一听,也就随风而过了。
后面郑阿婆见她大概不会翻脸,说得更过了,什么女人家就是要跟江曼一样,有工作,会生儿子,扶持丈夫当老板,又说万云不生孩子不对,周长城太放纵她,又问不生孩子是不是没钱,年轻人不该这么想,不然谁来建设国家?嗡嗡嗡嗡,跟个不会休息的苍蝇似的。
当再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万云就没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问:“郑阿姨,宝生哥之前还跟周长城借了一千块钱,听你这么说,宝生哥最近生意应该很好,什么时候手头方便,能还一点呢?你也看到了,我跟周长城两人多难啊,穷得孩子都不敢生了。”
其实这些催债的话,不应该由万云说,因为是周长城借出去的人情,而且他们男人之间有自己的交情,万云是很少插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