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云能说什么,不能进厂,又不能去更好的工作单位,那不就闲下来了。
今天桂春生责怪她不该骑车去卖盒饭,可能是处于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失去控制权的不高兴,他饭都不想吃了,把小两口数落了一顿:“那些是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身边能有什么好人在?阿云一个女孩子,做什么贩夫走卒的生意?能学什么好?人的气质都跟着走低了!明天开始,不许去了!”
周长城也放下碗筷,从未见过桂春生发这样的脾气,他耐心解释说道:“桂老师,我每天中午都陪着小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而且那个摊位附近都是正经做小生意的人...”
谁知周长城的话还未说完,万云便重重放下筷子,低垂着眼眸,打断了他的话:“是,在您眼里,我做这个卖盒饭的生意是上不了台面!可是我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桂老师您心地好,关心我,我知道,您一心想让我做个清闲高贵的工作,我也有过指望。所以您让我待在家盯着装修,我就待在家一点不敢乱动,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在县里的时候,我就一直担着担子,走街串巷做小买卖,连我姐和师娘都说我没有正式工作就不体面。”万云想起某一次,她在平水县物资局家属楼回头看万雪时,她姐那副气淡神闲的从容模样,心中就泛起一阵难言的嫉妒,谁不想悠闲自在地过日子?
“您说要给我找份好工作,到广州几个月,我都抱着很大的期待,您的鼓励我也放在心里。我万云在县里没得选择,才挑担子赚钱的,到了广州有了您这样的依靠,难道还要走老路?难道我就只能当个小贩吗?难道到了大城市我也只能挑担子吗?难道我的生活和人生就没有其他可能性吗?”
万云的语气并没有很愤怒,但充满了一种压抑在心底许久的痛苦,今天万雪对她重新卖盒饭的事,只有一句“不意外”,这三个字,给万云造成了心理上的重压,再加上桂春生一直强调做小摊贩生意不高贵,她就开始说爆发出来了。
“你们没有做过小生意,不知道对所有人赔笑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被市容管理人员追着跑的时候,心里有多慌;手上屯着货,要是卖不出去,那种焦虑感你们也没有体会过。可这些我都可以克服。我要说的是,不论是桂老师还是城哥,你们每个月手上都有钱,心里都有完成工作的成就感,可是我没有,成日在家里做饭做家务,然后从你们手里拿到买菜钱,我没有成就感!”
“我不像城哥,他在电机厂待了七年,可以去外资厂当个技术工。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所以我才花钱报名去学厨师,想学一门傍身的技术。我也想让人家看得起我!”
“阿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你。”桂春生被万云突如其来的话给打乱了节奏,又担心小孩儿钻牛角尖,先低声安抚,“我这个当长辈的,肯定只想盼着你们天天越来越好的。”
桂春生的话没有让万云停下来,万云也没有哭,她颤着声音说:“桂老师,您看看我这双手。”
万云把自己那双不大的手展现在桂春生面前,手心有一层茧,手背有几丝划痕,她忍着泪,继续说:“这双手一点都不白嫩,它自小就开始做农活,后来开始做米糕,现在开始做盒饭,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双手不高贵,我只觉得它们很珍贵,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万云的话,令桂春生有些哑口无言,甚至浑身不自在起来,他从未想过一直乖巧听话的万云也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看来是他小看了年轻人的心性。
万云字字句句中都没有指责过他这个当长辈的一点,但每一字都在控诉桂春生在其中的傲慢,这种性格上的傲慢却没有办法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让桂春生有些挫败,可尽管知道自己在操持小辈未来这件事上,思考的方法上出了问题,他也没有想着当面认错。
让一个长辈向晚辈认错,像什么样子?
桂春生并不是一个善于反省认错的男人。
饭桌上最为难的人还是周长城,一个是结发妻子,一个是贵人恩师,他左右怎么倾向似乎都是不对的,桂老师有桂老师的道理,小云有小云的感受。
想到后面,周长城想,是自己这个当丈夫做得不够好,让小云这样没有安全感。
“小云,桂老师,别说了,先吃饭吧。”桌上沉默良久,周长城最后选择了一句两不相关的话。
虽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三个人都没有离开饭桌,他们不是在吵架,只是是抒发各自的情绪。
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家庭里,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即使吵了嘴,最终也是要想办法去和解的。
平日里,桂春生吃完饭,都是自己先上楼泡茶看电视,今晚他却留下来:“你们出去走一走,散散步再回来,我来收拾碗筷。”
“桂老师,还是我来。”周长城制止道。
“长城,别和我争了,去散一散。天气凉,给阿云买碗姜撞奶喝,路灯黑,也别太晚回家了。”桂春生挥手,让他们出去,刚这样大声说完话,大家还有情绪,不宜聚在一起说话,容易引发争吵。
周长城看他坚持,这才牵着一直不说话的万云走出门去,留了桂春生一人在家。
第104章
按着桂春生的建议,周长城把万云带出去散步,两人走在昏暗的路灯中,像两只无头苍蝇,不知去处。
珠贝村只有村口那一段路才有路灯,巷子里是没有灯的,只有各家各户家里头的灯光照射出来,落在路边,勉强看得清路,所以夜里他们就是出门,也要随身带电筒。
万云被周长城牵着,心中空落落的,她也不知道刚刚怎么了,就和桂老师顶起来了。显然桂老师对处理这种事有经验,情绪上头的时候,就暂时分开,各自冷静一下。
“小云,我们别走出去了。”周长城拉着万云,拐到停车场的坪口去,珠贝村前面那条马路,到了夜里总是摩托车横行,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样多的牛鬼蛇神,行人走在旁边也容易被吓着,“就在这个大坪里走一走。要不要喝点东西?”
珠贝村的东侧有个大坪,从前是一个小土坡,现在改成了停车场,村里组织了几个人当保安,桂春生的车就停这里,一个月交三十块钱管理费,大坪旁边有些卖广式糖水的摊子,刚好可以给万云买碗热乎的姜撞奶。
“不用了,喝不下。”万云摇头,随即又担心问道,“桂老师会不会生我的气?把我们赶出去?”
“不会的,桂老师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周长城摸着她的背,把万云拢在怀里,两人靠在停车场围起来的石墙上,这里平时也有小情侣在谈恋爱,两人待在这儿不显眼。
“前一阵我就觉得你不太开心,但问你,你又说没什么。怎么不跟我讲你的想法呢?”周长城说的是刚刚在饭桌上,万云说的那一番话,他从来不知道小云原来这样在意别人说她担担子的事,平日里瞧她什么事都没有,总是一副乐观的样子。
半晌,万云才开腔,略带苦涩:“城哥,我也是有自尊的。”不是每一句自卑的心里话都要时刻说出来的,何况说出来又解决不了,有什么意思呢?
周长城心疼地把万云紧紧抱住:“是我能力有限。”
“又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万云抱着周长城的腰,“你每天上班就够累的了,中午还要陪我摆摊子,像和拉哥那些人打交道,我处理不了的事情,你还得给我奔忙。城哥,我又不是没良心的人。”
“是,我们都是有良心的人。”周长城稍稍放开她,摸摸她的额头,温柔又贴心,如同刚结婚时候的他,“以后有什么话,你愿意和我说就和我说,要是不愿意跟我讲,就想通了再跟我讲。你知道,我们是夫妻,总是一体的。”
“嗯。”周长城的话让万云心里熨帖。
“桂老师的话,你也别放在心里。老实讲,我感觉桂老师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话虽如此,周长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在他心里,钱财如粪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就是读书人,在他心里也能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万云也“噗嗤”笑出来,刚刚的那阵不开心散了出去:“我知道的,看他花钱如流水的样子就知道。他还和我说‘阿云,有钱不是错,人要有很多的钱才能撇清穷酸相,才能保护自己的清高,所以你要知道钱的好处’。”
这的确是桂春生会说的话,周长城不由发笑,越是了解对方,越是觉得这个桂老头儿有意思。但也更明白他的这种倔强不低头、桀骜不驯的性格,令他在十年运动中,比同类型的人所遭受到的迫害和打压来得更多,是很典型的性格造就命运。
这么些年,桂老师的家人们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始终没有从外面回来,除了对过往人生感到疼痛,或许和桂春生的强硬也有关系。尽管他从未对周长城万云提起过妻儿这些人,但桂春生的寂寞,他们是能感受到的。
人和人相处不可能一点摩擦都没有,尤其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出身不同,年代际遇也不同,有小磕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其实我一直都感激桂老师的,在我们落难的时候,他伸出援手,收留了我们。除了你和姐姐姐夫,也就桂老师能这样紧着我的工作了。我们非亲非故的,他能替我们做到这一步,我很知足,也很感恩。所以哪怕他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都能接受。”万云心里很清楚,恩是恩,怨是怨。
桂春生不是完人,他也不必要做一个完人,他就是一个对着晚辈有仁善之心,兼有着架子的长辈。
“回去吧,起风了。”说开了,周长城就放心了,桂老师不是小气的人,小云也不是想不开的人,不过这两人的性格都很强烈,大家住在一起,有人硬气,就得有人温软,往后他在中间,还是要多做润滑工作。
回家后,桂春生还没有睡,看到两人进来锁门,他才放心,没有提饭桌上的事,只是叮嘱他们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起来上班。
万云去洗澡的时候,周长城才看到桌上万雪的回信,他打开看,是姐妹俩儿日常的说话,并没有什么大事情,说到万云摆摊子的那一段,他也看不出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字眼儿,就随意把信放好在抽屉里。
他们两个都没有讨论万雪的来信,即使是夫妻,也不能在这些幽微细腻的内心感受中,完全理解对方。
隔天,三人都是照常起来,日子照过。
平日里,万云让冯丹燕帮忙包了不少包子和饺子,冻在冰箱,早上拿出来做早餐,见桂春生拿着鱼食站在鱼池边上,问他:“桂老师,今天吃包子还是米粉?”
“吃个汤米粉,天干物燥,早上喝点汤。”秋天干燥,要润肺,桂春生早上都是要喝汤水的。
“好。”万云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看着万云小小的背影,桂春生笑了笑,继续往池子里丢了点儿鱼食,又浇浇花儿,直到万云喊人吃早餐,他才慢悠悠洗了手进吃饭间。
天气冷,周长城赖了会儿床,还在洗手间洗漱,饭桌上只有万云和桂春生在。
万云用个大碗装了一碗热乎乎的汤米粉出来,上头还盖着个煎蛋:“桂老师,吃早饭。”
“嗯。”桂春生坐下,跟没事发生一样。
沉不住气的还是小年轻,万云先开口道歉:“桂老师,昨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是想顶撞您的。”
“阿云,都是小事情,不必太放在心里。你能跟我讲心里话,我很高兴。”桂春生确实是心宽包容的长辈,“我们年纪差了三十岁,有不同的意见很正常。”
万云微微笑,这才拿起筷子吃米粉:“桂老师,多谢您包容我的莽撞。”
“现在莽撞好,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莽撞也莽撞不起来了。阿云,你要记住自己这股莽撞的心气,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一口气朝前走的。”桂春生如是说。
万云愣了愣,努力消化着桂春生这短短的一句话,在往后许多坚持不下去的日子里,她难免都会想起这个平凡的早晨对话。莽撞的心头气,这几个字成了她好长一段时间里的人生观。因为着这股心气,万云大部分时间是不惜力地活着,偶尔也会停下来顾影自怜一下,但只要一想起这阵不服输的心头气,她又能再往前走一段。
至于这样的心头气,能把万云带到哪一个去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或是有人说她过分要强,或是有人说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家,又或是有人真心佩服她的折腾劲儿。全是万云自己要去修行的缘法。如今,谁也瞧不出个一二三来。
桂春生见万云在思考,也不打扰,只一口一口吃着清汤米粉,看见她的汤头里全是红辣椒,作为长辈,不由念叨:“广州天气湿热,少吃点辣椒,容易上火。”
“改不掉,一天不吃,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万云说起自己卖盒饭的趣事,她遇到那个说来广东两年没吃过饱饭的大哥,她也一样,乡音难改,自小的饮食习惯也难改。
既然说到了卖盒饭,桂春生的立场还是很坚定:“阿云,你去摆摊子可以,就当是体验生活,过渡一下。我会继续帮你留意一些在办公室的工作,要是有合适的,我希望你不要拒绝。现在你年纪小,顶得住风吹日晒,等过了四十岁,身体会告诉你,长期高强度的劳动是有后遗症的。”
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后的几年里,桂春生一年至少跑十次医院,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报道,吃足了身体不受控制的苦头,每日只能祈祷“但求去病”,因为自己走过弯路,所以对着后生们,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的体魄,再多的理想抱负,对生活的幻想,全都是虚假的。”
万云和周长城也听过他的这套理论,那种身体不健康的落差感他们还没有体会到,但老人言还是会听一听的。
“知道了,谢谢桂老师,如果有合适的,我肯定是愿意的。”万云知道自己摆摊子肯定是比坐办公室要赚钱的,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忤逆桂春生,这样就显得自己太不知好歹了。
桂春生这才笑了。
经过这次争执,三人之间没有缝隙,感情上反而更亲近了,尤其是万云对着桂春生,她倒是什么事情都开始愿意跟这个长辈讲,让其知道自己对他意见的重视和尊重。
后来,万云时常都会想起,在来广州之前,万雪说的那一席话,人生中,有许多时刻都是孤独的,而这种孤独的时刻,谁都帮不了你,只能由自己去慢慢咀嚼感受。
周长城作为丈夫,他尽力当一个体贴的丈夫,可他没有办法对自己感同身受。
桂春生倒是一肚子的经纶墨水,但不能纡尊降贵体会她在生存缝隙中的为难。
好在人世间的事总是公平的,万云也不能百分百理解周长城在工作和成长中的焦灼,不能感受桂春生人生大起大落中的不得志,所有人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每个人在这场人生修行中,该面对的艰辛,一点都少不了。
第105章
万云做盒饭小生意这件事,在桂老师这儿过了明路,也就不再刻意遮掩什么,大家每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互相不影响。
不过桂春生这人对卫生有些挑剔,三日两头念叨她别在家里囤剩饭。万云可以理解,厨房里堆积的东西多,难免就会招来一些蛇虫鼠蚁,有些村民家里偶尔甚至还有长蛇爬进去,惹得一家人嗷嗷大叫,弄得鸡飞狗跳的,更别说还有那杀不尽的大蟑螂。别的地方桂春生不管,但自己家是一定要保持干净的。
他们家是半开的院子,种花种菜还在外面架灶台,只能更为防范。周长城买了不少雄黄粉和蟑螂药散在院墙四周,又在厨房和房间也放了不少,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几只蟑螂,生态如此,这些都是避免不掉的。
冯丹燕好多回来找万云说话,都看万云在院子里洗刷,好像要把这个小院儿里刷得发出一层光来,总说她:“就你事儿多!显得我家里脏兮兮的,幸好你不是我妯娌,不然我婆婆得骂我是个大懒虫!”
万云被冯丹燕的“控诉”闹得啼笑皆非:“我做我的,又不要你帮忙,你管我干什么?”
朱哥之前那个小工地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年底也基本上没有大工程,他闲下来,冯丹燕也闲下来,好多工人拿到今年赚的钱,早早提着铺盖回老家等过年了,不然一到年关,连火车票都买不着,所以冯丹燕近来没有骑车出去卖面条儿了,成日在珠贝村到处晃荡找人说话消遣。
听了万云说她在工业区找了个固定摊位,每日都出摊,冯丹燕算了一下她的盒饭数量,震惊,那阿云一个月不是能收上千块钱?!
她先是微微妒忌了一下,又心直口快地说:“阿云,我都羡慕死你了!才来广州不到一年,一个月就能挣这么多钱!”
万云都来不及说什么,冯丹燕又很快把自己安抚好了:“不过你挣的都是辛苦钱,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要让我跟你一样,天天干得跟头老黄牛似的,我可不来!看看你,做的什么牛苦活儿,一天到晚没个闲!”
这丹燕嫂,真是什么话都让她给说了,万云没好气,牛苦工又怎么样,她乐意!
“你不是有男人吗?男人又能挣钱,你成日累死累活干什么?”冯丹燕真是不懂万云,还教她怎么找周长城要钱,“男人的诱惑多,你得防着点儿,把他手头钱都收着。他不给,你就得闹他!知道吗?”
万云从不说家里的钱都在她手上,家里的事没必要对外说,对于冯丹燕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只胡乱点头,不过看着丹燕嫂这成日东家串西家的,是真闲啊!
固定摊位一个月一百块钱,万云只用中午那个时间段,早上还没找到和她分摊租金的人,晚上她又兼顾不过来,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个好地方。
看着冯丹燕那张嘴叭叭说个不停,万云就想让其过来帮忙做些洗菜的工作,工钱就跟外头小餐馆请小工付的钱一样,那她就能把时间省下来多炒几盒菜,只是如今买菜的成本太高了,要外请一个人,到她手上的利润就更薄了,请不起人,万云只能先这么着。
“哎,我跟你说呢,你听见没有?怎么你年纪轻轻,耳朵比我婆婆的还不好使?”冯丹燕看万云低着头刷着手里的桶,一直没搭话,轻轻推了她手臂一把,不满地抱怨。
“怎么了?我刚在想事情呢。”万云赶紧问她。
冯丹燕说:“我们有个老乡,在白云机场附近倒腾了个小肥皂厂,有客户前几个月找他定了五万盒肥皂,但是付不出钱来了,说是在道上被人抢了钱包。老乡就说让他多少先给点,结果那客户一分钱不给,这个月还闹失踪,人影儿都不见了。朱哥和我都猜,其实那人就是反悔不想要了。”
“现在那批肥皂就囤在他们厂里积灰呢,年底要给工人发钱过年,我老乡一时间找不到人接手,愁死了,跟朱哥喝酒的时候就说,想亏本出售回血,巴掌大的肥皂,才一毛钱一盒。你说,我要不要去盘一千盒回来?”
“你家里什么情况,要用到一千盒肥皂?”万云嗓门都大起来了,对冯丹燕翻了个白眼,她最看不惯人家乱花钱了,况且这人还是她的朋友,“要个十盒就顶天了,够你家里用大半年的。”
“你咋这么傻?来广州这么久了,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冯丹燕瞪万云,“你看村口的店里,一块普通的肥皂就卖五毛。我空了就骑车到街上去叫卖,慢慢卖也能收回钱来。”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怎么说也是一个进项,不过,万云问:“你做买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行吗?”
“瞧不起谁呢!?”冯丹燕不服了,她是不如万云那样,做事情有韧劲,但也是要赚钱的好吧?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万云就笑:“你都想好了,那就去做呗。不过开始先要个一两百盒,试试水。”
“一两百盒也太少了,我都不好意思跟老乡开口,至少得要一千盒吧?”冯丹燕也有点老乡情在里头,想互相帮一把,“那是朱哥的朋友,我要是只要那么一点货,他肯定觉得丢脸,还不如不做。”
真麻烦,做点小事还要顾忌丈夫的脸色。
万云只能说:“你都计划好了,还跟我说那么多?”
“哎呀,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你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冯丹燕对着万云又哄又劝,“中午你去卖盒饭,晚上咱俩儿骑车去卖肥皂。”
万云想摇头,现在冬天,别看广州没老家冷,但吹着风了,也是要闹感冒吃药的,现在假药横行,她可不敢乱生病,刮风的晚上,她只想在家待着看电视,最近电视里在播《红楼梦》,她和桂春生两人每集不落,追着看,天天为阆苑仙葩和美玉无瑕落泪心碎,根本停不下来。
“我…我不想去,你要一千盒,那我总不能只要一百盒吧?可是这一千盒,我得卖到什么时候去啊?”万云为难。
“你不是每隔一段时间要给老家寄东西吗?这回寄点肥皂回去,就当帮帮我这个老乡。”冯丹燕没有去过白云,那么远呢,一定要拉个人陪着她去,朱哥是不行的,他鼻孔朝天开,看不上这点小钱,只能由着自己去折腾。
万云嗯嗯哦哦的,就是没有应实在,最后冯丹燕有点生气地走了:“你去厨艺学校我都陪你去,现在我要做点事情,你就不陪我去。算什么朋友!?”
两个大人,闹起口角来,跟小孩儿似的。
到了晚上,等周长城回来,万云把这件事说了。
周长城躺在床上,抱着她,两人刚运动完一遭,橡胶套都还没处理,用粗糙的纸巾包了丢在地上,就听他懒懒地说:“丹燕嫂想去,你就陪她去一趟,替她搬搬肥皂就好了。”
万云真是苦恼:“一千盒,她真敢想。”
“去吧,不然你心里老摇摆着。”周长城摸摸她温热的手臂,盖上被子,怕她着凉,“丹燕嫂说得没错,你们是朋友呢。何况你在家里和工业区总两点一线,天天干活,没有出去玩过。她老乡的厂子在白云机场附近,你去看看飞机长什么样,再回来跟我说。”
是啊,冯丹燕可是她在广州交的第一个朋友呢,朋友不就是要在一起做乱七八糟事情的吗?听着周长城的话,万云的心就平复下来了,还是丈夫的话管用。
隔日,万云就找到冯丹燕,说陪她去一趟。
冯丹燕眉开眼笑,抱着朱小妮:“快亲亲云阿姨!”
朱小妮抱着万云的脸蛋,“啵啵”亲两口,腼腆地笑了,又回头抱着冯丹燕,躲在妈妈的怀里看万云。
万云捏捏她的小脸蛋,真可爱,也不知道甜甜现在长得怎么样了?得让她姐寄照片来看看才行。
过两日,等万云卖完盒饭,把自行车推进外资工业园交给周长城,让周长城下班骑回家去,她就从后门出去,跟冯丹燕汇合,一起坐了三小时的车去了白云,可真受累啊。
冯丹燕的那个老乡,说起来是办了个小厂子,其实就是个小作坊,不是什么正经工厂,请了六个工人,租了当地村民的一栋小楼,一楼作为操作间,二楼住人,后面是厨房和洗澡间。冯丹燕说的那批货,全都屯在门口,用纸盒装着,只披了一层雨布。
在来之前,朱哥已经给这姓彭的老乡打过电话,说自己老婆会过来要点货,彭鹏接到电话,那叫一个感激啊,出门在外,还是老乡有情有义,又说一定要约吃饭喝酒!
“要一千盒?”彭鹏穿着黑色雨靴,身上绑着黑色围裙,从作坊里走出来,身上还带着肥皂香精味,看着眼前的冯丹燕和万云,不可置信,再问了一遍,“只要一千盒啊?”
万云看着这小老板可怜兮兮的脸色,都有些不落忍,大家都是做小生意的,货囤自己手上不出去,那真是吃不下睡不好,一睁眼一闭眼全是仓库里的货,万云卖过瓜子,所以特别理解他的感受。
关键是,冯丹燕还说:“小彭,你和朱哥说一毛钱一盒,我就真只带了一百块来的,你可别临时给嫂子我涨价啊。”
彭鹏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俺的亲嫂子啊,我这个肥皂一盒批发价都要两毛钱,现在你还只要一千盒,我真是,哎,我血亏啊我!”
他接到朱哥的电话那么兴奋,是以为冯丹燕大手笔要把这五万盒全拉走,结果只要这么一点,都是熟人,彭鹏又不能上火,只能应付着:“嫂子,你帮人帮到底,既然这么便宜,就要多几箱。”
冯丹燕只咧着嘴笑:“嫂子这不是来帮你了吗?你也知道,嫂子我不是有大能耐的人,只能要一千盒,这肥皂你囤着也是囤着,现在能出一点是一点,好过全砸自己手里头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这理儿也太糙了!
彭鹏只能忍着气,给冯丹燕搬了五大箱肥皂下来:“嫂子,一箱里头有两百盒,你看怎么弄回去?”
冯丹燕看看万云:“嫂子带帮手了,放心吧。”
看万云那笑起来甜滋滋的样子,彭鹏脸色放缓了,开始推销起来:“这位朋友怎么称呼,也是我们老乡吗?”
“不是,就是我邻居。”冯丹燕从兜里掏出钱来数,随口应一句,看彭鹏那副热切样子,又说,“她结婚了。”
还没老婆的彭鹏脸色一顿:“谁问这个了!?我是想问,你们家要不要肥皂?”
万云忍着笑,爱莫能助:“那我也只能要个几盒啊。”
谁没事在家里弄一千盒肥皂,疯了吗?
“你跟丹燕嫂子一起来,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也给你这个价格,一百块买一千块肥皂,多划算啊!”彭鹏一心只想把自己的货给甩出去,后头六个员工还在等他发工资,如丹燕嫂说的,不能看自己亏多少,得看自己能拿回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