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肚子沉,走路都得托着肚子走,你帮我缝条带子,托在肚子下面。”万雪让万云从衣柜里找出两件拆过的旧衣服,叫她做个托腹带,“最近走路一久,腰都受不住。”
于是这个中午,万雪侧躺着午休,万云则是在木头沙发上给她姐缝了条托腹带,还在上面绣了朵简易的小花儿。
六月雨后的日光晒到脚边,只觉得时光慢,凉风熏人,温柔而恬静。
第35章
万雪现在还要上班,虽然人家也不让她一个孕妇做什么事,但总要去学校坐着,午休过后,万雪出门,万云也拿了一叠新的故事杂志回去了,在看闲书这些品位上,她们姐妹真是审美出奇得一致。
万云先是去了一趟电机厂找周长城,门口保卫科的同事瞧她小姑娘可爱美丽的模样还想调笑两句,厂里难得见这样水灵的女孩儿,装模作样问她和周长城什么关系。
万云已经不是刚结婚时那个羞涩的女孩儿了,盯着门岗里拿着纸笔登记的男人,脆生生地说:“我是周长城爱人。劳烦你帮我叫他出来一下。”
那保卫科的男青年吸一口气,手上的笔顿了一下,不敢相信,周长城这哥儿们真不是人,这么小的姑娘也下得去手,有十七了吧?人家都说了是长城的爱人,有主儿的,人也没有逗弄这个漂亮的大眼睛姑娘的意思了,悻悻地让旁边的同事去车间叫人。
武厂长前阵子和下属去浙江一个较大的民营企业那儿拉了两个小单子回来,厂里的机器开始转动,虽然工作饱和度不高,但总算有事情做了,大家每日不必闲着嗑瓜子聊天。
现在武厂长还没回来,听说是又跑去苏州谈单子去了,上海好多公司的厂子放在了苏州。
大家都把巨大的希冀寄托在武鸿斌身上,希望他以一己之力拯救众职工于恐慌中。
早几年,国营厂都看不上地方私营企业,更遑论村里的集体企业,现在么,此一时彼一时,有奶便是娘,武厂长这人,能屈能伸得很。
因为有活儿干,排班排到他,周长城也不再像前阵子那般诚惶诚恐,总担心厂里要开除谁,生怕保不住自己的饭碗。
保卫科来喊人的时候,周远峰师徒正磨好一小批活塞零件,周长城和刘喜二人配合着关掉一个老式的德国机器,轰隆的机器声慢慢消下去,师兄弟从机器上方爬下来,拿旧毛巾擦汗,喊另一边的工友开启一个吱吱作响工业大风扇,车间太热了!
“长城,外头有姑娘找!”保卫科的人说得暧暧昧昧的。
周长城皱眉:“哪儿来的姑娘?”
“我哪儿知道,她说是你爱人。”保卫科的人揶揄他,一副看禽兽的样子,又感慨一句,前两个月听说他结婚了,没想到年纪这样小的姑娘也下得去手!
“小云?”周长城心里紧了一下,小云从来不到厂里来找他,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师父,师哥,我出去看看。”周长城放下手中的铁扳手,拿起肥皂搓手,伴着碎木屑一起洗干净手,大步朝厂门口走去。
万云躲在阴影下,抬手遮在眼前,望向天上的太阳,阳光刺着眼睛,不冷不热,今天的天气倒挺好的,也不知道这晴天能持续几日。
“小云!”周长城隔了十几米就看到万云的身影了,喊了她一句。
万云回过头来,看向他,粲然一笑,朝周长城高举右手,大力挥动:“这儿!”
周长城被她那全然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给震得心腔子都痛了一下。
小云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每天看这么多次,还会有心动的感觉。
“怎么了?”周长城看了眼边上保卫科的几个男同事,不爽快,盯着他媳妇干嘛?
不等万云回答,周长城揽过她的肩,隔开其他人好奇的探看视线:“走,我们去那边说话。”
两人紧贴着,走到一个稍稍角落的地方,见无人盯着,周长城问她怎么来了。
万云嘻嘻笑了两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青色的莲子,眉飞眼笑:“我在西郊买的莲子,想拿来给你吃!”
“就这个?”周长城放开万云,拿起两个莲子,快速剥开,给她塞了一个,自己也吃了一个,夏季莲,确实多汁清甜,那点子莲心的苦也让人觉得舒服,见万云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经过,低下头,快速在她白净的脸上“啵啵啵”地亲了三口:“好吃。”
莲子好吃,她也好吃。
万云笑出来,也学周长城的样子,四下张望,没人看见,踮起脚尖亲了周长城的嘴唇一下,嘟囔道:“有胡子。”
“今晚就回去刮。”周长城被万云可爱的模样逗得笑出来,决定下了班去卫生所领新套子。
“跑到厂里,就为了给我送几颗莲子?”周长城捏捏万云的脸蛋,稀罕得不得了,被人挂在心上的滋味,又难得,又让人心里发酸发软。
“嗯,都给你。”万云把双手捧住的莲子放到周长城手上。
他手大,一个巴掌就拢住了,装到工装服的口袋里,等会儿拿回去厂里去跟师父他们一起吃。
“今天下班你早点回来呀!”万云打开自己的旧布包,里头用油纸包着一个鼓鼓的东西,“我姐给了半个腊鸭,晚上我给你砍鸭腿吃!”
其实万雪还想给万云二十块钱,万云拒绝了,她一脸骄傲地说自己一个多月以来,担担子赚了五十块钱,一副发了大财的模样,把万雪给乐得眼睛都眯了,见妹妹坚决不要,也没硬给,就把孙家宁在乡下买的腊鸭分了一半出来,让她带回去跟周长城一起吃。
本来这些菜,万云也是不要的,但是她姐说跟周长城一起吃,她才拿了。
“你去看雪姐了?”周长城把万云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拨好,“她要生了吧?”
“还有一个月,没那么快。”万云就把一早上的事给周长城说了。
万云和周长城说起话来,娇气又粘人,仿佛知道这是个可以百分百信赖的人,就难免更贴着他,女孩儿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的,说到林店东涨价的事情一脸气郁,又说姐夫去了乡镇出差,她姐一个人在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她把晚上的饭菜做好了才走的,孙家宁真不会照顾她姐,云云。
周长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手臂上贴着一团软软的肉,这团软肉他只有在夜里才能彻底占有,再加上万云娇娇滴滴说这些日常小事时,脸上有种别样的生动,小伙子一下就被万云这种娇态给俘虏了,恨不得马上就下班,把人摁住“睡觉”,万云还在讲着,这男人却趁着街上空荡,大胆地揽住那根细腰,低头亲了她好几口。
万云懵懵的,感受着腰上他手心传来的热度,怎么说着话也要亲?城哥不害臊!
“哎呀,你…”万云推开搂住自己的周长城,跺脚,脸色发红,眉目盈盈,看得见的,全是情意,“不和你讲了,晚上早点下班,我在家等你吃饭!”
说完就跑开了。
周长城一脸偷香不足的表情,却又带着一点隐秘的欢愉,看着万云远去的背影,揣着兜里的莲子回车间去了。
路过大门口的时候,保卫科对着周长城吹口哨:“长城,好艳福啊!”
“去!”这些老光棍,周长城懒得和他们说,春风得意地走开了。
下午快下班了,周长城花了十五块钱和人换了张蚊帐票,等了大半个月,总算有人有空的蚊张票让出来,他心里记着想早些见到万云,小跑着从厂门口出去,等会儿还要去一趟卫生所,再坐公交车回家。
路过门口的时候,被传达室的大妈喊住:“长城!周长城!有你的信件!”
周长城忙刹住脚,从大妈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坠手的信,他的亲朋不多,几乎没人写信联系他,看了上面的邮戳和寄信人,是从广州寄出的。
原来是桂春生老师的回信!
周长城有些兴奋,好久没有桂老师的消息了,上上回写信是年前的问候,当时桂老师并未回信,只是给他寄了点吃的,勉力他好好工作,再无其他。
周长春不好意思给桂春生多写信,担心桂老师工作忙,打扰到他,能收到故人的消息,周长城还是很高兴的。
今天傍晚的天色很黑,看样子晴朗了一日,到了这时又要下雨了,周长城按捺住立即拆信的好奇心,飞快跑去供销点买了顶棉纱蚊帐,这种棉纱蚊帐做了双边开门,小小的洞眼儿能把外头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又能防蚊虫靠近,比五十年代那种一大块布罩下来的要更方便更透明些。
蚊帐贵,要票,供销点进的不多,好多人家里都舍不得买的,周长城拿到手的这顶,塑料袋的包装上有些积灰了,不过不是大问题,回去擦干净就好,周长城把柔软的蚊帐抱在手上,想到万云见到新蚊帐的表情,他就有点飘飘忽忽的。
不论他带点什么回家,万云都是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给了周长城莫大的自豪和满足感。
买了蚊帐,又跑去卫生所,探头探脑地要了十个橡胶避孕套,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跑完这几个地方,天上已经开始响起闷雷,大家步履匆匆,都赶着回家。
周长城也不例外,他没有伞,只有一顶防雨草帽和一件厚重的塑料雨衣,都留在家里了,以防万云要用,好在天上雷公叫得响,却迟迟没有下雨,此时公交站台已经挤了一堆人。
等车的时候,旁边有一辆木板车,有个披着蓑衣的老汉带了孙子在卖西瓜,一毛钱一斤,瓜看起来不大,却是薄皮沙瓤的,不少人顾不上变天,都围着挑西瓜。
周长城摸了摸兜里的钱,没剩几毛钱了,于是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合买一个,他分了四分之一,一手托住,刚好够他和万云吃两块。
公交车来了,周长城和人挤上车,单手把瓜托到顶上,小心不让它掉下来,风风火火回到家具厂筒子楼,万云已经烧好了晚饭在等他了。
刚进门,今天的雨水也跟下来,细细密密的雨丝,斜斜地落在地上和路人的身上。
“小云,来吃西瓜!”周长城把那四分之一的西瓜在案板上。
远处的高山上笼罩着白色的雾气,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水汽,漆黑的夜空如同一块打不破的幕布,筒子楼或黄或白的灯光和雨水混溶在一起,氤氲且模糊,一帮在楼下玩耍的孩子嚷着:“下雨了,下雨了,快回家!”
不管外头风雨漫天,有家可回真好,周长城脑子里恍过这样一个念头,万云就从屋里出来了。
看到那红彤彤的西瓜肉,万云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欢喜,周长城真爱看这样的笑眼,恨不得全身长满了力气,外头有什么好的,都买回家来,光为这一个笑容都值得。
“看起来真甜,我去切开,我们一起吃。”万云笑,上前接过周长城的包,“快去洗手洗脸,水我给你打回来了,今天有鸭肉,也有莲藕汤。”
周长城拿起毛巾,洗个脸,去除一天的疲惫和臭汗,回头亲了一下在旁边的万云,夫妻俩儿嘻嘻哈哈关起门准备吃晚饭。
第36章
吃过晚饭,周长城拿出一顶新蚊帐,万云果然一脸欣喜,跟个拿到糖果的孩子一样,拍掌大笑,搂着丈夫的脖子亲了又亲,不停地说:“城哥真好!”
周长城那双深邃的眼笑得满是星光,任由着万云亲,享受这一刻被喜爱的心意。
夫妻俩儿像是干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收好碗筷就开始挂蚊帐。
周长城在天花板钉了四颗钉子,再用铁钳掰弯,钉子上挂四条软绳子,另一端则是绑住蚊帐的四个角,两边一拉伸,帐子就挂好了,垂下来的蚊帐往席子里塞进去,床上显出一个四方通透的空间来。
万云拿了件衣服,在空荡的帐子里乱煽,看着没有蚊虫了,忙把两个门给“锁”好,软幔帐压在席子下,自己盘坐在床上,拿着蒲扇扇凉,还对着周长城招手:“快进来,蚊帐底下真好!”
她再也不怕睡觉被蚊子咬醒了。
周长城看她俏皮得意的模样,收好几个小工具,把人拉出来:“吃西瓜,吃了西瓜去洗澡。”
洗完澡再“收拾”她。
万云和周长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西瓜,还把西瓜在脸上抹了一遍,水淋淋的,真清爽。
此时外头的雨停了,雨后都是清新的空气,筒子楼里的孩子们下楼玩耍,被大人们吆喝着不能踩水,免得把衣服弄脏了,整个筒子楼的氛围美好而热闹。
周长城和万云提起桶去水房,陆续洗过澡,和邻居聊了会儿天,关上门,欣赏起自己家新置的蚊帐,但凡家里添置了什么新东西,大件如蚊帐,小件如针线,夫妻俩儿心里都美滋滋的,对这些物件由衷地感到欣赏,因为这是他们俩儿一手一脚奋斗买回来的。
这是一对对生活容易感到满足的年轻人。
洗过澡,又上了床,周长城可没束手束脚了,直接就把人扑倒,急得面红耳赤。
万云不让他“得逞”,笑着躲着,不配合他。
周长城可不客气,手脚并用把不老实的万云压着,恶狠狠地亲上去。
这回他们没有关灯,顶上的灯泡亮着。
万云闭眼,小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周长城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又抬起头来,过分认真的神色盯着万云皱着的脸,心疼,却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冲撞。
待听得外头有大人喊自己家孩子回家睡觉,他们屋里的动静才小下去。
今晚,万云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通,她拿被单裹着自己,在灯光下看到手上被抓出来的红痕,又这样大力!
周长城拿旧报纸包住两个套子,舀水洗手擦身,又冲了温水给万云。
现在他们在最里面的角落围了个地方出来洗澡,那角落的墙角处原先有个老鼠洞,周长城拿了块铁丝网给封住了,在屋里搭块防水油布,围住的话,刚好可以快速冲个澡,水也不会漫出来,自然就流出去了。
特别适合夫妻俩儿办完事儿后小范围地清理自己。
等做完这一切,万云被周长城抱着上了床,三言两语哄好了。
“...上回就让你别这么用力了,我都怕被人看出来。”万云哼唧地朝周长城撒娇,歪着头,“你看,我脖子这儿是不是又被你咬红了?”
“谁叫我的小云这么香呢?忍不住的嘛!”一连两次,周长城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脑子都空了,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万云锤了他的胸口一拳,每次都这么说!
“关灯睡觉吧。”万云隔着窗子看向外头,筒子楼里的邻居大部分都关灯了,看来到九点了。
“等会儿,有封信,还没看。”周长城舒服得骨头都酥了,慢腾腾地爬起来,把包里桂春生的回信给拿了出来,他想和万云一起看。
万云也来了精神:“哇,这是广州寄来的啊?爬山涉水才来到你手上呢。”
被万云这么一说,周长城对这封信有了种不一样的感情,想起了初中课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万丈红尘中,一封脆弱而缥缈的信,几经周折才落到自己手上。
“快拆开呀!”见周长城似乎在发愣,万云催他,她的好奇心并不少。
周长城小心地避开邮票,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
有两页纸是桂春生手写的信,此外,还有两张照片和三张报纸的剪报,及十来张粮油布票,都是全国通用的。
小小的一个信封,里头居然承载了这么多东西。
“这就是桂老师。”周长城拿起其中一张有人物的照片给万云看,自己也盯着看了许久,想起牛棚里的那个衣着破烂挨饿的桂春生,渐渐和照片上这个体面温和的人重合上,他说,“桂老师也老了一些。”
说起来他们有六年没再见过了。
万云凑上前去看,周长城手上拿着的是张彩色照片,大概是在屋里拍的,光线略微灰暗,照片上有个瘦瘦的男人,看不大出年纪,似乎比周远峰要小一些,笑吟吟的模样,嘴上叼着个烟斗,脸上戴了副黑框眼镜,五官端正,头发浓密,神情很是放松,一副书卷气,慈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照片上的桂春生闲适地坐在一张竹制的摇椅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起,身上套了件鸡心领针织马甲衫,穿着灰色的西裤,摇椅边上挂了件短外套,从他的神情和衣着中,可以看出来其人境况良好。
城哥说他是个好人,从面容上也能窥见一二,不管其他,光是看他背后成堆的书,万云一下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桂老师有了种亲切感。
这张个人的照片上,背后写了个日期,1985年12月底,摄于广州家中。
另外一张彩色照片,则是广州珠江两岸的建筑和风貌,大概是随手拍摄的,顺手寄过来给从未出过远门的周长城看看。
有别于平水县大部分平房的建筑风格,桂老师寄来的这张城市风景照中,建筑高大,有三五层楼高,楼上挂着大大的招牌,江岸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珠江江面上有两艘游船,游船上都是人,看起来生动鲜活,城市蒸蒸日上。
这张照片没有文字说明,更像是一张明信片。
万云拿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心下暗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
周长城则是放下照片,扫了两眼剪报,好像是三首诗,没细看,就打开了信纸,认真看桂老师给自己写了什么。
万云没争着去看信,而是收拾散在床上的零碎纸片。
“布票!”万云惊呼,“五市尺的有两张,三市尺的有三张!”够他们两个做几身新衣服了!
“粮票和油票都有好几张!”万云一张张地数着桂春生寄来的票,这个桂老师好大方呀!
“城哥,这么多布票,到年底我们两个都能做一身棉衣了!”他们近来一直在收集棉花,山里的气候冷,过了十月底就要穿上薄棉袄了,不然平水县的山风和江风能把人吹得全身发冷,鼻涕四流。
周长城没抬头,只是低头看手中的两页信件。
万云见他神情肃穆,没打扰他,又捡起三张报纸的简报,是三首诗,诗的作者写着“春生”二字。
她拿起一张读起来,有些看不懂。
其中一首最短,取名《静坐》,只有十多行字,是这么写的:
今天,不谈恒久
刮下这一身的鳞片
我坐在鳞片边上
望着这春风春水
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过往
我对花事已厌倦
春去秋来,枯荣一瞬
不去追过往的影子
影子也该不必来追我
但求去病
但求去病
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万云看得稀里糊涂的,其他两首诗也是,她看得半懂半不懂,这文化人真高深,又是春又是秋,又追来追去的。
算了,看不懂也不勉强,她又不是文化人,万云把这三张剪报放在一边,专心数起这些粮油票来,粮油票有七张,面值较大,够他们两个吃三个月了。
这桂老师怎么给城哥寄了这么多的东西来呢?万云去看周长城的脸色,见他只是在仔细读信,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就安静地等着。
两页信,并不是很长,周长城看了很久,看完后,递给万云。
万云拿过来看,桂春生来信的开头,先是祝周长城和万云二人新婚愉快,信中夹带的票据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又叮嘱周长城万云收下,不必寄回来,他在广州什么都有,一切都好。
听周长城说万云是李红莲介绍的女子,桂春生表示,李大嫂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会看错人的,让周长城有拿不定主意的,多询问长辈。若是县里照相方便,可以拍张照片寄给他,让他也看看长城的新媳妇。还让周长城问候他师父师娘好。
信中讲了一些自己的生活,如今他仍在报社,不过不是记者岗位,年纪大了,转入了编辑岗,就是坐在办公室审一审稿子,写一写时评文章,剪报三份,是他闲暇无事写的小诗,不成体统,凑凑时髦热闹罢了。
如今他年纪大,工资等级高,手头丰裕,让周长城不必时不时寄东西给他。目前自己的身体状况还算好,不过大概是七十年代亏欠了些,去年底做了个小手术,现已无碍,不必担忧。
末尾,桂春生留了他在广州的地址,对周长城和万云发出诚挚的邀请,让他们夫妻到广州去看他,不必费心吃住这些杂事,他现在一个人住,家中有空余的房间,人来即可。
信件不长不短,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和自己现况,看得出来桂春生对周长城这个小辈很是关心爱护,也对这对新婚夫妻有着巨大的包容和祝福。
看完后,万云很是感动,更别说周长城。
“城哥,你的字和桂老师的很像呢。”万云把信又看了一遍,拿出周长城写过的本子出来对比。
周长城刚看完桂春生的那三首诗,他跟万云一样,看得糊里糊涂的,万云好歹还爱看点杂志故事书,模糊地知道一些桂春生在诗中感慨人生,但周长城一天三顿都和钢铁、标准件这些东西打交道,基本看不懂其中的悲哀和感叹,于是也只好放在一边。
“我的字是桂老师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当然像他。”周长城的这一笔字,丰筋多力,行云流水,不论看不看得懂,见着的人都要夸一声的。
“你每年都会给桂老师寄东西啊?”万云问。
“寄呀,桂老师喜欢吃我们这儿的山蘑菇和木耳,我有空了就买一些寄过去给他。”周长城把票据都让万云收好,该用就用,桂老师说不必寄回去给他,就不必,不然下回桂老师还要再寄过来,男人之间就不要这么啰嗦了,“不过今年还没寄。”
今年刚结婚,结婚给了彩礼没什么钱,接着又是找房子请客吃饭,手头更紧了,后来是担担子做小买卖,时间有些分散,零零碎碎的事情堆积在一起,就没做这件事。
“这阵子下雨,山上肯定长蘑菇了,我找时间上山去摘蘑菇,晒干了就给他寄去。”万云是上山下河的小能手,山上能吃的东西都瞒不过她,“至于干木耳,去西郊买就好了。”
“小云,买这些都要钱呢。”周长城的言下之意是,你舍得啊?
他知道自己是抠门的,因为手上的钱很有数,万云也是节省惯了的人,没事根本不花钱。
“舍得啊!”万云一脸诧异,城哥小看她,真坏,“桂老师给我们寄来这么多票,不得回报人家一点啊?那不是丧良心了?”
她是穷了点,但干不出这种只会伸手的事情来,人和人之间不就是有来有往,才有长久交际的吗?
这点简单的道理,万云还是懂的。
“小云你真懂事!”周长城笑了,他还担心万云不愿意花这个钱。
万云“哼”了他一句,不跟他计较。
“哎,城哥,我们去拍个照吧!”万云每次路过县里的照相馆,都羡慕地看着外头的挂着的照片,他们结婚连一张照片都没拍过,只领了一张纸做的证书。
拍照这件事也是要花钱的。
不过周长城很快同意:“行,去拍,还有两天我休息,到时候咱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去拍照,拍好了给桂老师也寄一张。”
说到照相这件新鲜事儿,夫妻俩儿都雀跃起来,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找出来,说好这两日不穿,到了拍照那日再穿,万云还说要学邻居把衣服用搪瓷杯烫平整。
“桂老师还说让我们去广州看他,咱们攒了钱,最迟明年就去吧?”万云眼巴巴地看着周长城。
去广州啊,周长城心里也动起来:“好,那就先这么打算着。”
说好了去拍照,周长城和万云连着两天都是高高兴兴的。
两人合照拍了一张,单人照片各自拍了一张,虽然衣着简朴,没有浓妆淡抹,没有牵手亲吻,但两人的眼神都是幸福而热烈的,这个年纪,一切有希望,一切有期盼,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去拍完照了,两人回味无穷,说好以后每年都要拍一张留念。
等拿到照片的时候,夫妇俩儿对着合照看了又看,男俊女美,满意得不得了,先是给广州的桂春生寄去一张,再给师父师娘家一张,给万雪孙家宁那儿一张,最后自己又留了一张。
万雪拿着他们的合照,看着万云那显摆的小模样,笑得起劲:“行行行,我让你姐夫在桌子上弄块玻璃回来,把你们的相片压在玻璃底下,天天起来看你们郎才女貌,养养眼睛。”
万云笑得鼻子都要翘起来了,没听出她姐的揶揄,还有些羞赧,和周长城相视一笑。
万雪看她的样子,更是笑出眼泪,扶着肚子,要笑倒在孙家宁肩上了,她从前怎么没觉得万云这样可爱?看来周长城对她是真不错,不然不会让她越过越天真,因此对这个妹夫倒是青眼相加起来。
从万雪那儿出来后,周长城和万云一起到商店去,用桂春生给的布票,换了蓝布和花布,准备做两身秋衣,剩下的则是秋天的时候再来换,做冬衣用。
小两口儿精打细算地过着小日子。
“到时去师父家缝被子吧,他家有缝纫机,你就不用自己一针一线地缝了。”周长城手上拿着两捆布,和万云走在县里的街头。
那不是要去找他师娘?万云不乐意,她偶尔还会想起李红莲说她“带坏”周长城的事,不想与她过多接触,难听的话谁都不想再听。
在万云这里,管得多的长辈,都是惹人嫌的。
“到时候再说吧。”万云不想接周长城的话,“去潘老太家借缝纫机用也行的。”
潘老太这人好吃,给碗好吃的就能搞定她,楼上楼下的,比去电机厂家属楼方便多了。
周长城看了万云一眼,看她有打算的样子,也就不再乱建议了,师娘是他恩人,小云是他妻子,他最不希望这两人有别扭。
七月快到中旬了,平水县阴雨绵绵的雨季总算过去,太阳照常出来,又照常落下,天气炎热,人心躁动,日子却是过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