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
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看他不敲破这小兔崽子的头。
“记住了吗?”她勾下脑袋来盯他眼睛。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芒了。
就像一只死掉的鱼。
终于有?一瞬间,无光的鱼目彻底凝固。
洛洛,洛洛。
小河在他身旁缓缓流淌,带走一幕幕欢乐的倒影。
“死了?”
“嗯。”
“行。”李照夜蹲到她身边,抬手搓了搓她的头,“我处理一下尸体。”
洛洛沉默片刻,起身退开。
李照夜拎出幽女,刚要扎清虚额心,忽闻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从尸身中爆发?出来。
“滋嘤——”
下一瞬间,只见?一蓬黑雾漫了出来,一晃,散向四面?八方。
风中传出桀桀怪笑。
“嘻嘻嘻……嘶嘶嘶……呵呵哈哈哈!”
“当表子立牌坊的蠢货,早该去死了。”
“这顾忌,那顾忌,束首束尾,婆婆妈妈,虚伪至极!”
“恭喜你?们,杀死了坏得不够彻底的李二苗,本座终得解脱!”
“从此本座再无弱点,小的们,咱们来日方长!”
笑声渐行渐远。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
她问:“是?那个?”
他点头:“对?。”
这便?是?李二苗因为软弱而召唤出来的那个“他”。
“他”受制于他本人,却也?在不经?意?之间影响他、左右他。
“他”引导他追逐神魂术以壮大自身,在今日成?功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洛洛沉默片刻:“你?们都杀过了,下一次轮到我来杀。”
李照夜大方:“行!”
徐君竹微微蹙眉:“可是?上哪里去抓这样一个魂……”
她眼角抽搐,收了声,目光古怪地望向李照夜。
只见?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尸体。
“你?这是?要……”
李照夜得意?一笑,反手召出长天剑,原地给自己的尸体来了个开膛破肚。
洛洛:“……”
徐君竹:“……”
李照夜手脚不停,一面?取出徐君竹带来的珍贵药材,一面?往自己尸体里面?打下封印。
“不是?,”洛洛浑身发?软,“你?干嘛跟自己尸体过不去?”
李照夜头也?不抬:“做个尸傀来引路。”
洛洛:“哈?”
他一边忙活,一边随口解释:“你?想?想?,当初他一边杀我,一边让陈玄一夺舍,没错吧?”
洛洛点头:“嗯。”
“夺舍之后,我是?不是?个破烂?”他敲了敲自己硬邦邦的尸体。
洛洛被他这鬼斧神工的描述搞得有?点无语。
她点点头:“是?……吧。”
他问:“既然陈玄一的神魂已经?在我这破烂身体里,那是?谁出手重铸剑府,重塑经?脉的?”
洛洛懂了:“清虚。”
李照夜弯起眼睛,搓了把她的头发?,夸奖她:“聪明。”
洛洛急眼:“……你?别拿你?摸尸体的手摸我头啊。”
“咳咳!”李照夜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所以呢,这具身体跟清虚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斩不断的。弄个尸傀,找他容易。”
洛洛乖乖点头。
懂是?懂了,就是?他对?着自己尸体猛猛下手,弄得血糊淋拉,相当瘆人。
徐君竹忍无可忍,先一步离开那一年的桃花,上外头帮忙去了。
“嗯?”李照夜动作忽一顿。
“怎么啦?”
李照夜语气复杂:“我元阳还在。”
洛洛:“哦……”
他转过头,幽幽睨她,像个怨气很重的男鬼似的:“活了两?辈子都还是?处男。”
洛洛默默把眼睛挪走,不理他。
她专心低头看他尸体。
他这么安静躺着,真叫人不习惯。
她盯住他脸颊上的斜十字疤,一时居然有?点想?不起来他用原本这个身体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这家伙存在感实在太强,短短数日,就已经?强势取代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忽地,尸体猛一下睁开双眼,蓦然坐起来,呼一声倾向她。
洛洛吓了好大一跳,身体往后一仰,噗通跌坐在地上。
李照夜恶作剧成?功,愉快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洛洛:“……”
视线往下,见?他探手进去握着肋骨,像摆弄个木偶人似的……玩自己。
洛洛心很累,简直无力吐槽。
他把尸体放回地上,照着记忆中巫谢制造尸傀的手法,给它布置了新的经?络线。
他随口道:“我要是?不在,它可以陪你?,省得你?半夜哭鼻子。”
洛洛心头一跳,生气地抬手捂他嘴。
“你?知不知道说这种话?很容易死啊!”她又气又急。
他偏头躲她手,啧道:“别搞封建迷信。”
洛洛深吸气:“你?不迷信你?修什么仙!”
李照夜:“……有?道理。”
洛洛忍不住抬手扒拉他:“别做了别做了!一点都不吉利!”
“哎哎哎——”李照夜只好扔下尸傀来哄她,“别啊,回头我给老头也?做一个,让它们俩尸傀自己待着,那就不会坏风水了。”
洛洛:“……”
他胡乱安抚:“死都死了,负负得正。”
洛洛:“……”
她满心抗拒,抿住唇,抱住膝盖坐到小河边上。
偶尔有?桃花薄雾一层一层漫过来。
她后知后觉记起,自己曾经?似乎梦见?过这一幕——她梦见?自己在小河边上哭,李照夜闯入梦境,一剑把她揍趴下。然后桃花雾漫过来,把他带走,她怎么也?追不上。
“咚。”
一枚小石子扔中她后脑勺。
她愤怒回头,看见?那个家伙懒洋洋冲她招手:“别发?青春呆,过来搭把手。”
洛洛:“……”
在这个家伙身边,什么伤春悲秋都不存在的。
洛洛的抗拒持续到尸傀完成?。
当那个肤色冷白,表情正经?,长身玉立的尸傀李照夜站起来时,她忽然就感到呼吸一阵不畅。
她后知后觉有?点理解清虚了——看见?梨花带雨的泠雪,难怪清虚那么失神。
眼前这个严肃的、禁欲的、清冷的李照夜……可真是?……
李照夜得意?洋洋打个响指,命令尸傀停在洛洛面?前。
“怎么样?”
洛洛悄悄脸红,不动声色把眼睛转走:“唔,还行吧。”
李照夜很不满意?,觉得她很不会夸。
他憋住一股气,扬扬下巴,带着她和尸傀离开那一年的桃花。
她不会夸,他找别人夸。
到后山时,徐君竹已用宗主令调来了第二件镇宗神器诛魔印,与护宗大阵相辅相承,暂时封住了阴府入口。
李照夜偏偏头,大摇大摆走到众人面?前。
不等他招呼一句“看看这是?什么呢”,众人便?自觉发?现了那只尸傀。
“哇!大师兄!牛逼!”
“大师兄把自己尸体都炼成?傀儡了?”
“牛哇牛哇!”
李照夜得意?到不行,压住唇角,冲洛洛骄傲挑眉——‘厉害吧,叫你?不识货。’
众人围上前,上上下下看那尸傀。
赵煜望望尸傀,又望望李照夜。
半晌,他恍恍惚惚憋出一句:“咱小师妹这是?
……齐人之福啊?!”
洛洛:“?!”
李照夜:“……???!!!”
我杀我自己!
看着一具具小山般的妖魔尸身,太玄宗众人不?禁十分头?疼。
暖春时节,这些腥臭血肉要不?了多久就会变质,招来蚊子苍蝇。
徐君兰一脸警惕,第一时间把?战舟停到?了远处——生怕这群人打上战舟的主意,用它拉尸体。
运了这玩意儿,战舟还要不?要了?
“呵呵,”元真君冷嘲热讽,“连一只飞舟都舍不?得,还能指望你们为?这宗门付出什?么呢?想当宗主,就这?”
柏毅几个都气笑了:“嘿你这个糟老头?子!”
徐君兰歪眉斜眼站在一旁,撇着嘴,翘个兰花指,有模有样地模仿元真君说话。
元真君暴怒:“你们这些人,眼睛里到?底有没有长辈!”
“别争啦,别争啦。”洛洛连忙上前打圆场,“师叔师伯,师兄师姐,你们听我说一句。”
众人期待地看着她:“难道小师妹有办法处理这些妖魔尸体?”
“不?是。”洛洛老实?摇头?,说了句大实?话,“我是想说,不?用着急处理它们啊,回头?肯定还得有。”
众人:“……”
这乌鸦嘴说得好有道理!
封神殿出了问题,妖魔早晚要闯出阴府,肆虐世间。
到?时候也不?在乎这十来具尸体了。
“赵煜,”徐君竹招手示意,“做些防腐除虫的药尘洒一洒,不?要让蚊蝇把?疫病带到?山下。”
“好嘞!包在我身上!”
“柏毅,杨昭,南宫灵羽。”徐君竹又点了几个人,“安置伤员,检查各峰阵法。”
“得令!”
徐君竹沉声吩咐:“出动?鹤鸟傀人,尽快汇总各州各地的消息。”
她一一安排下去,善后?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
场面渐渐便不?再那么乱了,每个人都开始忙活自己分内之理。
元真君抱着袖子悻悻站在一边,抿唇片刻,满脸不?爽:“呵呵!跟冷雪一样,就会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哟,‘跟、泠、雪、一、样’?”柏长老拖声拖气地笑,“您老这是觉着徐师侄做得好,心服口服啦?”
元真君拂袖:“你以为?我爱管这些破事,烦都烦死了!”
他?行出几步,猛地转头?,“我才?看不?上,哼!”
柏长老:“啊是是是,你开心就好。”
镜双峰。
洛洛站在流光阁前。
她这屋子都被李照夜搬空了,敞着门,微尘飞舞。
她指了指阁前空地,又指了指尸傀的腰:“我就是在这里捅了陈玄一——他?战斗意识好差!”
李照夜踱上前,抬手,搓了一把?她的头?。
洛洛低了低脑袋,细细碎碎地小声嘀咕:“陈玄一自己不?行,教出来的徒弟也不?怎么样。”
李照夜微微挑眉。
“我以为?你不?打算说这个。”他?手一沉,勾住她肩膀,把?她带到?他?身上,“老头?就这么死了,做梦一样,是吧?”
洛洛默了默:“……嗯。”
李照夜低头?鼓捣一阵,从乾坤袋里取出东西?,一件一件拿给她看。
小木碗小木勺、手指大小的小木马、贴身的小薄袄。
木头?边角上都刻有小禾苗,薄袄上也用棉线细细绣了两瓣小禾苗。
洛洛看了一圈,低声问:“他?的东西??”
李照夜点头?:“对。”
洛洛轻轻抿住唇:“哦……”
李照夜说过,他?从前看见老头?子留着一些旧物,旧物上面都有禾苗。
如今老头?子死了,他?的乾坤袋自然就落到?了李照夜手上。
洛洛心情复杂:“他?这人可真是……”
明明那么坏,偏又“重?感情”。
他?杀了父母,却留着父母亲手为?他?制做的东西?。
他?把?两个徒弟玩弄于股掌,却又忍不?住怀念那些旧时光。
亲情,师徒情,道侣情……他?辜负了所有,偏偏每一样都能够破他?心防,成为?他?的破绽。
洛洛实?在不?懂这个人。
她的疑惑落在李照夜眼里,他?抬头?望天,笑:“他?呀,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洛洛不?理解:“……他?那样的人,还能算普通吗?”
“普通啊,怎么不?普通?”李照夜拖着长长的调子,“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做好人呢,他?生怕吃亏,做坏人呢,他?又坏不?彻底——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洛洛:“……”
好像有点道理,但明显不?太对劲。
“哎,”李照夜用肩膀撞了撞她,“敢不?敢打个赌?”
“什?么?”
他?挑眉睨她,唇角勾起胜券在握的笑容:“就赌他?是不?是个普通人。我说他?是。”
洛洛慢吞吞眨了眨眼,配合道:“那我赌他?不?是?”
“行。”李照夜笑,“你输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哦。”
洛洛跟在李照夜身后,看他?走进流光阁,掏出清虚的尸体,放在光秃秃的床榻上。
他抬手点住自己额心,捏碎幻魂玉。
第二次施展梦魇魂术,李照夜已经很有几分老练的样子。
“给他?做普通人的机会,你看他?普通不?普通。”
他?反手一抓,带着洛洛神魂出窍,潜入一方烈日灼灼的世界。
“这是……”
洛洛发现自己又有了翅膀。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回锅肉。
变成了蚊子的洛洛很熟练地悬浮在半空,扭头?打量四面八方。
她一眼就看见了李二苗。
这是那一段饥荒逃难的记忆。
李二苗跟在父母身边,嘴唇干裂,脸颊凹陷,连喊饿的力气都没有。
在逃荒的人群里,李二苗的父亲就像个天神一样——庄稼汉身体健硕,手里还拿着镰刀。
没人敢惹这一家三口,他?们虽然虚弱,但比起?旁人还是要好很多。
李二苗的目光不?停地瞥向路边那些锅。
锅里滚着沸水,上下翻腾着一块一块肉——连骨带肉,看起?来很瘦很“柴”。
显然不?好吃,并且一望就令人作呕。
但他?实?在太饿了,饿到?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本能地用手拽父母的衣衫,扒拉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些锅,无声地暗示乞求。
父亲叹口气,用身体挡住自家孩子的视线,哑声安抚他?:“走到?前面山里就好了,你阿爷从前挖到?过一种根茎,可好吃呢。”
李二苗抿住嘴,委屈地别开眼睛。
他?不?信。
他?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他?的眼神在不?停地控诉:骗我骗我骗我!
明明有吃的,明明有武器。
为?什?么不?给他?食物?为?什?么要编瞎话来骗他??
午时,他?伏在娘亲身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傍晚,夕阳照在身上,整个世界暗红冰凉。
娘亲很累了,是阿爹背着他?。
那把?镰刀就挂在阿爹脖子上,距离李二苗的手指只有一根手指那么远。
他?恍恍惚惚望着它。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他?的眼神疯狂闪烁。
他?饿极了。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分不?清方才?听见的声音是真实?还是做梦,碎碎地、无声地呢喃,“你们要把?我换给别人吃……我都听见了……”
他?鬼使神差探出手,去摸那把?镰刀。
阿爹把?它磨得非常锋利,只要轻轻一割,就可以切下肉
“肉……肉……”
他?用虚弱无力的手指握住了镰刀。
只要轻轻往里一划……
李父低下头?。
看见那只小手握着镰刀的瞬间,李父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到?孩子,划了手。
就这么一瞬迟疑,锋刃便压在了他?跳动?的脉搏上。
血溅三尺,近在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凶猛硕大的蚊子俯冲下去,叮住李二苗的手。
李二苗实?在是太虚弱又太惊惶了。
猝不?及防被蚊子一咬,他?顿时浑身一激灵,扔掉了手里的刀锋。
镰刀磕在李父胸膛上。
“阿苗你怎么啦?”
李二苗瞳仁惊颤,弱弱说道:“我梦见坏人……”
“不?怕,不?怕啊。”娘亲抬起?手,轻轻抚他?背,“你爹在呢,什?么坏人也不?敢过来。”
“嗯……嗯。”
李二苗心虚地垂下眼睛。
李照夜功成身退,飞回洛洛身边,骚包地甩了甩翅膀。
洛洛:“……”
她翻过肚皮,倒飞给他?看。
李照夜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头?栽下去:“你这蚊子,是真欠揍!”
洛洛偷偷对他?扮了个鬼脸。
她明明是只招人喜爱的蚊子,才?不?欠揍。
只是一丝小小的波动?,李二苗的弑父行径就宣告失败了——甚至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一念之差。”李照夜嗡嗡笑道。
次日,一家三口成功抵达了那一处山谷。
能扒的树皮都被人扒光了,山中别说飞禽走兽,就连蚂蚱也逮不?到?一只。
李二苗委屈地扁住嘴巴。
李父偏偏头?:“来。”
他?带着母子二人,用仅剩的力气爬上半山腰,找了一个洞窟藏身。
然后?他?带上镰刀,从山土里面刨出那个洛洛熟悉的难吃的根茎,一磨就碎,随手捏成饼,递给母子二人吃。
李二苗瞳仁剧震。
“真的有吃的……真的有吃的……”
李照夜悬停在洛洛身边。
他?语气平静地告诉她:“老头?子那次喝醉酒,告诉我这里的根茎可以吃,一直念一直念,我以为?有多好吃。”
洛洛心脏一震。
等?到?李二苗知道这里的根茎真的可以吃……一切大错,早已无可挽回。
仅仅半天。
只要半天,李二苗就会知道阿爹没有骗他?,再往前几步,真的有食物。
可惜啊……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洛洛难过地看着山洞里一家三口。李二苗抱着粗制滥造的“饼子”,大口大口,吃到?满面泪流。
李照夜声线幽幽:“你吃这玩意儿的时候,比他?还像个饿死鬼投胎。”
洛洛:“……”
这家伙真是破坏气氛的小能手。
她转过头?,用力叮他?,狠狠戳乱他?身上的大绒毛。
有了足够的吃食,李二苗一家三口顺利抵达了广陵府。
走进长长的城门楼洞,他?仰起?头?,兴奋地看看这、看看那,他?盯住前方透光的门洞,那里一片白茫茫,美好得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梦。
洛洛悄悄叹了一口气。
梦魇里,他?让门洞之外成为?了“生”的意象。
即便已经变成了残暴的巨人,他?仍然在期待有人能够带着“李二苗”离开地狱。
“他?本可以。”
进入广陵府,质朴耐劳的李父很快就找到?了活计。
他?有一手好木活,东家包了一家三口的吃住,月银也给得丰厚。
生活很快就好起?来了,好得像一个梦。
李二苗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呆呆望着屋顶大梁,一阵阵出神。
洛洛问:“他?是不?是在想自己差点杀了阿爹,好险好险。那样就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了。”
李照夜失笑:“不?会。”
没等?洛洛问一句为?什?么,她就听到?李二苗躺床铺上碎碎向他?娘抱怨:“咱们要是再来早一点,就能赶上仙门招劳役了,娘,就差半天,怎么就错过了呢!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仙的!”
洛洛一阵无语。
李照夜笑:“普通人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有多珍贵。”
洛洛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平凡的时光一逝如水。
李二苗一天一天长大,有时候跟随娘亲出摊,经过那一间南风楼。
他?娘总是嫌恶地啐上一口:“卖身的男人,真恶心!”
李二苗也跟着啐一口,摇头?晃脑道:“自甘堕落!”
东家很大方,让李二苗跟着少东家一起?念私塾。
他?如今也算是个读书人。
他?生了一副难得的好容貌,白净的皮肤,细长的桃花眼,唇红齿白,身材瘦挑。
出门总能招人眼,东家的小女儿也偷偷喜欢上了他?。
少女情窦初开,站在银杏树下,美好得像一场梦。
他?也很兴奋——穷书生娶了小姐,岂不?就是话本上那种千古佳话么?
从此岳家定会不?遗余力替他?打点前程。
小姐羞红着脸蛋告诉他?:“翻过年,我就告诉阿爹。阿苗哥,我……我非你不?嫁!”
“你爹会答应么?”
“他?敢不?答应,我死给他?看!”
“别别别,你要好好跟他?说才?行。”
“嗯嗯我知道!”
李二苗表面镇定,其实?背在身后?的手指都攥红了。
后?面一阵子他?再没有看见小姐溜出来。
临近年关,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忐忑,念书也念得乱糟糟。
忽一日进门时,他?撞到?了匆匆出门的东家。
东家大步踏过门槛,一眼也没看他?,脸色阴得滴水,偏头?吩咐左右:“敢偷老子的家?真是癞□□想吃天鹅肉!查出来,装麻袋扔河里去!”
李二苗怂了。
他?怕得满头?冷汗,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回到?住处,咚一声躺倒在床铺上。
“完了,完了……”
“她不?会把?我说出来吧?”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绝对不?能让东家怀疑我!”
他?跳起?来,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李母回来时,李二苗仿佛看见一根救命稻草,踉跄上前:“娘,给我说门亲事吧。”
李母错愕:“你不?是要专心读心,等?考取功名再……”
李二苗急切打断:“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成亲,后?巷豆腐家的,还有大院家生的那个三丫,不?是都想跟我们结亲么?娘,你快给我定一个媳妇,我不?挑,都依你!”
“这……那也行吧!”李母点点头?,替他?张罗去了。
年节之前,李二苗娶到?了一个相貌平平的朴实?媳妇。
穷人家娶亲没那么多复杂的仪式。
简单修了修屋子,换上新的床单被褥,贴上红喜字,放几挂鞭炮,摆几桌酒。
新人便高?高?兴兴进了门。
小姐听到?消息差点疯了。她让人给李二苗递信,约他?到?银杏树下见面。
李二苗哪里敢赴约。
“小姐可能误会我了,”他?对传信的人说,“我对小姐从来也没有那种心思,我都娶妻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让小姐听家主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吧。”
他?的纠结和恐惧都被洛洛看在眼里。
她停在银杏叶上,院中带着鞭炮气味的微风一下一下拂过她头?顶的绒毛。
“他?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成亲后?,普通的李二苗过起?了最普通的生活。
小姐出嫁那天,他?彻底放下悬了许久的心脏,拉着李父喝了许多酒。
浑身发热时,他?故意聊起?了小姐:“爹,小姐先?前是不?是看上过哪家穷小子,我见家主十分生气,要把?人扔河里去。”
李父摆手:“哪有这种事?家主说过,小姐的婚事,全凭她自己作主。”
李二苗愣住:“可是我明明听见家主说什?么查出来扔河里……”
李父笑:“嗐,肯定是生意上的事情了。”
李二苗如遭雷击。
他?神智恍惚返回房间,推开媳妇伸过来的手,像条死狗似的瘫到?了床铺上。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时光飞逝,洛洛看着他?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平凡的经历,让他?做不?出什?么坏事。
他?成了一名教书先?生。别说让他?害人杀人了,遇到?缺斤短两,他?都是默默吃个闷亏生场闷气,不?去找人家吵架。
一次雷雨后?,他?在院外捡到?了一窝小鸟。
他?把?鸟巢带回家,在屋檐底下给它们安了个温暖干燥的新家。
说是放养,其实?还挺细心,刮风下雨总会记得给它们挡好油毡布,出门回来总会带点谷米,不?经意撒在院子里。
小鸟渐渐长大,离了巢,一天比一天飞得远。
长成大鸟。
终于,成长的鸟儿陆续离开了这里,不?再回来了。
洛洛凑到?李照夜身边,和他?翅膀搭翅膀。
看着李二苗养鸟,她的眼前一幕一幕晃过十一年来的记忆。
“他?养大我们,就像养大它们一样。”她转头?看李照夜
,“他?如果不?做坏事,不?生出那个冷酷的‘恶魂’,那他?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李照夜:“发现了?”
“嗯!”洛洛点头?,“这就是他?——是他?的残魂,你没有把?他?彻底抹杀,而?是给了他?一个梦境世界。”
她看着他?,心里有点酸。
“哎哎哎,”李照夜用蚊子腿把?她的脑袋拨开,“别这么酸不?溜秋看我,我没可怜他?。”
“是是是。”
“啧。”他?很不?高?兴,“你是不?是忘了咱俩答应给他?养老。说了给他?养老,那就给他?养老。”
“嗯嗯嗯。”
梦境世界里,李二苗一天天老去。
父母陆续离开。
某一天媳妇也死了,他?成了鳏夫。
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个人。
孤零零进,孤零零出,脊背一天比一天佝偻,眼睛一天比一天混浊。
“看着挺可怜。”洛洛说,“他?都不?知道还有两只蚊子一直陪着他?。”
李照夜失笑:“我觉得他?应该不?想要。”
日升月落。
终于有一天,头?发花白的李二苗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
摔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
好心的邻居把?他?搬到?床铺上,一日一次过来,给他?喂稀粥,换草褥。
弥留之际,两只蚊子停到?了他?面前。
“怎么样,”李照夜得意,“看见了吧,他?就是个普通人——我赢。”
洛洛点头?:“你赢。”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李照夜这么干,多半是为?了她。
他?在帮她“离巢”。
看着床铺上那个老人渐渐死去,她就像屋檐下离开窝巢的鸟儿,跟他?告别,也是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师父……你走吧,我也要走啦!’
梦境世界在眼前消散。
忽地,床铺上的老人回光返照,睁开双眼定定望住了这两只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