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阿耶认字。”游飞低下头说。
游老丈也说,“我儿正经上过几年私塾呢,还是童生呢。”
不过游郎君的性子同游飞很像,没有做学问的心思,也没有当官的想头,直到后来被迫卖了田,他才想着继续科考,在官场上搏一搏。
但这个念头,游飞与游老丈都不知道。
绿篱墙在春风中一日比一日高壮细密,将这间小院遮得朦朦胧胧。
“大姐姐,这些枯藤好像活了?”明宝锦蹲在角落里琢磨了很久,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明宝清托起一根细藤来看,藤茎上的刺甚至还嫩,不似她拿来做缚索的那种枯死老藤般坚硬。
“还真是。”明宝清也觉得有趣,道:“约莫是有部分没死透,跟栀子一样,插杆就能活。”
内院石墙也变高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黄鸡从后院踱步到前头来了,于横到在地的半扇竹门前探头探脑的。
竹门明宝清还没做完,她又不是木匠,起头太慢,在泥地上画了许许多多明宝锦半懂不懂的图示,删了又改,改了又删,一根一根从山脚下搬竹子回来,光是用细竹把粗竹的竹节打通,她就耗了整整两日,手心全磨破了。
大家都怜惜她,明宝珊更是连看都不敢看,等明宝清的伤口都长好了,她才轻轻托起明宝清的手。
本来是要说上几句心疼的话,可那粗糙的感觉吓得明宝珊一下就松了手。
明宝清原本在劈竹钉,凿竹孔,手被明宝珊莫名其妙地捧起来时,她还不太知道明宝珊的意思,可被她摔掉的时候,明宝清却立刻懂了。
“对不起,大姐姐,我做不到!”明宝珊哭着转身跑走了。
明宝盈正蹲在一旁洗明宝锦从小溪里摸回来的螺蛳,她这些时日也给明宝清帮着打下手,又因为操持家事,手上肌肤早就不复从前细嫩了。
“那好歹也洗洗衣裳啊。”明宝盈的话也不知道明宝珊听见了没有,只听门关得很响,像是外头有什么很可怖的玩意在追赶她。
明宝清苦中作乐,只说一句,“轻点,我可没有力气再做第二扇门了。”
明宝盈自己还满手湿淋淋的,却用有些抱歉的目光看着明宝清。
“这样看我做什么?”明宝清笑了起来,道:“二娘自小就爱美,那样酽的苦茶你跟她说喝了就能消红包,她一口就喝完了。”
听长姐说起年少往事,明宝盈也笑了笑,道:“谁叫她总是这也要那也要的。”
螺蛳在竹筛里晃来晃去,明宝盈一粒粒拨过去,确保都没有泥沙黏附,就一边起身往厨房去,一边说:“四娘带回来的时候一定就在溪水里投了又投,本来就干净。”
明宝锦同老苗姨只要一不在院子里,一定就在外头的田地里。
起初明宝清有些担心这个小妹,也担心老苗姨过于年迈,连自己都照看不到。
所以她时不时去田地里瞧瞧,就见老的小的挽了衣袖裤腿,站在泥地里,不知有多么自在。
洒下的席草种子已经铺开生长,看过去细绒绒,像大地的绿发。
不远处就是卫家的秧田,稻苗在前些时候看起来挨挨挤挤的,但这日一瞧,显然是变得疏落了不少。
明宝清看着卫大嫂子把秧苗一棵一棵拔出来,顺手涤荡掉秧苗上大部分的淤泥,然后用杂草将秧苗缚做一捆。
卫家几个郎在隔开几道田垄的水田里翻耕、插秧,另个卫家妇人往来几次取卫大嫂子理好的秧苗,送到另外的稻田里去栽,那田里还有个卫家妇弓身在水田里左一横右一横的移动着,几乎没有抻一抻腰骨脖颈的空隙。
席草虽比秧苗好伺候,但也是不能太密,需得分种,明宝锦和老苗姨这两日的显然没有之前育苗时清闲,都在田里分栽席草苗。
蓝盼晓见明宝锦弄了一日回来,拿起筷子都手打颤,次日就跟着下田。
她正正经经第一次下水田,真跟旱地不一样。
脚刚伸进去还有些凉,险进泥里去的时候简直像被吸住了,拔都拔不出来,身上的劲才忙了一个时辰就全都耗没了,一不留神就摔田里了。
亏得这时节席草田里的水还不算深,蓝盼晓又用手撑了撑,没喝一脸的泥水。
可那一股子烂草臭气铺面而来,各种连名都叫不出的虫子往她脸上拱撞。
被老苗姨提溜起来后,蓝盼晓衫裤上的烂泥水又顺着裤管往里头渗,她又累又气,心有余悸以致于生出妄想来,觉得有什么虫子正往肉里钻。
卫大嫂子那笑声真够响亮的,撵着蓝盼晓回去,在明宝珊震惊的目光中赶紧进屋换衣裳擦洗。
这一日,明宝清歇一歇手,又去田埂上瞧她们忙农活。
蓝盼晓正替了老苗姨在田间用锄头除草,田埂那头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聚了几堆妇人,有卫家妇,也有别家人。
她们或挎着笸箩来给家中儿郎,或是刚忙好农事正歇手,只眼睛总往这边瞟,就算距离让她们面目模糊,也不难看出那种津津有味的神色。
蓝盼晓怎么会觉察不到?她羞窘得连头皮都红了,不过是在硬撑。
一锄头,一锄头砸下去,先把自己的体面和矜持砸个粉碎,往后的日子才能立得起来。
“用右手支着,左手用力。”明宝清在边上瞧了一会,看起来有点袖手旁观的意思,可她又忽得冒出这一句来,“苗姨就是这么使锄头的。”
蓝盼晓试了一下明宝清说的,可锄头还是与她两条心。
明宝清想了想,又道:“那你两手握着,挥起的时候一并用力,落下的时候由它自己,等锄嘴垦进泥巴里的时候,嵌住了,你再使一个撬劲,会不会轻松些?”
蓝盼晓依言又试了试,果然觉得省了些劲儿,锄头和力道也融合多了。
明宝锦弯腰在席草田里徒手除草,见明宝清看她,且还笑呢。
“小青鸟带着鸭子给我们除好几次草了,可杂草长得实在太快了。”
蓝盼晓的手要绣花,其实不能干这些容易糙手的重活,只人人忙碌,朱姨和明宝珊又病歪歪栽在塌上,她不忍见明宝锦和老苗姨操劳。
明宝清转身回院去了,只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根细竹子。
“我瞧着人家用犁耘田也没把草根除了,只是覆在泥底下了,你们支着竹棍,用脚把杂草踩下去,岂不省力些。”
蓝盼晓依言照做,果不其然省力许多,明宝锦甚至玩出几分乐趣来。
卫家是有一头耕牛的,灰背弯角,拖着犁在田地慢慢悠悠的走着,比身后推犁的人要清闲很多。
明宝锦跟着老苗姨已经把半个青槐乡都逛遍了
,乡里水田旱地皆有,所以耕牛亦分水牛和黄牛。
黄牛腿长畏水,在水田中行走不便,总是遭人斥骂鞭笞,水牛就不一样了,它腿短身低,涉水行路轻而易举,但若耕起旱地来,两头水牛都比不过黄牛利落。
明宝锦很羡慕卫家的这头牛,庞大健壮、柔顺谦卑。也许,她根本不需要阿耶兄弟,只需要这样一头牛。
那只水牛被拴在树旁休息吃草的时候,明宝锦曾装作去扑一只蝶而跑到它近旁去。
她对于水牛来说可能也就像一只小小的蝴蝶,所以它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连晃尾的频率都没有变化。
没有水牛,即便有犁也用不了,犁非常沉,嵌进泥水里之后几乎就纹丝不动了,女娘实在没有这把子力气去耘田。
两家人的田亩虽离得近,但寻常说话声也是听不着的,可只一嚷起来,风就做了多嘴多舌的长舌妇,叫人不听也得听。
蓝盼晓只听卫家三郎在骂自己媳妇,说她偷奸耍滑,做活不细致,卫大嫂在边上时不时附和着。
听了一会,才知道原来用犁耘田需得将秧苗扦插得十分齐整,不齐整容易把苗当草耘掉了。
“插得不好,这一行你自己用手耘!”
本以为只是气话,没想到他真的一甩腚不管了,卫三嫂委屈得直抹泪,卫大嫂没再说什么,只是忽然朝这边横了一眼,不满蓝盼晓她们看自家的笑话,全然不觉自己方才的煽风点火有什么问题。
蓝盼晓收回视线,一拄一踩走到田埂边来,见明宝清倾身过来,便也歪首过去。
“我想把金鱼儿卖了。”明宝清轻声说。
“卖了做什么?咱们手头上不是还有小半吊钱吗?更何况朱姨前些日子给买了不少粮食,还有布帛呢。”蓝盼晓说。
明宝清垂眸看着蓝盼晓浸在泥水里的小腿,道:“先买一张绣架,配些好丝线,您绣的竹纹那样好,用上好丝线好帕子,更能卖的上价。再给宝盈买些笔墨纸张,她说想跟着钟娘子去草市上支摊子替人写家书。”
周家的席子也分好几种,贵的细的可进城中铺子里卖的,也有行商来收的,至于一些比较粗糙的草席,钟娘子偶尔在家里待得发闷,就会去草市上卖一卖。
蓝盼晓犹豫了一下,又道:“轻易卖得掉吗?”
“便宜些就能卖,眼下没条件精细养着,我瞧着鱼儿也不及从前灵动了。”
明宝清正说着,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是老苗姨吃过饭回来了。
“朱姨回来了,带回了孟家的信,三娘去给人家送信了。”
明宝清惊讶道:“这样快,前后不过一月半。”
“说是去的时候赶上驿馆去碛西的马队。”老苗姨说。
“朱姨今日回来得怎么这样早?”明宝清忽觉得哪里不对,问:“还从驿馆取了信回来?驿馆在城西。”
老苗姨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道:“也不像跑回来的,头发丝都没乱,倒像是坐车回来的。”
明宝清蹙了一下眉,往小院走去,走到近旁时就发现林姨跑出来了,正背对着她不知在眺望什么。
“林姨!”明宝清唤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林姨有些迷茫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大娘子’。
这可是明真瑶出事以来林姨头一回喊她,明宝清怔了怔,连忙应了。
明宝清伸手想带林姨进屋,忽然发现她左臂上缠着一根藤刺,肉都扎进去了,渗出一点点血。
“疼不疼?”明宝清以为是她不小心自己碰篱笆墙上了,就领她进院子去,唤了几声朱姨,无人应答。
她推门进去,见明宝珊也不在,奇道:“二娘竟出门去了?”
明宝清这话刚说完,忽得心头一紧,莫名有不好的预感。
正此时,林姨忽又犯起了癫症,在她身后幽幽唱念了一句。
“借车载娇儿,邀月系相思。”
明宝清在她拖长的尾调中倏忽转身,朝棚架下跑去。
她俯下身将破缸上的草盖拂掉,就见缸里绿苔已经养出来了,可那条墨色华贵金鱼儿,却是了无影踪。
直到绿黑的水面映出明宝清不敢置信的一张面孔,她才惊醒,提裙跑到院外去。
乡道上烟尘正缓缓回落,又因明宝清的奔跑而再度飞扬起来。
大槐树底下的小小土地庙后,那两道车辙像两道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明宝清脸上。
她猛地停了下来,耳边的风声也停了,只余狼狈不堪的喘气声像抑制不住的抽泣,愚蠢又无用。
第023章 这个家
“二姐姐她怎么能这样!?”明宝盈拨开林姨被血痂黏住的头发, 轻轻用帕子?擦拭,愤怒不已地说。
朱姨已经决意?带明宝珊走,最后的时刻也懒得在林姨跟前遮掩。
林姨一直都糊里糊涂的, 只是在朱姨拿瓦罐舀鱼的时候, 听到?明宝珊与她争执, 像是被针刺了一刺, 略略清醒了几?分。
在朱姨拽着明宝珊要出门的时候,她懵懵懂懂叫了句,“二娘子?, 别走。”
明宝珊还?以为是撞鬼了, 吓得一抖,更缩到?朱姨身后。
林姨伸出手去,被朱姨推了一记, 她胳膊和脑袋上的伤并不严重, 只是一些划伤刺伤。
只是明宝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这面篱笆墙, 竟先伤了自己人。
父兄对?于家族前程的抉择失败对?于女眷们来说, 其实是无法插手的外因,所以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种种恶果从天?而降,竭力承受。
而明宝珊和朱姨的逃离虽不至于将她们拉入更低贱的境地, 但那满满的嘲弄和欺瞒, 让每个人心头都又怒又恨。
“我说她怎么会?回回都买粮买布回来,原来这不过是卖了金鱼儿, 提前折给?我们的零头罢了!”蓝盼晓气得胸口发痛。
她们还?有一句两句说的,但明宝清一句话都没有, 一个人回了耳室, 合上门一转身,瞧见席上摆了两圈绿镯。
明宝珊曾说要做个竹笛, 累得明宝锦抱了一大捆给?她挑。
她挑了截粗细正好的,但又嫌弃不是上好紫竹、苦竹,抛下不理?了,倒是留了一截细细的柔韧竹骨终日盘在手里把玩,时不时还?用发缎捆了定型,原来是做了一双竹镯。
明宝清盯着那双竹镯好一会?,只觉得心烦,将其拂到?角落去,蜷在席上久久不得入睡。
等到?次日天?亮蓝盼晓一推开门,就见碎竹片堆出‘入城,或次日归’几?个字。
幸好眼下天?亮算早,正午时分在田地做活时的日头已经开始发毒,所以农人更喜欢早起先干一阵,田头梗路上都有人踪迹。
明宝清喜洁,那几?套旧衣已经洗了好几?次,虽说软烂服帖,但也失了筋骨,总叫人觉得没什么精气神。
不过眼下她心里揣着怒气,一双眼睛明亮如执烛,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得步伐坚定,气势汹汹。
金鱼儿在路上不能受颠簸,而且这种仅供消遣的贵物只有在京城才卖得掉。
她要去的那间有余阁在宣阳坊中?,掩在净城寺后密密的垂杨柳下。
净城寺门前今日人头攒动,不知是设了戏场还?是什么高僧讲唱。
明宝清没有上前,只扶着一株柳树站定。
曾几?何?时,她也坐着车马来此中?买鱼食儿,买了之后先去净城寺里喂那一池饱受香火的鲤鱼,再回家中?拈几?粒抛在缸中?,逗引那一团灵动的墨浮到?水面上游舞。
林三郎时常在这杨柳帷幕后等她,他的宅邸在长安县的大业坊中?,离宣阳坊不算近。
明宝清不知道他是几?时出的门,只知道他没有让自己等过一回。
唯有一次,两人几?乎是同时到?的,明宝清撩帘一望,就见林三郎拿着折扇走在道上,步伐轻快,透出一股平淡喜悦。
他似乎是觉得这车轮碾动声熟悉,转过来时已是笑?起来了。
记忆越清晰,明宝清越怅然,她并没有朱姨以为的那样漠然清高。
明宝清站在树下许久,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走过去,就听得背后一男声幽幽响起,“终是舍得卖了?”
她竟不感到?意?外,腹诽几?句转过身,瞧
着严观高坐马上,半敞着鸦青月白双色的飞鸟圆领袍,露出一臂绯红半袖,腰间蹀躞带上只悬了一把细细的短剑,长筒的革靴随意?搁在马镫上。
既是着常服,定然是在休沐,所以他的姿态要比往常闲适不少。
“不曾想,”明宝清嘴角微勾却全无笑?意?,道:“严帅也是个爱俏的。”
严观眨了几?下眼,索性略过这话,道:“明娘子?这个时辰就到?了宣阳坊,想来是早早起身,一路不敢停歇,既是到?了,怎么不进去?”
明宝清转身抱臂不予理?会?,道:“难得休沐,严帅这双眼也歇歇吧。你是在这安了眼线,只等我来卖鱼,抓个现行?实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给?事中?黄犇与其夫人在净城寺求子?报验,今日其子?满周岁,特设大斋。某今日是休沐,不过此地人多恐生乱,来看一眼罢了,应该说明娘子?为何?又撞到?某跟前来?某既是瞧见了,总不好不过问。”
明宝清不答,严观翻身下马,视线在她身上一晃,根本没有藏鱼的地方?,通身无饰,只有一拢竹香萦绕不去。
寺庙的檀香气味算得上一等一的凝神静气了,可在此时此刻,竟显得有点腻歪。
初一眼,严观还?以为她单髻上簪着什么绿茸小花,仔细瞧了,才发觉那只是一团好似绿雪的竹屑。
“严观。”明宝清冷冷出声,他的目光停留的太久,让她警惕又不悦。
“你发上有竹屑。”严观下意?识辩解,耳中?还?响着她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声音。
“严帅既早知道我带走了那条鱼,何?不早些拿了去?”明宝清摸索着摘下竹屑,扬在柳絮漫漫的春风中?,“好过现在,一场徒劳。”
“谁叫你那烧册子?的婢女太蠢,要紧的都完好无所,没有笔墨记录的,也只有那些活物了。”严观很随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明宝清奇道:“怎得?严帅竟有放我们一马的心思?”
“惜老怜弱,人之常情?。”严观语带讥刺地说:“鱼是林三郎送的?”
“是。”明宝清侧眸看着严观,又徐徐重复道:“三郎送我的生辰礼。”
严观垂下眼,恰瞥见她手上交错的新伤旧疤,一时顿住,直到?坊间响起巳正的钟声他才回神。
“难怪明娘子?如此割舍不下,”严观顺着钟声问,“叫谁偷了?”
明宝清看着他恍神的反应,心底不免微诧,只道:“被二娘的阿姨拿了,我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住她。”
“拿了?”严观嚼着这个留有余地的用词,道:“何?必在这里苦等,只要在长安城里,找两个女娘还?不算难事。”
“不。”明宝清立刻回绝,她让严观去抓明宝珊,这算什么?
严观看了她一眼,忽得笑?了,说:“某今日休沐,不做不良帅。”
明宝清被他猜中?念头,心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垂眼看着柳絮在她裙边堆叠成山,被一阵疾风旋起,吹向?城外。
长安城中?多种柳,但青槐乡里最多的树却是槐树。
槐树夏日里才开花,眼下树冠上只有蓬蓬松松的一团绿,在乡野道间投下一片一片浅淡的阴影。
明宝锦躺在这片阴影里好半天?,直到?游飞和一群绒绒小鸭的脑袋都钻到?她眼前。
“走啊,咱们摘水艾去,再过两天?就老了!”
水艾就是蒌蒿,青槐乡多溪流,蒌蒿、芦芽一类伴水而生的野菜自然也不会?少。
明宝锦初次摘到?蒌蒿的时候,眼见明宝清多夹了几?筷子?,说这菜尝起来有股春水气。
“好。”明宝锦一下就坐了起来,跟着游飞跑进阳光里。
两旁田地没有空闲着的,被光描出深浅不一的绿,跑着跑着,大片大片间着白的紫红花朵就铺到?了明宝锦眼前,胜过她生平所见的任何?一张华美茵毯,花若蝶翅曼妙,十数瓣聚为一朵,如莲盏花冠。
但其实,这不过是农人在收割冬麦之后撒下用以肥田的一种叫做草紫的野菜罢了。
芽儿还?顶顶鲜嫩的时候,游飞带着她去采了满满两大篓,明宝盈帮着掐掉老筋,蓝盼晓将其剁细。
只朱姨幼时吃野菜吃伤了心,又吃了多日的野菜,一见那绿油油的一堆,就叫道:“怎么又叫人吃猪食!?”
这倒不是空口编排,野菜大多能喂猪,而这种草紫更是喂猪的好料,游飞家中?的小猪崽最是喜欢吃。
见朱姨一脸愤愤,似是被人强辱,游飞虽气不顺,却也局促。
明宝清仔细打量那堆细嫩嫩的野菜,道:“朱姨,你说话要有些分寸,我在宫中?吃过一道河豚焐春,底下铺的辅菜就是这种野菜,吃起来着实鲜美无比,春味盎然,令许多人只食春不食鱼。那次春日宴我带二娘去过,她应该也记得。”
朱姨只道:“大娘子?这心境我可学?不了,宫宴上的菜和咱们灶头的菜能一样吗?谁不是血肉做的人,可到?底分了贵贱!”
“那你别吃。”明宝锦大声道。
朱姨被小人顶了一句,更要回嘴,只是见明宝清满眼不悦,只能忍下。
明宝锦跟着游飞出去了几?回,回回带来几?个菜。
虽说青槐乡上如游飞一般大的孩子?,总是一天?到?晚在外头玩的,回来时不是带了野果野菜,就是螺蛳河蚌。
但蓝盼晓总觉得亏欠了明宝锦的,见她又被朱姨说的垂头丧气,索性去钟娘子?处换了一枚鸡蛋,煸成碎金状与嫩叶和之,也算招待游飞这个小客人。
那天?的草紫鸡蛋味道很好,跟游飞记忆中?阿娘做的一模一样,他时不时的,总想起这个味道来。
听明宝锦说了朱姨带着明宝珊离开的事,游飞一边埋头掐蒌蒿的嫩杆,一边道:“为什么要偷偷走?不能直接说清楚吗?”
“还?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走。”明宝锦含糊掉金鱼的事情?。
“啊。那就是贼了。”游飞攥满一把,往身后的篓子?里一抛。
明宝锦没有接茬,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把‘贼’这个字眼按在明宝珊身上。
家中?的小鸡已经到?了可以吃菜吃麸的时候,明宝锦同游飞一样,每天?出门都要带食回去喂。
游飞的担子?更重,养鸭养猪都是他的事,但明宝锦从没见他累过,玩玩闹闹就把事儿也干完了。
“用不用这么勤快啊,你翁翁又吃不了多少,不是说你家那几?分田卖了好些钱吗?怎么?不舍得花,留着娶这个小娘子?啊?”
明宝锦循声朝溪水深处望过去,就见卫大嫂的儿子?卫小石正跨坐在水牛脊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岸上还?有个正弯腰割猪草的小女娘,明宝锦知道她是卫二嫂的女儿,叫卫小莲。
“卫小石你……
游飞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明宝锦大声道:“你和你阿娘一样讨人厌!”
卫小石气煞,口不择言道:“你和你阿姐一样都是娼门子?!”
明宝锦愣在那里,游飞矮下身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卫小石。
溪中?水牛正享受着惬意?时光,哪里肯动,卫小石捂着头脸光挨石子?了,只得跳下溪水,朝这边游过来。
“快跑!”卫小莲叫着。
明宝锦见卫小石气急败坏地爬上岸,一下回过神来,捧起岸边滩涂里的一大块烂污泥巴,猛地朝他砸去,正正好糊了他一脸。
游飞见够本了,柳枝一挥赶鸭子?上岸,抓着明宝锦赶紧跑。
卫小石脸上的泥巴一时擦不干净,在身后百般叫骂,跺脚拍大腿的样子?简直同卫大嫂子?如出一辙。
“真难听。”明宝锦听不惯这些粗俗下作的话,蹲在溪上游洗手的时候还?皱着眉,始终不开心。
游飞有些窘迫的揉揉鼻子?,抿唇抿得脸颊上都陷出了两个小窝窝,他虽然不似卫小石那样口无遮拦,但有些脏话也是说的。
尤其是他阿耶阿娘离去后,游老丈即便想要管教他,可身上还?担着繁重的农事,也常常是有心无力。
“你不要说那些词,真的很不好。”明宝锦郑重其事地对?游飞道。
游飞膝上正蹲着只黏人的鸭子?,闻言赶紧举起一只鸭掌,道:“我绝不说。”
蒌蒿散在清浅的溪水里,飘着一股子?清凉凉的气味
,明宝锦一叶一叶洗干净,游飞一把一把接过来分成两篓子?。
她背着篓子?同游飞告了别,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里头太安静了些,毕竟是一下少了三人。
蓝盼晓接过明宝锦肩上的篓子?,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肩头的一只圆鼓鼓的瓢虫。
明宝锦把瓢虫捉下来放在掌心细瞅,一不小心把自己看成了个对?眼。
蓝盼晓瞧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道:“留一捆等元娘回来吃。”
而此时,被蓝盼晓念叨着的明宝清正在长安城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前站定。
“就这了,她们若是在万年县赁住处,我能查得更快。”严观随手将缰绳甩在临近的一棵树上,缰绳自己打了个捆,系上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泛着一种幽蓝的光芒,小院门口的灯笼并没有点燃,像是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两个泡沫。
明宝清走上前几?步,伸手却又顿住。
据严观找到?的那中?人所言,这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很小,所以只要明宝清略留神一听,就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歌声——朱姨在教明宝珊唱曲。
明宝清僵在那里,听明宝珊掐着一把娇柔的嗓子?,唱那‘寂寞厌厌地,一夜长如岁’。
她唱得还?不是很好,听得出生涩,但也唱得很认真。
越是听出她有多么竭力去咬每一个字眼,去绕每一个转折,明宝清越是悲伤。
妾室出身,总是伺候人的,可即便是朱姨,也不愿在女儿跟前卖弄愉人的技艺。
偶一次家宴,明侯吃醉了酒,要朱姨当?众唱曲。
明宝清眼见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局促,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意?味。
明宝清的生母那时候已经去世了,蓝氏刚进门,对?一切都生涩拘谨,她坐在明侯身边时,明宝清都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于是明宝清让众人一道祝酒,把这件事含糊了过去。
一众子?女众星捧月,明侯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宝清,只不过是在回忆中?与明侯对?视了一眼,明宝清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
那是以往被她刻意?忽视且美化成宠爱纵容的一种感觉,而明宝清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轻蔑。
严观见她不进去,以为是怕里头守了家丁,抑或干脆就是某个相好的,于是走上前伸臂就要推门。
“诶!”明宝清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水光一晃而过,很快消失不见,“罢了,我不计较了,当?是赔她的荔枝儿吧。”
严观搞不懂为什么,要是陪别人这样没个交代的走了一趟,费了人情?面子?不说,到?头来只说‘罢了’,他定然要觉得别人是在耍他。
他也觉得自己该怒一下的,于是在心里鼓了一下气,看着她很快松开的双手,刺道:“那鸟可是你自己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