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米是她们昨日自城中买回来的,明宝珊的药钱一付出去,蓝盼晓觉得手头那几个钱都要滑溜得握不住,黍米要比稻米便宜些,熬粥也糯,改吃黍米,能多吃几顿。
“那夜惊心,你大姐姐落下点心病,夜里躺下心头就突突跳,干脆起来削竹片,等咱们都醒了,她就好睡了。”
蓝盼晓留了一碗黍米粥温在锅里,把剩下那些端到堂屋里去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和手脚都很轻,怕扰了明宝清。
朱姨自顾自在厨房里剁腊肉,她剁得很细很细,在锅里一熬,所有的肥油都出来了,煸出来的肉渣咸香,再用肥油煎一颗蛋,因明宝珊病中口淡,所以朱姨下了多多的盐,这样明宝珊随粥才能吃得香。
朱姨连着药一起端过去的时候,药气都压不住那股子油肉蛋香。
明宝锦忍不住盯着看,低头看看自己的黍米粥,总觉得寡淡无味剌嗓子。
不过明宝珊是病人,就是年岁最小的明宝锦也觉得应该给她吃好的。
夜里那一剂药下去,明宝珊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上还有些发软,朱姨说她是虚透了,被亏待狠了。
“我儿是享福的命,这乡野地方克你!”她说得言之凿凿,明宝珊也信这番说辞,更是掩鼻啜泣,道:“那照阿姨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折在这了。”
“你啊你,”朱姨真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我这话的意思是叫你立起来,过咱们自己的好日子去,你倒觉得自己要死了!”
明宝珊被朱姨一勺一勺喂得嘴里没空,好不容易吃完了,她问道:“那依着阿姨的安排,要怎么办才好?您有法子了吗?
“哪个法子不是人想出来的?只是我得寻个由头进城打探消息,困在这里可没什么好主意。你最要紧是要多吃点好的,把这脸上的肉都补回来,瘦巴巴恹嗒嗒的,人家六郎就算还对你有情,也要削薄三分!”
被朱姨这话一骇,明宝珊忙抚了抚面,道:“可家里就这么些吃的,我今儿也不烧了,这样连荤带蛋的餐食,母亲能容我吃几顿?”
“那你的病就没好!老实过头就是蠢了,把你同三娘争的劲都给我拿出来!”朱姨皱眉道。
直到明宝盈推门进来给林姨送黍米粥,朱姨同明宝珊才住了口,警惕地看着她走进书房的背影。
林姨还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老苗姨神神叨叨地说她的魂有一半跟着明真瑶去了,留在这的不过是个躯壳,所以容易吸引脏东西,她咬明宝珊那一口的时候,多半不是她的真心。
老苗姨的说法神神鬼鬼的,但明宝盈觉得某些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在林姨心中,明真瑶永远比她重要。
明宝盈喂林姨吃好了粥,帮蓝盼晓分好了丝,收拾好了灶台,没瞧见明宝锦和老苗姨,就往外院去,果然见她们蹲在苗圃里,正用一片破瓦做小铲,戳出一个个植着幼苗的方寸土块来。
明宝锦做得很认真,生怕伤到了根。
明宝盈挽起袖子,接过她们递过来的苗块,小心翼翼码进篓子里。
老苗姨看了她一眼,又抬头感受着落在面颊上的温热日光,道:“等到五月端午,在日头正中的时候设一个香坛,由你念上三回拘魂令,说不准就能把你阿姨失掉的魂魄叫回来。”
明宝珊想信又不敢信,半晌只问:“为什么要等到端午?”
老苗姨一眯眼,忽得逼近明宝盈,阴恻恻道:“端午阳气最旺盛的时候,若在别的时候招魂,你就不怕招来游魂厉鬼!?”
见俩小丫头都被她吓着了,老苗姨又‘嚯嚯’笑了起来。
三人抬着一篓苗去田里栽种,远远看去,席草田又丰茂了一些。
她们先种下去的这一波都是瓜苗,但又分了冬瓜、南瓜和打瓜。
老苗姨还空了一小块地,留着种甜瓜,甜瓜发苗要晚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地再热一点才行。
“香瓜怕冷吗?”明宝锦拍拍苗根边上的一圈土,抬起她透着汗的鼻头,问。
“对啊。”老苗姨说着,把掌心托着的另一种叶似鸡心的豆苗递给明宝锦看,“像菜豆就不一样了,菜豆怕热,所以只能在春日种,赶在盛暑之前结一架的豆条,然后早秋再种一波,赶在霜前囤了做冬菜。”
老小蹲在一处,专心培土植苗,明宝盈则拄着铲子立在田埂上,目光寸步不让地回应着卫大嫂子的窥视。
卫家和蓝家的田地挨得很近,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文先生会把赁给他家种的原因之一,便利。
另外一个原因自然是卫家儿郎多,壮劳力多,耕得开。
最终,卫大嫂子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以示自己是多么的不好惹,以及得罪她的事还没过去等等意思。
明宝盈眼看着她端着大碗给卫大郎送水喝,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不中听的,叫他推搡了一把,差点没摔到地里去。
‘这卫大郎的脾性也真不好呢。’
未免卫大嫂觉得自己丢丑,心里的梁子更过不去,所以明宝盈下意识垂下眼,看向正说话老小。
“可惜没有波斯菜的种子呢,波斯菜冬日也有新鲜的,它是不是不怕冷?”
老苗姨好些年前在明府也吃过波斯菜,只后来年岁越大越受轻慢,份例叫院里下人啃噬光了也无力管束。
“还波斯菜呢,有些菜种你想都不要想,外头的菘菜再怎么辛苦施肥也不会比府里的白菘好吃,什么叫贵人,贵人就是人上人!怎么才叫人上人?就吃下人吃不到的,喝下人喝不着的!”
即便是王府,冬日里能运进来的鲜蔬也少,除了波斯菜以外,老苗姨还曾在门缝里窥见板车上有一种生得很奇特的菜,叶片层层包裹如球,紧脆白绿如翡,不过她只得惊鸿一瞥,没吃过也再没见过。
明宝锦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那是什么菜,倒是明宝盈想起来了,道:“那是茴子白吧,吃时是切开的,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听说是大食国带来的种子,外头绝没有种的,我也是在大姐姐房里才吃到的,那种菜很好吃,甘甜脆口,只是略有一点点黄芥子的气味,我那时听婵娘说,是林三郎送来的。”
她替明宝清觉得可惜,婚期明明都很近了,若是婚期早一点,或者女帝慢一点,明宝清如今就能在福窝里了。
明宝锦也替明宝清伤感了一瞬,又很快琢磨起茴子白来,道:“是脆口的,又甜又有黄芥子的气味,唔,那做腌菜也一定很好吃。咱们要不要种一些黄芥菜呀。”
“黄芥菜好长,费不着这好田,在院后头的坡地上种一点就行了,芥菜子还能榨油呢。”
老苗姨也考虑着,她们俩的表情认真得堪比朝臣商议家国大事。
明宝盈哑然失笑,觑了眼已经回家去的卫大嫂,目光却正好跟个扛着锄头而来的卫小郎一撞。
对方一怔又一笑,那样子,彷佛昨日一切不快都已经随风飘散了。
明宝盈被他看得不太舒服,转而问老苗姨,“咱们辛辛苦苦种在这,会不会叫卫家夜里给偷摸弄坏了?”
“这可不好说,这样事儿从来也不少见,儿郎养得多了,走道都要横着。”
老苗姨也一抬眼,瞧见那卫小郎干活时总往这边瞥,一副心思散漫的样子,又见他抻胳膊撩头发,跟只跳上瓦房抖尾羽的公鸡一样风骚。
“咱们回去吧,茄子、莴苣和芹菜的苗还没挪过来呢。”老苗姨说。
明宝锦蹦起来,同明宝盈一人搭了一只手,把老苗姨扶了起来。
第020章 讨债
老幼三人在田头忙了一个上午回来时,明宝清的觉也补够了,在蓝盼晓‘咚咚呲呲’的捶碾声中,端庄地在桌前用了一碗剌喉咙的黍米粥。
蓝盼晓刚拿
黍米同隔壁的钟娘子换了些粟米回来,正用粟米磨小鸡食。
钟娘子极热情,教她头一日先不急着喂粮,只消喂些温凉水就可以了。
小鸡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容它们自己去觅食,天天吃粮的是大户人家的鸡,不是她们的鸡。
钟娘子说,鸡食磨之前最好是浸煮一下,但不必煮熟,堪堪断生就行。
周大郎在边上笑话她做事太细,养只鸡跟做学问似的,夫妻俩因为这又是一顿拌嘴,弄得蓝盼晓不好意思极了。
明宝清用了粥也没有闲着,继续去削那些竹片。
其实她在家中也会折腾着做些小玩意,譬如在她的院子廊下,春日里会挂上很多如葱管般颤动轻盈的竹风铃,再比如,王府湖心亭挂着的那些只消微风一晃,就能旋如胡女奔腾舞的彩绸帘。
明宝清甚至有工匠专门打造的一套工具,金柄锯、银柄刀、玉柄搓,这些工具精致的外表比其本身的用处更惹眼一点。
那时,割锯时的小小吃力只不过是乐趣,她的手上从没有因为这种闲暇小事而落下过薄茧。
可不过是短短一晚,明宝清的指尖就被竹刺扎了无数次,掌心的肌肤破开浅口又愈合,指根抓握处甚至有了硬皮。
谁叫她把恐惧放在地上磨蹭,放在刀上剐削,可非要这样,心底的惶惑才能消解一点。
也许等到这些竹子化作刀片,在篱笆墙上竖起尖尖的棘刺时,明宝清才能重新在夜晚安睡。
明宝锦跑进来喝凉水,蹲在明宝清边上嗅竹屑的清香。
“小青鸟家后院里有一堆做柴的藤条,上头还有很硬很硬的刺,可以拿来捆缚。小青鸟说是他翁翁种来治风湿的,叫铁菱角,不过收药的人叫什么菝葜的。”明宝锦道:“大姐姐把竹刺加在篱笆墙上,先用铁菱角捆一捆,一圈圈绕上去就更牢了!”
“倒是可以。”明宝清看着矮矮的石头墙,松开紧蹙着的眉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明宝锦道:“带我去溪边挖湿泥,咱们回来晒泥块吧。”
朱姨掩在房门后眼睁睁看着明宝清居然与明宝锦手牵着手出门挖泥巴去了,心里是彻底不指望她们了。
虽说明宝清和明宝锦之间差着年岁,但明宝锦就算长到明宝清这个岁数,大约也不会比明宝清高。
姐妹,总也有不同之处。
看着明宝锦牵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快乐地好似春日出游,明宝清忍不住开了口,“你似乎觉得现在的日子,唔,很好。”
明宝锦的身体一僵,似被斥骂了一般,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明宝清,眼中神色惶恐不安。
“没,没有。”她说完就低下了头。
明宝清反牵起她的手,两人走到河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你不想阿耶吗?”明宝清问。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明宝锦答,“阿耶从来也不想我。”
自前年明宝锦的生母病故,明宝锦也跟着大病一场,病中昏沉,苦药、法事轮番上阵,她那时的生活被傅母把持着,只听得蓝盼晓、明宝清、明宝盈几人的声音交替出现过,从不曾听到阿耶阿兄的关怀问候。
病好之后,明宝锦在被明宝清唤去她院里的时候,偶尔能见一见明真瑄、明真瑜。
至于明侯,明宝锦几乎只能在家宴的时候,才有机会被他漫不经心地目光一掠而过。
“郎君们在外头另有天地,阿耶阿兄都是如此,不好因为他们冷落了咱,就心生怨怼,毕竟都是血肉至亲呐。”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
明宝锦的脸蛋却皱了起来,艰难循着明宝清的措辞,道:“那现在看来,阿耶阿兄根本没做好外头的事呀,倒不如让姐姐们去呢。”
明宝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又问:“那你不想阿瑶吗?”
明宝锦抿紧了唇,到底还是年幼,觉得不好说违心话,半天吐出一句叫明宝清五味杂陈的话。
“阿瑶在的话,我从来争不过他。”
这话说完,明宝锦忽又红了眼眶,随溪风一吹,落下两滴泪来。
“怎么了?”明宝清隐约猜到她的心思,问:“是不是想着阿瑶如今的处境,又觉得自己这念头不好?”
明宝锦点了点头,明宝清擦掉她的眼泪,道:“咱们能坐在这,吹清清白白的风也是外祖母一条命换来的,不必因为自己的庆幸而愧疚。”
“大姐姐会生我的气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只是又问:“那在府里衣食住行俱全,这些你都不想?”
“在这里母亲陪我睡觉,我天天能见姐姐们,跟你们一起玩,跟吃一样的,喝一样的,”明宝锦抽了一下鼻子,吐出最后三个字,“这更好。”
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那双被泪洗过的眸子,忽然意识到她所求的,远比那些外物更深刻。
挖了两篓黏泥回家,比着墙头一算,只够垒小半。
明宝清将袖子高高挽起,却没有臂钏来掖袖子,只得多叠了几层。
这时节还没有成熟的黄麻,游老丈倒有不少废弃的绳头。
藤条、绳头,游老丈没要一个子,只不过蓝盼晓拿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块蓝黄交织的纵纹麻布,说是要给游飞做件裲裆和波斯裤。
裲裆就是无领无袖的两片布,天热单穿,天冷还可以加在衫子外头,波斯裤则是松垮垮的,裤腿上宽下窄,凉爽透气。
这两种样式的衣裤都不难做,一剪一缝就是了,游老丈也不会要求针脚线头要多细致。
“样式颜色倒是很合那个滑头小儿的秉性。”明宝清在水盆里将麻绳扯成丝丝缕缕的麻绒,侧眸看了一眼蓝盼晓膝头的布匹,道。
蓝盼晓被‘滑头小儿’那四个字逗得发笑,又听明宝清问:“他的脚怎么样了?”
“你说呢?整日在山间窜来窜去,三月泡和三月果都摘了一篓,还有两把茅针,那一堆挖出来的鸡爪参,分了咱们这些,他那还有不少,还说清明往后更多呢。”蓝盼晓说着,只是提到清明的时候笑容微收。
明宝盈和明宝锦正在水井边汲水,足边两碗冒尖尖的野果子,一碗红圆,一碗黄长,皆是浓郁颜色,却有清新滋味。
茅针纤尖,参块凹凸,明宝清瞧着这两样,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小郎也的确是滑头,把他翁翁瞒得牢牢的,只说腿是从高处跳下来震麻的。”
蓝盼晓正说着,就见朱姨从房里走了出来,瞧着那两碗野果子,道:“赶巧了,你姐姐正好说自己喝药喝得苦淡,你们可别只紧着自己吃,也给她送去些。”
“有二姐姐的份。”明宝锦说着又进厨房里拿了几个碗,务必人人有份。
朱姨晃到明宝清跟前来,挡着她的日头,明宝清抬头看她,她这才往边上又晃了晃。
“大娘子,我明儿想去城里一趟。”
“有什么事?”
朱姨抱着胳膊,笑道:“从前我借出去几笔钱,少说也有五六吊,现如今人家都还能混个温饱的,咱们却到了这境地,我想着去把钱要回来。”
明宝清与蓝盼晓对了一眼,又看向朱姨,道:“莫不是你从前那些姊妹?”
“有些个是给她们救急用了,有些个也是拿去做正经营生的,眼下肯定有余钱还我的。”朱姨说。
蓝盼晓眉头微蹙,道:“要债可不好要,你一个人去难免……
她话没说完,朱姨就摇着手道:“不会不会的,谁能欺负了我去?倒是你们若跟着我,反叫我束手束脚的,而且要去的那地儿,我只怕你们嫌脚脏。”
明宝清扫了朱姨一眼,道:“你不想我们去,也犯不上说这样的话,要去就去吧,二娘身子怎么样了?若要回了钱,你自己掂量着要不要再吃一剂药。”
“身子还软着呢。”朱姨故作怅然地笑了笑,道:“那明儿一早,我就去了。”
见明宝清颔首,她不再说什么,走到明宝锦边上端了碗野果子走,又弯腰抓了一把茅尖,用指尖拨开外皮,抽出里头嫩嫩一束未开的花绒嚼吃起来。
那花绒泛着银光,像一束华贵的丝线,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递到嘴边的绒絮,迟疑地张开嘴吃了进去。
一种清新而嫩甜的滋味随着咀嚼缓缓渗出,明宝锦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根,道:“小青鸟说这个过不了几天就不能吃了,
它要开花了,嚼起来会像在嚼布头,绵绵的。”
游飞在这同明宝锦开了个‘小布头’的玩笑,她又想起来了,弯眸笑着。
“花老了吃根呐。贴着地长得根嚼起来甜滋滋的,拿回来煮熟水,消夏解暑。”朱姨的话令明宝锦很有兴致,只是她很快又嗤了一声,道:“唉,说这做什么!咱们可不能见天吃草根呐。”
原本院里轻快的氛围被她这话又吹淡了些,蓝盼晓犹豫了一下,对朱姨道:“明儿顺路带几个钱的香烛蜡纸回来。”
‘债还没要到手呢,就想着花我的了!’朱姨心生不悦,只不过想到自己的盘算,只忍住气应了一声。
蓝盼晓其实没想着要朱姨空着手进城去,临睡前她摸了几个子给朱姨。
朱姨愣了一下,推道:“不用,我能弄来钱。”
蓝盼晓也没想到朱姨会不要钱,摊开的手指被她轻轻推拢了,蓝盼晓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要这几个铜子。
“那,那好。你小心些。”蓝盼晓叮嘱道。
朱姨堆起笑脸应了,等蓝盼晓进了内室后,她面上的笑沉下去,浮起一点迟疑,很快又被坚定击退。
朱姨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笑脸盈盈的,周身都是香气。
她带回来不少吃食,最先敞开油纸摊在桌上任人取食用的是一包团喜,像一个个小小的圆底细颈花边口花樽。
这个时节团喜用的是甘草腌杏脯,若等天气再热一些,可能会是桑葚渍桃干。
秋日里,团喜里面会裹上栗蓉或者柿泥,至于冬天,小贩们惯常用的是红枣泥,出现在席面上或是铺子里卖的团喜为了与摊贩有所区分,会用玫瑰枣泥或是腌制过后的蜜枣子。
明宝锦第一次吃团喜是在冬日,那天阿姨请嬷嬷们吃了几杯酒和她自己用小铫子熬的冰糖枇杷羹,嬷嬷们上了年岁,天冷总有几声咳嗽,那冰糖枇杷羹又熬得甘香透亮,哄得角门开。
沿街叫卖的小贩们卖的团喜就是寻常枣子馅而已,但明宝锦觉得已经足够浓郁甜蜜。
甘草腌杏脯的馅料让这个团喜吃起来和明宝锦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酸甜清凉,还有一丝药气,其实并不是太符合幼童的嗜好,母亲和阿姐们更能品味其妙处。
再者,朱姨腕上挎着的一个小包袱就晃在明宝锦脸边上,她不可避免地嗅到一股香粉味,有些干扰她的嗅觉。
“拿去灶上热一热再吃。”桌上最为夺目的其实是一只满腹珍菇的八宝蒸酿鸡,朱姨只剥开了一层荷叶,香气就浓了几倍。
朱姨有点功臣的架势,把那两匹布和半吊钱给蓝盼晓的时候更是趾高气昂。
八宝蒸酿鸡重新一热,这院子里全都是肉香菇香气,朱姨理直气壮地盛了一满碗饭,又用筷子撇下两个鸡腿拿进屋里去了,只留个残缺的鸡身子摆在盘里。
蓝盼晓和明宝清看一看彼此,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朱姨还把香烛纸钱也带回来了。
明侯是自戕的罪人,本不该祭拜,蓝盼晓和明宝清只在后院偷偷烧了一堆,烧完之后同灶灰混在一起,洒在前院的小苗圃里了。
原本以为朱姨这一趟进城能要回来一些钱就很不错了,没想到她却说这不过是其中一笔,她还得去。
明宝清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理由阻止朱姨往家里拿钱,陆陆续续又去了两趟,次次都带回来好些东西。
只她这一日说自己今夜不回来了,有一笔债难要,债主躲着她,得盯梢。
“既是这样就罢了,你孤身一身,人家若搬出什么打手来,那可怎么好?”
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篱笆院墙内,用刺藤做绳来捆她做的那些尖刺竹棘。
朱姨见她不允,一下便急了,见明宝清狐疑地看着自己,又忙笑道:“大娘子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这钱是我借出去的,要回来天经地义。再者说,多要些钱回来,往后咱们要打听什么,不得银钱开道呐?”
明宝清挂念自己的兄弟,不管是在近处的明真瑜、明真瑶,还是远在碛西的明真瑄。
“若真寻到门路了,会有银钱的,不必叫你犯险。”
可即便被朱姨戳中软处,明宝清也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她下意识往院中看去。
朱姨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又做一副恳切模样,道:“我知道大娘子怜惜我,可我不试一试,到底不甘心。”
“那你同二娘说好,自己决定吧。”
明宝清说着指尖一痛,又被枯藤上的细刺扎破了,她见怪不怪地抿掉,就听朱姨试探着问:“大娘子,要不要我去林三郎家中递个话?”
明宝清看着指尖那一抹血,弯腰又捡起一条合适的细藤,故作平静地问:“他回来了?不会的,去岁离开长安之前,他说今年要陪他母亲过了生辰再回来,有这做借口也罢,不会让他这样早回来的。再者说,他参试的秋闱还有好几月才开考,林家人上京不必提前的一个年半载靠双腿走过来,他等处暑出门都来得及。”
林家乃河东大族,本不必参试,可得恩荫。只不过近年来朝中寒门出身的官员渐有升迁,天然成了一派,对恩荫得官之人私下里多有不屑,林家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决定让族中那些真材实料的子弟参考,有了功名再入仕。
想到这,明宝清愈发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只还没等她琢磨出来,又听朱姨道:“林夫人又不是过什么大寿。”
因为明宝清的心若明镜,逼得朱姨添油加醋起来,“我瞧见林宅门口有拖着行李的车马,还有小厮敞门扫尘,就算林三郎还没回来,应该也快了,否则作甚遣了奴仆先回来呢?”
明宝清不想听这些扰乱心神的话,只道:“你做你的事去,不要往林三郎前头去。”
朱姨试探着又来了一句,“可是大娘子,林三郎十成十是愿意同你再续前缘的。”
“再续什么前缘?妾室?外室?”明宝清转过脸来正视着她,看得朱姨缩了缩脖子,“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朱姨埋着头进了屋,里里外外瞧了眼,就连林姨也不在。
明宝珊正倚在凭几上摆弄那几匣子的玉颜粉、珍珠膏,朱姨在她边上坐下,挽起她耳畔一缕碎发,满意地说:“总算补回几分好气色。明儿我要去赁个小院,规整规整,咱们就好进城去住了。”
明宝珊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犹豫,朱姨扫了她一眼,道:“别想着同你大姐姐交代,我今儿又试了试她,要叫她知道你进城是去候张六郎的,她定然不许。”
明宝珊有些愁苦地叹了口气,道:“可阿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张六郎?您这一趟趟的进城,还要租院子置家具买,您带出来那点珠子够用吗?”
“上杆子去找张六郎?这太掉价了。咱们得靠缘分。”朱姨眼底有涟漪一滑而过,她有点冰冷地说:“至于银子,够了。”
门就在此刻随着‘吱呀’一声被推开,朱姨裙角一抖,遮住那些贝母匣子。
明宝锦和明宝盈一人一只手牵着林姨,老苗姨跟在后头慢慢吞吞跨步进来,说:“带她多去外头逛逛,接接地气,人也会精神些。”
明宝盈侧眸去看林姨,她没有笑,但面上的那种古怪游离的感觉的确淡了一些。
明宝盈转首感激地对老苗姨笑一笑,进屋服侍林姨歇下,又同明宝锦、老苗姨一道去田里忙活了。
清明前后的雨水不断,渠道里的水哗哗流淌着,明宝锦踩塌了田埂,让水灌进席草田里,游飞的小鸭子们正在浅水田里游来游去。
这时候的席草只消保持浅水就行了,等到芒种过后才需得灌深水,老苗姨觉得差不多了,蹲下身把烂泥一层层拢起来,让渠水奔流到下一处去。
她们今日最主要的事是给豆苗搭架,明宝清成日在折腾竹子,被竹子割了满手的伤,却也驯服了这种柔韧的材料。
明宝锦就看她把斧头放在石块上来回抹了两把,再用指尖抵着竹骨往斧刃上一划,一条纤长的竹骨就被劈了出来,宽窄均匀合度,她们只消往土里里戳就行了。
地里的冬瓜、打瓜、南瓜都是用不着爬藤的,只要种在地势高一些的田道上,结果时别被水浸泡就行了。
只有乳瓜是需要一个结实棚架的,被老苗姨和明宝锦直接种到院里现成的棚架下边了。
前院的苗圃里都空
了,又栽下了一拢干葱,一拢旱芹,一拢莴苣。
蓝盼晓见天气一日热过一热,就让朱姨买薄荷、兰香(罗勒)回来种,以便夏日驱蚊。
朱姨答应得非常爽快,甚至还多买了一些萝卜、茼蒿、胡蒜、胡荽(香菜)的种子。
蓝盼晓让明宝锦把种子分给游老丈一些,人家拿了这些菜种都是随意撒在田垄墙角,毕竟田地要留着种正经粮食。
侍弄正经粮食是很辛苦的,明宝锦拿着种子去的时候,游老丈正躬身在家边上的秧苗田里除杂草,秧苗很多时候还没草长得快,所以小鸭能替席草除杂草,反倒不敢下他们自己的秧苗田了。
祖孙俩在水田里泡着,不是泥人,也是个汗人。
好不容易把眼前这秧苗田杂草除好了,游飞绕了个大远去邻田树荫底下的水渠里把自己洗干净。
明宝锦不解看着在渠里洗手蹭脚的游老丈,问:“他跑那么远做什么?”
游老丈一边心算着秧苗够不够日后分种到大田里,一边笑道:“他漏腚也害羞啊。”
游飞很快就跑了回来,刹在明宝锦身边的时候扬起一股青涩的草叶气,他趴下来,用捡到的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昨天你三姐姐教的‘稻’是这样写吗?”
明宝锦歪头看着,拿过他手里的树枝补了几笔。
“哦,我看着怎么少几笔画的样子。”游飞点点头,又写了一串,‘东南西北,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都对哦。”明宝锦说:“连笔画顺序也对,我默的时候,还错了一个夏,你之前是不是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