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青海驻地军营中飘起腊八粥香气的时候,突然传来了集结的号角。
将士们粥都没来得及喝,就急匆匆站到点将台前。
允禵手持圣旨宣布,皇上欲在年前拿下准噶尔,若谁能砍下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可抬旗入宗,加封爵位,世袭罔替。
驻守的一万大军哗然。
这里虽有一部分是满八旗的将士,可更多却是汉八旗和汉人组成的绿林军,封爵的诱惑太大了。
而后允禵分出五千人,亲自带兵,从宁夏入藏,突袭策妄阿拉布坦营地。
出发之前,他传令给年羹尧和增寿,令增寿带领一万人驻守和田,年羹尧带一万人,自和田攻入伊犁,在伊犁和察哈尔西翼三旗的边境线上设下埋伏。
暗卫将消息传回御前时,已经过去了十日。
“禀万岁爷,如果奴才所料无错,这会子抚远大将军和驻守和田的董鄂将军,埋伏西翼旗的年将军,应当已经包围了准噶尔大军,打起来了。”
胤禛下意识起身,“什么?糊涂!”
他黑着脸在帐内疾步绕了好几圈,看向后面就寝帐篷的方向。
耿舒宁就在不远处骑马,这是那小狐狸和老十四商量出来的法子?
假传圣旨,突袭藏区?
这简直是在拿大清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自噶尔丹开始,准噶尔在西藏的势力就已经不容小觑,布达拉宫里的七世□□只是固始汗和准噶尔的傀儡。
策妄阿拉布坦上位后,支持新任固始汗的弟弟拉藏鲁贝杀兄夺位,已经掌控了西藏的兵权。
那里不只是冰天雪地,地势也与旁处不同,士兵很难适应在那里作战。
可探子探得准噶尔有拉藏鲁贝的支持,策妄阿拉布能动用的士兵,最少也有四万。
增寿和年羹尧带了两万人,还留下了一万人驻守和田……允禵身边只有五千人。
在战局不利于大清将士的情况下,以少胜多那是痴人说梦!
胤禛很清楚,如果允禵真这样硬扛着打过去,以策妄阿拉布坦的骁勇善战……大军能剩下一半都是好的。
他回到御座前,端起茶盏,而后又重重搁下,捏了捏鼻梁,沉声吩咐——
“苏培盛,叫那混账过来,若张廷玉他们问起圣旨的事儿……就说是朕亲自拟的旨意。”
苏培盛和跟随暗卫前来禀报的林福都浑身一震,那可是假传圣旨啊!
万岁爷向来重视朝堂和社稷,从不包庇过任何犯了错的臣子,哪怕是外家都一视同仁,这会子却要护下耿舒宁?
苏培盛微微蹙眉应声,垂着眸子往外去,掩下心中担忧,如此……那祖宗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
万一有一天把握不好分寸,累得主子爷坏了名声,留下青史骂名该如何是好!
倒是林福依旧面不改色,轻声问:“主子,可要奴才将巧荷她们暂时关押起来,查清楚那圣旨是怎么来的?”
耿舒宁要假传圣旨,贴身伺候的巧荷跟巧静不可能不知道。
胤禛沉着脸:“不必,你们派人守着皇帐,一里地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林福倒没苏培盛那么纠结,利落应下,带着暗卫就出去了。
他很清楚主子爷心思缜密,冷静多疑,不会为女人就昏了头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如此,主子爷要护着谁,他听吩咐办事,将那祖宗当另一个主子护着就是了。
苏培盛没多会子就小跑着进了皇帐,脸色有难得的惊慌。
“爷,岁宁主子人不见了!”
胤禛再次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快,眼前黑了片刻才缓过来。
“不是叫暗卫护着?暗卫人呢?”
林福也跟着又进来了,脑仁儿一蹦一蹦地疼。
“回主子,暗卫叫九卫的女卫骗过去敲晕,藏在了马厩里,不见了十三匹马,当值的士兵说没看到有人出去……”
这祖宗难不成是骑着马上天了?
这才老实了几天,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就这一个祖宗,都数不清折腾他和苏培盛多少回了。
胤禛深吸了口气,压着发火的冲动,额角青筋直蹦,脑子却飞快转动。
不多会儿,他疾步至沙盘前——
“先前议事时,延信说马厩西南侧有条河,如今上了冻,应是能跑马,立刻带人去找!”
林福赶忙应下,转身就要冲出去。
策零带着人说不准藏在哪儿,附近肯定有准噶尔打探消息的探子。
得紧着些把人找回来,否则一旦被策零逮住,就地杀了都是好的,真等着抓到交锋的大军前祭旗……林福简直不敢想到时候大清的脸面何在。
主子爷说不准会被气死。
他动作极快地冲到帐前,帐篷却突然被人掀开。
耿舒宁一身蒙古贵女装扮走进来,差点叫林福迎头撞上。
林福后背瞬间起了汗,硬生生侧身卧倒,脑门嘭的一声撞在稳定帐篷的木头上,避开了低呼着后仰的耿舒宁。
好在巧荷和巧静身手都不错,扶着主子没叫她跌倒。
耿舒宁捂着胸口,惊魂未定:“这是怎么了?林主事为何如此着急?”
赶着去投胎吗?
“你还敢问!”胤禛怒喝。
“你又将朕的话当耳旁风,不带人就敢出军营,皮子痒了就跟朕说,朕成全你!”
林福唇角抽了抽,他比苏培盛功夫好,没跟苏培盛在圆明园那次一样扭着腰,只捂着脑门站起来,跟苏培盛一起出去了。
巧荷和巧静迟疑片刻,也跟着站到了帐篷外头。
怎么说呢?
就……主子爷这色厉内荏却从来不见真格的模样,御前伺候的都习惯了呢。
帐篷内,耿舒宁期期艾艾凑到胤禛面前,可怜巴巴看着他。
“我只是在这里闷得慌,才出去走了走,就在河边,也没去远的地方,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抓着胤禛的龙袍棉甲衣角轻晃,“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跟你说。”
胤禛面无表情看着她,“你说说你都认了多少回错,可改过一次?”
耿舒宁:“……”积极认错,打死不改,是宠后标配嘛!
她偶尔造作一下怎么了?
察觉出胤禛狗脾气上头,明显有点不大对劲,她满头雾水。
“左右周围都是将士,我身边也带着九卫,这才没跟您说……您这是怎么了?”
她从侧面抱住胤禛的腰肢,一脸愤愤:“谁那么不长眼,敢在您面前添腻烦,惹得您如此动肝火?爷跟我说,敢欺负我男人,我叫九卫偷偷去收拾他一顿!”
胤禛扯了扯唇角,垂眸点头:“青海那边刚传来了消息,是关于老十四的。”
耿舒宁:“……”打扰了!
她松开手,扭身就跑,此地不宜久留。
有火气,还是叫这人自个儿消化一下吧,这是蓝朋友该有的素养嘛!
告辞……是不可能的。
即便在布库场上酱酱酿酿练了足足一个月,北行这一路胤禛也监督着她练武来着,可……怎么比得过这位四岁就开始卷生卷死的爷。
被胤禛夹着绕过屏风往龙床那边去,耿舒宁紧着声儿讨饶——
“爷这事儿我提前跟您说了,您可不能因此就生我的气呀!”
“别激动,您听我慢慢跟您解释,我这样做都是有苦衷的,绝不是瞎折腾……”
“你到底听不听我说?你就不想知道我刚才出去干嘛了吗?”
她低着声儿说了好些,胤禛一声不吭,将她扔在龙床上。
不等耿舒宁爬开,就将她抱到了膝盖上。
耿舒宁急了,她又不是跑出去玩儿的,她是去看那位导致和通泊战败的费英东曾孙跟随萨布素来了没有。
“你要打我,我可生气了!我回头就离家出……唔!”
话没说完,就被胤禛急迫又格外汹涌的亲吻给堵了回去。
她被亲得舌根子都疼,紧紧揪着胤禛的衣襟推他。
“唔……爷……”
胤禛将她摁在怀里,呼吸也有些重:“叫朕抱一会儿。”
耿舒宁瞪大眼,面对面被胤禛紧紧抱着。
他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呼吸越来越急促,像从胸腔里传出来的叹息,直打在她脖颈儿上。
过了好一会儿,胤禛终于嘶哑出声:“在你梦里,策妄阿拉布坦声东击西,实则准噶尔大兵都在北蒙埋伏,策零故意战败示弱,朕却中了计导致战败,是也不是?”
胤禛虽然对打仗并不精通,可他是皇帝,纸上谈兵的本事不比任何人差,远非耿舒宁这种对战事无感的人可比。
允禵疯了一样带人入藏,甚至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去对抗那所谓的四万大军。
排除他自个儿找死这个不可能的条件,只剩一个可能——西藏无重兵。
如果格外能适应苦寒环境的藏兵,还有准噶尔的将士都已经在北蒙,却又故意示弱,难免会令大军轻敌。
一旦打起来,对方故意做出战败逃跑的模样,引得清军深入追过去……他简直不敢想在乌兰布托会合的五万将士,最终还能剩下多少。
耿舒宁咬了咬唇:“我只隐约记得,西藏为主力只是个幌子,引得大军迟迟不敢进攻,让西藏从容布下了陷阱。”
“而北蒙这边,策零说只带领了一万轻骑兵,实则至少有三万人,后头的事情我不清楚,可我梦里,您归京后,京城到处都是白幡。”
胤禛低垂着脑袋,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态,浑身充斥着萧索气息。
他并不惧怕打败仗,也不会因为已经证实的梦而恐慌,有了耿舒宁的梦,必不会再发生那些事。
可大清国祚……真是从他的手上开始败落,叫他有些受不住。
即便耿舒宁说他选得继任之君令得大清留下盛世之名,却如昙花一现,飞快走了下坡。
是他教子无方,多疑多思,自负……
“胤禛!”耿舒宁捧着他的脸,强令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我说过,你是大清最好的皇帝,血肉之躯,孰能无过,为什么你非我不可,而又是我庄周一梦,你想过吗?”
她认真抵着胤禛的额头,不要脸地往自己身上贴金。
“不管历史长河中的皇帝都有多少,他们都没有你幸运,能得福星辅佐对不对?”
“老天爷允你气运,肯定是你做皇帝有过人之处嘛!”
胤禛眸光深邃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杏眸,轻轻嗯了一声。
是夜,胤禛始终无法入眠,不想辗转打扰自家小狐狸的好眠,干脆披着衣裳,坐去了软榻上。
苏培盛轻手轻脚进来伺候:“爷,您这几日都没睡好,这会子冷,要不吃碗热汤面暖暖身子?”
胤禛没应他的问,只看着幔帐内隐约可见的娇躯出神。
已经基本证实那庄周梦为真,叫他再无法忽略耿舒宁的来历。
她到底是老天爷给朕的福星,还是老天惩罚他,降下的劫?
胤禛很小就习惯多思多做少说,世人多误解,他从不解释,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深知在宫中生存的规则,老爷子在做一个阿玛之前,先是皇帝。
为了皇权,连最看重的二哥都会提防。
他的其他兄弟,哪怕出身最不好的胤禩,额娘也一心为了他,谨小慎微,没什么存在感,生怕给儿子惹祸。
胤禛不同,看似体面的身份,掀开华服,一地鸡毛。
养母对他没什么感情,看佟佳氏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他的生母……不提也罢。
至于后宅妻妾,乌拉那拉氏的心狠手辣和偏执早见端倪,妾也不必多说。
从来他能靠的只有自己,多疑多思才能保证自己尽量不出错,得到他该得的权势和地位。
自遇耿舒宁,开始他对这小狐狸也当个有趣的物件儿把玩的心态,还比不上他曾经亲自养过的造化和百福重要。
耿舒宁一次次用自己的本事往他脸上扇巴掌,戳他的心窝子,不怕死似的给根杆子就蹬鼻子上脸。
好多次他自觉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都生出过杀意,不过是因为她层出不穷的梦中之物对自己有用,为了江山社稷,才一再容忍。
哪怕带着耿舒宁南下的时候,他察觉出她几番试探于他,甚至有离意,也是生出过杀意的。
做为大清之主,他不会将一个有用的人让出去,更难接受自己如此看重一个女人,为她之生死伤肝劳神。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
如此鲜活,嬉笑怒骂具张扬到耀眼的女子,到底是住进了他心窝子里,再拔出来……已不是伤肝可止,伤及寿数也不足为奇。
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叫胤禛格外清明,一旦他有了弱点,就是递给别人将他拉下神坛的把柄。
这小狐狸带来了她口中的气运,叫他坐稳了皇位,也叫他有机会避免打败仗,确是老天庇佑。
可凡事有利弊,假传圣旨只是个开始,他现在能替她压得下去,以后她要是因着那庄周梦,更胆大包天呢?
如果江山社稷和她的性命在同一杆秤上呢?他该如何护得她周全……
耿舒宁带着巧荷和巧静走了一趟,就确认了,傅尔丹确在萨布素麾下任云骑尉。
因他身份高,被康熙亲封为蒙古正白旗都统。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黑龙江大将军的继任人选,是带兵打仗的实权将军,在军中说一不二,才能带着万余人去追策零带领的逃兵,中了埋伏。
眼下允禵已假传圣旨进了西藏,倒也不必深入拉萨,只到边界线策妄阿拉布坦驻扎的军营,打起来就能确认,那边都是老弱病残,没几个得用的将士。
此消息一旦传到乌兰布托,傻子都知道准噶尔有阴谋,不会再中策零的算计。
而傅尔丹在这儿,一旦确定西藏无兵,胤禛绝对会让延信和策棱提防。
傅尔丹被萨布素压制着,没机会再冲出去了。
最多就是打起来之前,她再跟胤禛说一声,叫人将傅尔丹给看住。
如此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耿舒宁白日在外头吹了冷风,回来泡了个热水澡,睡得格外香甜,连胤禛起身都没有惊醒她。
可因为回来的时候太冷,她喝了好些热水,晚膳也没少喝热汤,祛除身体里的寒气,睡着睡着……自然要起夜。
被尿意憋醒,她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坐起身,想伸手去拽放在炕屏上的起夜短披。
只一伸手,就发现炕屏还带着热乎气儿,似乎还有点弹性。
她顺势往上摸了摸,打着哈欠抬起头去看,突然撞进一双映着烛火的丹凤眸,灼灼盯着她。
耿舒宁吓得差点蹦起来,“你,你大晚上不睡觉,坐在枕头边上作甚!”
吓死她了!
胤禛语气幽幽:“朕找不到枕头,着实难以入睡,只能看着你睡。”
耿舒宁:“……”
扫了眼被自己推进杯子里的凸起,她略有点尴尬。
那啥……她习惯抱着什么睡,偏人.肉抱枕总忙着深夜议事,她这才重拾了以前的爱好。
“明儿个叫苏培盛再多准备个枕头好了。”耿舒宁哼哼着翻身下床,还有些好奇。
“幔帐不是掩好的吗?怎么打开了,怪不得有些冷呢。”
要不是幔帐被掀开,烛火映不进来,她也不会叫胤禛那双亮着光的招子吓一跳。
胤禛没回答,等着耿舒宁去过官房,洗漱过回来,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这大半夜的,把耿舒宁的瞌睡都给看没了。
她没好气拥着被子坐在胤禛身边。
“爷到底怎么了?白日里,您不是已跟几位将军商量好了年后的战事布局吗?”
因允禵还没消息传过来,此刻也不好大动干戈,否则没办法解释。
但胤禛的多疑多思,底下人多有清楚。
听闻他下令吩咐要多加警惕,并散出一部分暗卫和探子,去打探准噶尔的动向,众人只以为是自家主子爷谨小慎微。
怎么着也要翻过年才会打仗,这会子最主要的是训练士兵,想法子反向给准噶尔挖坑,不算着急。
这狗东西又咋了?
胤禛抚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换了话题:“宁儿,你知不能叫人知道你干政,对吧?”
耿舒宁挑眉,坐起身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张罗选秀,不只是为了朕,是为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为百姓启智。”胤禛淡淡看着她。
“将来你还要做什么?叫女子做官,培养女子走出家门,士农工商都要插一手?模糊满汉尊卑?”
耿舒宁不置可否,“我做什么之前,会跟你商量,我要做的,是想让大清的江山更稳……”
“宁儿,若朕不同意的事,你会放弃吗?”胤禛有些疲惫地开口打断她的话,眼神格外复杂。
耿舒宁迟疑了下,没吭声,那啥,阳奉阴违啥的,算放弃吗?
想等海上霸权侵略到这边的时候,叫国家和百姓都有抵抗之力,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做。
胤禛似是知她在想什么,面上疲色更重,握住耿舒宁的手。
“你得知道,朕若拦你,是因有些事可为,有些事做不得,世道如此,若你要与天下为敌,朕护不住你。”
这像是耿舒宁先前试探过后,胤禛深思熟虑,给她的交代,或者说给她划定的范围?
她歪着脑袋咬了咬唇,看着胤禛若有所思。
她隐约察觉出,这男人在挣扎,在她和江山社稷之间挣扎。
谁叫她找了个皇帝做蓝盆友呢,她竟也不意外。
她不想因此而跟胤禛再起争执,思索片刻,便利落点了头。
“我听爷的,如果你觉得不妥当的事,我不会做,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商量着来。”
后世两口子也得这么过日子,她有互相磨合的觉悟。
不等胤禛笑开,她反握住胤禛的手,“可胤禛,你也得知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我的儿子怎么教,也得我们俩共同说了算。”
胤禛:“……若你生不出儿子呢?”
耿舒宁笑了,眉眼间的飞扬叫胤禛愈发心动,却也心惊肉跳。
“那我就过继几个!总之登基的必须是我儿子,这件事没商量,除非你杀了我,或放我离开,死生不负相见。”
胤禛蹙眉,不乐意地用力握了耿舒宁的手一下。
“不许说这种负气的话。”
耿舒宁青葱食指戳在他胸口,“是不是负气,你心知肚明,我将最后的砝码都告诉你了,胤禛,我没有退路了,你也不能有。”
两人目光相对,犀利和审视都遮掩在平和之中。
他们彼此都清楚,庄周梦升级之后,终于到了彼此彻底确定前路之时,是情约,亦是同盟之约。
深冬的寒风在帐篷外呼啸,隐约能听到军营里打更的声音,叫帐子里显得更加空旷。
胤禛心中如冰火相煎,江山重担,心肠里生出的娇花,庄周梦中的凄惨前景……无数纠结和迟疑在他脑海中盘旋呼啸,叫他久久不能出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胤禛终是无声深吸口气,无论如何,终是放不开这混账不是吗?
他握住耿舒宁冰凉的小手,紧攥在掌心,贴上心口,声音嘶哑——
“你再不许阳奉阴违,此生契阔,与子成说,山海不移。”
“一言为定,你不离,我不弃……”耿舒宁定定看着胤禛,心窝子和鼻尖都酸涩得厉害,一时想不出啥文雅词儿来。
吸了吸鼻子,她补充:“地宫里也别太挤,咱俩就够了。”
胤禛:“……再睡会儿吧。”
胤禛将枕头放回,拥着这噎人的小狐狸,安心睡了过去。
幔帐外,第一抹熹光出现在天际。
胤禛跟耿舒宁说开后,心里放下了最后一块大石。
他并不讨厌耿舒宁的造作和胆大包天,甚至是他自个儿纵容出来的。
被宫中规矩约束了三十多年,身为皇帝更时刻约束自身,这种压抑叫他格外喜欢自家小狐狸的鲜活模样。
只是飞上天的风筝,无论如何都得把线头拽在手里,如今他们真正把风筝放了起来,再不必担忧风雨。
话说回眼前,能得耿舒宁提前庄周一梦,于大清江山的好处自是看得到的。
她想要得到的尊荣,该当他替她保驾护航,扶她上青云。
可想而知,会遇到的阻碍绝不会少,要护得住她,此战绝不能败,甚至要赢得漂亮。
粘杆处派出的探子没打探到什么。
他们更精通隐匿护驾之事,对打仗却没什么经验,无所获胤禛也不意外。
倒是策棱凭着对北蒙的了解,在乌兰布托到准噶尔老营那条路上发现了些异样。
“天可汗,虽然没有发现策零和其弟舒努的踪迹,可往科布多的方向去,有上百中小部落被洗劫一空,不见人影。”
策棱的神色格外严肃:“如果只有八千余人的话,他们绝不会洗劫这么多部落。”
不是准噶尔善良,是他们深谙牛马养肥了再杀的道理。
这会子还不到草原粮草最稀缺的时候,开春后才是。
那时刚熬过深冬,所有部落消耗都比较多,战力也弱。
但熬过了冬天的牛马都是最适合战场的,牛可以宰杀,马能训练成坐骑。
至于消耗掉的粮草,也不算紧要,还能降低部落的警惕性,抢起来比刚入冬要轻松。
左右草原最看重的还是奶制品和牛羊肉,那些更能增加力气。
这会子各部落里粮食都还能剩一半左右,警惕性也非常高,却都不见了踪影,明显证明准噶尔将士要么人多,要么兵强马壮。
哪个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延信也神色郑重:“万岁爷,我带人去周边探查过那些部落的痕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些部落遗址并没有多少血迹,可是牛马的脚印没有清理干净的,隐隐向着博克托岭方向去了。”
萨布素和傅尔丹看着堪舆图,拧眉思索。
萨布素:“此地离博克托岭大概一千二百多里,后头是准噶尔老营科布多。准噶尔善骑兵,在科布多反倒不利于他们发挥,他们为何要退回博克托岭呢?”
傅尔丹忖度:“博克托岭旁有个大峡谷,他们抢了牛马,若是前后夹击清军,踩踏就能叫我们死伤无数。”
策棱点头:“穿过峡谷还有个和通泊草甸子,那边地势平坦,水多草肥,我们对那边的了解不如准噶尔,打起来不占优势。”
胤禛始终听着他们说话,什么意见都没给。
延信见皇上不开口,迟疑了下,提出问题:“可策零和舒努现在只有八千多骑兵,即便是抢了小部落,撑破天也不会超过一万五,马匹也不足,如何对我们形成夹击之势?”
不能夹击,一旦清军通过峡谷,避开和通泊水泽多的地方,直奔科布多,拿下准噶尔老营,就能跟西北那边对准噶尔反向夹击。
有察哈尔东翼四旗驻守北蒙关卡,也不怕准噶尔往南逃,最多就是往沙俄那边跑。
可如此天气下,往沙俄去,大概要成为奴隶了,以准噶尔的野心绝不会如此选择。
策棱看了眼皇上,轻声道:“如果他们提前抢劫部落,甚至将人都带走,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我们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呢?”
傅尔丹脱口道:“可策妄阿拉布坦和最善打仗的小敦多布都在西藏,先前小敦多布还跟我们有过短兵相接,我们亲眼看着他们往西逃的。”
准噶尔大军最多五万,西藏有两万固始汗军,也不可能全给准噶尔,他们能动用的人最多六万。
如今西藏有三万准噶尔士兵被带到了西藏,妄图从青海突破大清的防线。
剩下两万人,策零兄弟带领一万打游击,一万驻守科布多。
清军十万,现在驻扎在乌兰布托的将士,可有足足七万人,只准备兵分两路,一路拿下科布多,一路往西埋伏准噶尔的逃兵。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始终不能确定策零兄弟打算做什么,只能看向胤禛,等着他下令。
胤禛却只淡淡道:“再等等。”
傅尔丹性子急,想问等什么,但他刚一张嘴,就叫萨布素拉了一把,冲他微微摇头。
策棱和延信都没开口,若有所思告退出去。
等出了皇帐,傅尔丹才忍不住问:“舅父,您为何不叫我问?”
他指着这场仗立下军功,好继任萨布素的大将军位呢。
这会子再不赶路去中途设下埋伏,等过完年北蒙更冷,来不及赶路。
萨布素没说话,等回到了帐篷里,才踹了傅尔丹一脚。
“就你着急,旁人不要军功是吧?”
他年纪大,经历的战事也多,早就从先前青海传过来的消息闻到味儿了。
“十四贝勒带着旨意赶往西北,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傅尔丹拍着腚上的土嚷嚷:“总不能是因为万岁爷相信十四贝勒比固始汗军更善高原作战吧?”
萨布素冷哼:“愚蠢!十四贝勒虽然年纪小,能在宫里长大,还得太上皇宠信,当然不是傻子。”
“他敢带着不足两万人往西藏冲,甚至还在最冷的时候,跟人家兵强马壮的打,除了找死,你就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傅尔丹也是打过很多胜仗的,虽然性子冲动了些,却也对打仗格外敏锐,闻言立刻就变了脸色。
“舅父的意思是……准噶尔故布迷阵,那边没多少人……”
那人都去哪儿了?
要么在他们后头埋伏着,要么就是跟策零在一起。
如果是六万大军,对上他们七万人,不,清军还要分出一部分保护圣驾。
六万对六万,又不如准噶尔熟悉环境,胜负不好说,输的可能性更大。
傅尔丹疑惑:“万岁爷为何不下令,叫人往博克托岭那边去探准噶尔的底呢?”
萨布素摇头,也一脸不解,“万岁爷自然有他的考量,叫咱们等,咱们等着就是了。”
傅尔丹蔫儿了,再着急也没法子,也只能等着,等十四贝勒那边传过消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