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格这话,让耿舒宁心态更谨慎。
即便再绞尽脑汁,也有原主的记忆,耿舒宁没长奴性那根筋,真没想到这一茬。
惹了太后不喜,还不去请罪,给太后留下坏印象,指不定什么时候命还是得搭里头。
见耿舒宁知道好赖,宁楚格笑着摆摆手,大家很快就散了。
耿舒宁没急着去太后跟前。
不管做什么,都得思虑仔细。
跟上辈子不一样了,这里说错话,要命。
匆匆用过午膳,耿舒宁继续熬着,漂亮的大眼睛熬得更加憔悴,才蔫蔫儿地往前殿去。
佟思雅在屋里生闷气,隔着窗纱看到耿舒宁,没忍住气得撕了张帕子,才压下火气,跟着出了门。
等耿舒宁被乌雅嬷嬷请进主殿后,她眼中闪过狠意,转脚进了茶水房。
耿舒宁进了主殿,低垂着眉眼,规规矩矩,跟着乌雅嬷嬷的脚步走。
眼角余光掠过紫檀木兰亭八柱的屏风,在紫檀木圆桌前,看到了缠枝牡丹姜地色云锦的衣摆和凤首明黄绣鞋。
耿舒宁赶紧跪地,“舒宁请太后娘娘万安,来给太后娘娘请罪了。”
乌雅氏午睡起来,心情还不错。
昨日的火已经发出去,今天上午十四福晋完颜氏来请安,又陪她说了会子话。
她知道老十四在京郊大营一切都好,心气儿自然就顺了。
见耿舒宁蔫巴巴的,浑身憔悴劲儿,尤其耿舒宁长得一脸福气相,没了精神就格外叫人怜惜。
乌雅氏对耿舒宁来请罪,心下也是满意的,只哼笑。
“起来吧,回头忙完了差事,叫陈嬷嬷她们看着小库房,好好抄几遍《女训》和《女戒》,万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来了。”
耿舒宁不在意名声,却不能由着太后把风流小寡妇印她脑门上,这罚她不能认。
她没起身,只红着眼眶叩头。
“先前奴婢是说了不着调的话,却是叫静怡姐姐她们误会了,奴婢原话只是想多在外头走动走动,当个叫人赞赏的姑奶奶罢了。”
“在娘娘面前伺候久了,奴婢跟着见了些世面,想着出了宫也得把日子过好,万不能丢了太后娘娘的体面,绝不敢说什么惹主子嫌的混账话。”
“奴婢敢指天发誓,若有一句混账话,就叫奴婢全家都发落宁古塔去。”
乌雅氏喝茶的动作微微顿了下,身为宫斗的祖宗,她心窍不说是后宫第一,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当下心里清明,看样子,是静怡和思雅那两个丫头太有上进心,瞧舒宁出落得好,想绝了她的指望。
乌雅氏忍不住仔细打量耿舒宁,心道那俩丫头防备倒是也没错。
女人最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子。
宫女进宫时年纪都小,不显颜色。
等在宫里养出些气韵,十八九的年纪正是花期最靡丽之时,这玲珑有致的身段,就格外叫人看在眼里。
难得的是,耿舒宁巴掌大的鹅蛋脸,肉嘟嘟的带着股子纯欲,身上却不显丰腴。
穿着衣裳显得清雅,脱了……只怕是媚色天成。
老四喜欢的齐妃就是身子丰满的,耿舒宁比那李氏年轻个近十岁,肯定更叫老四喜欢。
原本落下去的心思,又氤氲在了乌雅氏眸底。
她看了乌雅嬷嬷一眼,笑得更温和。
“好了好了,瞧这可怜劲儿,不叫你抄书就是了。”
“本宫知道你是个好的,都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即便言语不当,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不会怪罪于你。”
等耿舒宁被乌雅嬷嬷扶起来,乌雅氏打量着耿舒宁俏生生的身段儿,心里更加满意。
这话就更柔和,“你只管好好办差事,本宫这里还有的是赏。”
耿舒宁让太后格外有深意的目光,看得心里发寒。
上辈子公司里女领导,死活要给她当红娘,也是这种眼神。
她可不想被太后随便拉郎配,拉四大爷……就更呸了。
她好不容易得到第二条命,还想多活些年头。
憋着气小声谢了恩,耿舒宁晃荡着满肚子的苦水出了主殿。
她先去小库房走了一圈。
确认没什么差事,回了自己的屋一关门,耿舒宁就跟抽了骨头似的,苦着脸躺炕上了。
如今千秋节已经不是问题。
宫里聪明人多的是,只是欠缺了后世层出不穷的点子而已。
稍微启发一下,嘎鲁代她们保管比她执行力更强。
四大爷那些要求……除了一个欲.火焚烧,其他不算难。
这欲.火焚烧……看太后的殷勤劲儿,耿舒宁打了个寒战,真的特别想跑路。
耿舒宁捂着脸叹气,她又想喝酒了。
操蛋的大清,该死的宫城,想出去,比从大山里走出去还困难。
沮丧好一会儿,耿舒宁才慢吞吞起身,拍拍脸颊。
太后说不用抄书,想讨好老太太,经书还是可以抄一下的,起码可以静心。
烦躁了就容易犯蠢,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慢慢来。
这回抄经,没再遇上意外。
钮祜禄静怡去了永寿宫,跟嘎鲁代她们一起,在皇后乌拉那拉氏跟前忙活。
后面两天,慈宁宫也一直很安静,连佟思雅都不知道去哪儿忙活了,叫她清清静静抄完了一卷《清心经》。
将经书供奉到慈宁宫的佛堂里,耿舒宁平静下来了。
不管是四大爷的为难,还是太后的要求,‘欲.火焚烧’的事儿,都得想法子。
但她绝对不能沾,得让别人来操持。
法子得慢慢想,而这日大半夜里,突然有人敲上了她的门。
耿舒宁被敲门声惊醒,忍着困倦起身开了门。
竟是小库房的陈嬷嬷。
耿舒宁慢吞吞打着哈欠,问:“陈嬷嬷,是太后娘娘有吩咐?”
陈嬷嬷笑得一脸和气,一闪身挤到了屋里,凑到耿舒宁面前低语。
“不是,是贵人请姑娘往青玉阁叙旧。”
耿舒宁:“……”
她打到一半的哈欠,僵在了脸上。
反正皇上也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经常往青玉阁去做‘哭包’。
见耿舒宁魂游天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拒绝,陈嬷嬷低声提醒——
“姑娘,养心殿的赵松在侧门角上等着,若您有不便之处,赵公公说可以进来接您。”
耿舒宁:“……”这是威胁吧?
盛夏的风虽不冷,透过门缝吹进来,也叫耿舒宁心底打了个颤,清醒过来。
比起皇上,她更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去过青玉阁,还跟皇上私下有接触。
否则这宫廷,必定会成为她的坟冢。
她是鸡蛋,皇上是石头,碰不起。
耿舒宁深吸口气,拢了拢衣襟,“嬷嬷稍等,我换个衣裳。”
陈嬷嬷知道她这是想明白了。
赵公公吩咐不许叫慈宁宫听到动静,陈嬷嬷沉默站到门口,替耿舒宁守门。
出了慈宁宫,苏培盛的干儿子赵松立刻笑着上前,甩袖子给耿舒宁打千儿。
小声道:“劳累姑娘走一趟,轿子已准备妥当,您请上轿。”
耿舒宁侧身避开赵松这一礼,比陈嬷嬷还沉默。
先前抄经抄出来的冷静还没丢,她咬牙上了轿子。
上次她去青玉亭,要避着守宫门的内监,还要仔细认道儿,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这回抬轿子的,是上次在青玉亭拦着她的那四个暗卫。
青顶小轿子摇晃非常轻微,耿舒宁睡意还没晃出来呢,一盏茶功夫都不到,就停下了。
出来轿子就是青玉阁门口,苏培盛人站在门里。
今晚夜色不错,像被啃了一口的胖月亮高悬天边,打在苏大总管身上,一半明一半暗,叫他连语气都透着股子阴阳劲儿。
“姑娘可算来了。”
“万岁爷今儿个打畅春园回来,心里不舒坦,劳烦姑娘伺候万岁爷吃几碗酒。”
说着话,苏培盛走出来,凑近耿舒宁。
更小声急促道:“万岁爷在畅春园碰上了不着调的,晚膳都没用。”
话说完,耿舒宁被拉到二楼楼梯口。
不愧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二十年的太监,这厮服侍人周到得很,不动声色就搀稳了耿舒宁的胳膊。
耿舒宁又不穿花盆底,不想接这个殷勤,胳膊却拔不出来,被苏培盛以恭敬又不失强硬的力道拽着往里走。
声儿更低,只剩阴柔。
“咱家知道姑娘是个周全的,若能劝陛下进几口吃食,咱家感激不尽。”
耿舒宁听话音不大对,扭头看苏培盛,“苏总管,我今儿来这一遭,不是皇上想起来的吧?”
上次耿舒宁很清楚感受过四爷的杀意,明显是讨厌她。
皇上要能对个起了杀意的姑娘都惦记着,后宫就不可能万里一株苗。
如果不是皇上……可别是这王八羔子在四爷面前提起她。
那她非得谢苏培盛八辈儿祖宗不可。
苏培盛见耿舒宁面色不善,笑了笑没吭声,用上巧劲直接将人推进门。
不过一个女官而已,能让万岁爷泻火是她的荣幸。
从畅春园回来,万岁爷气得在皇撵内就吐了血。
偏偏不能看太医,在青玉阁喝了半坛子酒都压不下去。
苏培盛怕龙体有损,急得火上房。
突然想起,上次耿舒宁没几句话就让万岁爷笑了,回头火也灭下去了。
他才不管什么时辰,立马进言,将耿舒宁请了过来。
耿舒宁见苏培盛不说话,心里有数了,火蹭蹭往上冒。
被推进门,在心里狂骂苏培盛,面上规规矩矩跪地行礼。
“奴婢请万岁爷圣安。”
胤禛背对着耿舒宁,没回头,面无表情灌下一口酒,过了会儿才冷声开口。
“过来!”
耿舒宁小心站起身,恭敬垂着脑袋,走到冷硬又暴躁的身影侧边。
胤禛没开口,耿舒宁也只垂眸保持沉默。
待得他又干了两碗酒,耿舒宁还不说话,胤禛抬起眸子扫过去,刀子一样的眼神杀到耿舒宁脸上。
“话都不会说?”
耿舒宁心里发愁,她跟这位爷有什么好说的?
可不说话?死人倒是不用说话。
她努力转着脑筋,眼神扫到摆在桌子上的菜肴,凉拌猪耳、酱肉圆子,上好的下酒菜。
她偷偷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小小声,“万岁爷恕罪,奴婢……饿了,怕一开口坏了主子爷喝酒的心情。”
胤禛冷笑,“那就坐下,吃你的,喝你的,风流寡妇你都敢想,也不差个酒囊饭袋的名声。”
耿舒宁:“……”这狗东西还能更毒舌点吗?
对太后她愿意解释,对这位爷却没有解释的心情。
且不说让他误会也不错,他都已经认定自己听到的,解释就是狡辩。
男人喝了酒,能听进去解释的就少。
多说多错,耿舒宁沉默坐下,吸口气,斗着胆子拿起公筷,给自己夹了一块肉圆子就开始吃。
吃了几口,她拿过酒坛子,先给这位爷满上,又给自己倒了半碗,一口酒一口肉,自在得毫不犹豫。
大半夜起来,就得吃夜宵。
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除了亏,她什么都爱吃。
门口苏培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叫她来是劝万岁爷吃东西,这怎么还自己吃上了呢?
岂料,耿舒宁这利落劲儿,反倒合了胤禛的眼,让他从畅春园出来后就一直燎原的火,稍微和缓了些。
还是有人愿意听他话的,不是所有人都跟那些混账一样,不长眼。
他这回去畅春园,九贝勒胤禟也在。
这货不知是不是地震中被砸坏了脑子,如今行事愈发张狂。
竟敢在太上皇跟前骂他虚伪,说他不肯为老八加封大办丧事,是公报私仇。
这混账也不想想,当初赈灾银子都是他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乌拉那拉氏的嫁妆都用上了。
给一个辛者库妇人所出的贝勒大办丧事,胤禩有那么大的脸吗?
太子的丧事都中规中矩呢。
偏皇阿玛是个心软的,想起没了的三个儿子,哭了一场,竟然应下了老九所请。
敦郡王胤俄也凑热闹,听太上皇说了弘皙过继的事儿,张着大嘴要办太子典礼的差事。
太上皇虽然没应,但看样子是想大办,漏了口风,让老九老十愈发猖狂。
国库里空的耗子都快不去了,银子打哪儿来?
越想胤禛心里火越旺,他明明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君王,火却只能憋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说。
说不愿意给廉郡王追封大办丧仪,那是不兄友弟恭。
说不想大办太子典礼,皇阿玛又要怀疑他不是真心过继。
一个两个都忘了,现在他才是皇帝,这天下已经是他爱新觉罗胤禛的!
就算给胤禩封个皇帝做,连个子嗣都没有,他还能从地底下蹦出来管着江山不成?
至于弘皙……胤禛眼神愈暗,怒火烧红了丹凤眸。
弘皙今日就在场,听到老十的话一声不吭,显然也想大办。
这孩子就不想想,太上皇能跟他一辈子?
不跟自己这个未来的皇阿玛站在一起节俭,毫无孝心,还想接手江山?
连二哥一半都不如,江山若是交给弘皙,说不定大清国祚还不如前明。
怒火又起,胤禛就看不得耿舒宁吃喝太痛快,‘嘭’的一声将酒碗放下。
他冷冷看着耿舒宁,“先前朕吩咐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耿舒宁吓得一哆嗦,慢吞吞起身,用帕子抹了把嘴,尽量放柔了声音,将六尚女官们的能干夸了一番。
“主子娘娘向来贤惠妥帖,最是记挂万岁爷的身子,事无巨细都张罗得周全。”
“六尚几位姐姐也都是麻利人,想必这几日,就能伺候着主子娘娘给您呈送折子。”
胤禛闻言低叱:“朕交给你的差事,你倒是会躲懒。”
耿舒宁下意识小声反驳:“太后看重主子娘娘和几位姐姐,奴婢才能不够,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敢给主子们拖后腿。”
这话胤禛爱听。
要老九老十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上蹿下跳,也不会让他那么腻烦。
但面上他却不肯轻易让耿舒宁狡辩了去,只冷笑。
“分明是不将朕的口谕当回事,抗旨不遵,你可知道是什么罪过!”
耿舒宁跪地:“奴婢不敢。”
她偷偷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委屈。
“奴婢只是清楚,有多大肚子端多大的碗,若奴婢强办自己办不下来的差事,千秋节办不好,奴婢万死是小事,还会丢了主子的脸面。”
胤禛闻言,喝酒的动作顿了下,心下微动。
他自来是个心思缜密又能举一反三的。
虽耿舒宁不明就里,话却给了他启发。
老九和老十如此嚣张地蹦跶,一来是太上皇还在,他这个皇帝又跟他们不对付,他们想给他找麻烦。
二来,若能从太上皇那里得了差事,让人知道太上皇比皇帝说话算数,皇权不稳,他们就能趁机收拢老大和老八的势力。
待他们站稳脚跟,即便太上皇百年,自己这个皇帝也不能随意发作有权有势的兄弟。
这俩人既没有自知之明……他索性将重要难缠的差事交给他们,等办砸了,谁给的差事谁擦屁股去。
比如讨回国库的欠银。
想办差事,国库空虚他们总不能拿西北风办。
胤禛心下冷笑,顶好是继续去太上皇跟前哭去,国库不丰,皇阿玛的私库可肥得流油。
“起来吧。”胤禛似笑非笑扫耿舒宁一眼,继续喝酒。
他见不得耿舒宁的委屈劲儿,不是出于怜惜,是心里清楚这丫头胆子滔天,懒得看她装模作样。
心里嫌弃着,胤禛没注意到,心里的火却似是落在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不知不觉被潋滟水光浇灭了下去。
沉默了一碗酒的时间,胤禛才侧脸,挑着眉上下打量垂首安静呆着的耿舒宁。
虽不讨喜,人也蠢笨,倒还算是个清明人。
在这宫里,自诩聪明人多的是,心思清明的却不多。
耿舒宁刚才吃了几口酒,玉泉春劲儿大,肉嘟嘟的小脸泛着红,唇也红艳艳的。
这小嘴儿说话时鲜活又干脆,像闷热许久的天儿里,突然落到青石板上的雨滴声。
带着微风,将空气中的燥气通通砸了个干净。
消了火,他空腹喝下去的酒开始发作了,头微微发晕。
偏耿舒宁微翘的唇瓣上,没擦掉的油光晃得他眼晕。
对看得上眼的人,胤禛也不是那么讲规矩,愿意表示一二亲近。
于是,毫无预兆地,胤禛忘了眼前是个青葱女儿家,晃悠着伸出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想摁过去替耿舒宁擦干净。
耿舒宁吓了一跳,瞪圆了眼,倒退几步避开。
刚才还夹枪带棒的冷唳语气问罪,这怎么突然就上手了?
大半夜的,就算两人之间没什么暧昧气息,真让这位爷沾了手,她别想出宫了。
苏培盛见状不对,立时就想退出去。
孤男寡女,要是能妖精打个架,这火也能泄出来。
甭管什么法子,只要万岁爷消气,耿舒宁的死活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去,胤禛气沉丹田怒喝——
“躲什么!”
苏培盛吓得跪地,这说谁呢?
耿舒宁心里无奈,也跪下,早知道就不起来了。
胤禛昏昏沉沉中,说话格外不留情面。
“吃个东西脏死了,给你擦你还敢躲,是非得脏了朕的眼,还是连你都看不上朕?”
苏培盛心下一松,不是说他就行。
耿舒宁被骂得脸上发烫,一阵红一阵白,日子再苦的时候,她也没被人这么骂过。
余光扫到苏培盛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里的火拱得愈发厉害。
冷静?不好意思,一卷《清心经》管不了主仆两个狗!
喝了酒,耿舒宁脑子格外活泛,她咬牙忍着骂人的冲动,努力放缓语气,小声怼回去。
“回万岁爷,奴婢只是不敢玷污龙爪。”
“这吃肉哪有不沾油的,不信您让苏总管试试,若他能不沾嘴,您治奴婢个大不敬之罪,奴婢绝无二话。”
喝多了酒的男人不光听不进去解释,还容不得挑衅。
他骄矜地点点下巴,“行,你给朕等着!”
苏培盛心里低呼不妙,刚才有多不管耿舒宁死活,这会儿就有多后悔。
但他家主子爷也不会管他死活。
胤禛声音低沉冷傲:“苏培盛,你过来吃肉给她看,要是敢沾了油光,朕剁了你的嘴!”
苏培盛:“……”
耿舒宁看到的酱肉圆子,在御膳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鸾凤和鸣。
上好的肉牛前腿肉,以十几种大料和药材酱好,用雕花的法子,雕刻出肉龙,再以龙飞之势,包围住里面的凤喜肉圆。
所谓凤喜肉圆,是取肉最紧实的跑山鸡肉做蓉,和以马蹄、龙眼果肉和糯米,秘制而成。
牛肉补气,鸡肉中和,马蹄清热下燥,龙眼补心益血。
皇上勤于政务,殚精竭虑,又不爱喝药汤子,太医院和御膳房简直是操碎了心,想各种法子努力给皇上进补。
但如此一来,甭管酱肉还是肉圆,想食不沾唇,就需要用刀子片开。
若皇上清醒,苏培盛或者御膳房必定会提前片好,省得万岁爷吃着不爽利。
奈何大半夜的,地方也不对,不敢叫御膳房伺候,这菜是早备下的,没叫御膳房片好。
皇上从进门就憋着一肚子火,直接让人出去,根本不给伺候的机会。
等到万岁爷喝起酒来,苏培盛更不敢把刀子往跟前放,怕有损龙体。
这导致,眼下酱肉是大块的肉,圆子倒没了小半个。
御膳房手艺好,耿舒宁刚才没少吃。
听到皇上带着酒气的命令,苏培盛只能硬着头皮掏靴子,想用护驾的匕首来片肉。
他总不能叫万岁爷最倚重的总管太监没了嘴不是?
耿舒宁心里恨这王八羔子恨得紧。
见苏培盛弯腰,她眼疾手快,拿起公筷直接扎在肉圆上,嫩白如玉的小手托在下面,托到苏培盛眼前。
被酒激起了绯色的小脸笑得格外恭顺,“奴婢伺候苏总管,您请。”
苏培盛:“……”请他上路吗?
胤禛虽头脑有些昏沉,却并未醉倒。
看到耿舒宁麻溜的动作,不自觉眯了下丹凤眸,眸底晃动着轻微的不悦。
宫女名义上都是他的女人。
即便他再不喜,也没有放着他不管,去伺候一个太监的道理。
苏培盛最了解自家主子爷,知道不妙,心底管耿舒宁叠声叫着祖宗,一点没自恃大总管的傲气。
他一个太监要什么傲气,面上的讨饶真诚无比。
“舒宁姑娘折煞奴才了,您是御封的女官,怎敢叫姑娘伺候奴才……”
胤禛喝了酒,表情没有平日那般不露声色,眯眼还是挺明显的。
耿舒宁也发现了,心底一怂,吓唬完苏培盛,不敢再撩虎须。
她手托着肉圆子,注意着距离,缓缓往胤禛唇边凑,说话比刚才对着苏培盛更温软。
“苏总管提醒的是,万岁爷为大清之主,文治武功,英武不凡,谁也没有万岁爷行事更加妥帖。”
“奴婢僭越,请万岁爷吃肉,好叫奴婢反省自己到底有多粗鄙。”
肉圆子托到胤禛薄唇面前,因为距离太近,胤禛下意识伸手抓住耿舒宁的手腕,心底更加不悦。
就没见过伺候用膳是怼到眼眶子下头的。
这女人不止粗鄙,连差事都不会办。
也罢,这丫头说得对,他身为天下之主,就该叫旁人知道个眉眼高低。
他昏昏沉沉哼了声,拽着耿舒宁的手腕,恶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唔……”耿舒宁死死咬住唇内侧,才忍住没让惊呼出口,闷哼出声。
倒不是胤禛咬了她的肉,啃的还是肉圆子。
可他手劲儿忒大。
喝了酒力道又没分寸,耿舒宁感觉手腕像被钳子钳住,快断了一样疼。
她瞪圆了眼倒抽气,不是说世宗力四弓半吗?
这绝不可能是柔弱世宗的力道,老鹰抓小鸡也无外乎如此了。
偏偏他还一点没露出用力的神色,不紧不慢咀嚼着肉圆,动作优雅清贵,只那双漂亮的薄唇油润润的。
配合他略有些迷蒙的眸色和冷白面庞,竟显出了几分涩气。
耿舒宁心里暗骂,抿着唇使劲扯了下手腕,疼得眼眶泛红,对方却纹丝不动。
苏培盛格外有眼力价,早不动声色退出门去,剩两个人慢慢拉锯。
胤禛似乎忘了刚才自己的旨意。
午膳后从畅春园回来,他生了一肚子气,灌了半肚子酒,什么都没吃。
生气时不觉得,眼下气消,觉出饿来,咬了一口肉不足劲,见耿舒宁挣扎,心里的不悦达到顶峰。
忘了耿舒宁的身份,只心里思量,没见过这么伺候的,回头定要打发到辛者库去。
他稍用几分力,不耐烦地将人拽到跟前,抬起耿舒宁手中的筷子,几口将半个肉圆吞吃下去。
耿舒宁没防备,差点没一头扎他腿上去。
眼疾手快撑住胤禛的肩膀,好歹停在他双腿前面,满脑门汗,小脸煞白。
玉泉春口感柔,酒劲儿却大。
耿舒宁两辈子都是个没量却好酒的,刚才多吃了几口,这会儿酒劲上来,脑袋也有些犯晕。
她浑身上下叫嚣着示警,俩人的距离完全超出了安全距离。
再不走,指不定发生什么。
就算男人喝醉了不行,真拉拉扯扯搞得衣衫凌乱,她也别想再出宫了。
耿舒宁咬着舌尖让自己努力清醒。
见胤禛还拉着她不松手,拽着她手腕,用筷子继续扎酱肉,赶忙开口——
“皇上,奴婢打水伺候您洗漱一下吧,您……油都要滴您身上了。”
胤禛顿下去找肉吃的动作,被耿舒宁一提醒,想起刚才那一桩来。
原本还想骂耿舒宁不会伺候,抿抿唇却觉出了带着酱香味儿的油光滑腻。
胤禛面上一冷,松开耿舒宁,目光深沉盯住她。
“替主子擦嘴,都要朕教你?”
耿舒宁偷偷倒退几步,垂着头请罪,心里腹诽,刚才您那要剁嘴的劲头呢,剁了就不用擦了。
“蠢材!”胤禛低斥提醒,“帕子!”
他自小就有洁癖,没注意倒还好说,注意到了,只觉唇角的油腻愈发难以忍受。
见人呆愣后退,胤禛心下更不耐烦,长臂一伸,耿舒宁已经泛着红的手腕又被攥住,踉跄着被拽回去。
他准备自己找帕子。
耿舒宁没忍住惊呼,小脸疼得皱成包子。
这位爷手劲儿太大,手腕明天肯定要肿,狗男人!
她昏沉着脑筋,欲再次撑住胤禛的肩膀,想着打死不能歪狗怀里去。
酒意上头,她脑子转得格外活跃,也想到顺着这位爷意思,拿帕子给他擦嘴,好叫胤禛赶紧放开她。
两个想法撞到一起,耿舒宁脑子一抽,没被抓住的那只小手蓦地抬起。
‘啪’的一声,柔软白嫩的手,打在了泛着油光的薄唇上。
空气突然安静。
耿舒宁心窝子倏然紧绷,酒意被吓得退大半。
她,她打了雍正的嘴巴子?
就,害怕但想仰天大笑。
她梦都不敢做这么美,估摸着两辈子总有一处耿家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刚才吃东西,胤禛没忘伴着酒,眼下酒意更加深沉,顿了一下,声音才反映到耳朵里,感觉唇有点麻。
胤禛慢吞吞想,谁挨打了?
他用嘴打人了?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怪他没往自己挨打方面想,再给他几辈子,也想不到有人敢如此放肆。
耿舒宁酒意消退,怂劲儿就上来了,心里清楚绝不能让这位爷反应过来。
顾不得什么暧昧不暧昧了,耿舒宁赶紧用掌心轻柔在胤禛唇角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