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上午时候被挠了手心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出宫的事儿肯定会出意外。
这会子不管这娘俩真晕假晕,她不会为已经发生的意外产生多余的消极情绪。
既注定无法立刻离宫,宫外的事情就得早做打算。
思忖着进了门,耿舒宁刚走几步,听到乌雅氏虚弱地呼唤。
“是舒宁吗?你快些过来。”
耿舒宁深吸口气,几步上前,跪在太后床边,脸色担忧。
“主子您怎么样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千万别着急。”
“我没什么大碍。”乌雅氏顿了下声儿,冲太医和宫人们虚虚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除了乌雅嬷嬷在旁伺候着,周嬷嬷带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乌雅氏拉住耿舒宁的小手,“好孩子,本宫先前说想多留你两年,给你挑门好亲事,不是说笑的。”
“本宫是想着过几年,你阿玛立了功回京,凭着你尽心尽力伺候的功劳,再给你赐婚。”
“即便是填房,这普通继福晋和郡王贝勒家的继福晋总是不一样的。”
耿舒宁听出来了,这是颗大圆枣,但她并不想接。
她眼神迟疑,对上乌雅氏略带审视的目光,认真摇头。
“主子,有了去年那桩阁子里的遭遇,奴婢一靠近男子就胸闷气短,眼前发黑……”
她垂下眸子:“所以奴婢歇了嫁人的心思,打算讨您一个恩典,叫奴婢自梳,替太后娘娘做个居士,一生侍奉佛祖,为主子祈福。”
乌雅氏目光闪了闪,哭笑不得般问:“先前皇帝过来的时候,倒没发现你有不适之处。”
耿舒宁下意识抬起头:“皇上在奴婢眼里不是男——咳咳,是主子,怎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呢。”
乌雅氏:“……”这马屁拍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夸。
不过如此,乌雅氏倒也更放心些。
先前太上皇暗示,叫耿舒宁去御前伺候,太后心里早有掂量。
皇帝这会子身子骨跟豆腐做得一样,宫里出生没出生的孩子也能看得过去了。
乌雅氏知道耿舒宁讨喜,怕她勾着皇帝坏了身子。
得知耿舒宁的毛病,乌雅氏叫她起来说正事。
“你先坐,本宫想托你一件差事。”
耿舒宁从善如流在绣凳上坐了个边儿,屏气凝神。
只听太后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帝实在是胆大妄为,受了重伤不肯好好养病也就算了,竟还敢一天都不挪窝地批折子,得知他倒下去,本宫死的心都有了。”
耿舒宁赶紧起身:“主子千万别——”
“本宫这会子也缓过来了,知道轻重。”乌雅氏柔声打断耿舒宁的话。
“苏培盛说皇帝这阵子肠胃不好,吃睡不香,本宫知道,论照顾人再没人比你更仔细。”
“不能由着皇帝这样糟蹋龙体,太上皇也是这意思,催本宫下懿旨,令你替本宫去御前,照顾皇帝的身子。”
耿舒宁沉默,不舍得狗东西糟蹋自己,就来糟蹋她?
我真是谢谢爱新觉罗家八辈儿祖宗。
乌雅氏听不到腹诽,安抚耿舒宁:“本宫的承诺还在这儿,到了御前,劝不动皇帝你就跟本宫说,本宫为你做主!”
“你帮本宫照顾好了皇帝的身子,回头不拘是赐婚还是做居士,太上皇、本宫和皇帝都不会亏待了你。”
“你可愿意?”
耿舒宁红了眼眶,双手握住乌雅氏泛凉的手,“主子吩咐,奴婢本该从命,就是……奴婢舍不得主子。”
乌雅氏看耿舒宁跟个小兽一样眼巴巴看着她,心里的审视和掂量消散,止不住柔软下来。
她拍拍耿舒宁的手:“傻孩子,往后你贴身伺候皇帝,皇帝过来请安,你也就看见本宫了。”
“叫乌雅嬷嬷送你过去,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回头太医怎么叮嘱的,叫人紧着些送消息过来给本宫。”
从长春仙馆出来,内务府竟已拉了板车过来。
耿舒宁东西不少,原本还以为得叫宫人搬抬,太后一声令下,一车就拉过去了。
明显太后不是刚有打算。
小库房的差事有陈嬷嬷顶着,不可能跟她一起去御前。
耿舒宁来不及多交代,只能沉默跟着乌雅嬷嬷一路行至九洲清晏。
苏培盛得了消息,心里乐得恨不能唱曲儿,早在桥边上等着。
见了乌雅嬷嬷才赶紧收起喜色,一脸愧疚迎过来。
“劳嬷嬷跑这一趟,万岁爷得知太后娘娘急晕了过去,非要去长春仙馆探望,被太医一把子针扎睡过去了。”
不等乌雅嬷嬷问,苏培盛就将能给太后看的脉案塞给乌雅嬷嬷。
“常院判说,万岁爷没什么大碍,只需要温补个一两年就能恢复。”
“是万岁爷自打登基后,勤于政务,耗空了里子,才会如此虚弱。”
乌雅嬷嬷板着脸:“主子料到了,叫老奴带句话过来。”
苏培盛赶忙跪地。
乌雅嬷嬷:“没照顾好万岁爷,苏总管和御前的人,这顿板子跑不了,等万岁爷好了,自去尚宫局领着。”
苏培盛苦着脸:“嗻!奴才记下了。”
乌雅嬷嬷将身后的耿舒宁露出来,“太后娘娘还下了道懿旨,令慈宁宫女官耿舒宁来御前伺候,代太后照顾皇上,盼皇上顾念主子慈母之心,叫耿女官贴身伺候。”
苏培盛死死咬着唇,差点没笑出来。
这跟天上掉馅饼儿有什么区别!
他只低着头不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太后娘娘的口谕和懿旨,等万岁爷醒了,奴才定一字不落的禀报万岁爷。”
等乌雅嬷嬷拿着脉案走远,苏培盛这才起身,实在忍不住脸上的笑,冲耿舒宁拱手。
“太后娘娘舍得叫姑娘来御前,着实叫人惊喜,姑娘快里面请,奴才已经给您安排好地方了。”
耿舒宁淡淡乜苏培盛一眼,桥边人多眼杂,她没吭声。
等到了九洲清晏后头的莺飞阁,耿舒宁才顿住脚步,似笑非笑看苏培盛。
“苏总管,九洲清晏后殿的偏殿,不适合奴婢住吧?”
这地儿相当于养心殿的围房,是御前还不得分配宫殿的官女子、答应和常在居住的地儿。
她一个领着女官份例的宫女,往这里住算怎么回事儿?
苏培盛赶紧赔笑:“哎哟,当不得姑娘一声奴婢,您是慈宁宫大姑姑,来了御前也是御前的大姑姑,身边总得有人伺候!”
“九洲清晏的值房太过狭小,加上伺候的人住不开,怎么能叫姑娘您住呢。”
耿舒宁也冲苏培盛笑,“不碍事儿,反正也住不久不是吗?”
见苏培盛笑容僵在脸上,耿舒宁扭身往梢间那边去。
“苏总管还是别用敬称了,省得叫人误会,直接叫我舒宁,你我相称便是。”
苏培盛赶紧拦,“舒宁……姑奶奶,您就饶奴……饶我一回,您来御前,不是我干的!”
“万岁爷也没吭声,姑娘可万不能冤枉主子爷和奴才啊!”
“您在慈宁宫都不用自个儿张罗起居,没得到了御前过得还不如在太后跟前如意。”
苏培盛现在对耿舒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伴随着主子一次次发呆,那是一提再提。
他对齐妃都没这么客气。
见耿舒宁还不紧不慢往女官那狭窄的值房绕,苏培盛急得直跳脚。
“姑奶奶,您要是不喜欢有宫人在身边,那我安排个小太监替您跑腿儿可成?”
“太后娘娘为何要安排您来御前,我就算趴了自个儿这身皮,也保管给您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个满意的交代,姑奶——哎哟!”
耿舒宁突然顿住脚步,让苏培盛差点没一脑袋撞她身上,又不敢冒犯,硬是拗着销魂姿势,歪到了一旁去。
偏罪魁祸首笑眯眯蹲下,“哎呀,苏谙达没事儿吧?”
苏培盛:“……”没事儿,折个老腰罢了。
不是,他上辈子是不是欠这祖宗的?!
赵松在一旁,拽着个瘦削的小太监颠过来,一手捂着半边嘴,偷笑着去扶。
耿舒宁也笑眯眯站起身:“您早说……自己冤枉,也愿意与舒宁交心,我又不是不知道好歹,哪儿敢与您使小性子呀。”
“您先叫人带我收拾好屋子,我再去御前伺候,剩下的……舒宁可就等着苏谙达的好消息了。”
赵松赶紧推了小太监一把,憋着笑谄媚道:“这是小成子,往后姑娘尽管使唤。”
“有他办不了的事儿,您只管来寻奴才。”
干爹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再上了。
耿舒宁淡淡扫了眼九洲清晏开着的窗户。
盛夏的天儿,夜里不算太热,倒是用不着这么通风,也就狗东西才这么怕热。
她目光流转着微微哂意,这事儿没完。
噙着笑,耿舒宁扭身慢吞吞进了莺飞阁。
九洲清晏主殿内,站在窗户边上的高大瘦削身影,将修长手指抵在唇间,低低咳嗽了几声,藏起唇边的笑意。
他先前跟这小狐狸几番过招,都没能叫她来御前。
没想到临到能出宫了,猛地被扔到他身边来。
刚才冲苏培盛那番唱念做打,不是冲苏培盛,是打狗给主人看呢。
苏培盛这狗奴才也不容易,回头叫他好好休息几日。
至于是谁扔耿舒宁过来,胤禛不用查就知道。
老爷子有时候办事儿没那么讲究,更像老谋深算的帝王,对以势压人这套,玩儿得比他这个新帝溜。
姜还是老的辣,胤禛含笑躺回去,心里想着,估计这小狐狸还得伸爪子,回头还是得多跟老爷子学学才成。
翌日早朝时分,天还黑压压的,朝臣们就站在了正大光明殿外。
胤禛对圆明园掌控比宫里要严密,没人知道他带伤批折子晕倒的消息。
还是苏培盛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带来了皇上勤于政务,导致龙体不适,病倒在床,需罢朝三日的口谕。
苏培盛:“万岁爷吩咐,一应朝中政务,皆由内阁大臣共同商议,紧急折子随时送入养心殿!”
朝臣哗然,都满脸担忧,但心里的想法却不少,好些人偷瞧才刚入朝的太子弘皙。
按理说,太子既已入朝,皇上身子不适,就该叫太子监国。
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如果皇上这会儿真叫太子监国,反倒是将新太子架在火上烤。
不叫太子监国,反倒能证明,皇上有护着太子,多给他成长时间的意思。
太子太傅李光地和被起复的佟国维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只垂着脑袋不吭声,心里各有所计较。
看样子皇上对太子倒有几分真心,那他们私下里筹谋的事儿也更老稳些。
弘皙紧绷的身体也不自禁松了些许。
他知道自己还小,监国太打眼了,有些不甘心,也有慢慢来的准备。
只人心不可控,这心放下来,就免不了人蛇吞象的贪念。
弘皙自觉十四岁算个大人了,总不能一点朝政都不沾,他阿玛做太子时,十三岁就已经在替皇玛法批折子了。
不监国……不代表不能跟着内阁大臣们办差吧?
面上弘皙什么都没表露,只满脸担忧,跟朝臣们一样,对着苏培盛没口子地关怀皇上龙体。
应付完百官和太子,苏培盛回到九洲清晏后头的值房里,就躺下了。
他这腰实在撑不住,叫赵松在前头伺候着主子。
胤禛也没起得太迟,这会子已经用完早膳。
早膳后,赵松立马回禀:“万岁爷,太子去了畅春园。”
胤禛淡淡扫了眼殿外,没见到该看见的人,勾起唇冷笑,“太子是个孝顺的。”
知道他这个做皇阿玛的回来后,没法子去畅春园请安,这会子也不提监国一事,只去皇玛法面前尽孝,也算是替胤禛尽孝。
至于弘皙真正的目的……胤禛垂眸遮住讽意。
弘皙的心思从来都瞒不住老爷子。
就看老爷子想不想叫他这个新帝,也尝尝当年老爷子和太子之间的苦了。
赵松给胤禛换上温水漱口,“另外,佟家后门出来一个小厮,瞧着像是佟三爷的贴身长随,去了百花楼。”
“据说李光地大人府上的管家李永,在百花楼里有个相好的。”
胤禛眯着眼,目光再次扫过殿门外,才不冷不热开口。
“叫人盯着就可以,不必打草惊蛇。”
赵松小心应声,平日里都是他干爹在殿内伺候多。
怕多说多错,禀报完他便安静伺候着。
沉默片刻,胤禛抬起眼皮子扫赵松,“没别的了?”
赵松心下一紧,仔细着回想得到的消息,硬着头皮低下头去。
“回万岁爷……林主事没再说别的。”
接任高斌奉宸院主事并粘杆处首领的,是他的副手林福。
虽没有高斌圆滑,办差事却也相当谨慎。
赵松寻思着,林主事应当不会出现忘了禀报要事的纰漏啊。
胤禛身上多了些冷意,寒声吩咐:“将没批完的折子给朕送到寝殿来。”
赵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实在是猜不准主子的心意,只得更小心伺候着。
饶是如此,到了午膳时候,胤禛身上的冷意还是越来越重,面上也没了表情。
胤禛午歇的时候,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叫赵松看得胆战心惊。
等主子一睡着,赵松就哭丧着脸往苏培盛屋里奔,进门就跪下了。
“干爹救命啊!”
“主子爷生了气,我也不知道哪儿做得不对,您可得救救儿子!”
苏培盛要不是腰疼,也得惊得蹦起来,这会子却只能扶着腰慢慢坐起身。
“行了,别嚎了!”
“不想挨板子,从伺候主子起身到这会子都发生了什么,你一字一句说给我听听。”
赵松擦着眼泪诶了声,事无巨细都跟苏培盛说了,连伺候主子进了几次官房都没漏下。
苏培盛琢磨了下,没听出哪儿不对,赵松也不是没伺候过主子。
但他眼皮子往窗口一转,隐约瞧见莺飞阁的屋檐,突然反应过来了。
“蠢蛋!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位姑奶奶人呢?”
太后不是叫这位祖宗贴身伺候吗?
赵松愣了下,扭身就要跑,“嘿……莺飞阁一直没动静,我把这茬给忘了,我这就去找姑娘!”
苏培盛赶紧喊住他:“给我回来!姑娘做什么,也是你能干涉的?”
赵松顿住脚,不明白了:“那可怎么是好?”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生闷气吧?
苏培盛哼笑着躺回去,“今儿个干爹就教你个乖,你只管叫人查清楚姑娘干了什么,盯紧了姑娘的动静。”
“神仙打架岂是咱们凡人能掺和的,等万岁爷眼皮子往你脸上撩,再随时禀报着就成了。”
反正主子爷也不是第一回叫那祖宗气着,不差这一回。
那姑奶奶自有自的手段。
赵松能被苏培盛认干儿子,就是因为他最听话。
半下午伺候着主子起身,就按着吩咐伺候了。
胤禛刚一抬头,就听赵松笑着禀报:“万岁爷,耿女官一大早就去了御膳房,午膳时候去了太医院。”
“这会子午歇起来,要了笔墨纸砚,在屋里不知道写什么呢。”
他小心觎着主子冷淡的神色,问:“您看,可要请姑娘过来问问?”
胤禛半垂着眸子,随手拿过一本折子敲在赵松脑袋上,“朕问你了?”
赵松心知,这就是不让叫的意思。
他赔着笑轻轻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是奴才多嘴,奴才该罚!”
胤禛没理他,既然被送到御前伺候,耿舒宁早晚要过来。
他倒要看看,她多沉得住气。
胤禛没料到,过了晚膳时候,都快要歇下了,耿舒宁还真就没出现。
气得他晚膳都没用几口。
她这是把自个儿当主子,给自己禁了足?
大热的天儿,赵松过来给他伤口换药,被自家主子身上冷沉的压力冻得都快打哆嗦了。
他在心里哀嚎——
那祖宗半天儿闷在屋里做什么呢?
哪儿有她这么贴身伺候的,非得等万岁爷发顿火才知道利害……
正腹诽着,一抬头,赵松就瞧见了踏进门的湖绿色身影,惊得一不小心,手上的金疮药瓷瓶歪了下,差点摁胤禛伤口上。
胤禛轻嘶了声,淡淡扫耿舒宁一眼,对着赵松冷斥,“狗奴才,会不会伺候!”
赵松直接吓跪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好使,用不至于刺耳的动静哭喊着叩头。
“万岁爷饶命!”
“过去都是苏总管近身伺候,奴才实在笨手笨脚,伤了主子,请主子责罚!”
耿舒宁在门口顿了下脚,垂着眸子哂笑,当没听见这指桑骂槐的话,平静走近。
“请万岁爷圣安。”她轻缓蹲身,抬起头冲胤禛笑,柔声解释自己一天的行程。
“太后娘娘说您吃用不香,奴婢今儿个跟御膳房师傅们商量着,张罗出了万岁爷后头一个月的膳食。”
“张罗出来以后,拿去跟太医院确认过不妥之处,晚膳前刚改好,已经吩咐尚膳女官送去御膳房盯着。”
“您晚膳也没怎么吃用,舒宁给您换药吧?换好了药,再给您进些宵夜可好?”
几句话,就叫胤禛心窝子里的火褪去大半,他反倒更憋屈。
胤禛思及自己这三个月吃的苦,故意不搭理她,只用脚尖轻踢了下赵松的肩。
“不会伺候往后就跟苏培盛多学着点,自个儿出去领罚!”
耿舒宁垂眸,接过赵松手里的药瓶,声音依旧柔和地吩咐,“劳小赵——”
结果话还没说完,一扭头,赵松就不见了人影儿。
耿舒宁:“……”他飞出去的吗?
既然胤禛不理她,她也没再热脸贴冷屁股,转身放下药瓶,往外头走。
胤禛都愣了,下意识低喝:“站住!你就把朕晾这儿?”
耿舒宁脚步一顿,回首,扯出一抹轻笑,“万岁爷稍等,我叫人给您泡盏金银花茶,好叫您消消火气。”
“至于晾着您……舒宁可不敢认这罪过,您不是就喜欢夜里吹风吗?”
胤禛:“……”
把人噎住,耿舒宁不紧不慢走到门口吩咐完,才靠近胤禛,低着头替他上药。
胤禛盯着她格外平静的神色,心里又痒又有些想笑。
几个月不见,脾气大了不少。
他突然没了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兴致,一开口,声音喑哑中竟有些柔和。
“你也就仗着朕不能拿你怎样,也不是朕叫你到御前的。”
耿舒宁眼皮子抬都不抬,只甜软的声音里带着笑。
“是,奴婢随万岁爷,掂量着自己的本事,恃本事生娇,就只能迁怒您了。”
胤禛气笑了,“有本事,你怎么不敢朝太上皇和太后尥蹶子?分明是捏准了……”
耿舒宁手上稍稍用力,摁在他伤口的红肿边缘。
胤禛痛得蹙着眉抽气,“你……”
她抬起头乜他,打断他的话:“奴婢什么都没捏准,伺候人也不够精细。”
“要是奴婢的本事拿去给太上皇和太后娘娘添了脸面,今日自然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放肆。”
“谁叫奴婢死心眼儿呢,这会子也只能在您面前使性子,您若是不乐意,叫奴婢滚回长春仙馆就是了。”
胤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他好好说话,这小狐狸倒刻薄起来,若是放在以前,他绝对无法容忍旁人如此放肆。
但现在……他却叫这刻薄话说得想笑,等了一天的火气都无以为继,心情诡异变好。
耿舒宁又垂下眸子,撒完药粉,就该替这狗东西裹纱布了。
伤在肩膀上,需要绕着另一边肩膀用十字法固定纱布。
她拾起一块干净的白纱,自然地靠近胤禛,缓缓贴近,绕过他腋下,似是拥抱一样,去缠绕纱布。
胤禛清楚地闻到她身上清淡又香甜的气息,喉结滚了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用没受伤的手覆上细软腰肢。
‘啪’的一声,耿舒宁迅速收回手拍了他一下。
“别动!”耿舒宁凑在胤禛耳边,娇嗔着下命令。
“蹭掉了药粉,还得再上一次药,翻来覆去好得慢。”
“您不知道心疼旁人,好歹也心疼心疼太后娘娘一片慈母心肠。”
胤禛这是第三次被打,他发现自己都习惯了,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他微微偏头,呼吸也打在她耳畔,声音愈发喑哑,低沉,却又掺杂了说不出的暧昧和无奈。
“到底是接了皇额娘的懿旨,你这胆儿是越来越肥,连朕都敢支使了。”
耿舒宁耳根子发烫,咬牙没露出任何羞恼,依然看似淡定地一次次靠近他,拥抱他……缠绕纱布。
直到将纱布绑好,她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用清凌凌的眸子睨他,俏脸上的冷意有胤禛平日里冷着脸的几分精髓。
她微微勾唇,眸光嘲讽,甚至前所未有的犀利,语气却仍然轻软。
“万岁爷敢说,我今儿个站在这里,您什么都没做?”
“太上皇为何知道我做了什么?太后又为何会叫我来御前伺候?”
“舒宁满腔情意不想诉与人知,信了万岁爷的承诺,只想得个清静好好给您办差,万岁爷不也仗着我心悦您就自作主张?”
“既您把舒宁的情意当棋子,拿去跟人博弈,我这滔天的胆儿和支使……说句不好听的,该是您受着的。”
胤禛没承想会见到耿舒宁这番脾气,字字温柔刀,剐得他心窝子像是空了一大块,却又止不住地发软。
话音将落,门口传来哆哆嗦嗦的敲门声。
赵松语气带着一股子虚弱:“主子爷……茶水泡好了。”
耿舒宁过去接了茶,也不看赵松一脸震惊钦佩的模样,淡淡吩咐——
“劳小赵谙达叫御膳房送宵夜过来,好叫万岁爷早些吃完,早些歇着。”
赵松跟听到主子吩咐一样,撒丫子就跑。
敢训斥皇上的祖宗,不赶紧把差事办好,那才是不要脑袋了呢。
主要是,他实在不敢继续听下去了,生怕自己知道得太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干爹说这是神仙打架,一点不夸张,实在太吓人了。
耿舒宁捅完了软刀子,就没再听见胤禛吭声。
这人倒是惫懒模样,叫耿舒宁不甚柔和地伺候着穿好衣裳,坐到外殿。
宵夜是青蒿甲鱼汤和参汤鸡汁凉拌龙须面,前者补身祛风邪,后者滋养利口。
胤禛好些日子没吃这么痛快了,心里思忖着事儿,一个不注意二两的面吃了个精光,汤也喝了大半,感觉到撑才醒过神来。
见赵松目瞪口呆见了鬼似的,胤禛难得有些尴尬。
他冷眼睇赵松,“招子不想要了?”
赵松赶紧低头,今天这一顿,赶上主子爷一天吃的了。
他实在不知道,都是伺候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震惊,叫赵松再止不住心里的猜测——主子爷不是就喜欢被人训得三孙子一样,才肯好好吃东西吧?
这……不是贱骨头吗?
胤禛不知道他的腹诽,不然赵松保管见不着明早的太阳。
他这会子心神也不在赵松身上,像是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起身。
耿舒宁:“奴婢伺候主子爷歇下?”
胤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朕哪儿敢叫接了懿旨的大姑姑伺候,陪朕出去消消食。”
耿舒宁挑眉,今儿个在坟头蹦迪的次数不少了,这狗东西脾气不好,还是得从长计议才行。
她从善如流跟在后头出了九洲清晏殿,沿着莺飞阁和清辉阁之间的长廊,一路往湖边去。
盛夏夜的晚风,丁点凉意都无,又叫湖水压住了燥,温热扑在脸上,还是挺舒服的。
耿舒宁默默陪着胤禛走了小半个时辰。
既然他说不用伺候就寝,回到九洲清晏殿前,耿舒宁就站在门口,杏眸往赵松身上扫。
但不等赵松抬起头,胤禛就拉起她的手,把她拽进门。
“万岁爷?”耿舒宁略有些诧异。
她不想叫宫人看到自己和皇上如此亲近,挣扎欲抽出自己的手。
胤禛学着耿舒宁先前那样低声呵她:“别动!”
趁着耿舒宁怔忪的瞬间,胤禛将人拽到大开的窗户前,一只手将她推到窗边,从背后箍住惦记了一晚上的柔软。
耿舒宁蹙眉,“您这是——”
“叫朕抱一会儿,朕不做别的。”胤禛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的绒花扁方上。
耿舒宁不挣扎了,力气比不过是一方面,也怕扯着他的伤口。
他声音含着笑,前所未有地慵懒,“朕觉得你说得对,咱们两个半斤对八两,都是一样的性子。”
“朕先前听你支使了,你这会儿也乖一些,咱们好好说说话。”
耿舒宁轻哼,开口依旧刻薄,“说什么?您那八两,可千万别往狡言饰非上头学。”
胤禛低笑,“你知道朕为什么吃睡不香,以至于神思不属受了伤吗?”
耿舒宁不说话,胤禛也没等她回答,只是在她头顶的声音更加温柔,几近缠绵。
“南下的路上,朕在龙舟上听过狂风,还叫暴雨浇了满身,这些都有声音。”
“到了江南后,小桥流水,闹市熙攘,鸟鸣虫吟……朕耳朵里灌进了许多许多声音,却始终想不出,下雪是什么声儿。”
“朕很苦恼,觉得你是骗朕。”
耿舒宁略心虚一瞬,倒是不傻。
“不……”胤禛轻笑,“是气你辜负朕待你的好,直到南下路上有人送女子到朕跟前儿,与你很像,朕终于有了发泄的人选。”
耿舒宁越听,身体越僵硬,听到这替身文学,不打算听下去,伸手去掰胤禛的大手,她觉得恶心。
但胤禛却拥得更紧,无奈叹息,“你听朕说完。”
耿舒宁抵不过他的力气,只能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