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皇子若成了个瘸子,就再也没有承继大?统的可能了。
崔妩实在听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腿往上一推一拉,赵琰惨叫一声,伴随着清脆一声响,腿已经复位了。
“你?不是说不会?治吗?”赵琰气愤,他?痛了那么久!
崔妩摊手:“我不会啊,但我见过郎中正骨,我看你?腿上没血,推测大?概是骨折了,看你?实在着急,反正这腿没得坏了,就试着拽一下,怎么样?,好了吗?”
赵琰试着动了一动,腿好像真的归位了,痛感?减轻许多。
“你?真的是胡乱拽的?”
崔妩更正:“我是凭着记忆拽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崔妩又开口?:“六大?王,你?们宫里,对救腿功臣都是怎么赏赐的?”
“……”
“我救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还是六大?王您将来登极御宇的本钱啊!”
“不准胡说八道!”
赵琰虽年纪小,也知?道涉及立储之事,必须三缄其口?,以免留下话柄。
嘴,在离他?远远的角落坐着。
几个“衙差”驾着马车不知?道往何处去,一直走到日头落下,赵琰看着将脸藏在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崔妩,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语气过分了,她在生气。
一个自小众星拱月的皇子这样?反思,说出去定然没有人相信,但长久的沉默让少年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他?伸手:“诶——”你?在生气吗?
崔妩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的,就被?车壁拍打声震醒:“下车!”
赵琰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到了?”崔妩半梦半醒,擦了擦口?水。
原来只是睡着了……赵琰气得砸了一拳木板。
崔妩掀开帘子,才看到一片断壁残垣,倒伏的石柱上长满青苔,藤蔓纠结,头顶绿荫参天,只闻鸟声,看不到飞鸟的痕迹。
这儿应该曾是深山中的一座庙宇。
“头儿,他?们要的人就在这儿了。”
“他?不用下车了。”开口?的是佛像石座下的一个人,嗓子跟被?烟熏过一样?。
他?挑得火堆荜拨作响,火星飞舞,在他?脸上刺着字,两只手背上纹的是斑斓猛虎,见者无不骇其面目凶残,不敢招惹。
“是,小的再问他?们一点话,”领头的“衙差”朝那头谄媚说完,掀开帘子,举起一块东西,凶神恶煞地问:“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是一块撕碎的果脯。
原来崔妩刚刚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往木板缝隙里塞东西,想要留下线索跟后面追踪的人。
没想到的还是被?发现了,这些?人经验丰富啊。
赵琰看向崔妩,紧张得忘了吞口?水。
“是他?!是他?!是他?丢的!”崔妩的手指差点戳到赵琰的眼睛。
“我阻止过他?!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崔妩双手合十?诚心请求,“我家里有钱,金银珠宝,地契银票,你?们跟我家要,我夫君都会?给的,季梁河码头还有几个铺子日进斗金……”
赵琰扯了她一把:“你?在胡说什么?”
崔妩道:“他?们不敢杀你?,但指不定要杀我呀,事不过二,我不能再惹恼他?们了。”
“那是事不过三……”
“衙差”正想让他?们住嘴,火堆那坐着的头领走了过来:“怎么多出个女人的声音?”
离了火堆,夜色昏暗,彼此都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她说自己是谢府的息妇,司使夫人,我们就一块儿带回来了。”
头领不满:“带她回来做什么,一早就该把这个女人扔了!对面只要一个。”
“要不,杀了?”手下说道。
“不行,皇帝老儿的已经派皇城司的人出城来找了,我们再多惹一个谢家干嘛,扔半道上去,让一个人悄悄盯着她回去。”
“是。”
黑暗中,转危为安的崔妩心花怒放,朝赵琰摆了摆手,无声道:“六大?王,再见。”
然而?来放她走的人刚靠近,赵琰忽然开口?:“姐姐,你?出去之后,带着这个进宫门……”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外?头的人听见。
靠近的脚步很快又跑远了,显然是去告密。
那头领听了,说道:“还是先带着吧,等把那小子交给对面,再把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司使夫人杀了。”
这死小孩!
崔妩无力说道:“出去之后,我本来就打算去通风报信,带人回来救你?的嘛……”
赵琰阴沉着脸:“我信不过你?。”
“那你?还能信谁?这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了,你?的护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们吧?”
“反正你?走不了了。”
暗处,赵琰甚至抓住了她的衣摆。
毛病!崔妩翻了个白眼。
那边已经在架火做饭了,顺道跟头领禀报起情况。
一个人说道:“现在外?头查得紧,跑到这么远才安全些?,想在搜查之下把人交出去不容易啊。”
“毕竟劫的是个皇子,那边早有前言,要是实在接不了头,干脆咱们杀了也行。”
“杀一个皇子,这可是大?事!”
“怕什么,谁知?道会?是咱们杀的,朝廷就算追查,也是查一开始追杀的杀手,那可跟咱们没关系。”
“行了,这种事不是你?们能讨论的,赶紧把这身皮烧了。”刺字头领语气里都是不耐烦。
“是,老大?看到这身衣服就烦,快脱了。”
几个人脱了衙差的衣服丢到火里。
一个平日就好色的手下找到了话口?,说道:“我白日里看到那位司使夫人,真是肤如凝脂啊,难得见到这么娇贵的人物……”
另一个也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瞧着也真是……模样?销魂得很。”
头领不满:“外?面动静闹得都大?了,本来就只是来做生意的,早干完早回去,别节外?生枝!”
开口?那人有些?可惜,不满道:“啧啧,那位谢三郎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三郎……
头领抽出一根火把,大?步朝马车走去。
车帘子又被?掀开,火光照亮里头,崔妩立刻睁开眼,警觉起来。
火把照见一张美人面,刺字头领看到,跟被?雷劈了一样?。
“……”
“……”
崔妩本来怕了一下,结果看到对面脸上刺字的家伙,头歪了一下,眉梢微抬。
后头跟来的手下兴奋道:“老大?,怎么样?,不错吧!”
祝寅额头冒汗了,开口?道:“你?——”
“六大?王救我!”崔妩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祝寅要说出口?的话。
她挤到赵琰边上去,实则看向祝寅的眼睛含着杀气。
“走,走开——”赵琰跟挨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要往后退。
但他?只是不习惯崔妩突然挨近罢了,想到是自己连着两次牵连她,才害她被?这些?人觊觎,又强忍着伸手把人护住,“你?们别欺负一个女人!我……我是皇帝的儿子,你?们有事冲本王来!”
赵琰自诩敢作敢当,怎么也要帮崔妩把事情扛下来。
崔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小鬼竟然还算有点担当。
祝寅握拳轻咳了一声:“咳!柴鸡一样?的女人,好看个屁好看!”
说完把帘子一甩,将好色手下的脑袋一推,坐回火堆去了。
“老大?,您要是不喜欢哎哟——”小弟话没说完,就被?一火棍打在身上,只顾着哀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祝寅。
“正事不做,再敢开口?,撬了你?们的牙!”
其他?几个见老大?动气,也不敢提动人质的事了。
等饭做好,祝寅下巴一点:“把汤端过去给他?们。”
汤加了肉熬煮,滋味鲜美,手下们不敢多问,把汤端了过去。
赵琰早已饥肠辘辘,放在平日他?当然看不出这粗食,但饿了一天又受了伤,他?急需补充一下。
可端着肉汤,他?又有些?犹豫:“这汤里会?不会?有……”
话还没说完,崔妩已经咕噜灌下了肚,见他?看过来,问道:“六大?王你?不要吗,那给我喝吧。”她伸手去接。
赵琰手一缩:“不,本王要……”
算了,自己人都在他?们手上了,犯不着再下药来害,他?照着崔妩的样?子灌下了肚。
喝完竟觉得味道还不错。
半个时?辰之后,赵琰呼呼大?睡。
崔妩蹑手蹑脚下了马车,一脚踹在祝寅背上:“怎么回事?”
其他?兄弟大?惊失色,只有祝寅求饶:“定姐儿,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你?,我本来想把你?放走的啊。”
他?虽知?道崔妩嫁入谢家,但久不在京城,谁知?道那谢三郎升官升这么快,他?还道司使夫人是什么鬼东西呢,不愧是定姐儿看上的男人,就是有本事!
崔妩听不到他?心里的马屁,眼睛一横:“还有这几个……”
她要杀人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刚刚还逼得她求饶,传出去自己岂不是英名尽毁。
“他?们几个没见过您,一时?冒犯了,您多担待。”
几个手下蹲成一圈,被?祝寅挨个抽打:“不要命了!不要命了!这位娘子你?们都敢抓!下次再见到,给老子夹着尾巴走!”
几个脑袋跟钹子一样?,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崔妩一个踹一脚,道:“够了,说正事!”
“滚滚滚,赶紧滚!”祝寅把几个人赶到一边去,不让他?们听见和?崔妩的谈话。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京畿附近,还要抓皇子?”
祝寅说道:“抓这个是顺手而?已,寨主要和?京城里的魏国?公做生意,让我带人来接头,打算开辟一条从?蜀中直通西南和?京城的商道,以后专门走这种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听说这个在京城价比黄金,京中人人追捧,我们寨里的兄弟有用过,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也觉得这是好东西!往后咱们负责开商道运过来,魏国?公有门路卖出去,到时?候有钱一起挣。”
崔妩打开一看,是一包白色的细末,她猜到了几分。
她把药包丢进火堆里。
“诶!定姐儿,你?这是做什么?”祝寅急得要去救。
崔妩按住他?的手:“回去告诉方镇山,这生意不准做,是我说的。还有,寨里也不准有一包药粉出现,凡有还敢用的,直接打死,不准留情。”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谢宏的下场深深刻在崔妩心里,这种邪物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听着,这种东西绝不是沾染上,先朝有士大?夫服食五石散,长久下来气虚力乏,骨酥皮脆,天不假年,这东西比五石散更邪性,
初用精神振作,如达天境,长此以往,瘾重不能断,昼思夜想,若是没了,人就要变成发疯的畜生,就是方镇山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怕他?,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要他?把这药给你?。”
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掐寨主的脖子,祝寅打了个寒噤,“定姐儿,真有这么严重啊?”
“上一个用这个的断药之后已经疯了,廉耻尊严皆不存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你?想要将来满寨无一人可用,将生意做大?,引得人人吸食,大?靖遍地走地骷髅,就继续做这个生意,
还有,跟你?做这个生意的人绝不是为了赚一点银子,你?们雄踞蜀中,多年来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魏国?公此时?跟你?们一起挣银子,等你?们瘾重,又利用这瘾让整个寨子为他?做事,将来用不上你?们了,轻易就可瓦解,剿匪有功,去了皇帝一块心病,一箭三雕,其心可诛。”
祝寅面色凝重起来:“魏国?公只是一个搭桥板,背后的真神是谁,只有寨主知?道。”
“不管是哪个皇子王公,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挣钱,你?早点让方镇山清醒过来,别想着占这一趟便宜。”
“是,定姐儿,我马上回去告诉寨主,他?一定听你?的。”祝寅恨不得立刻就出发。
崔妩问:“既是接头,为什么又抓皇子去了?”
“我的人扮作衙差与魏国?公接头,他?背后的主子要杀了赵琰,结果追杀路上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一时?走不脱,追不上你?们的马车,正好我们兄弟接头离开之后走的这个方向,临时?传了消息让我们帮忙,先把人找到抓起来,
他?们穿着衙差的衣服接头,正好假借查案子的名义你?们抓了,带到我面前来,准备等对面绕过搜查来提走。
要不是我听到谢三郎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抓的竟然是你?,真是一群短命鬼!”
祝寅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谢宥升任度支司使,才没有及时?与崔妩相认。
崔妩冷笑了一声:“怕是根本没想着来提走,就想着赵琰死在你?们手里,到时?候就与他?们无关了。”
祝寅砸了一个碗:“妈的!这魏国?公还真是老奸巨猾!”
崔妩不安地朝马车看了一眼:“你?小声点!对了,你?嗓子怎么回事?”
这把沙哑的嗓子,害崔妩都没听出来是他?。
祝寅摆了摆手:“来季梁水土不服,吃上火了。”
“……”
“对了,晋丑在哪儿,他?得不得空?”崔妩的生意需要一个聪明人打理。
他?摇头道:“晋丑疯了。”
“说不得, 丢人,真丢人!我都不想认那个兄弟了。”
祝寅捂住脸,从指缝看到?崔妩在挑拣石头, 赶紧说:“我说!我说!”
他还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在偷听,凑到?崔妩耳边说了起来,她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那么离谱?”
“看不出来吧?”祝寅搓着手臂。
崔妩摇头:“看不出来,所以晋丑是不回?来了, 还是你们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留了一封信,说是还完恩就回?来, 日?子不定, 要不是跑得快,就要被寨主打断腿了。”
崔妩无奈:“好,等他回?了,让他来找我,还有,既然?我和晋丑都不在, 你让方镇山安分一阵子,别再被人骗了去?。”
“得嘞,那我先护送你们走了,再回?寨子报信去?。”
“不用, 你赶紧回?去?是正经, 而且我就这么脱身,赵琰会?怀疑我的身份。”
“那定姐儿打算怎么脱身?”
崔妩眼珠子一转:“有了, 待会?儿你们全部假装……”
赵琰正睡着, 被崔妩推醒。
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深夜, 这婆娘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
“干什么?”他压着火气。
“下来下来!”是外头有人在喊。
原来是他们要休息了,怕他们两?个偷偷跑了,让二?人下马车,到?火堆旁边的石柱上拴着去?。
火堆已经熄了,只剩一点猩红的余烬,其他的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人醒着,“劫匪们”轮流守夜,兼看守着他们。
虽然?拴着难受,但?赵琰还想接着睡,结果就感?觉到?一阵拉扯,原来是崔妩在磨绳子。
不会?吧,她还没有放弃啊?
自己能活到?交出去?,她可不一定,这个女人难道不怕死吗?
赵琰看了一眼守夜的人,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估计天黑,绑人的不细心,又?觉得用眼睛盯着人不会?跑了,所以捆得潦草了些,崔妩不是磨断了绳子,而是凭借纤细的身段挤出来的。
甫一得了自由,朝袖子上倒了点什么,轻手轻脚地朝守夜的劫匪摸了过去?。
山间有晚风、虫鸣、蛙蚤,盖住了她动作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人鼾声如雷,赵琰紧盯着她的动作,汗都下来了。
她伸出手,在星夜里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捂住了那人的口鼻。
“唔唔——”
那人挣扎,被崔妩手臂死死卡住咽喉,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赵琰也竭力压制住喉咙里要冲出来的声音,眼珠滚动,看向另一头还在打鼾的几?个人。
可千万别醒。
捂了一会?儿,那个人不动了,崔妩才松手,人滑脱在地。
“快跑!”她低声急催,率先窜了出去?。
赵琰的腿还没好利索,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跳一跳地跟兔子一样,不敢落在崔妩后边。
不知道跑了多久,赵琰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再次怀疑,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司使娘子,她怎么能在这么崎岖坎坷的山林里窜得跟兔子一样快。
跑不动了,赵琰腿抬起来都费劲,沉重的腿绊在凸起的树根上,一个趔趄,扑在她肩上。
崔妩也累,这一扑,两?个人双双摔倒,滚在草地上,仰面,是漫天的繁星。
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呼吸声。
等气儿喘匀了,赵琰才问:“刚刚袖子上……那是什么?”
崔妩忍住满口怒骂,说道:“蒙汗药。”
“你哪来的?”
“一直藏在我马车座下的夹缝里,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没想着搜马车,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就等着晚上睡觉的机会?把他们放倒呢。”
崔妩解释得格外详尽,就怕赵琰怀疑他们脱身之事太?过蹊跷。
赵琰信了,原来她留有后手!
但?又?不敢相信,哪位官家?娘子会?有这样的不时?之需啊?
他原还道谢三郎为什么会?娶一个寂寂无名的女
子,现在大概明白了,娶回?去?每日?斗智斗勇,在朝堂之上才能日?日?保持脑子清醒。
“你说他们还会?追来吗?”赵琰问。
“有力气了吗?有力气了就走。”崔妩翻身站了起来,拍掉身上尘土。
赵琰见她往前走,不肯认输,也咬牙站了起来。
这次他们不跑了,只是一步步地走。
已经很久没停过,赵琰咬着牙,眼前始终是她摇晃的影子,蹒跚地,却一步不肯停。
她其实该是比自己弱的,力气,身量,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他小,可赵琰累了,想说停下休息时,一抬头,她还在走。
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这样?无耻到可怕,狡诈到?可怕,坚韧到?可怕,可靠到?……
赵琰沉下心,不愿再拖累她一点。
旭日?照破云层,日?光如同水光汪在树叶间,烁动着无数光斑,光影交错在重山间行路的人身上。
他们看到?了彼此的模样,衣服是脏的,头发是乱的,灰头土脸又?不似乞丐,锦衣玉带狼狈不堪,露水早已打湿了鞋袜。
“歇一歇吧。”
两?个人身上都是露水,崔妩终于停下,赵琰跌坐下,仰目望天。
崔妩挑拣了一处无遮无蔽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日?光里。
日?光暖着四肢百骸,崔妩闭上眼睛心满意足,“要不是有这么好的朝阳,人还真不愿意活着呢。”
最难的时?候,她数着一个个日?出,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再等一次太?阳升起来……
这么数着一天天,总算没有一个人死在寂寂寒夜里,渐渐地也不再是伶仃孤儿。
赵琰笑了一下,若在往日?,他定会?嗤之以鼻,太?阳,每一天都见,有什么好珍惜的。
此刻日?光晒热了眼皮,闭目仍是暖红色,竟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还有多久才能到?季梁?”他问。
“不知道,但?是方向该是不错的。”
“太?阳没出来之前,你怎么分得清方向?”
“苔藓长在背光处,我摸到?了树根附近的苔藓,朝北的一面会?多生苔藓,想借此找出东方也不难。”
赵琰不问了,只是静静看着她,崔妩还在闭着眼睛,精致上翘的鼻尖,日?光在她莹润的脸上泛出浅色的光晕。
她可真像啊……
坐了一阵儿,两?人肚皮好像藏了鸽子,“咕咕”叫起来。
“你休息一会?儿,我得去?找点吃的。”崔妩睁眼撑起了身,却被一股力道往回?扯。
原来是赵琰拉住了她的衣摆,“别走!”
“嗯?”
在她的注视下,赵琰低头坦白:“我……我害怕,万一他们追来……你得陪着我!哪儿也不准去?!”
到?底才十二?岁,腿还不良于行,一个人瘸着腿逃了那么远的路,又?得胆战心惊地待在这破地方,实在的可怜。
崔妩却不心软,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他比倒棺的崔雁还要略逊一筹。
“呵——”想到?棺材翻倒的场面,她没良心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赵琰脸比朝霞红。
“没有,我只是高?兴,六大王愿意让我陪着,臣妇……倍感?荣幸。”
他眼睛看向别处:“你……你知道就好。”
崔妩正色道:“可我想救你啊,咱们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她一句话,把赵琰想说的话都堵住了。
“你……为什么想救我,就因为我是皇帝的儿子?”他有点不服气,想在对抗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自然?是这样。”
见他神情一瞬间黯淡,崔妩重新坐在他身边,补充道:“你的父亲是最好的官家?,我……幼时?颠沛,曾住过一阵慈幼堂,若不是天家?庇佑,我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是娘娘一力主张的。”
“嗯?”
“慈幼堂是娘娘坚持一定要办好的,她说……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可怜,她很挂心这件事,立意要天下都开满慈幼堂,为所有孤儿庇佑风雨。”
崔妩笑道:“娘娘真是慈爱,其实,也不只是慈幼堂,也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
赵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下去?。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虽然?脾气有点坏,但?你才十二?岁,一个人能在追杀里逃离出来,跟着我一直走,到?现在也没喊过苦喊过累,昨夜你明明害怕,还肯护着我……
六大王,我说一句实话,你别笑我,这一路我是故意同你斗嘴的,还请你莫介怀。我只是害怕,怕的时?候话就多,就不过脑子,若是死了,也不想在担惊受怕里死掉。”
赵琰的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又?克制地说:“本?王……也是,虽然?你说话很不好听,但?是……本?王没有很讨厌你。”
“我觉得你很厉害。”他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正是因为崔妩一直在和他斗嘴,才让赵琰暂时?忘了自己身陷险境,不然?哭哭啼啼的,只怕堕了天家?威风。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面对生死,不可能不怕的。
他竟庆幸,这时?候陪在身边的是崔妩这样的人,若是什么沉默寡言的矜持娘子,他大概不会?这么如此放松。
像赵琰这样出身的人,一生就是如此,周遭遇到?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人,不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谁会?雪中送炭。
也就是这样的时?刻,才会?打开心防,交付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何况崔妩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崔妩道:“路上我不方便叫你六大王,琰哥儿,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赵琰猛地抬头看她,睁圆的眼睛里水光明亮,既感?动得有点想哭,又?不好意思,赶忙将脸转到?一边去?。
“你叫好了。”
“嗯。”崔妩笑着点头,“那琰哥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点果子。”
他还是不肯暴露自己的红眼睛:“不许走太?远,找不到?就回?来。”
这小鬼头果然?还是被自己拿下了。
在险境之中,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交付真心实在是太?简单了,这趟要是平安无事,她和六皇子也算有些私交了。
崔妩真心欠奉,只琢磨着以后能从这位皇子身上得些什么好处。
等走出去?好远,崔妩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是昨晚祝寅给她塞的,他特意去?季梁城最好吃的牛肉饼子铺买的,本?想留着自己吃,见到?崔妩,立刻拿出来孝敬她了。
牛肉裹满了汤汁,包进?白面饼子里,在锅中煎得两?面酥黄,祝寅饭量大,特意要最大的,多添牛肉,出锅了用纸包紧紧裹着,没有一点香味儿露了出来。
崔妩张大嘴巴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就是有点干……
但?牛肉挺嫩,一咬汁水就流出来,崔妩咽下肚,只觉幸福无比,千金不换这个饼子。
一个饼子被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打了个饱嗝,她把嘴仔细擦干净,一边找果子一边散味儿。
等捧了果子回?去?,就不见了赵琰。
“琰哥儿……”她唤道。
回?应她的是颈后的剑锋,“就这一个了吧,还有别的吗?”
赵琰被捂住嘴,看着崔妩遇险,奋力挣扎起来。
原来追杀赵琰的杀手赶过来了,他们被皇城司围追堵截,四散奔逃之下,躲进?这山里想找寻祝寅等人的接应,没想到?先遇到?了他们。
崔妩的呼吸几?乎停了,果子掉落一地,她不是没想过杀手比救兵先到?。
万幸的是,剑停住了。
“你们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被放出来的?”杀手问道。
崔妩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想怎么回?话才能活下来,赵琰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回?话,现在就杀了你。”
杀手头领说道:“这山里现在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人,咱们就地杀了会?留下线索,带到?山崖处,杀了丢下去?。”
“等等,
你们不能杀他,当然?,也不能杀我。”
崔妩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腰牌。
谢宥赶到?破庙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中间只剩一堆灰烬,飘落着一些未烧尽的衣料,是衙差的衣服,马车被卸去?了马,只剩一个空架子。
看来阿妩确实被那伙人带到?这里,过了一夜。
为什么弃了马车呢?
“司使,周遭都查过,没有血迹,但?是马蹄脚印凌乱,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窜了。”
谢宥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思考。
只差一步,总是只差一步!
他不明白,怎么昨日?清晨还在为他整理衣裳,送他出门时?还安稳抱在怀里的人,一转眼就会?意外失散,甚至可能……天人永隔,会?再也见不到?。